一句顶一万句(典藏版)

刘震云

编者荐言 一句胜过千年

  • 话,一旦成了人与人唯一沟通的东西,寻找和孤独便伴随一生。心灵的疲惫和生命的颓废,以及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累,便如影随形地产生了。

  • 我不是说这事,是说这理。不拿你当朋友的,你赶着巴结了一辈子;拿你当朋友的,你倒不往心里去。

  • 当面骂人不算欺负人,骂过第二天,老蔡又把老裴挨骂的情形,当做笑话,说给别人,就算欺负人了。
  • 其实论理不论理我都不怕,就怕自己哪天忍不住,一时性起,拿起刀子杀了谁。能因为一句话杀人吗,老曾?”
  • 别人能成为好朋友是相互处得来,或你在这事上帮过我,我在那事上帮过你;他们俩能成为好朋友,是因为共同喜欢一个人,罗家庄做醋的罗长礼。
  • 但到了罗长礼这里,却不喜欢做醋。不喜欢做醋不是跟醋有仇,而是做醋之外,罗长礼喜欢另一件事,谁家死了人,他爱去喊丧
  • 卖豆腐的老杨,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
  • 因为在卖豆腐的老杨那里,过去一件事挺难,除非再发生一件大事,把这件事遮过去。

  • “一个人说正经话,说得不对可以劝他;一个人在胡言乱语,何劝之有?”
  • 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
  • 瞎老贾阅人多了,倒把自个儿阅伤了心。因为在他看来,所有人都生错了年头;所有人每天干的,都不是命里该有的,奔也是白奔;所有人的命,都和他这个人别着劲和岔着道。

  • “好把的是病,猜不透的是人心。”
  • 话是能听懂,但话里的意思听不懂。
  • 小韩一说能说到正点上,他们不停地说,如果说下了道,就把话说乱了。
  • “上学是得脑子好使,但要说值得着,还得那个脑子笨的。人就像鸟一样,脑子好使,翅膀一硬就飞了;脑子笨,撒出去才能飞回来。”

  • 如用吆喝豆腐的腔调吆喝豆腐,杨百顺又没了兴致,还不如跟老杨打鼓
  • 卖东西不在卖者,而在买者,一天到底能卖多少,就难说了。
  • 。他终于可以离开家了。或者说,他终于找到了脱离老杨和豆腐的另一个理由。
  • 但老尹是个秃子,人一秃脾气就怪,
  • 想到的人都不称心,没想到的就在眼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 “患难之交可以做朋友,咋能做师徒呢?”

  • 老费认为,世上有用的话,一天不超过十句
  • 但日常的一举一动,也要平分秋色,牛国兴心里就有了想法。啥叫主次颠倒呢?这就叫主次颠倒;啥叫忘恩负义呢?这就叫忘恩负义
  • 看上去是个孩子,没想到嘴上的功夫这么老辣。四十多年自己爱聊天,男女老少,没碰到对手,没想到在延津铁冶场竟遇到了知己。
  • 老牛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机务段老万是个好人,帮我除了一个孽障。”

  • 但啥事经不住时候长,三个月下来,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习惯成自然,心就硬了。一个活物刚才还在哭,一刀子下去,就不哭了,一个事情就了结了。这时杨百顺又想,世上万千的事,说起了结,还属这种了结快;别的事,一辈子也难了结。了结之后,倒生出些许快感。
  • “人来世上一趟,免生闲气罢了。”
  • 两个人中间加进一个人,事情就起了变化。
  • 虽然下水还是三件,但过去是自己拿,现在是别人给,东西虽然一样,但感觉不一样;在乎的不是下水,是拿和给的不同。生活中多了一个师娘,不仅是师傅变了,世界全他妈变了。杨百顺心里像长了茅草。
  • 说是不成,杀猪要学三年徒,你还不到一年。但事到如今,就不是杀猪的事了。有钱不挣还是小事,老陈老邓知道咱不能杀猪了,心里不定怎么乐呢。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像刀扎一样疼。”
  • 自师傅续弦之后,两人一块儿出去杀猪,杨百顺觉得他说话转舌头,令人厌烦;现在路上剩杨百顺一个人,本该清静了,杨百顺心里倒更乱了。
  • 一个人能支撑局面,接着就会产生想法
  • 话过了好几道嘴,话已经转了
  • 百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就是有啥,也该当面说,不该背后骂师傅。

