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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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谨以此书献给那些在这个世界上认真、执着、坚强地活着的人。

  • 其实都一样,一切有都是从无中生出来的,你什么都看不到,那才是世界的本质。无论是什么,都不要试图去留,就任由它们来来去去,没有得到也就没有什么失去,你在这无中才是大自在,就像鱼游在大海里一样自在。
  • 爷爷说:“勇娃,记得晚上一定要开灯,记得要站着尿,尿到罐头瓶里。”她含糊地答应着,一种陌生而巨大的恐惧直把她往睡眠深处推去,她沉沉地睡着了
  •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见到过这个老人。爷爷消失了。

  • 所有的人对她来说都是黑暗而透明的,他们就像是那巨大的黑暗身上长出来的琥珀,一只又一只,是琥珀的丛林。她却是一个具体的人,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是实实在在的,都是肉身做的,她知道她永远无法藏匿自己、隐遁,她是唯一不分昼夜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那个人,就像她是戏台上灯光里唯一的戏子。她是多么孤单。
  • 爷爷早告诉过她,来算命的一般都是没文化少见识的人,还有就是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的人,一定要摸到他们的心思,顺着心思来说,给他们宽心是最保险的,不要说绝对的话,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让听者自猜自解、自悟自明便可以了。
  • 只有在黑夜中她才能像一条鱼融于水,她瞳孔里的黑暗才能与这满世界的黑暗天衣无缝地融合,那种无处不在的黑暗从她的每一根毛孔里钻进去又流出来,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盏没有重量的孔明灯,周围的黑暗都是托起她的空气,她踩着这黑暗简直是飞起来了。
  • 身上压的东西太多,他像只寄居蟹一样几乎全部被覆盖了,只能缓慢地往前蹭,从背后看上去,他肥大得惊人,像一坨吸饱了水分的棉花,蛮横华丽地塞在丧葬队伍中缓缓前进。
  • 杨德清把裤子脱到脚跟,光着屁股正在使劲戳一爿猪肉。原来他在这爿猪肉上发现了一个洞,这可是肉质的洞啊,带着肉类才会有的荤腥和柔软,不比那些墙上的洞、树上的洞,坚硬而毫无情趣。于是,他如获至宝,毫不犹豫地脱了裤子,拎起自己已经硬起来的家伙塞进了那个肉质的洞。
  • 他明白她刚才是去哪儿了,他心里什么地方忽然难过了一下。
  • 他突然想起那次他生生地被从那爿猪肉里拽出来,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不行了吧。他被阉了。
  • 杨德清眼睛斜睨着天空,急促地说:“这还能有假?你倒找一个女人站着尿给我看看。”

  • 一躺到黑暗中她便感到安全了,像婴儿缩回了子宫里,熟悉的黑暗温暖着她,她知道,一旦落入黑暗,她便是透明的了,别人就都看不到她了。她像一只远古的海底生物一样,用触角用呼吸感觉着空气里的每一道波纹。
  • 缕很深很细的喜悦却从她身体最深处钻了出来,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觉得可耻的妖气吞噬着那点恐惧。她居然为门外站着一个偷窥的男人而感到喜悦?怎么能这样,这不是爷爷最怕发生的事情吗?可是,如果门外果真站着一个男人看她,她为什么不能喜悦?他简直是她的知音。
  • 她其实不是被一个男人强奸的,她是被她的命强奸了。

  • 这个时候,好像全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相依为命,她身体里的血液通过她的手流进了他的,他们好像被血液铸在一起了,好像再也不能分开。
  • 也就在常勇这里,他还能算个人,因为她比他更弱小、更孤单,她需要他。而他需要她这种需要。
  • 他是一个被阉割了的男人,而她是一个被阉割了的女人。他想做男人而不得,她却是想做女人而不得,他们是两个在人群中丢失了性别的生物,他们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亲人。
  • 其实和你说吧,我根本不信鬼不信神,我抬棺材都不怕,我连死人坟上的供品都吃过,这都是骗人的。不错,做马裨的都是最下九流的人,可是你要想好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不这样虐待自己一次我们就一辈子逃不出自己的地狱。你就不想真正地活成一个人吗?”

  • 众人的围观给了常勇一种剧烈而新鲜的刺激,就像在她身体里种了一只鱼钩一样,人们期望着能从她身体里钓出更血腥、更刺激、更神秘的东西来,她必须不负众望,必须把戏演到底,演到骨头里,榨出自己所有的可怕潜质,才能在这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站住脚,活下去。她成了人、神临界处的一个优伶,在灯火辉煌处供众生赏玩。
  • 原来这世界上其实根本无所谓孤独,因为没有什么是抵达不了的,最真实、最恒久的东西其实就活在人的一念之间,你不让它死,它就永远不会死。你在意念中想着它的拥抱的时候,它就会一直用巨大的羽翼抱着你。
  • 然而这暴戾让常勇心生舒服,她知道这种暴戾不过是他的一支援军,他必须靠这点戾气来支援自己的软弱、无用,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有一点虚张声势的狰狞。他借用了傩戏中那个驱鬼人的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这一戴他就再也不愿摘掉了。因为他躲在面具的后面忽然产生了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似乎这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好去处,他躲在这面具后面其实谁都找不到他,那个他本身忽然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 男人总是会用加倍的虚张声势的强硬去填补自己一个地方的软弱。

