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全集）
第一部 惶惑
- 黄暗的脸，雪白的须眉，眼角腮旁全皱出永远含笑的纹溜；小眼深深的藏在笑纹与白眉中，看去总是笑眯眯的显出和善；在他真发笑的时候，他的小眼放出一点点光，倒好像是有无限的智慧而不肯一下子全放出来似的。
- 作惯了生意，他的脸上永远是一团和气，鼻子上几乎老拧起一旋笑纹。
二
- 屋子都住满了自家的人，老者的心里也就充满了欢喜。他像一株老树，在院里生满了枝条，每一条枝上的花叶都是由他生出去的！
- 她的眼看不清谁丑谁俊，她的心里不嫌贫爱富；她以为一切苦人都可爱，都需要他们老夫妇的帮忙。
三
- 患难是最实际的，无可幸免的；但是，一个人想活下去，就不能不去设法在患难中找缝子，逃了出去。生在这个年月，一个人须时时勇敢的去面对那危险的，而小心提防那“最”危险的事。
- 他不喜欢任何不论是非，而只求敷衍的人。
- 瑞宣马上看到时局的紧急，心中越发不安。瑞全也看到危险，可是只感到兴奋，而毫无不安与恐惧。
- 一朵花，长在树上，才有它的美丽；拿到人的手里就算完了。北平城也是这样，它顶美，可是若被敌人占据了，它便是被折下来的花了！是不是？”
- 瑞宣脸上笑着，眼中可已经微微的湿了。
- 这种玩艺儿是“阔”的一种装饰，正像阔太太必有钻石与珍珠那样。
四
- 天很热，而全国的人心都凉了，北平陷落！
- 最爱和平的中国的最爱和平的北平，带着它的由历代的智慧与心血而建成的湖山，宫殿，坛社，寺宇，宅园，楼阁，与九条彩龙的影壁，带着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的桥梁，与四季的花草，带着它的最轻脆的语言，温美的礼貌，诚实的交易，徐缓的脚步，与唱给宫廷听的歌剧……突然的都让给了敌人！
- 瑞宣用手背把泪抹去。“你走你的，老三！要记住，永远记住，你家的老大并不是个没出息的人……”他的嗓子里噎了几下，不能说下去。
五
- 被压迫百多年的中国产生了这批青年，他们要从家庭与社会的压迫中冲出去，成个自由的人。他们也要打碎民族国家的铐镣，成个能挺着胸在世界上站着的公民。他们没法有滋味的活下去，除非他们能创造出新的中国史。他们的心声就是反抗。
- 到什么时候都不许灰心！人一灰心便只看到别人的错处，而不看自己的消沉堕落！
- 仿佛一个仙女往天上看有什么动静呢。院内的灯光照到大槐上，大槐的绿色又折到她的白绸袍上，给袍子轻染上一点灰暗，像用铅笔轻轻擦上的阴影。这点阴影并没能遮住绸子的光泽，于是，光与影的混合使袍子老像微微的颤动，毛毛茸茸的像蜻蜒的翅翼在空中轻颤。
- 在她的面前，他觉得他是荷塘里，伏在睡莲的小圆叶上的一个翠绿的嫩蛙。他的周围全是香，美，与温柔！
六
- 整个的北平变成了一只失去舵的孤舟，在野水上飘荡！舟上的人们，谁都想作一点有益的事情，而谁的力量也不够拯救他自己的。人人的心中有一团苦闷的雾气。
- 生活艰苦的人，像小崔，常常遇到人类和其他的一切动物最大的忧患——饥饿。可是，因为常常的碰上它，他们反倒多了一些反抗的精神；积极的也好，消极的也好，他们总不肯轻易屈服。
- 大赤包的眼带着杀气对准了小崔的脸，像两个机关枪枪口似的。她脸上的黑雀斑一个个都透出点血色，紫红红的像打了花脸。
- 北平是亡了，北平的礼教还存在小崔的身上。
七
- 小崔的腿，孙七的手，小文的嘴，都空闲起来。只有冠晓荷“马不停蹄”。
- 越是这样无可捉摸，她越感到一种可爱的苦痛。她会用幻想去补充她所缺乏的事实，而把仲石的身世，性格，能力等等都填满，把他制造成个最理想的青年。