  • 杨百顺、杨百利都离家出走,剩下一个杨百业跟他在家做豆腐;离家出走的不在眼前,在眼前的处处能挑出毛病。一句话不对付,老杨会记上十天;十天哪有不说错一句话的?所以老杨对杨百业的不满,渐渐超过了对杨百顺和杨百利的,就是藏在心里不说。
  • “操他大爷,还有比我沉得住气的。”
  • 这就是老秦的不是了。别说是结儿女亲家,就是卖头小猪,也不能对买主掖着藏着
  • “全是误传害的,明明是一只耳垂,却传成一只耳朵。”
  • 富贵贫贱如流水,富贵未必不烦恼,贫贱未必不是好夫妻。只要心气顺,吃口窝头也安然。我儿不懂这个道理,嫁谁一辈子都不痛快;懂了这个理儿,一辈子少生多少闷气。
  • “是咱自家孩儿无福,有眼不识金镶玉,让李家错过了一个好儿媳。”又拍手:“罢罢罢,在老秦面前,我到死也是个恶人,谁让我遇事没主意呢。”
  • 这就是一场戏,没必要把它从戏台子上搬到日子里。
  • 家有良田千顷,不如薄技在身。”
  • 秦曼卿叹一口气,便知生活和明清小说里不是一回事。但事到如今,主意全是自己拿的,想回头也已经晚了,在乐器的吹打中,不禁流下泪来。不是伤悲嫁错了人家,而是伤悲不该读书。
  • 老杨看他丢盔撩甲回来,心里更加得意;这次得意,又不同于前一次得意,说起风凉话,不再嬉皮笑脸,转成正色:“我做豆腐不缺人呀。”
  • 嘴一天天闲着。手闲着不会把人憋死,嘴闲着就把人憋死了。
  • 秦家这边来的大户人家,也知一个机务段司炉的深浅,听杨百利在那里“喷空”,皆感到好笑。杨百利的“喷空”,适合牛国兴与机务段采买老万,不适合这些东家。
  • 但气恼之中,杨百顺把不知道的过程全忽略了,现在计较的是结果。
  • 平时说一千句坏话无碍,关键时候说人一句坏话,就把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
  • 世上的事情,原来件件藏着委屈。

  • 杨百顺七十岁时想起来,他十九岁那年认识延津天主教牧师老詹,是件大事。
  • 茶壶里煮饺子,有却倒不出来。
  • “信了他,你就知道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老曾: “我本来就知道呀,我是一杀猪的,从曾家庄来,到各村去杀猪。”
  • 虽然只得罪了几个人,但好像把全延津都得罪了;虽然与几个人不对付,但好像跟全延津都不对付。
  • 还有几十年呢,也不能这么说。”
  • 这些年杨百顺经历过许多事,知道每个事中皆有原委,每个原委之中,又拐着好几道弯。
  • 当然杨百顺招惹银锁,都是趁掌柜老蒋不在的时候;老蒋在,杨百顺挑着水从枣树下穿过,目不斜视,好像跟银锁不认识;老蒋不在的时候,他才放下水桶,上去跟银锁打招呼。自银锁来了之后,杨百顺感到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人在担着水,心里一直想着银锁。
  • 看着老蒋不在,便自作主张将树上的铁链子解开了。他哪里知道,银锁并不是他想的银锁,待铁链子一解开,银锁就凶相毕露,原来多少天的变成金锁都是装的,它没有上树够枣,而是伸手给了杨百顺一巴掌。杨百顺没有防备,一屁股蹾到地上。手一摸脸,五道大血印子。
  • 不但人看不清楚,连个猴子都看不清楚;正因为把银锁当成了知己,才落得个如此下场。真是深渊有底,猴心难测啊。
  • 老詹想把杨百顺的名字改成杨摩西,也是图个吉利;想借这个名字,像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一样,能把深渊中的延津人,带出苦海