  • 他的脸看起来异常狰狞,上面几处很深的伤口正在发炎流脓,伤口像嘴唇一样翻出来,露出了猩红色的里子,猩红色的最下面若隐若现地沉着几点雪白,那是骨头。
  • 然后,她开始浑身抽搐,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濒死的极致的笑容。现在,她是女人了,他是男人了,他们交媾成了一枚血腥的标本,久久交缠,再不放开。
  • 大雪覆盖了却波街。枣树和柿树的铁画银钩映在苍青色的冬日天空下,看起来分外寂寞。柿树的顶端有一些够不着的柿子还挂在枝头,这些金色的柿子一半被埋在了雪里面,早已冻僵了,在阳光下闪着一种玉石的光泽
  • 县里的领导自然是管不了这么多的,他们要政绩,要政绩就得先修路,最没活路的永远是平民百姓。
  • 结果,拆迁拆到他旅店这里了,几个大汉进去把他连人带床抬了出来,把他露天安置在了雪地里,由他躺着,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不一会儿,推土机轰隆隆地就碾平了一排旅店。
  • 人们一片唏嘘,顿时觉得自己的不幸稍微轻了些,他们把自己的不幸转嫁到这个瞎子身上一部分了。是啊,谁不幸能不幸过常勇?
  • 这一夜又下了厚厚一层雪,新鲜的大雪把前几日的残垣都覆盖了,整条却波街看上去洁净而荒凉,像是一个异域的星球,雪地上还没有人踩过,所有早起的人看着这原始的雪原都有点莫名地发怵,似乎已经身在异域了。
  • “我们凭着自己的力量终于冲出了自己的地狱。你是,我也是。多么好,我们都不是饿死的,也不是被人打死的。”

  • 水暖村的人不好面子,只讲实效,难道对哥哥遗留下来的女人就坐视不管任其饿死或逼她出去卖淫吗?老婆的前男人老了残了就把他当包袱扔掉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无论日子怎样艰辛,大家互相搭救一起往下活总比一个人孤零零活着有意思些。再说救人可是积累功德的事,于是水暖村人人都觉得自己是闪闪发光的佛陀,
  • 微风过处,众人心情都很不错,觉得自己仿佛也是站在湖边观鱼,风雅得很。
  • 李四家的“老香蕉”寿终正寝,他早已烂熟,就差这往泥土里的最后一落。一落下去,他就会像粒种子一样被种进黄土里,等到再生根发芽的时候就是一个重新开始牙牙学语的婴儿了。
  • 他顽固沉默如一座城,薄薄几句语言根本轰炸不到他。
  • 即使作为一个资深的彪悍女人,她也不由得有些恐惧,拿起手电筒朝那黑暗处劈了一刀,黑暗处裂开一道口子,黄色的土和绿色的树像肠子一样从里面翻滚出来。
  • 阿德忽然跳起来尖叫着:“我能看到她,我看到她就睡在那里,我知道她就在土里睡觉。”
  • 对于一个寡妇来说真可惜了这对乳房和这盘屁股。
  • 但是她没有流泪的习惯,从年轻时候就戒了,因为留着没用。任何技能长期不用都会荒废的,她难过的时候只会把泪往里倒流,旁人甭想看到她的一滴泪。她用更流畅更熟悉的身手来掩饰自己的疼痛,比如现在把阿德抓起来粗暴地打一顿。

  • 给他养只小狗吧,让他试着去爱别的东西,或许他就可以分心了。
  • 白氏又欲落泪,在睡梦中他都能准确地找到那只乳房,他贪恋母亲的怀抱而不得,才会这样歇斯底里地向往一只女人的乳房吧。
  • 白氏腾出两只手继续喝粥,周身却有一种异样的安泰和宁静,这个挂在她怀里的小孩子就像是她身上长出的一朵蘑菇,他的全部都依赖着她,他的每一天都是她亲手为他制造出来的。他是这世界上唯一真正和她血肉相连的人。这种感觉在死去的男人身上没得到,在儿子永泰那里没得到,在情夫肺痨那儿也没得到,半生渴望,最后倒是一个半傻的孩子给她了。
  • 众人一边与那些坟遥遥相望,一边唏嘘感叹,大约是庆幸自己还活在这个山头上,可是又不知道哪个早晨就忽然搬到对面的山头上了。人生在世横竖不过“无常”二字,活过三十岁的人就要暗自庆幸已把半辈子交待了。
  • 山里的女人没有经济收入,一旦脱离了一个男人,必须得在最短的时间内再依附到另一个男人身上。有的女人眼看卧床生病的男人好不了了,在男人还没有咽气的时候就已经给自己找好了下家,男人一咽气,她就拍屁股走人,换一个男人也无非是在晚上被继续睡,前提是先要有口饭吃。
  • 她从玻璃里看到了他的影子,粉红色的舌头耷拉在外面,湿漉漉的。他的脸上也湿漉漉的,全是泪。他用力贴在玻璃上,像是要把自己拼命地镶嵌进去。