- “汽车夫的身份并不低，而且比跪下向日本人求官作的强，强的多！”
八
- 老人的年岁正像岁末的月份牌，撕一张就短一张，而眼看着已经只剩下不多的几张了；所以，老人们对自己的生日是特别注意的，因为生日与丧日的距离已没有好远。
- 父亲的这一句话教他看见了但丁的地狱，虽然是地狱，那些鬼魂们还能把它弄得十分热闹！他自己也得活下去，也就必须和鬼魂们挤来挤去！
- 一个被捉进笼中的小鸟，尽管立志不再啼唱，又有什么用处呢？
- 瑞宣没话可说。他恨那些华北执政的人们，平日把百姓都装在罐子里，一旦遇到危难，他们甩手一走，把那封得严严的罐子留给敌人！凭着几千年的文化与历史，民气是绝对可用的，可是……
- 或者因为他的头小，所以脑子也不大，他所注意的永远是最实际的东西与问题，所走的路永远是最省脚步的捷径。他没有丝毫的理想。
- 在父子兄弟之间，他知道，沉默有时候是最保险的。
- 天佑知道长子的一举一动都有分寸，也知道一个人在社会上作事是必定有进有退的，而且进退决定于一眨眼的工夫，不愿意别人追问为了什么原因。
- 人要没有这点劲儿，跟整天低着头拣食的鸡有什么分别呢？
九
- 欺诈是最危险的事，因为它会翻过头来骗你自己。
- 因为满意自己，所以她对别人不能不挑剔。
- 她深知道华美的衣服，悦耳的言笑，丰腴的酒席，都是使她把身心腐烂掉，而被扔弃在烂死岗子的毒药。
十
- 北平的天又高起来！上海的炮声把久压在北平人的头上的黑云给掀开了！
十一
- 北平，在世界人的心中是已经死去，而北平人却还和中国一齐活着，他们的心还和中华一切地方的英勇抵抗而跳动。
- 她所感到的不同并不是在服装面貌上，而是在一种什么无以名之的气息上，钱先生就好像一本古书似的，宽大，雅静，尊严。
- 我管富于情感，心地爽朗的人都叫作诗人
十二
- 五分钟的热气能使任何人登时成为英雄，真正的英雄却是无论受多么久，多么大的困苦，而仍旧毫无悔意或灰心的人！
- 期待是最使人心焦的事，他的心已飞到想象的境界，而身子还在自己的屋里，他不知如何处置自己。
十三
- 这就叫作亡国惨！没了任何的保障，没有任何的安全，亡国的人是生活在生与死的隙缝间的。
- “为什么老拿太平时候的标准来看战时的事呢？在战时，血就是花，壮烈的牺牲便是美！”
- 太平年月，他有花草，有诗歌，有茶酒；亡了国，他有牺牲与死亡；他很满意自己的遭遇。
十四
- 中秋前后是北平最美丽的时候。天气正好不冷不热，昼夜的长短也划分得平匀。没有冬季从蒙古吹来的黄风，也没有伏天里挟着冰雹的暴雨。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那么亮，好像是含着笑告诉北平的人们：在这些天里，大自然是不会给你们什么威胁与损害的。西山北山的蓝色都加深了一些，每天傍晚还披上各色的霞帔。
- 假若小儿们会因为一点不顺心而啼哭，老人们就会由于一点不顺心而想到年岁与死亡的密切关系，而不大容易控制住眼泪，等到老人与小儿们都不会泪流，世界便不是到了最和平的时候，就是到了最恐怖的时候。
十五
- 听他讲话，就好像吃腻了鸡鸭鱼肉，而嚼一条刚从架上摘下来的，尖端上还顶着黄花的王瓜，那么清鲜可喜。
- 他须把委屈放在肚子里，而把孝心，像一件新袍子似的，露在外面。
- 二太太仿佛感到疲乏，打了个肥大款式的哈欠；大红嘴张开，像个小火山口似的。
- 大家无论如何努力制造空气，空气中总是湿潮的，像有一片儿雾。雾气越来越重，在老人的眼皮上结成两个水珠。
十六