  • 或不法经营,或买空卖空,或偷漏税金,老史二话没说,将老焦、老沈和老邝下了大狱,三人家产充了公,县财政一下由瘦子变成了胖子。全县百姓看到老史下车伊始,就惩治不法商人,倒都拍手称快。延津的商风,也因此大为好转。老史接着便请大家看戏
  • 并不是为了强调这话的重要,而是为了强调这话说过。句句强调,倒分不出个话语高下。
  • 不求人办事是熟人,一求人办事人就生了
  • 接着感叹瞎老贾弹出了主的心。又摇头感叹,一个能懂主的心的人,为啥还不信主呢?便想让瞎老贾信主。没想到瞎老贾说:“既然我都知道他的心了,为啥还信他呢?”
  • 正是因为老鲁讨厌瞎老贾,怕老詹真把他搬来,与自己啰嗦;又觉得老詹后一段话,信主和破竹子之间,又说得驴头不对马嘴,让人哭笑不得;为了与瞎老贾和老詹都不啰嗦,便苦笑一下,又收下杨摩西。老詹和主没办成的事,没出面的瞎老贾却办成了。杨摩西也是无意之中,沾了瞎老贾的光。
  • 残竹摔到头上,杨摩西倒一下醒了。醒来之后,环顾四周,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 老詹认为这是自己自传教以来,讲经讲得最好的一次。四十多年间,似这样透彻淋漓者,也就三五回。但杨摩西一句也没听全,觉得这是自听经以来,老詹最啰嗦的一晚。
  • 但杨摩西哪里是经得起磨练和考验的人。经不起磨练和考验并不是说他没有这个心志,而是和老詹一样,没这个时间。一天不张罗生计,一天就没有饭吃;饿着肚子,哪里还有闲心信主?老詹不愿管他,他也就离开了老詹。
  • 但杨摩西一个挑水的,名字到底叫啥,无人认真,别人不认真,光自己认真有啥用
  • 老史,对社火的看法,却与老胡、小韩不同。不同不是喜欢这种乱,而是乱与乱又有不同。生活中他反对乱,但一个人扮成另一个人在街上舞,他觉得这不叫乱,恰恰是静。
  • 世上不怕别的,就怕相同的东西绞在一起;麻烦麻烦,就是相同的麻搅在了一起;
  • 万事不能凑合,一凑合就乱了套。那就找,那就干等着。”
  • 只是这几年杨摩西走岔了路,先后跟着卖豆腐的老杨、杀猪的老曾、染坊的老蒋、牧师老詹、竹业社的老鲁当徒弟,跟一个人,消磨一回性子,把喜欢热闹的本性给消磨没了,或者把世上还有热闹这回事给忘了;
  • 但有活儿干就不能叫累,没活儿干等活儿的时候,才叫累呢。
  • “过去我以为帮我的会是人,或是主,谁知是个社火。”

十一

  • 人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
  • 人相互一有隔阂,对方便无做得对的地方;同做一件事,本来是为对方考虑,对方也把你想成了另有想法。
  • 老姜知道这个姜虎,平日不爱说话,心里主意大着呢。出去单过没啥,借一只鸡腿,扯到跟爹分家上,看来早就跟爹不是一条心了。这就不是鸡腿的事了。老姜也赌上了气,第二天一早,把姜虎的老舅找来,父子俩也就分了家。
  • 姜虎平日不爱说话,也讨厌别人说废话。啥叫废话?说些已经过去的没用的事;啥叫有用的话?张罗些前面的有用的事。
  • 人要一赌上气,就忘记了事情的初衷;只想能气着别人,忘记也耽误了自己。
  • 世上最难吃的是屎,世上最难寻的是人。
  • 人一自主,心里又松快许多。
  • 。大家看似欺负杨摩西占了便宜,其实是帮了杨摩西;杨摩西看似吃了亏,其实是占了大家的便宜,只不过大家和杨摩西没想到这层理儿罢了。
  • 祸是杨摩西惹的,老史由杨摩西起,突然对全世界失了望。一个阎罗,在社火中还与众不同,到这个世界种菜,昏头昏脑,也和大家差不多;或者,对眼前这个世界,老史失望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大家
  • 大家只知道他被老史看上,不知道老史又看不上他了
  • 老崔不骂不走杨摩西觉得是拿他打镲,一骂一走,杨摩西觉得这事有些门道,
  • 老崔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
  • “孩子,头一回我不以主的名义,以你大爷的名义给你说,遇到小事,可以指望别人;遇到大事,千万不能把自个儿的命运,拴到别人身上。”