  • 眼大嘴大,身上所有的零件都比别人大出了一号,似乎她身上的器官是在热带雨林里催大
  • 白氏头都不用回,只一个脊背就够用了。这么多年熬过来,那脊背早像块结实的案板一样,要不怎么能经得住各种目光在上面剁来剁去?
  • 什么是他们的道德?道德就是把所有近乎气绝的快乐和无以复加的伤口都割开了给人看供人消遣,绝不能独享。

  • 阿德听见没听见不知道,院子里的采采是听得清清楚楚,她一边坚硬地微笑着,一边抓起一根草棍,在地上开始画圈,画了一圈又一圈。黄昏的阳光斜斜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压在了那些圆圈上,似乎她正心甘情愿蹲在一个旋涡的中心,任是谁都别想把她拔出来。
  • 采采死死盯着阿德的那两只眼睛,终于,她看到那两只眼睛里结了一层透明的壳,冰花一样挂在上面,那壳越来越厚,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开始往下坠了。在阿德的泪水掉下去的那一个瞬间,采采还是惊了一下,像被一道电流击了一下。她身体深处的某个部位细若游丝地疼了一下,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但很快,那缕细若游丝的悲伤就被更庞大的东西吞噬了。她像在蚌壳里突然发现了一粒珍珠一样,一种近于邪恶的兴奋推着她伸出手去,伸进蚌壳柔软的肉里,她要摘出那粒珍珠。蚌壳的肉太柔软了,她触到它的一瞬间几乎流下泪来,那是怎样一种柔软的疼痛啊。可是,越是想着它的疼痛,她便越是不由得兴奋。
  • 这点残余的抽泣像秋天的枯枝败叶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了他们的头上、肩上。
  • 每日送走一个一模一样的日子实在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在无涯的时间长河里几乎没有上岸的地方。

  • 这话在水暖村的上空飞了三圈之后,更加血肉丰满、凹凸有致,只怕再飞一圈就要长出鼻子和眼睛了。
  • 永泰连夜坐车走了,他要去省城打工,避避这漫天飞舞的邪恶蝙蝠。
  • 再新鲜的东西几天下来也就折旧了,她脖子上的伤疤被村里人轮流瞻仰了一圈之后也黯然失色了。她还是成天往出跑,高高地抻长脖子,歪着头亮出那道粉色的伤疤,像一个佩戴了名表的人,不能不时时亮出来彰显一下,不然白戴在身上真是觉得可惜了。
  • 有时候,人就为了那一点点被爱的感觉,都是情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的吧。

  • 早晨的阳光清脆透明,落在枣树的枝叶间像一串串铃铛作响。
  • 只是在无人处,她便诡异而悲伤地独自微笑起来,如漫天大雪下唯一的夜行人。

  • 深秋到了,整个吕梁山染成了剔透的金色。金色的玉米穗一串一串挂在枣树上、墙头上,窑洞前后金色的葵花垂着大脑袋在秋风中站着。柿子像着了火一样把整棵树都点着了。秋风过处红枣落了一地,叮叮咚咚地砸着人们的头,小孩子雀跃着跑过去抢着捡地上的红枣。没有红的青枣就被放在火里烧,不一会儿空气里就溢满了甜腻的枣香。
  • 下葬的时候只好在她眼窝里安了一只小孩子玩的彩色玻璃球,老太太带着一只五光十色的玻璃眼珠入了土。
  • 要给棺材上漆了,白氏选了一款轰轰烈烈的大红色,似乎不选这等酷烈的红便不足以对得起这蝼蚁般的猥琐一世,从生到死总应该嚣张一次吧。
  • 可是她以后呢?现在她便可一眼看到她的以后了,无非是哪个男人给她一点真的假的疼惜,她便跟了他,只求对方对她有一星半点的好,她便不惜粉身碎骨。
  • 白氏并不看她们,用指头抚了抚衣服上的灰尘,她腹部的赘肉连同衣服一起抖动着,那些灰尘则像小鱼一样游进了周围的空气。

  • 人们年复一年地按一个程序往前折腾,人在世上一共也不过几十年,却纷纷感觉被这年关岁尾蹂躏了两百次不止,实在是因为无处上岸。人们已经不再去指望哪天早晨醒来时摆在他们面前的日子会摇身一变,变得晶莹发亮,变成另一样东西。他们知道,唯一的变化无非是从这个山头挪到对面那个山头上去。
  • 白氏不吃不喝两天了,她两天没有一滴尿,两天之后忽然尿在了褥子上,尿出来的却是血。儿媳加快了出嫁的进度,她要赶着在白氏咽气之前出嫁,否则还得守孝。两个人像赛跑似的,不知道到底谁要跑到前面。
  • 散去的人心中也不免凄惶,这次他们送白氏,下次还不知道是谁送他们。
  • 她想好了,去了城里她可以打工,她什么都可以干,她可以赚钱,她可以一辈子去养活这个小傻子。
  • 她轰地跪倒在地,把整张脸都埋在泥土里久久抽泣着。雪一样的月光大片大片砸下来,盖住了人间这些大大小小的坟墓。