- 老太太深信她的哲理是天下最好的，因为“忍”字教她守住贞节，度过患难，得到像一个钢针那么无趣而永远发着点光的生命。
- 无论个性怎样强的人，当他作错事的时候，心中也至少有点不得劲，而希望别人说他并没作错。
- 他晓得夫妻间的和睦是仗着丈夫能含着笑承认太太的不懂事而维持着的。
十七
- 一个亡了国的人去安慰另一个亡了国的人，等于屠场中的两头牛相对哀鸣。
- 患难打不倒他的乐观，死亡可使他不能再固执己见
- 他受过新教育，可是须替旧伦理尽义务。他没有一时一刻忘了他的理想，可是整天，整月，整年的，他须为人情与一家大小的饱暖去工作操劳。
十八
- 他管这个闲扯叫作“磨一磨心上的锈”。
- 我就像被粘在苍蝇纸上的一个苍蝇，想飞，可是身子不能动！
- 征服者是狼，被征服的是一群各自逃命的羊！
- 死亡，在亡国的时候，是最容易碰到的事。钱家的悲惨景象，由眼中进入大家的心中；在心中，他们回味到自己的安全。生活在丧失了主权的土地上，死是他们的近邻！
十九
- 雨要是没下够，就是打雷也不会晴天的。
二十一
- 天上有一块桃花色的明霞，把墙根上的几朵红鸡冠照得像发光的血块。一会儿，霞上渐渐有了灰暗的地方；鸡冠花的红色变成深紫的。又隔了一会儿，霞散开，一块红的，一块灰的，散成许多小块，给天上摆起几穗葡萄和一些苹果。葡萄忽然明起来，变成非蓝非灰，极薄极明，那么一种妖艳使人感到一点恐怖的颜色；红的苹果变成略带紫色的小火团。紧跟着，像花忽然谢了似的，霞光变成一片灰黑的浓雾；天忽然的暗起来，像掉下好几丈来似的。
二十二
- 月亮上来了。星渐渐的稀少，天上空阔起来。和微风匀到一起的光，像冰凉的刀刃儿似的，把宽静的大街切成两半，一半儿黑，一半儿亮。那黑的一半，使人感到阴森，亮的一半使人感到凄凉。
- 敌兵并没干涉他们。可是他们俩的脊骨上感到寒凉。有敌兵站着的地方，不管他们在发威还是含笑，总是地狱！他们俩的脚是在他们自己的国土上走，可是像小贼似的不敢把脚放平。极警觉，极狼狈的，他们走到了小羊圈的口儿上。像老鼠找到了洞口似的，他们感到了安全，钻了进去。
- 他心中的那个几乎近于抽象的“亡国惨”，变成了最具体的，最鲜明的事实。一个有学识有道德的诗人，在亡国之际，便变成了横遭刑戮的野狗！他想流泪，可是愤恨横在他的心中，使他的泪变成一些小的火苗，烧着他的眼与喉。他不住的干嗽。
- 在平日，他几乎不知道什么是国家；现在，他微微的看见了一点国家的影子。这个影子使他的心扩大了一些，宽大了一些。他还想不出他是否该去，和怎样去，抵抗日本人；可是，他仿佛须去作一点异于只为自己赚钱的事，心里才过得去。
- 在危患中，他看出来，只有行动能够自救与救人。
二十三
- 他喜欢听学生的欢笑，因为没有欢笑的青春便是夭折。
- 城亡了，民族的春花也都变成了木头。
- 真正的苦痛是说不出来的！
- 爱国是一股热情所激发出来的崇高的行动！光是想一想，说一说，有什么用处呢？
- 没有四世同堂的锁镣，他必会把他的那一点点血洒在最伟大的时代中，够多么体面呢？可是，人事不是想象的产物；骨肉之情是最无情的锁链，把大家紧紧的穿在同一的命运上。
- 他们有宗教，而宗教会先教他们变成野兽，而后再入天堂！
- 你温柔，美丽，像一朵花。你的美丽是由你自己吸取水分，日光，而提供给世界的。可是，你缺乏着保卫自己的能力；你越美好，便越会招来那无情的手指，把你折断，使你死灭。一朵花，一座城，一个文化，恐怕都是如此！玫瑰的智慧不仅在乎它有色有香，而也在乎它有刺！刺与香美的联合才会使玫瑰安全，久远，繁荣！
- 有些病是起于忧郁，而止于自己解脱的。
- 快入墓的人大概最注意永生。
二十四