十二

  • “我活一天,等于别人活十年,值了。”
  • “我说的是实话。这群鸡巴人,弄了几千年,还弄这些,没啥指望了。”
  • 全不知她不是上了吴摩西的当,是上了县长老史的当;也不是上了县长老史的当,是上了省长老费的当;也不是上了省长的当,是上了总理衙门的当。
  • 一时三刻,吴摩西脸上似开了个油酱铺,红的,黑的,绛的,从鼻口里涌出来。
  • 这时又觉得自己的老婆吴香香不是一般的女人:别人家遭了横事,妻子皆劝丈夫不要节外生枝;这里丈夫刚挨打,她又唆使丈夫去杀人。
  • 吴摩西一身狗血,站在那里。除了觉得浑身马上要散架,突然觉得这个亲着喊他“亲人”的人,他与她不亲。
  • 。本是一泡痢疾,蚂蚁般的事,最后拐了几道弯,变成了一头大象;本为图省事,反倒多花出去几十倍的工夫,几十倍的钱。
  • 吴摩西在别人面前不会说话,但跟巧玲在一起,嘴倒变利索了。
  • 心里痒痒不光图个玩,而是比起琐碎的日子,舞社火有些“虚”。所谓“虚”,是一句延津话,就像“喷空”一样,舞起社火,扮起别人,能让人脱离眼前的生活。
  • 眼里不存在,心里倒更存在了。
  • 这时想起来,离开货栈已有一年多光景;重回货栈,仿佛就是昨天,跟吴香香过的这大半年日子,好像只是影子中的事。

十三

  • 第一句是:“话是这么说,但不能这么干。”第二句是:“事儿能这么干,但不能这么说。”第三句是:“要让我说,这事儿从根上起就错了。”
  • 吴摩西活了二十一年,以为世上的事,一多半是说不清楚的,只好清楚不了糊涂了
  • “街上的事,一件事就是一件事;家里的事,一件事扯着八件事。你只给我说了一件事,我如何去断八件事呢?”
  • 一个人总顺着别人的心思来,自己心里就有些别扭;但一个人自己别扭,也比再让别人别扭自己强。
  • 老詹倒明白事理,说:“如是去你家吃饭,你不能收我的钱;如今你在做生意,就是两回事了。买馒头不给钱,下回我就不好意思来了。”
  • “人在罪恶中,却不自知,让主如之奈何呢?”
  • 老詹传教虽没传给别人,但传给了他自己。老詹在时,吴摩西并不信主;现在老詹死了,吴摩西也不想信主,但老詹这个人,让他信了。吴摩西心里那道亮,并不来自主,而来自老詹。
  • “怎么没耽误正事?耽误正事多了;既然你除了蒸馒头,还有闲工夫弄这个,为啥不去贩葱?”
  • 月光下,院里像撒了一层霜。
  • 吴摩西一下觉得自己长大了。也一下发现自己的内心,还有闪亮的一面;原来闪亮的一面,就是狠毒的一面。也许以前没有,是吴香香和老高,一个是自己的老婆,一个是自己信得过的朋友,手把手教会了自己。过去是个死心眼,现在终于活泛了。