  • 它们对于她来说,是被她抛在路上的一段时间的尸骸。她亲手把它们埋在了路边。所以,她从不愿去碰触它们。
  • 在这密封的绿皮车厢里,人经过疲劳和饥渴的煎煮已经变成了一种没有尊严的液体,无孔不入,只要有一点缝隙就会势不可当地流进去。
  • “喏,你的馒头。”她简直不寒而栗,就像曾经的一个梦魇突然之间从黑暗中清晰无比地走出来了,纤毫毕见。她一时竟有些恍惚,这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 她悟性很好,知道改变不了现状便提前让自己的心进入了休眠状态,就像一只冬眠的动物,耐心地等待着漫长的冬天过完。既是冬眠,最怕的就是有强光照进来,一切光对她来说都是提醒,提醒她提前出洞穴。外面还是冰天雪地啊。这根本就是阴谋。 可是,居然还是有人存心要用明晃晃的手电筒往她脸上照,要把她从赖以生存的洞穴里赶出来。多么残忍。

  • 她深信一个人只要肠胃被满足了就不存在贪婪,就像一个天主教徒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战争一样。
  • 那些继续发酵的咸菜在夏天的时候会生满白色的肉蛆,瓮里密密麻麻地游动着一层白色的蛆。咸菜还是捞出来照吃不误,还有的人专门喜欢吃蛆,且美其名曰“肉芽”。山里人的说法,菜、米、面里生出来的蛆,肚子里还是菜,还是米、面,吃了它们和吃菜、吃米、吃面没有什么区别。

  • 她喜欢黄昏时的光线,暮色给她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荒芜、空旷,但是安全。她在这暮色中可以顺流而下,自得其乐。
  • 孤独是人最本质上的常态,无法改变的。
  • 不,我很尊敬她们。这些独特文化的形成是因为你们那里太封闭,山高路远,不易受外界影响,就像那些独立的大陆板块上能保留一些独特的生物。只要不出大山,她们会生活得很好,内心也很平静,在一种独特的文明中有尊严也有价值,她们甚至都很强大。”
  • 她把自己的亲人一个个从吕梁山里刨了出来,七零八落扔了一地。最后,她终于不再往下说了,坐在那里麻木而疲惫,看着亲人的碎片遍地都是。

  • 死生之间自有机缘,不能强求。
  • 凡事有了开头就是播下了种子,只要有一点阳光和水分,哪怕就一点,这种子就会破土而出。一切生物求生的本能都强大到无坚不摧,无孔不入,就算是一道缝隙的尽头只有一点阳光,它也会沿着这缝隙爬行生长。
  • 从小到大,因为自处卑微,她几乎像条狗一样是闻着别人的气味长大的,一个人身上稍微散发出点什么气味,她便立刻闻到了。
  • 那就是,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一个人要对她这么好。她必须为他做点什么才能心安吧,可是,她能为他做什么?她心里不安是因为她明白,她做的是远远不够的。
  • 然而更让她惊恐的是,她发现,收下这些钱的时候自己分明是一次比一次心安理得了。就像看杀人一样,第一次看的时候心惊肉跳,吓得要死,第二次、第三次……再看的时候就渐渐麻木了,看见再红再新鲜的血也刺激不着了——反正又不是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
  • 不管怎样,她在心底仍固执地称他为老人,固执地要把他的性别抹去。她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因为她内心深处并不真正感到安全。

  • 或者说,她积恶成癖,不仅安之若素,还认为这一切都是应该的。她过度地享受着这种温暖,其实已经有些竭泽而渔了,只是她自己不知道,或者是不愿去面对,于是这种温暖最后也就成了无水之池了。
  • 脱吧,她那做农民的不识字的父母告诉她的最基本的道理就是,欠下别人的终究是要还的,没有谁能赖掉。
  • 可是她分明地感觉到她的魂魄已经不在她身体里了,它不愿受难,已经化成了一道青烟往上飞去,飞到高处了却还不忘回过头看着地上她那正在受难的肉身。
  • 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正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他远远地站在时代的车轮之外,被整个时代远远抛下,然后他就在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小角落里一天天地活着,一直到死的那天。

  • 就像两个已经不再相爱的恋人,越是感觉到了感情不再,越是要挣扎着问对方:“你还想和我做爱吗?你已经一点都不想和我做爱了吗?”做爱是一种具化的形式,似乎只有用这些具化的形式才能留住那些已成逝水的感情。这是多么徒劳又是多么绝望啊。
  • 时间渐渐流走的时候,她渐渐明白了自己,她那么憎恨自己在他面前脱掉衣服,是因为她挣扎着想证明,她的母亲是个妓女,可她不是。然而事实上她内心里更加确定的是,她身体里流着妓女的血,她在本质上更接近于一个妓女。只要把她逼急了,她就会迅速变成妓女。她具备这种潜质。这就是为什么他让她脱她就脱了。
  • 他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下摆像个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系在裤子里。一头白发工工整整地梳到后脑勺上,脸色和头发是一个颜色,好像银器上落了一层灰,没有光泽。他站在那里拘谨地笑着看着她,好像在迎接一个尊贵的客人。
  • 时间是多么容易腐朽的东西啊。
  • 她简直失笑,他们根本就不在一个语言体系里,所以他们才无可救药地孤独吧。
  • 就是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她突然发现,她恨他,她其实一直就恨他,从被他资助的那天起她就开始恨他。当然,如果换一个人资助她,她照样会恨另一个人,因为她是被施舍的。