- 他是个很体面的苍蝇，哪里有粪，他便与其他的蝇子挤在一处去凑热闹；在找不到粪的时候，他会用腿儿玩弄自己的翅膀，或用头轻轻的撞窗户纸玩，好像表示自己是普天下第一号的苍蝇。
- 无事乱飞是苍蝇的工作，而乱飞是早晚会碰到一只死老鼠或一堆牛粪的。冠先生是个很体面的苍蝇。
- 二三十年的军阀混战，“教育”成像晓荷的一大伙苍蝇。他们无聊，无知，无心肝，无廉耻，因为军阀们不懂得用人，而只知道豢养奴才。在没有外患的时候，他们使社会腐烂。当外患来到，他们使国家亡得快一点。
- 他自己的心眼儿是一团臭粪，所以他老用自己的味儿把别人在他的思索中熏臭。因为他的心是臭的，所以他的世界也是臭的，只有他自己——他觉得——可怜可爱而且像花一样的清香。
二十五
- 贵人的卧病往往是比穷人的健壮更可羡慕的。
- 贵族的衰落多半是像雨后的鲜蘑的，今天还是庞大的东西，明天就变成一些粉末，随风而逝！
- 他们都像是毫无用处的人，可是社会要打算成个社会，又非有他们不可。他们有一种没有用处的用处。
- 在小文夫妇到须睡木板与草垫子的时候，他们并不因没有钢丝床而啼哭。可是，一旦手中有了钱，他们认识什么是舒服的，文雅的；他们自幼就认识钢丝床，红木桌椅，与名贵的字画。
- 对比他地位高的人，他把人家的屁也看成暗示；对比他低下的人，暗示便等于屁。
二十六
- 虚伪是文化的必要的粉饰！
- 假若诗歌是狡猾卑鄙的结晶，蓝东阳便真可以算作一个大诗人了。
- 这位诗人的眼是一向只看表面，而根本连想也没想到过人的躯壳里还有一颗心的。
- 他以为教育不仅是教给学生一点课本上的知识，而也需要师生间的感情的与人格的接触。
- 天安门的庄严尊傲使他们沉默，羞愧——多么体面的城，多么可耻的人啊！
- 最不会严肃的中国人，今天严肃起来。
- 沉默与淡漠仿佛也是一种武器，一种不武而也可怕的武器。
二十七
- 容易满足的人有时候比贪而无厌的人更容易走到斜路上去！
- 他所受过的教育，只教给了他一些七零八碎的知识，而没教给他怎么思想，和怎么判断；因此，他最适宜于当亡国奴——他没有自己的见解，而愿意接受命令；只要命令后面还随着二两酒或半斤肉。
- 当一个文化熟到了稀烂的时候，人们会麻木不仁的把惊魂夺魄的事情与刺激放在一旁，而专注意到吃喝拉撒中的小节目上去。
- 祖父可以用思念孙子当作一种消遣，母亲的想儿子可是永远动真心的
二十八
- 老人的钱，正和老人的病相反，是不大愿意教别人知道的。
- 中国人是喜欢和平的，但是在今天必须有胡阿毛那样敢用生命换取和平的，才能得到世人的钦仰，从而真的得到和平。
二十九
- 捧人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冠先生有十足的勇气——他会完全不要脸。
三十
- 母亲的心是儿女们感情的温度表
三十一
- 人肉不是为鞭子预备着的。谁都不高兴挨打。不过，刚强的人明知苦痛而不怕打，所以能在皮鞭下为正义咬上牙。
三十二
- 他的心中没有中国，也没有日本。他只知道宇宙中须有美妙的琴音与婉转的歌调。
三十四
- 最会原谅自己的是最没出息的！
三十五
- 他以前并没有真的活着过；什么花呀草呀，那才真是像一把沙子，随手儿落出去。现在他才有了生命，这生命是真的，会流血，会疼痛，会把重如泰山的责任肩负起来。
- 假若你遇见一只虎，你用不着和它讲情理，而须决定你自己敢和它去争斗不敢！不用思索虎为什么咬你，或不咬你，你应当设法还手打它！
- 猫不只捕鼠，有时候捉到一只美丽无辜的小鸟，也要玩弄好大半天！
- 假若他只把毒刑与杀害看成“命该如此”，他就没法再像个人似的活着，和像个人似的去死！