十四

  • 吴香香走时,倒从账本上撕下一张纸,给吴摩西写了几句话:啥也别说了。说啥也没用了。等你回来,我也走了。家里的钱是我拿的。馒头铺给你留下。巧玲也给你留下。一是出门在外,带着她也是受罪;二是她跟你说得着,跟我说不着。
  • 街上怎么说,那是街上的事;自己怎么做,才是自己的事。
  • 你上回说得对,咱们都不是小孩了,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老姜家不提馒头铺的事,不是怕你,是为了巧玲;你别往歪里想。”
  • 吴摩西又愣在那里。女儿跟人跑了,丈母娘不怪女儿,却要找女婿拼命;这层道理,也是吴摩西没有想到的。
  • 在鸡毛店吃起烩面,吴摩西突然有些想念剃头匠老裴。多年不见,也不知老裴怎么样了。
  • “想发横财,先得黑了心;看你的面相,不像黑心的人。”
  • 成山成海的人,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成山成海的人,自己竟一个也不认识。想起自己认识的亲人,一多半不亲;现在看到成山成海的陌生人,嘴里说着天南海北的话,或是着急上车的神色,突然都觉得那么亲切。
  • 顺着你说的人,心里就是憋着坏。
  • 吴摩西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从做豆腐起,到杀猪,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水,到去县政府种菜,到“嫁”给吴香香,到吴香香和老高出事,没有一步不坎坷;但所有的坎坷加起来,都比不上巧玲丢了。
  • 。吴摩西醒过闷儿来,当天离开开封,到了郑州;在郑州找了五天,又离开郑州,去了新乡;在新乡又找了五天,巧玲没找着,倒又去了趟东关鸡毛店,将自个儿的行李找了回来;离开新乡,去了汲县;离开汲县,去了安阳;又从安阳到了洛阳;周边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
  • 这时就不是为了一个找,而是为了自己心安
  • 这么说,倒是吴摩西错了。吴摩西又转过身子,回了货栈。唯一让吴摩西恼火的是,一个女人与人通奸,通奸之前,总有一句话打动了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吴摩西一辈子没有想出来。
  • “大哥,我没杀过人,你就叫我罗长礼吧。”

  • 指得上不是说缺钱的时候可以找他们借钱,有事的时候可以找他们办事;而是遇到想不开或想不明白的事,或一个事拿不定主意,可以找他们商量。或没有具体的事要说,心里忧愁,可以找他们坐一会儿。坐的时候,把忧愁说出来,心里的包袱就卸下许多。赶上忧愁并不具体,漫无边际,想说也无处下嘴,干脆什么都不说,只是坐一会儿,或说些别的,心里也松快许多。
  • 因两家是仇人,共同做一件事,还得背着大家;两人在学校还假装不说话,放学后,拔草也各拔各的,在砖窑里聚齐喂兔的时候,反倒显得亲密。
  • 她首先怪的不是小张,而是自己。原以为小张不爱说话、爱笑靠得住,谁知不爱说话、爱笑的人皆一肚子坏心眼。
  • 爸妈不亲你,有不亲的好处;爸妈护着你,有护着的坏处。
  • 五年之中,头两年两人还通信,后来渐渐淡了,后来渐渐断了。五年之后,牛爱国复员,冯文修已经娶了老婆,生下两个孩子,在县城东街肉铺卖肉。
  • 但五年后的冯文修,已不是五年前的冯文修;五年前冯文修的眼睛是清澈的,现在浑浊了
  • 与杜青海只见一面,就能说得来,可见能否成为朋友,不在相处的长短。头一场话说下来,两人竟说出后半夜,说到黎明,直说到宿营地吹起起床号,千军万马复活回来,东方涌出血样的红霞。
  • 两人也通信,有时也打电话,但不管是通信,或是打电话,都跟见面是两回事。有时事情很急,当下要作决断,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 一开始觉得没有话说是两人不爱说话,后来发现不爱说话和没话说是两回事。不爱说话是心里还有话,没话说是干脆什么都没有了。
  • “还是呀,不是想不想离婚,是自己离不离得起,这才是你犹豫的原因。”
  • 又三年过去,牛爱国方知,在部队的时候,杜青海给自己码放事情,出的都是好主意;唯有在滹沱河畔,他和庞丽娜的事,杜青海出的主意,打根上起就错了。
  • 牛爱国不爱说话,陈奎一也不爱说话,因都不爱说话,两人倒能说到一起。
  • 不是心疼那点儿猪耳朵和猪心,是让小谢明白,一个人想和另一个人成为朋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 “二百多块钱算什么,当年你走背字的时候,还借过我两千多呢。” 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
  • 平日不爱说话的人,气性都大。
  • 与别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有人说起河南,牛爱国马上想起了陈奎一;但牛爱国遇到事情,不会像到河北平山县找杜青海一样,去河南滑县找陈奎一。

