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氏451
雷·布拉德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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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他们给了你画好线的纸,不要按着线写。
——胡安·拉蒙·希门尼斯
第一部分 炉灶与火蜥蜴
- 焚烧是一种快感。
看着东西被吞噬、烧焦、变样,是一种特殊的快感。手握铜质管嘴,巨蟒般的喷管将它有毒的煤油吐向世间,血液在他的头颅内悸动,而他的手则是某个让人惊叹的指挥家之手,演奏着各式各样炽火烈焰的交响曲,记录历史的残渣和焦墟。
- 因为,你认识的人当中有几个会折射出你自己的光亮?一般人多半像是——他思索比喻,最后从他的工作中找到一个可用的——火把,熊炽炽的把自己烧光为止。有几个人的脸孔会反映出你的表情,你内心最深处颤悸的思想?
- 咄!”操作员嘴上的香烟颤动,“这种病例我们一个晚上接九十件。打从几年前开始,病例数量太多,我们就设计了这种特殊机器。
- 让月光映照着他的颧骨和紧蹙的眉脊,月光分别在两只眼睛里蒸发,形成两股银白色洪流。
- 蜘蛛机器手递给他一片抹了黄油的吐司。他拿着吐司,感觉像是非得尽义务似的。
- “咦,”她说,“你在思考!”
- “今天下午演什么戏?”他口气厌倦。
- 啊,那这个电视间就好像根本不是我们的,而是各形各色奇妙的人的房间。我们少买几样东西也过得去。”
-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一半灼热一半冰冷,一半柔软一半坚硬,一半颤抖一半挺立,两半彼此倾轧。
- 聆听着楼下的哄笑,老鼠的四脚如钢琴弦似的奔窜,发出小提琴般的吱叫,还有猎犬像飞蛾一般悄然无声扑向阴幽的光源,寻获它的猎物,刺入针头,然后回到犬舍寂然死去,就仿佛开关关上了似的。
- 他看见针尖朝空伸出一英寸,缩回,伸出,缩回。
- 铜杆下方,猎犬已趴回原处,伸展着那八条不可思议的昆虫般的腿,而且正跟自己哼嗯着,它那双多面向的复眼恢复宁静。
- 群处是很好,但是我不认为把一群人找到一块儿却不让他们交谈就是交往,你觉得呢?一小时电视课,一小时篮球或棒球或跑步,再一个小时抄写历史或是绘画,然后又上体育课,可是你知道吗,我们从来不发问,起码多数学生不发问;他们干脆把答案放映给你看,我们就坐在那儿再听上四个小时电影老师的讲课。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交往。这是一大堆漏勺,然后把大量的水从勺口倒入,从底部流出,而他们告诉我们这是酒,可它明明不是酒。
- 消防队,成立于一七九〇年,宗旨为烧毁殖民区内受英格兰影响的书籍。史上第一位消防员:本杰明·富兰克林。
规则:一、接获警报,迅速处理。
二、迅速放火。
三、烧毁一切。
四、立刻返回消防队报告。
五、保持警戒,接收其他警报。
- 匆忙和狂热中,蒙塔格只有瞬间空当看了一行字,但是那句话却在他脑中灼烧了一分钟,就仿佛被火烫的钢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时间在午后的阳光下睡着了。”
- “今天,蒙上帝的恩宠,我们将在英格兰点燃这样一支蜡烛,一支我相信永不会被吹熄的蜡烛。”
- 他倒在床上,妻子喊了一声,他吓了一跳。他躺在房间另一边,离她远远的,隔着一片虚无汪洋独卧冬寒的孤岛上。
- 不是有个老掉牙的笑话,说有个妻子一天到晚用电话聊天,她丈夫走投无路,只好跑到附近商店打电话问她晚餐吃什么吗?呃,那么,他为什么不买个无线电海贝对讲机,深夜跟他妻子聊天,说悄悄话,吼叫,嘶喊?可他要说什么悄悄话?吼叫什么?他能说什么?