- 仇的另一端是爱，它们的两端是可以折回来碰到一处，成为一个圈圈的。
第二部 偷生
- 春天好似不管人间有什么悲痛，又带着它的温暖与香色来到北平。地上与河里的冰很快的都化开，从河边与墙根都露出细的绿苗来。柳条上缀起鹅黄的碎点，大雁在空中排开队伍，长声的呼应着。一切都有了生意，只有北平的人还冻结在冰里。
三十七
- 一个具有爱和平的美德的民族，敢放胆的去打断手足上的锁镣，它就必能刚毅起来，而和平与刚毅揉到一起才是最好的品德。
- 苦难中的希望，洗涤了他的灵魂。
- 战争会创造人！坏的也许更坏，而好的也会更好！
- 爱和平的人而没有勇敢，和平便变成屈辱，保身便变为偷生。
- 知识和感情都是要往外发泄的东西。
- 知识不多的人反倒容易有深厚的情感，而这情感的泉源是我们的古远的文化。一个人可以很容易获得一些知识，而性情的深厚却不是一会儿工夫培养得出的。
三十八
- 一个古老的文化本来就很复杂，再加上一些外来的新文化，便更复杂得有点莫名其妙，于是生活的道路上，就像下过大雨以后出来许多小径那样，随便哪个小径都通到吃饭的处所。
- 一个怀才不遇的人特别爱表现他的才。
三十九
- 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他只好相信那虚渺的谎言，好减少一点实际上的苦痛。
- 亡了国便是不能再照着自己的文化方式活着。
- 妈妈不能对孩子发气，孩子是过年过节的中心人物，他们应当享受，快活。
四十
- 怪不得有人作汉奸呢，好吃好喝到底是人生的基本享受呀！有好吃的，小孩子便笑得和小天使一般可爱了！
- 全民族的好战狂使山木像铁石那样无情，全民族的传统的孝悌之道使他自己过分的多情——甚至于可以不管国家的危亡！他没法一狠心把人伦中的情义斩断，可是也知道家庭之累使他，或者还有许多人，耽误了报国的大事！他难过，可是没有矫正自己的办法；一个手指怎能拨转得动几千年的文化呢？
四十一
- 文化是应当用筛子筛一下的，筛了以后，就可以看见下面的是土与渣滓，而剩下的是几块真金。
- 怕死的必死，不怕死的也许能活
四十二
- 小顺儿，一个中国孩子，遇到危险只会喊妈！
四十四
- “话已经说过了，你有胆子就有出头之日；什么都舍不得，就什么也作不成！”
- 没有反抗精神的自然会堕落。
四十五
- 愚人之所以为愚人，就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很有思想。
- 势力与排场，是最会遮羞的。
四十六
- 为了一小会儿的高兴，人会忘了他的灵魂。
- 日本人的作风永远是一面敲诈，一面要法律；一面烧杀，一面要繁荣。
四十七
- 他忘了礼貌，忘了和平，因为礼貌与和平并没给他平安与幸福。
四十八
- 声音是“自由”的语言，没有自由的只能默默的死去。
四十九
- 小事聪明，大事糊涂，是日本人必然失败的原因。
- 国土被人家拿去，人的性命也就交给人家掌管，谁活谁死都由人家安排。他和小崔都想偷偷的活着，而偷生恰好是惨死的原因。
- 家的本身就是囚狱，假若大家只顾了油盐酱醋，而忘了灵魂上的生活。
- 惩治人的最简单，也最厉害的方法，便是夺去他的床！
- 他没有生命的真火与热血，他只能敷衍生命，把生命的价值贬降到马马虎虎的活着，只要活着便是尽了责任。
五十
- 人世间的事都是“作”出来的，不是“愁”出来的。
五十一
- 尽管我的工作是沙漠上的一滴雨，可是一滴雨到底是一滴雨；一滴雨的勇敢就是它敢落在沙漠上！
- 我的嘴是我的机关枪，话是子弹。