  • 牛爱国他妈叫曹青娥。牛爱国他妈本不该姓曹,应该姓姜;本也不该姓姜,应该姓吴;本也不该姓吴,应该姓杨。曹青娥五岁那年,被人从河南卖到山西。六十年过去,曹青娥还记得她爹叫吴摩西,她娘叫吴香香;她娘吴香香跟人跑了,她爹带着她去找她娘,住在新乡一个鸡毛店里,她被人拐子给拐走了。她还记得自己的小名叫巧玲。
  • 巧玲看老卞在那里急,倒不觉头上的秃疮坏,也忘了头上的秃疮疼,仰着头,又“咯咯”笑了。
  • 女人不会生孩子是个短处,但曹满仓老婆自己不当短处,别人也无可奈何;
  • 到了晚上,“嘎嘣”一声,金枝真让疼死了;倒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脖子反弓着,落在了脊背上。一个晚上,曹满囤家没声。到了五更鸡叫,传来曹满囤号啕的哭声。他没哭自己的孩子,哭道:“姓曹的,我跟你不共戴天。”

  • 可见两人平日的好,都在小处;一遇大事,他就露出了本相。不是说老韩贪财,舍不得分给他钱,而是这理讲不通。
  • 因为一只布袋,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和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
  • 到了六月初三,牛家庄就开始热闹。关帝庙前,搭起了戏台子,糊起了彩棚,挂起了马灯。许多卖果物、杂货和零食的小贩,前三天就在牛家庄摆上了摊子
  • 不为听戏,为朋友一句话;一百多里,让人捎过来不容易。
  • “这里是小村,没经过事,有经理看穿的,不要笑话。”
  • 戏里说的事,也是世上的事,怎么戏里说的,就比世上的事有意思呢?
  • 世上最难是厚道,一见面大家就能喝醉,证明说得着。”
  • 我不是哭他个龟孙,我是哭我自己。我这一辈子,算是毁到了他手里。”

  • “懂道理的人,才跟他理论;这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个子丑寅卯,就为磨嘴?”
  • 原来一个人的面容,这么不经想。
  • 也许本来不是这样,但娘俩吵着吵着,吵出一个延津;这时的延津,就不是改心过去待过的延津,这个新延津,成了改心心里的家。
  • 老韩说这话只是因为一个话多;话一多,句句不过脑子,句句都是虚的;但老曹老婆听后,却似喝下一服良药,登时就解了心病。
  • 第二回见面仍不喜欢。老曹老婆却认为曹青娥不是不喜欢牛书道,而是故意跟娘治气。看着娘喜欢,她才故意不喜欢。按说一桩婚事,本也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但曹青娥越不喜欢,老曹老婆越要成就这门婚事。为此两人又大吵一架。
  • 人一有偏向,中间自然有假。
  • “你咋能让她半夜跑呢?她夜里怕黑。”
  • “过去能跑的时候没跑,现在不能跑的时候跑了,要说可怜,也就这点可怜。”

  • “嫁给牛书道,也不是没有好处,从此不怕天黑。”
  • 会说话不是说他话多,嘴不停,而是说起话来,不与你抢话;有话让你先说,他再接着说
  • 虽然跟牛书道在一起,也开始不怕黑,但这个不怕黑,不是那个不怕黑。
  • 曹青娥突然明白,她找的侯宝山,不是这个侯宝山;她要找的侯宝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死了。
  • 曹青娥这时才明白,人是掰扯不得的,掰扯了别人,就是掰扯了自己。
  • 一个孩子被卖,本是一件大事;三十三年后孩子又回来了,也是一件大事;但卖孩子是三十三年前,三十三年前的大事,三十三年后,就成了“听说”。当年当回事的人,或走了,或死了,剩下的是一帮“听说”的人,也就无人把上辈子人的事当回事。不把三十三年前卖人的事当回事,三十三年后回来,也就没人当回事。虽也百感交集,到说起来,还是一段闲话

  • 说话办事,一方总想着另一方,就没了自己的心思。没自己的心思倒没什么,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出自自己内心,而是为了给别人看,牛爱国突然觉得没了自己。自己没了,自己的心思也没了,那牛爱国成了谁呢?
  • 爱眨巴眼的人,都藏着坏心思。
  •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哇。”
  • “看你眉心那条沟,一想事有多深。”
  • 原来世上还有怕是不怕,不怕是怕的道理。
  • 说起来也不是怕庞丽娜,还是怕离开她;也不是非跟她在一起,而是离开她,连她也没有了;或者,连怕都没有了;与她说不上话,离开她,连话和说也没有了。怕的原来是这个。一切不在庞丽娜,全在自己。
  • 将心腹话说给朋友,没想到朋友一掰,这些自己说过的话,都成了刀子,反过头扎向自己。这些话自己说过吗?说过;是这个意思吗?是这个意思。但又不是这个意思。但这个意思已无法解释。因为时候变了,场合变了,人也变了。话走了几道形,牛爱国没有杀人,但比杀了人心还毒。这话毒就毒在这个地方。