  • 在春天一个寂静的深夜里,她一个人在灯下备课的时候,忽然很奇异地听到一种声音。风声、雨声、雷声、下雪声、抽穗声、拔节声、花开声、落叶声、山川声、水流声,似乎是把所有的声音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了,它们就变成了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出来,却是排山倒海、势不可当的万物生长的声音。

  • 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安静得像一座秋天里颓败的废园,没有一点人声,甚至没有猫的足迹,有的只是那些自生自灭的植物和植物上面流过的一寸一寸的光阴。
  • 薄薄的一层红落在她苍白的面皮上,雪上红梅似的,萧索中自带着几分妖娆。她的眼皮也是薄薄的单眼皮,便在上面涂了一层蓝色的眼影,蓝色的眼皮沉甸甸地缀在眼睛上面,像两粒熟透了的葡萄。就是出来背个书,她也要化好妆才肯出来亮相。
  • 她看着那个模糊的远处,嘴里断断续续地说:“总不能……一直待在这样一个地方吧,总不能一辈子就在这里了吧,这样一个……地方。”
  • 这荒凉的黄土高坡上别的都不好长,唯独流言最容易疯长,越是荒凉的地方,人们的舌头根子越软,人必得有些消遣才能活下去,而消遣是可以从嘴里生出来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 她知道她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有人窥视着,她事无巨细地应付着每一个细节,就像是在帮助别人解剖自己。
  • 喜悦和悲伤一样,多到溢出来的时候,都需要有人接着才好。

  • 李林燕彻彻底底地融化在了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在逼真的背景下,她临时变成了里面的一个女主人公。这个时候,她像一粒被树叶托起的早晨的露珠,全心全意活在那一个瞬间里,完全忘记了下一个瞬间随时可能会来的粉身碎骨。
  • 一个按部就班长大的女人应该是,渐渐发现她所深信不疑的事物其实就在时时刻刻地腐朽。
  • 旅美,遥远而辉煌的两个字,就像寺庙里塑了金粉的菩萨。世上之人,是不是只要沾了菩萨的金粉就会看起来都像菩萨了?
  • 她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和自己不在一个世界里,似乎她是从时光隧道里意外漏出来的怪物。她住在窑洞里,还睡着土炕,这些都让她觉得可怕,觉得不应该。
  • 对爱情和一个虚假男人的遐想比没有爱情还要让她疲倦。
  • 但是在迈出这第一步的时候,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古怪的轻松感,就像一个刚被上完酷刑的犯人知道自己还活着的一瞬间产生的感觉,庆幸还活着,却深知活着后面不过是更深不见底的悲伤。

  • 她让他们觉得害怕,似乎她到了晚上就会卸去画皮变成一个靠晋剧度日的老太太。
  • 生态变了,生物们只好跟着进化,物竞天择。无论在哪个年代,如果一个男人既不缺女人又不缺自由,大约都不会太急着去结婚吧。
  • 因为吃过这样一种亏,所以再看男人的时候,她最怕的、最忌讳的就是,高看他。再见到任何一个男人的时候,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先要把他祛魅——先把他身上一切虚假的磁场全部消除掉,把他先变回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吃喝拉撒的男人再说其他。
  • 专门拣着那处不愈合的伤口捏,大约这也是一种旁人无从体会的乐趣,大约很过瘾。
  • 其实,她早已经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注定有些人是要孤独地生再孤独地死去的,可是,她并不愿意成为这些人中的一个。她本能地想逃开,只是一种本能。
  • 男人流个泪怎么这么容易,似乎是因为流个泪太容易了,没有成本,又不用花钱,所以就随意使用,不加节制?
  • 在传说中活着是一种更坚不可摧的存在。

  • 然后,她盯着那只猪头忽然无声地笑了,她明白她为什么一直盯着它看了,因为她和它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不过是个祭品。它祭祖先,她祭文学。她在这儿又遇到同类了。
  • 一个人平时怎么也能过得去,唯独过年这天,真是像照妖镜一样要把所有孤单的人都照回孤魂野鬼才肯作罢。
  • 他这句话像斧头一样向她劈了过来,顿时,回忆的火星噼啪作响,她扑过去想把这堆火扑灭,可是,没有用,这火星一旦燃烧起来了,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最远的回忆和最近的回忆都从一间关着的黑屋子里蹿了出来,向她扑过来,十多年前她那些可笑的瞬间里的幸福,还有她那更可笑的道德,在这个除夕之夜全都借尸还魂了。