-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心想,要是她死了,他肯定不会哭。因为死的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一个报纸上的人物,然而他居然哭了起来,这一点突然显得那么的荒谬,他不是为死而哭,而是因为想到自己面对死亡居然不会哭,一个愚昧空虚的男人陪着一个愚昧空虚的女人,而那条饥渴的蛇正使她更加空虚。
- 他感觉自己是一个以电子技术塞在声光墙壁缝隙中的动物在说话,但是说的话并未穿透玻璃障碍物。他只能演哑剧,希望她会转过头来看他。隔着玻璃他俩触不着彼此。
- 屋外,一个影子移动,秋风扬起又渐息。但是沉寂中他还听到了别的声音,就像有东西吐气在窗户上。就像发着冷冷青光的烟雾袅袅上升,像一片巨大的十月落叶被风吹过草坪,消失。
- 他惶恐地望着地板。“我们把一个老太婆跟她的书一起烧了。”“幸好地毯是可以洗的。”她取了块抹布清理秽物,“我昨晚去了海伦家。”
- “你不在场,你不明白,”他说,“书本里面一定有什么,有我们想象不到的东西,才会使得一个女人情愿与屋子俱焚。书本里头一定有什么。人不会平白无故情愿这么做。”
- “人也许得花上一辈子来观察世间和人生,写出他的想法,可我一出现,轰,一切全没了。”
- “关上‘亲戚’。”比提说着环视四周的每一样东西,除了蒙塔格和他的妻子。
这一回,米尔德里德快步跑开。客厅里的吵闹声戛然静止。
- 人人并不是生而自由平等,并不像宪法上说的那样,人人是被造成平等的。人人都是彼此的镜子;这样才会皆大欢喜,因为这样一来就没有见高山而渺小的感觉,无从怯懦、无从评断自我了。
- 让人们比赛谁记得最多流行歌曲的歌词,或是州首府的名字,或是衣阿华州去年出产了多少玉米。给他们填满不易燃的信息,拿‘事实’喂饱他们,让他们觉得胃胀,但绝对是信息专家。这么一来,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在思考,明明停滞着却有一种动感,他们就会快乐,因为这类事实不会变化。别给他们哲学、社会学这类狡猾易变的玩意,往那方面思考就会忧郁。
- 我很不快乐,很生气,可又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好像自己体重在增加,觉得肥胖。我觉得好像自己一直在储存许多东西,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甚至可能会开始看些书。”
- 我们必须找出个头绪,弄清楚我们为什么情况这么糟,你晚上得吃安眠药,还要开快车,还有我和我这份工作。我们正朝悬崖冲啊,米莉。天,我不想摔下去。这件事不容易。我们无从着手,但是也许可以抽丝剥茧,弄个明白,彼此救助。
- “据估计,有一万一千人曾经数度遭受死亡之苦,也不肯屈从瓦全。”
第二部分 筛子与沙子
- “我们无法确切指出友谊形成的时间。正如注水入瓶,一滴一滴注入,最后必有一滴会使它满溢;同样的,一连串的善意,最后总有那么一次会使心灵满溢。”
- “可是克拉莉丝最喜爱的主题并不是她自己。她喜欢的主题是旁人,还有我。她是多年来我头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她是我记忆中头一个正视我的人,好像我很重要。”他拿起那两本书。“这些人早就死了,可是我知道他们的话必定指的是克拉莉丝。”
- 静寂。寒雨持续落着,青蓝的电的气味在锁着的前门下吹拂。
- 也许书可以让我们脱离井穴。书或许可以阻止我们重蹈同样荒唐的错误!我没听到你那间客厅里的白痴混蛋们谈过这件事。
- 可怜的米莉,他心想。可怜的蒙塔格,你也同样看不懂这些书。可是,到这时候你要向谁求助,你要去哪儿找个老师?