  • “世上烦的就是这些亲人。论起共事,用谁,都比用他们好。”
  • “我还看穿一件事,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
  • “那多不好意思。”李昆:“我贩皮毛,也常在外边,谁也没有顶着房屋走。”
  • 换成电话,母子俩并无话说。看来当面说话和打电话是两回事。每次在电话里,牛爱国问的都是相同的话:“妈,你和百慧还好吧?”妈也是相同的话:“好,你呢?”牛爱国:“好。”
  • 现在又想起这梦,牛爱国不禁摇头长叹,看来事情还没从心里过去,倒是在心里越淤越深了。
  • 看来啥事只要用心,不可能的事就能变成可能。
  • “你跟她说得着,是因为她现在由丈夫养着,你就是与她说个话;等你养她,就成了过日子,到时候就该说过日子了。”
  • 牛爱国接到电话,首先不是担心妈曹青娥的病,而是终于给自己找到一个离开沧州的理由

  • 事情想不明白,人的忧愁还少些;事情想明白了,反倒更加忧愁了。
  • 娘一个月走不动道,身子是太沉了。刚才到了梦里,我走呀走呀,走到一个河边,腿突然就轻了。河边有花有草,我说,好长时间没洗脸了,蹲这河边洗把脸吧。刚要洗脸,听到你喊我,就又回来了;一回来,又躺在这病床上。妮,下次娘走的时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不是娘没话跟你说,实在是受不了了……
  • 解释不清不是事情不好解释,而是事情之中藏着的曲里拐弯的道理,一时无法说清楚
  • 百慧: “她说过,她小时候怕黑,肯定想带一把手电。”
  • 曹青娥死后,牛爱国一天没想起哭,现在为没听懂曹青娥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或一个意思,扇了自己一嘴巴,接着落下泪来。
  • 过去觉得这些话就是些闲话,曹青娥对牛爱国说过去的事时,他只是听着;曹青娥对他说心里话,他不对曹青娥说心里话;现在曹青娥死了,他却觉得这些话重要。
  • 你看你,一年多不见,你咋成了我,我咋成了你呢?”

  • 不大说话不是不爱说话,而是嘴笨,有话说不出来。
  • 百慧倒说牛爱国做的饭,比曹青娥做的饭好吃;最爱吃牛爱国做的鱼。
  • “哥,今天是谈对象,你不要再说‘从何说起’和‘我心里明白’了。” 宋解放脸憋得通红: “我心里明白。”
  • “给你说实话,姐现在结婚,不是为了结婚,就是想找一个人说话。姐都四十二了,整天一个人,憋死我了。”
  • 姐比牛爱国有主张;事情从根上起,就掰了要出的横杈。
  • 宋解放:“我说的不是你姐。”牛爱国:“那是谁呀?”宋解放:“是百慧。过去我不会说话,自从有了百慧,我变得会说话了。”牛爱国倒哭笑不得。
  • 就像一块伤疤,脱头一层皮的时候会疼,脱第二层皮的时候,伤疤已经快好了。

  • 翻了半天,也没找到陈奎一的名字。看来五年前这号码记得太牢了,才没往本子上写;谁知五年后就忘记了。也
  • 七十年前吴摩西从延津出门时,找人也是假找;没想到七十年后,一个假找找另一个假找,却是真找。
  • “就是找到这些事,也解不了你心里的烦闷。”牛爱国:“此话怎讲?”何玉芬:“能看出来,你心里的烦闷,比你找的事还大。”牛爱国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何玉芬的话,说中了他的心事。
  • 在触景生情,突然觉得章楚红没说出的话,和吴摩西临终前要对巧玲说的话一样重要。吴
  • “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我要想不清楚这一点,也活不到今天。”
  • “这你就不懂了,大概老李也是对这里伤了心,就像我对葫芦岛伤了心,才来河北一样。”
  • 一个人换手机号码,就是要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割断。
  • 牛爱国:“不,得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