  • 她这才觉得,自己虽然三十三岁了,其实本质上还是个孩子,只是平日里没有人给她机会做孩子,没有人允许她任性,没有人疼爱她,她也就忘掉了自己还是个孩子。
  • 她是一个被自己亲手抓起来的囚徒,又被自己亲手钉在了十字架上。
  • 如今,她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诺言不可信,一句话不过是个一戳就破的泡沫。可是,当一句诺言从一个孩子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为什么还是觉得温暖?她明明知道它是假的,是骗人的,可是她还是愿意从它那里烤烤火取取暖。
  • 她心里忽然一阵又酸又堵的感觉,连忙走到窗户前开窗,把这宿夜的气息散发出去。窗外是大年初一的早晨,新鲜凛冽,空气里散发着鞭炮的余香。地上有一角被风撕下来的春联正瑟瑟地抖动着一点鲜红,整个方山中学就像一座孤岛,她和他是这岛上唯一的幸存者,
  • 整个窑洞像被裹在了一只蛋壳里,裹在了俨稠的蛋黄里,她感觉每动一下都很费力,像是全身上下都被周围的空气粘住了,动弹不得。

  • 你相信我吧。我不会写诗,可是这辈子,你写的每一首诗我都会去读。”
  • 他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还不懂得祛魅,还不懂得在接触一个人之前先要把他祛魅,他还来不及懂得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如果要有一点真正的幸福,那必得先有一种真正的平等。
  • 如果不是他给了她那样一个开头,她怎么可能在三十三岁的时候还孤身一人住在破窑洞里,没有人疼她,没有人爱她?她分明已经是荒山野地里的一个孤魂野鬼。
  •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到深处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类似于父亲母亲的感觉,你足够爱她(他)了就会不自觉地把她(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就会奇异地觉得你是她(他)的母亲或父亲,因为不如此便不能深不见底地去爱一个人。
  • 人活一世,本质上不过就是爱与被爱,这样算计又能算出什么结果?
  • 她必须准备好了,只有在心里一直准备着,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她也好有个缓冲力,痛也痛得少一点,不至于让她到时候痛得无法自持,颜面尽失。
  • 原来,她是这么惧怕孤单,原来,她没有一天不怕它。她是恐惧太深了,就自己以为根本没有恐惧可言。
  • 她不能,她万万不能把这个世界上她最后一个栖身的地方——这孔破败的窑洞也放弃。

  • 但她必须承认她仍然时时刻刻紧张着,这种紧张其实让她很累,她和这个小男孩结婚本身就是冒风险的,如果他们终究有一天离婚了,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啊。他们简直恨不得把她做成一枚标本展示给世人看。她不能让他们得逞。
  • 她已经感觉到了,他们之间正像一座开始融化的雪山一样,已经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开始坍塌了,接下来,该是整座雪山了。她站在这雪山脚下,不过是螳臂当车。
  • 她不和他吵,她就是要让他愧疚,她倒要看看一个人究竟能有多少良心、有多少忘恩负义,还有多少心安理得。
  • 她其实就是为一个时代而生的,她只能昙花一现,属于某一个时代和时代中的某一种特质。其实她早已经被这新鲜的时代远远抛下了。在这个世上,她其实是一个遗物。她的所有挣扎其实是多么荒唐,让人泪下。
  • 她苍茫地微笑着说了一句:“男人是不是都可以这样,把身体和心分开,就是和一百个女人睡觉了还可以冠冕堂皇地说,他心里其实就爱着一个女人?”
  • 她从包里取出了一柄新磨好的斧头,然后她一手提着斧头,无声地向另一张床走去。

  • 原来人的一生真的就是一滴水,在时光的洪荒中转瞬即逝。她不过是曾经的一个时代留在这世上的遗物,是用来祭祀那个时代的祭品。

  • 肉身只是一种随时会腐烂的植物,一春,一秋,一夏,一冬,一枯,一荣,每个瞬间都会腐烂。
  • 老是丑。醉是丑。疼是丑。恐惧是丑。不死也是丑。丑是一种蔓延,一种表演,一种最后的信以为真。它将像一只血红的果子一样挂在枝头,灿烂如春,向他怪笑。
  • 这座老房子年久失修,外墙上、窗户上爬满了阴郁的藤萝和青苔,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都弥漫着行将糜烂的潮湿气味,古老繁复的枝形吊灯构成回忆的基调,浑浊而黯淡,适于绵长、跌宕、无死无生的孤独。
  • 他没想到她的头发居然这么长,猛地从一朵发髻里释放出来,竟令人感觉有点富丽堂皇,又有点杀气腾腾。
  • 这就是女人。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强的、弱的、高的、矮的、长的、扁的,只要你肯给她一点或真或假的疼爱,她势必像狗一样温柔地趴在你脚下。
  • 天更黑了,想象窗外那一池湖水已经沉入这黑暗的底部,像一只巨大的黑暗之眼,那些无人理会的花瓣兀自飘零,一瓣又一瓣,如茫茫大雪。蛙声和蛩声如黑夜上的斑纹,只要伸出手去,便可以摸到它们清晰的纹理。
  • 月光,月,光,像水一般,像水,水,浩大的水,水波,波光,光,水波一样的月光,月光,光,还是光。
  • 一夜。只是一夜的光阴。只是些黑暗中的菌类在盛开,在糜烂。最后,它们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 这些可怜的听觉动物,只要喂给她们足够的情话,她们便可以在暗处长得葳蕤妖娆。
  • 它只是一场很深的必然要存在的虚空,它只是镶嵌在他们身体暗处的文身。
  • 夜来风雨又匆匆,故园定是花无几。
  • 那些哭声像无数血红色的神经末梢在空气中游动着,虫豸一样要从他的鼻孔、他的嘴唇、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钻进去,钻到他的血液里,要寄宿在他的身体里。