- 我们须暂时都变成猎人，敢冒险，敢放枪，因为面对面的我们遇见了野兽。诗人与猎户合并在一处，我们才会产生一种新的文化，它既爱好和平，而在必要的时候又会英勇刚毅，肯为和平与真理去牺牲。我们必须像一座山，既满生着芳草香花，又有极坚硬的石头。
- 甘心作奴隶的应当张开口，时时的喊主人。不甘心作奴隶的应当闭上嘴，只在最有用的时候张开——喷出仇恨与怒火。
- 人是历史的，而不是梦的，材料。
- 为小事苦恼，会使人过度的悲观。
五十二
- 行动是信仰的肢体。没有肢体，信仰只是个游魂！
- 小人物喜欢自己的响动大。
五十三
- 在乱世，每一个国民的头一件任务是牺牲自己，抵抗敌人。
- 家，在中国，是礼教的堡垒。
五十四
- “雅”是中国艺术的生命泉源，也是中国文化上最贱劣的油漆。
- 过度爱和平的人没有多少脸皮，而薄薄的脸皮一旦被剥了去，他们便把屈服叫作享受，忍辱苟安叫作明哲保身。
- 凡是不敢杀敌的，必会自相践踏。
五十五
- 他是这样的人——与他无关的事，不论怎么重要，他也丝毫不关心；与他有关的事，他便拉不断扯不断的向别人讨论，仿佛别人都应当把他的事，哪怕是像一个芝麻粒那么大呢，当作第一版的新闻那样重视。
- 一个人与国家的关系是何等的息息相关。人是鱼，国家是水；离开水，只有死亡。
- 他是个可怜的陀螺，被哪条时代的鞭子一抽，他都要转几转；等到转完了，他不过是一块小木头。
五十六
- 没有廉耻的人永远不怕讨厌，而且只有讨厌才能作出最无耻的事。
五十七
- 侵略的可怕就在于它不单伤害了你的身体财产，也打碎了你的灵魂。
- 热情而没有行动配备着，不过是冒冒热气而已。
五十九
- 青年男女若注意到唱与耍，便自然的忘了什么民族与国家。
六十
- 没有野心的人往往心路不宽
- 北平人是爱看热闹的。只要眼睛有东西可看，他们便看，跟着看，一点不觉得厌烦。他们只要看见了热闹，便忘了耻辱，是非，更提不到愤怒了。
六十一
- 患难，使人的心容易碰到一处。
- 生活是梦，死倒更真实，更肯定，更自由！
六十二
- 这是中国人，中国文化！这整个的屋子里的东西，大概一共不值几十块钱。这些孩子与大人大概随时可以饿死冻死，或被日本人杀死。可是，他们还有礼貌，还有热心肠，还肯帮别人的忙，还不垂头丧气。他们什么也没有，连件干净的衣服，与茶叶末子，都没有，可是他们又仿佛有了一切。他们有自己的生命与几千年的历史！他们好像不是活着呢，而是为什么一种他们所不了解的责任与使命挣扎着呢。剥去他们的那些破烂污浊的衣服，他们会和尧舜一样圣洁，伟大，坚强！
六十三
- 她们已不是两条可以自由活着的性命，而是被狂风卷起的两片落叶；风把她们刮到什么地方去，她们就得到什么地方去，不管那是一汪臭水，还是一个粪坑。
六十五
- 绕着弯子过分的去原谅仇敌便是无耻！
第三部 饥荒
- 因人成事的人禁不住狂风暴雨。
七十二
- 人是活的，高第！要见机而作，不能先给自己画好了白线，顺着它走！
七十三
- 山洪巨浪冲破了石堤，毁灭了村庄，淹死了牛马，拔出了老树，而不能打碎了一点渣滓！
七十六
- 或者只有北平，才会有这样的夏天的早晨：清凉的空气里斜射着亮而喜悦的阳光，到处黑白分的光是光，影是影。空气凉，阳光热，接触到一处，凉的刚刚要暖，热的刚搀上一点凉；在凉暖未调匀净之中，花儿吐出蕊，叶儿上闪着露光。
七十七
- 苟安，苟安，苟安的真意是杀死自己的儿女，断子绝孙！
七十八
- 凉风把夏晨吹醒。鸟儿用不同的腔调唱起歌来，牵牛花顶着露水展开各色的小喇叭，浑身带着花斑的飞虫由这儿飞到那儿，蜘蛛在屋角织起新的丝网。世界是美好的，似乎只有人们不大知趣；他们为自己的生活，使别人流血；为施展他们的威风，顷刻之间用炮火打碎一座城池。