- “我不谈事情,先生,”费伯说,“我谈事情的意义。我坐在这儿,知道自己活着。”
- 童年时期,一个亮蓝炙热的夏日里,他曾经坐在海边一座灰黄的沙丘上,拼命想把一个筛子装满沙子,因为有个刻薄的表哥说:“把这筛子装满,你就可以得到一毛钱!”结果他装得越快,沙子也热烫烫的唰唰漏得越快。他的手累了,而沙子烫人,筛子是空的。坐在七月中的骄阳下,他感到泪水无声淌落他的面颊。
- 费伯往外窥看,光线下他显得非常苍老,非常孱弱,而且非常害怕。老头儿的模样有如多年足不出户似的,他和屋内的白色灰泥墙壁相酷似。他嘴上的肉泛白,面颊和头发是苍白的,眼睛也褪了色,淡淡的蓝眼珠也带着白点。而后,他的目光触及蒙塔格腋下的那本书,模样不再显得那么苍老、那般孱弱了。渐渐,他的恐惧褪去。
- 不,不,你要找的东西并不是书!你要找的东西在旧唱片、旧电影、老朋友身上才找得到;要在大自然和自己内心寻找它。书只是储存许多我们生怕自己会忘却的东西的一种容器。书本身毫不神奇,神奇的是书上说的东西,是它们如何将宇宙的一鳞半爪缝缀成一件衣裳。
- 别要求保证,也别指望借任何人、事、机器或书库来获救。要自救才行,就算溺死,起码也知道自己是游向岸边。
- “老实说,这是个阴险的计谋。”费伯紧张兮兮瞥一眼他的卧室房门,“让全国的消防队被当作叛乱的温床烧掉。火蜥蜴吞了它自个儿的尾巴!哦,天!”
- 蒙塔格,回家去吧。睡觉。何苦浪费你残余的时光在笼子里奔窜,否认自己是只松鼠?”
- “不事建设的人必定破坏。这就跟历史和少年犯一样,自古皆然。”
- 我的懦弱是那么痛苦,反而彰显了活在这种懦弱阴影下的革命精神,所以我不得不设计了这个玩意。”
- 那天晚上,可以感觉出战争正在天际酝酿。乌云时散时聚,数不清的繁星就像敌方的飞碟在云朵间游移隐现,天空随时可能陨坠将城市化为白灰,还有月亮如一团红色火球升起;这就是那天晚上给人的感觉。
- “我不希望改弦易辙后还只是听话办事。要是这样,就没必要改变。”
- 她们就像一盏巨型水晶吊灯,叮叮当当众声齐鸣,他仿佛看见她们乐得像柴郡猫[插图]般的笑容灼穿屋子的墙壁,而此刻她们正在电视间内彼此尖声叫嚷。
- 蒙塔格伸手到电视墙内,拉下总开关。影像顿时消失,就像养了一缸子歇斯底里的鱼的巨大水晶鱼缸内的水被放光了。
- 那些个搪瓷雕像的脸孔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不过他跟他们说话,而且在那间教堂里站了好久,想要信仰那个宗教,想知道那是什么宗教,想尽量把教堂内呛鼻的香烛和特殊的尘灰吸入肺部,进入他的血液,好让自己觉得被那些有着瓷眼珠、血红色嘴唇的各色各样男男女女所代表的涵意感动。但是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那就像是闲逛一家商店,而他的钱币在那儿是陌生的,派不上用场,他的热情是冷漠的,即使他触摸那木材、灰泥和黏土时也一样。
- “我十天有九天把孩子扔在学校。他们每个月回家三天,我容忍他们,蛮好的啊。你把他们丢到电视间,扭开开关。就像洗衣服,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关上盖子。”
- “至于诗,我厌恶它。”鲍尔太太说。
“你可曾听过任何一首诗?”
- 米尔德里德已抢先一着,用颤抖的声音说:“女士们,每个消防员每年可以有一次带一本旧书回家,好让他的家人明白书有多么无聊,这种东西会把人弄得多么紧张,多么疯狂。今晚盖带来的意外之喜就是念一篇范文给你们听,让大家明白那些东西有多么迷失!我们就再也不必费神去想那些废物了,对不对,亲爱的?”
- 啊,爱,让我们真诚
相待!因为这世界,看似
一块梦土,横陈眼前,
这般多样,这般美丽,这般新奇,
而其实,既无喜悦,亦无爱或光明,
没有确信,祥和或救助,可治疗痛苦;
我们俨如置身一片黑暗平原,
处处挣扎和奔逃的凄惶惊恐,
而无知的军队夤夜遭遇。
- “回家去吧,”蒙塔格平静地凝视她,“回家去想想你的第一任丈夫跟你离了婚,第二任丈夫开快车撞死,第三任丈夫饮弹自杀,回家去想想你做过的那十来次堕胎,想想这些,还有你那该死的剖腹生产和恨透了你的孩子们!回家去想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想想你做过什么来阻止它发生?回家,回家去!”他吼道,“免得我揍昏你把你踢出去!”