  • 年轻的陌生女人在月光里翻了个身,皮肤折射着月光,仿佛满身都是银色的鳞片。床吱呀叫了一声,如遥远的犬吠。地板上的桃核正渐渐长成脸和手,长成一株桃树一样灿烂的植物。
  • 他想,他怎么可能在这个地方结婚,在这儿结婚了就意味着永远被钉在这里了。他可是要成为画家的。
  • 也许,时间是根本不存在的,所谓四年或者更长,八年、十年、二十年,其实都不过是人的幻觉,或者说,一个人的一辈子本身可能就是一种幻影。人所看到的自己其实不过是一种光阴的折射。而这具肉身,其实与一株野草没有任何区别,人就是植物,转瞬即逝,死去,腐烂,成灰。然后,另一个肉身会从他成灰的残骸中长出来,长成另一个人形,继续活下去。
  • 血液栖息于血液,骨头栖息于骨头,身体栖息于身体,这个世界是多么荒诞,又是多么坚固。
  • 看来每个失去故乡的人都会试图在梦境中再度闯入故乡,独自走在故乡废墟一般的街道上,像一个伤痕累累、九死一生的老兵,身上的伤疤却如同桃花般灿烂。
  • 刚才在柜台前闻到的血腥气忽然再次苏醒,就笼罩在她和他的身边,不,就蹲在他们的皮肤上。

  • 许多人都必须孤独地生和死,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
  • 性爱成了一座坚固的建筑,他们两个人一旦进入里面,便可以暂时不顾人世间的一切法则。
  • 这次做爱他感觉机械而麻木,上身还套着一件毛茸茸的毛衣,就好像与女人之间隔了层层叠叠的草木与皮毛、岁月与光阴。
  • 国家说让你没工作就没工作,说让你死就让你死。我到现在才知道了什么叫小老百姓。”
  • 多年之后,李天星在异乡的一场小成本话剧里听到了这样一句台词:“没有投票权的一代人是没有节日的。”后来他想,从没有过投票权的人们其实节日并不少,比如那下岗便是节日,万民变成小贩拥上街头抢食也是节日。

  • 从前做爱时的紧张、急促和兴奋等各种骨骼林立的感觉,也在忽然之间长胖,长成了一种好似他们在一起睡了一千年的厌倦感
  • “上大学的学费你不用担心,我供你上学。我无儿无女的,又没有什么负担。至于下岗,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们什么都没做错,这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命,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命。”
  • 我什么都不是,我以前学习成绩好,让我去读中专,说毕业就能混工作,可等我毕业了却已经没有人读中专了。我刚毕业就被淘汰了。
  • 人要是只为自己活都活不下去的,都要为点别的,都得在心里相信点什么。”
  • 乱世的好处就是,脱了裤子都一样,着急起来都是英雄。
  • 忽然丢了工作的感觉就好像身上的某根筋突然被人抽走了,路还是能走,但却觉得脚下每一步都是虚的,没有韧性,打着晃,觉得自己随时会摔倒。
  • 你看看那些摆摊的人,夏天被晒死,冬天被冻死,在路边坐一冬天,脚上全是冻疮,到春天冻疮一化开能把你痒死,像条狗一样,看见什么都想过去蹭一蹭痒处。

  • 在任何时候,不侮辱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根本不要有任何期望
  • 人才市场里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到处是穿着黑西服的学生。李天星挤在这样一簇一簇的黑西服中间,恍然有种错觉,觉得这些刚毕业的学生正聚在一起举行一种盛大的集体节日。他们穿着相同的服装,做着相同的事情,把自己的简历高高奉上的动作就像一种祭祀行为,虔诚地、急切地、恐惧地,每个人都前所未有地端庄、恭敬和谄媚,都前所未有地伶牙俐齿,都前所未有地害怕被驱逐出这集体的节日。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后面,跟着他们递简历,跟着他们赔笑脸,跟着他们过节日。
  • 一想起电话的那头还系着这个叫杨国红的女人,他心里忽然一阵紧张,觉得她本应该是藏在匣子最深处的收藏品,却一定要自己跑出来见天光。
  • 她们不给他发那张通往婚姻的通行证。她们其实是在告诉他,想走进婚姻是必须有执照的,像他这样的男人还是更适合做做情人,无照营业。
  • 现在的人都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做什么、该去想什么,或者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相信的时候,人就会开始向情欲靠拢吧,纵欲成了一个社会必然的需要。要不然做什么?大脑简单、心灵空虚的人们。更何况现在的人,有钱人钱多到不知道该怎么消费,死活花不出去,没钱的人说不好最后还得靠卖淫为生。大约也只有靠情欲,所有人才会觉得暂时总算有点事做了,不必有那么多的痛苦,也不必再思考那么多无用的东西。我们只是最渺小的个体,不随波逐流,我们能做什么?