八十
- 战争不管谁好谁歹，谁是谁非，遇见它的都须毁灭。
八十二
- 这样，一个没有出过北平的妇人，在几年的折磨困苦中，把自己锻炼得更坚强，更勇敢，更负责，而且渺茫的看到了山与大海。她的心宽大了许多，她的世界由四面是墙的院子开展到高山大海，而那高山大海也许便是她的国家。
八十四
- 伟大的建筑是历史、地理、社会、与艺术综合起来的纪念碑。它没声音，没有文字，而使人受感动，感动得要落泪。
八十五
- 假若这里有点不同的地方，就是在战前，我往往以苟安懒散为和平；现在呢，我是用沉毅坚决勇敢去获得和平。
- 事实，假若没有一个以思想作线索的纲领，不过是一些零散的砖头瓦块，说不说都没有关系。
九十一
- 金钱和财产是他的灵魂，为了找回灵魂，他可以面对死亡。
九十二
- 储存过冬的萝卜已经空了心，但头上长出了绿色的叶子。存着的大白菜已经没了多少水分，但也长出了嫩黄的小芽。连最不起眼的大蒜都长出了绿色的新芽。一切都在衰败，可一切也在获得新生。
九十三
- 李四爷一死，整条街甚至整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懂得和欣赏祁老人的陈谷子烂芝麻。他们是彼此人生的见证者。
九十四
- 战争使胜者作事蛮横无理，败者则因穷困而变得无耻。
九十五
- 战争就像一张蜘蛛网，蜜蜂落进去，得死，苍蝇落进去，一样也得死。
- 作一个好人，不等于作一个不伤害别人的人。
九十六
- 成功使人保守，财富使人忧虑。
- 平衡，恰恰是滑向一端的开始。渐渐的，这种平衡被打破了。
- 而宽容，就意味着不辨黑白。
九十八
- 无声的悲痛，才是真正的悲痛。
九十九
- 不管人们认为战争是神圣的还是最愚蠢的，战争都拥有一种力量，使漫不经心的人沉沦到灵魂分裂的地狱里并乐在其中，而使心中有爱的人变得更加高贵。
- 战争总是试图用刀枪使一切黑白分明，但实际上战争永远不能使任何事物完全的黑或完全的白，一切总是灰色的。
- 他希望中国人记住仇恨，但也保有仁慈；他也希望日本人能够牢记战争的教训，悔过犯下的错误。只有这样，人类的未来才能光明，才有希望，那些死去的人才不会白死，活着的人才能够继续活下去。
- 原子的能量竟然首先被用于战争，这是人类最大的耻辱。
一〇〇
- 死亡对他只是一种轻微的惩罚，而活着才是真正的地狱！
- 既然他不能守住四世同堂的幸福安康，他就必须用自己的双手，毁掉这四世同堂！
一〇一
- 那些想以武力来耀武扬威的人，在武力行不通时，比爱好和平的人更容易感到害怕。
- 野心家为了往上爬，发动了战争，结果却是让热爱和平的人无家可归。
- 小羊圈很安静，连两棵大槐树的叶子都一动不动。在这胜利日里，他们仿佛都在沉沉的睡着。
一〇二
- 被征服国的悲伤和苦痛，不能像扫去桌上灰尘那样，轻易的被胜利抹去。战争是人类的重病。如果人类得了重病，康复需要多久？
一〇三
- 胜利不能把人们从穷苦中救出来，只是证明，穷苦是战争不可避免的结果。
- 战争的开始，让人感到困惑；战争中间，夺走了人的性命；战争的最后，人们陷入悲痛。
一〇四
- 如果停止思考，我们就会被别人欺骗，也会被我们自己的圣贤欺骗。在我看来，圣贤和智者的思想建立在所处时代的基础上。当时代发生变化，圣贤的话也应该有所改变，我们也有责任有义务自己思考，否则我们就会自欺与欺人。对英雄的崇拜和对偶像的崇拜就是我们自己疏于思考和行动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