- 他们并不知道这世界只不过是太空中一个燃烧着美丽火焰的巨大陨星,总有一天它会遭撞击。他们只看见火焰,漂亮的火景,跟你原先的看法一样。
- 要是你掩饰自己的无知,没有人会修理你,你永远学不到教训。好了,抬起脚,走进消防队!
- 费伯像只灰蛾在他耳中暂时睡着。
- 稍具智慧者,乃最聪明的傻瓜。
- 瓦莱里[插图]先生说过,把隐喻错当成证据,冗词误以为重要真理,把自己误认作圣贤,这种愚昧是与生俱来的。
- “我们去维持这世界的快乐,蒙塔格!”
第三部分 烈焰炽亮
- 老蒙塔格想飞近太阳,可此刻他把自个儿该死的翅膀烧着了。
- 听其自然,去它的!她让你心神不宁,不是吗?她就是那种该死的行善者,耍弄那套‘比你圣洁’的沉默伎俩,他们就靠这本事让别人感到愧疚。你是混账,他们就像午夜升起的太阳,让你在舒服的床上淌汗
- 一阵碎裂声,就像个用凹凸玻璃、镜子和水晶三棱镜做成的梦,片片碎落。
- 火是什么?它是个谜。科学家给我们一堆官样名词,什么摩擦,什么分子。可他们其实并不知道,它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销毁责任和后果。问题太累赘,那就扔进火炉。如今,蒙塔格,你成了累赘。火会把你从我的肩头卸下,干净利落,又稳靠;不会留下任何烂疮。它是抗生素,是美学的,是实际的。
- 他烧了卧室墙壁和化妆台,因为他想改换一切,桌子、椅子,还有厨房里的银器和塑料盘,一切显示出他曾跟一个陌生女子共居在这栋空洞屋子里的证据;一个明天就会忘记他,此刻已经走了,已经忘了他,正独个儿搭车驶过城市,一路让她的海贝收音机充盈耳际、充盈耳际的陌生女子。而照旧,焚烧的感觉是痛快的,他感到自己进入火中,随着火焰掠夺,撕扯,裂成两半,摆脱那愚蠢的问题。假如根本没有解答,那,这下子也没有问题了。火是解决一切的最佳方法!
- 屋子里一片红通通的焦炭和黑灰。它睡卧在困倦的灰红色余烬中,一片羽毛般的轻烟掠过,袅袅上升,徐徐在天际来回摇曳
- 你那样自由自在引读诗集,实在很蠢。那是愚蠢的假道学的举动。读了几行诗,就自以为是造物主。你以为有了书就可以凌波虚渡,嘿,这世界没有书也一样过得好好的。瞧它把你整的,陷入泥淖了吧。我只要用小指搅动一下,你就会溺死!”