  • 因为被拒绝的次数太多,他已经从内心相信不可能再有女人愿意和他结婚,他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前途,很快连年轻都没有了,他根本就不配得到婚姻,就像一个人不小心提前看到了自己的阳寿,情知没有未来反倒更坦然无畏了。
  • 大大的白瓷盘子空了,悬在他和她中间,像一轮他乡的月亮
  • 车窗外正燃烧着冬天的夕阳,把整个苍青色的天边都烧红了,把落满厚厚积雪的旷野也烧着了。路边的枯树上筑着很多大大小小的鸟窝,像很多悬挂在树枝上的心脏。远处,一只灰喜鹊闪电般从雪地上掠过。他从车窗里看到了自己那张挂满泪水的脸正与这雪地和枯树慢慢融化在一起。
  • 他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就挂断了电话。窗外是4月鹅黄色的阳光,煦暖无边,正像一台庞大的机器一样从他身上碾过。

  • 游廊旁边的那片夹竹桃开得如烟似雾,粉色的、白色的花瓣下雪一样落在湖面上,那些血红色的鱼成群结队地旖旎游来,用嘴嘬食着那些花瓣。几株细小的翠竹被雨水冲刷得浑身剔透,雨滴像眼泪一样从竹叶间一滴一滴地滴入湖中。不远处的荷花开得既天真又苍老,浓烈过剩了,总让人觉得里面藏着杀机。
  • 那时候,他觉得整条命都可以扔进去,像把炭扔进那滚烫的锅炉里,直到烧成鲜血。
  • 地板上的那几只器皿已经快接满雨水了,灯光的倒影落在其中,每只陶罐、每只瓶子里看起来都浸泡了一束灯光,竟也丰收了。
  • 在这个世上,向死而生才是唯一的活法。

  • 雨在所有特征之上,它们没完没了,仿佛下了一个世纪。雨让这整座城市看起来病恹恹的。周围高大的香樟树把灰蒙蒙的天空高高举起,使这湖边就像一口深井。天空落下雨滴,淅淅沥沥,在这湖面上,在湖面的荷花上相继碎开,腾起了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 “越是贫困潦倒的男人,你越想对他好,是不是?因为落魄的男人会让你觉得你起码可以控制他,你控制不了这个世界,你就拼命对他好,用你的好去控制他,只有这样,你才会有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是不是?”

  • 黄昏将至,人群渐渐散去。他们两人站在那里还是久久不肯离去。废墟里飞出的灰尘在血色夕阳里如游鱼一般,正出没在他们的鼻息与唇齿之间。

  • 她如一只陶俑一样头发凌乱,笑容呆滞、紧张,眼睛里却是空的,这双眼睛全然忘记了关闭,犹如两扇任凭风雨吹进来却无法抵御的窗户。
  • 窗外的最后一缕光线也咣当一声沉下去了,整个屋子都掉进了突然而至的黑暗里,这黑暗如此明净又如此巨大,简直像一座凝重而豪奢的建筑。
  • 这些石质的、木质的父亲从来没有向她展示过任何爱意,但它们教给了她孤独的本领,这本领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笨拙地滑翔着、摇摆着,直到归于某种可怕的平静。
  • 十年前的情景像一条古老的道路,因鲜有人至而已经变得荒芜。她回头想想,只觉得她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现在它已被彻底淹没,遥远得如同一场白日梦,而时间用青苔填满了其中的所有缝隙。
  • 他一旦开始用真相喂养她,他就再不可能喂饱她了,从没有人会被真相喂饱。因为这时候人们需要的已经不再是喂饱本身。
  • 她越是往下问越是发现,自己正渐渐变尖、变锋利,她正在变成一只鹰一样的鸟类,她正用自己的嘴巴一层层地把他的皮肉啄开、挑开,甚至已经能看到他皮肉里露出的血淋淋的神经了。
  • 田小会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他们各自的十年就像两座阿里巴巴的山洞,都塞满了秘密,因塞满秘密而变得滞重、拥挤

  • 十年啊,整整十年怎么能这样就被跨过去、填平了?只有她知道,这沟壑即使被填平了,泥土下面埋着的仍然是她这十年里的骸骨。那些骸骨只会被岁月漂白,磨得发亮,却永不会腐烂。
  • 十年之前他是这样离开的,十年之后还是这样原封不动地回来了,就像退回一件无人查收的包裹,他把自己退了回来。

  • 她像关窗户一样把五官都轰然关闭了,然后她独自躲在自己修道院一样的身体里。
  •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穷人,是可以说消失就消失的。

  • 很多时候一个人其实是活不下去的,不是会饿死渴死,是会孤独死。
  • 小会,你不知道,这世间的婚姻有时候其实是刑具,离家之前我就经常问自己,人结婚究竟是为死还是为活。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告诉我你的婚姻不幸福,我一定会支持你赶快离婚,如果实在离不了,我会支持你去找情人,只要你自己能感到幸福就不要在乎那些形式。”

  • 因为他是如此热衷于强化他欠了她,他欠了她十年,以至于怎么都还不清她,而且他似乎还有志于要把这笔债务展示给整个县城的人看,似乎围观的人越多越可以满足他的补偿心理,就像是他正当众表演,把一把刀子扎进自己身体里,众人一喝彩,他便扎得更深一些,就连从伤口流出来的血也成了喂养他自己继续扎下去的饲料。

后记 世间的盐

  • 《马太福音》说:“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