- 才说完,他成了一团厉喊着的烈焰,一个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叽哩呱啦的人体模型,不再像个人,不再认得出,只是草坪上一团扭动的烈焰。蒙塔格将液态火焰一股脑儿喷在他身上。一阵嘶嘶声,宛如一大口唾液吐在红热的炉子上,一阵噗噗啵啵声,仿佛一把盐撒在一条恶毒的黑蛇身上,造成剧烈的熔解,形成滚沸的黄色泡沫。蒙塔格闭着眼睛,吼叫,吼叫着,同时拼命想用双手捂住耳朵,阻断声音。比提扑通、扑通,翻滚又翻滚,终于像个烧焦的蜡制娃娃蜷缩成一团,寂然不动。
- 你总是说,别面对问题,烧了它。唔,此刻我两样都做到了。别了,队长。
- 比提想死。哭着哭着,蒙塔格明白了这是实情。比提想死。当时他就那么站在那儿,并不诚心想救自己,只是那么站着,取笑,讽刺,蒙塔格心想;而这念头足以遏止他的啜泣,让他停下来喘口气。多奇怪,多奇怪啊,居然这么想死,就这么任人拿着武器,而自己非但不缄口保命,反而一个劲儿跟人家吼叫,取笑人家,把人气得发狂,然后……
- 此刻,把夜色全吸入他张开的口中,再把它的苍白吐出,将黑暗沉甸甸地净留在他自己体内后,他以稳定持续的小跑步出发了。他双手捧着书。
- 从巷口望去,马路就像一条无船的河,在高悬的白色弧光灯的刺目光线下结冻。要想越过它,就可能溺死,他觉得;它实在太宽、太空旷了。它是一座没有布景的辽阔舞台,招引他奔过去,在白花花的光线下轻易被瞧见,轻易被捕,轻易遭枪击。
- 他只想知道世上还有像费伯这样的人。他想看见这个人还活着,并没有像个装在另一副尸体内的尸体被烧毁。
- 蒙塔格站在那儿,想让自己感觉收音机平静的播报所带来的震惊,但是什么感觉也没有。战争得再等他一两个钟头,等他从他的私人记忆库中想起它。
- 马路躺在那儿,就像一场他必须获胜的游戏,一条料峭晨风中的保龄球道。大马路干干净净,就像在无名的受害者和无名的杀人者出场之前两分钟的竞技场。辽阔的混凝土河道上方的空气因蒙塔格一个人的体热而颤悸;他的体温居然能造成周身世界振动,委实令人不可思议。
- 甲壳虫疾飙。甲壳虫狂嘶。甲壳虫加速。甲壳虫厉吼。甲壳虫声如雷鸣。甲壳虫飞掠而至。甲壳虫似一条呼啸的弹道,自一把隐形来复枪口射出。它时速达一百二十英里。它时速起码一百三十英里。蒙塔格咬紧牙关。疾至的前车灯的热度似乎烧着了他的面颊,刺激得眼睑神经抽动,逼得全身酸汗往外淌。
- 他们原本会撞死我,蒙塔格心想。他身子摇晃,空气依旧带着灰沙扯弄他,在他周遭颤动,拂弄他的脸颊。平白无故,他们原本想撞死我。
- 蒙塔格在黑暗中移动。前方,他可以瞧见直升机飘落、飘落,就像即将来临的漫漫寒冬的一片片初雪……
- 既然你是消防员的老婆,此刻该轮到你的屋子,轮到你了,以偿还你丈夫不假思索烧毁的所有屋子和伤害过的人
- 他俩在幽冥的光线中兀立对望。费伯和蒙塔格,仿佛彼此不相信对方的存在。
- “天,可笑不?”老头儿说,“因为我们有自己的麻烦事,战争反而显得好遥远。”
- 尽管这年头可以说所有东西都能升空,铁道多半废弃了,但铁轨仍在那儿生锈。我听说仍旧有一些游民营,这儿那儿,遍布全国;他们管它叫做活动营,只要你持续走得够远,多留意,据说从此地到洛杉矶之间的铁道上还有许多老哈佛的文人。他们多数是都市里的通缉犯。
- “我一向喜欢东西小一些,必要时可以走过去用手掌遮住,不要那种嘶声吼叫,大得怕人的东西。呐,你瞧。”
- 机器猎犬从未失败过。打从它首次用于追踪猎物以来,这项不可思议的发明就未曾出过错。
- 那些气味看不见,但是就像小吊灯上的缀饰多得数不清,他是一朵发亮的云,一个令人无法呼吸的幽灵。他看见费伯停止呼吸,或许生怕把那幽灵吸人体内,被一个逃亡者鬼魅般的气味和呼吸所污染。
- 要是他愿意,他可以舒舒服服等在这儿,欣赏整个猎捕的快速过程,经过巷弄,穿过街道,横过空荡荡的大马路,越过空地和游乐场,其间不时暂停片刻上必要的广告,然后再经过其他的巷弄,来到布莱克夫妇正在焚烧的屋子,如此这般继续追踪下去,最后来到这栋屋子,屋内,费伯和他自个儿坐着,喝着酒,而机器猎犬在外头闻嗅最后的踪迹,悄然无声有如死神飘浮,接着急停在那扇窗户外面。然后,要是愿意,蒙塔格也可以起身,走到窗口,探身窗外,再回头瞧,从外面看见自己站在明亮的小电视荧光幕上,戏剧化的特写镜头,就像一出可以客观欣赏的戏剧,而且知道在别家的电视间里,他的模样栩栩如生,全彩,尺寸完美!而要是他眼睛睁得够快,他还会看见自己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被针刺的模样,让那些数分钟之前才从睡梦中被电视墙上惊慌的警笛声唤醒,坐到电视间观赏这场精彩的游戏,狩猎,单人嘉年华会的老百姓同乐。
- 他可以感觉到猎犬,就像秋天,来得又冷又干又快,好似一阵轻风,拂过时草浪不掀,窗扉不摇,白色人行道上的树影也不动。猎犬毫不触碰这世界,它带着它的寂静同行,你可以感觉到那寂静在你身后酝酿着一股压力,一路跟着你穿过城市。蒙塔格感觉到那压力渐增,他拼命跑。
- 太阳天天燃烧。它烧掉了时间。就算没有它的助纣为虐,世界照旧仓促轮回,绕着它自个儿的轴心旋转,而时间忙着燃烧岁月和人。所以,要是他也帮着消防员们一块儿焚书烧屋,而太阳又烧掉时间,那么一切都给烧了!
- 它并不是在焚烧。它是在散发温暖。
- 我们必须灌输给自己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并不重要,千万不能做个腐儒;我们不可以自觉优于世上任何人。我们只不过是蒙尘的书本封套,除此而外没什么了不起。
- 或许他原本预期他们的脸孔灼灼闪烁着他们所携带的知识,散发出如灯笼般的内在光辉。但是所有的光辉均来自营火,而这些人似乎跟普通人没有两样,就像是跑完了一段长跑,经过漫长的寻觅,见过美好的事物被毁,到如今垂垂老矣,聚在一起等待曲终人散,灯枯油尽。他们并不肯定自己脑中携带的东西会使未来每一个日出散发出较纯净的光辉,他们毫无把握,除了确知那些书贮存在他们平静的眼眸内,那些书完好无缺地等待着,等待来年可能会出现的那些指头或干净或脏污的顾客。
- 人死后必留下一些东西,我爷爷说。一个孩子,一本书,一幅画,或是盖了一栋屋子,一面墙壁,做了一双鞋,或者栽了一座花园。你的手触碰过某样东西,那么死后你的灵魂就有地方可去,人们看见你栽种的那棵树或那盆花,而你就在那儿。做什么事并不重要,他说,只要在你的手拿开之后,你触碰过的东西从原样变成了一件像你的东西。一个剪草工和一个真正的园丁之间的差异就在于触碰,他说,剪草工可以说根本不存在;园丁却会留存一辈子。
- 在基督诞生之前,有一种笨鸟名叫凤凰,每隔几百年它就筑起一堆柴火自焚。它一定是人类的一等表亲。但是每回它自焚之后,又会从灰烬中跳出来,让自己重生。看来我们也在做同样的事,一遍又一遍,但是我们有一样要命的本事,是凤凰所没有的。我们知道自己做过的蠢事。我们知道自己千年来做过的所有蠢事,而只要我们知道这一点,并且随时把它搁在我们看得见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们会停止堆筑柴薪,停止跳入火中。我们会偶然找到几个记得每一个世代的人。
后记
- 人生,寻常的人生,就那么回事。不怎么完美的爱情,破灭的梦想,堕落的性生活,不该死的朋友猝死,有人被杀,亲近的人神经失常,某个母亲缠绵病榻,某个父亲突然自杀——象群惊逃,疾病蔓延。可无论是暗譬或明喻,怎么也找不到一本适合的书可以适时塞住崩闸的倾壁,挡住泛滥的洪水。等到年过三十,逼近三十一岁之际,我振作自己,并拢每一根断裂的骨头,每一公分擦伤、瘀伤、留下疤痕的肌肤。
尾声
- 道理很明显。焚书的方法不止一种。而这世界充斥着手拿火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