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杨绛

前言

  • 这部小说写解放后知识分子第一次经受的思想改造——当时泛称“三反”,又称“脱裤子,割尾巴”。这些知识分子耳朵娇嫩,听不惯“脱裤子”的说法,因此改称“洗澡”,相当于西洋人所谓“洗脑筋”。

第一部 采葑采菲

  •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第二章

  • 宛英如在梦中,对楠哥增添了钦佩,同时也增添了几分鄙薄。

第三章

  • “哟,爸爸,你活像猪八戒变的黄胖和尚了!”余楠生气地说:“和尚穿制服吗?”
  • 海外归来投奔光明的许彦成和杜丽琳夫妇是英国和美国留学的。在法国居住多年的朱千里是法国文学专家。副社长傅今是俄罗斯文学专家。他的新夫人江滔滔是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奔流的心》,不久就要脱稿。

第四章

  • 一九四九年十月中旬,文学研究社就在这间会议室举行了成立大会。
  • 因为他确信自己是爱上了社会主义,好比他确信自己绝不抛弃宛英一样。
  • 烟雾里只见她那张脸像俊俏的河马。俊,因为嘴巴比例上较河马的小,可是嘴型和鼻子眼睛都像河马,尤其眼睛,而这双眼睛又像林黛玉那样“似嗔非嗔”。
  • 知识分子要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为人民服务;文武两条战线同样重要,而要促使全国人民同心协力,促使全世界人民同心协力,笔杆子比枪杆子的力量更大。

第五章

  • 我国有句老话:“写字是‘出面宝’。”凭你的字写得怎样,人家就断定你是何等人。在新中国,“发言”是“出面宝”。人家听了你的发言,就断定你是何等人。
  • 傅今总结了这个会。他要求各研究人员本着首长讲话的精神,拟定自己的工作计划,并把自己前一段的工作写出小结。
  • “是完了呀。我开头说同心协力的重要。接下说,要促使全体人民同心协力,首先要彼此了解,相互同情,团结一致,不能为个人或个体的私利忘了全体的福利;因为一有私心,就看不清是非,分不出好歹,造成有史以来人类的互相残害——当然,这话也只是空话,可是,话没有错呀。”

第六章

  • 据说,朋友的友情往往建立在相互误解的基础上。恋爱大概也是如此。
  • 彦成不追求她,在她心目中就比所有追求她的人高出一头。
  • 她身材比丽琳的小一圈而柔软;眼神很静,像清湛的潭水;眉毛清秀,额角的软发像小儿的胎发;嘴角和下颏很美很甜。她皮肤是浅米色,非常细腻。
  • 谁知彦成把学位看作等闲,一心只顾钻研他喜爱的学科。

第七章

  • 姚宓一回家就减掉了十岁年纪。
  • “规则规则!究竟是图书为研究服务,还是研究为图书服务呀?”
  • 姚宓的眼睛亮了一亮,好像雷雨之夕,雷声未响,电光先照透了乌云。
  • 她觉得彦成是着迷了,不知是否应该及早点破他。

第八章

  • 人丛里有时遥遥相见,他会眼神一亮,和她打个招呼。
  • 罗厚诨名“十点十分”,因为他两道浓眉正像钟表上十点十分的长短针,这时他那十点十分的长短针都失去了架势,那张顽童脸也不淘气了。
  • 我只怕人不如书好对付。他们会看不起你,欺负你,或者就嫉妒你,或者又欺负又嫉妒。

第九章

  • 姜敏身材娇小,白嫩的圆脸,两眼水汪汪地亮。她惯爱垂下长长的睫毛,斜着眼向人一瞄,大有勾魂摄魄的伎俩。她两眼的魅力,把她的小尖鼻子和参差不齐的牙齿都掩盖了。
  • 只光着眼睛看人,也不答理。
  • 姚宓说:“呀,许先生,今天星期日,图书室不开门的。阅览室要下午开呢。”
  • 在这一刹那间,彦成仿佛眼前拨开了一层翳,也仿佛笼罩着姚宓的一重迷雾忽然消散,他看清了姚宓。她凭借朴素沉静,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儿,其实是小女孩子谨谨慎慎地学做大人,怕人注意,怕人触犯,怕人识破她只是个娇嫩的女孩子。彦成常觉得没看清她,原来她是躲藏在自己幻出来的迷雾里,这样来保护自己的。
  • 丽琳读书的时候怕搅扰,连手表都得脱下,包着手绢儿,藏在抽屉深处,免得“滴答”“滴答”的声音分心。
  • 当面奉承,背后挖苦,上面拍马,下面挤人。

第十章

  • 余楠使劲“咳”了一声说:“你睁眼瞧瞧,现在哪个‘贤内助’只管管油盐酱醋的!傅今是当权的副社长,恰好又是紧邻。礼多人不怪。就算人家不领情,你反正是个家庭妇女,笑话也不怕呀。”
  • 那孩子只光着眼珠子看人,忽然看见姚太太的拐杖,撒手过去,抢了拐杖,挥舞着跑出客厅,在篱笆上乱打。
  • 姚太太说,不忙着“一拳来,一脚去”,人家是诚心诚意来交朋友的。
  • 因为抹口红的人看不见自己的嘴巴,欣赏的却是旁人
  • “这位‘标准美人’看上去顶伶俐的,怎么竟是个笨蛋,听音乐嫌闹!她说她爱听静静的音乐。什么‘静静的音乐’呀,就是电影里的情歌。我看她实在有几分俗气,配不过她那位不标准的丈夫。”
  • 别多想了,过一天咱们一起听唱片。

第十一章

  • 指望对方客气辞谢。不料施妮娜欣然一诺无辞。
  • “区区姓汪名勃”——他简直像戏里“小生姓张名君瑞”或“小生柳梦梅”是一个腔调。
  • 汪勃一张嘴像漏水的自来水龙头,滴滴答答不停地漏水。
  • “我呀,不但鼓吹男女平等,也实行男女平等。余先生大概是‘大男子主义者’吧?”
  • 他自己意识到,他对姚太太什么都讲,多少因为他愿意姚宓知道。有些事,自己是明白的,只是不愿深究,也不由自主。
  • “能者不忙,忙者不能。
  • 不能公然做的事,暗里也不做。

第十二章

  • 姚宓心里一动。杜丽琳是来监视丈夫吗?这完全是直觉。她总觉得杜丽琳对她有点心眼儿。不过这是毫无道理的感觉。姚宓第一次没把她的“福尔摩斯心得”拿出来和妈妈一同推理,只问妈妈为什么午饭的时候没把这事告诉她。
  • 他憬然意识到自己得机警,得小心,得遮掩。
  • 那一段艰难的日子不去说它了。
  • “妈妈还是护着他。什么结婚!他卑鄙!” 彦成了解了几分,想了一想说:“他是未婚夫呀。”
  • 我的未婚夫趁这时候就引诱我。我不懂事,不过我反感了,就不答应。他先是求,说的话很难听;接着是骂,话更难听;接着就威胁说,‘你别后悔!要我的人多着呢!’再下去就要强迫我
  • 他不肯干脆解约,可是一直坚持他的先决条件。
  • 彦成忍不住说:“可是,你知道,许多人没有什么是非好坏,只凭自己做标准。”
  • 上星期支吾过去。今天这会儿我算是出来找钥匙的。
  • 奶奶跟小丽一样,眼前对付过去,事情就忘了
  • 姚宓说:“我也希望咱们能在一个小组里。我瞧你的计划怎么变,我也怎么变。我跟着你。”两人都笑了。
  • 姚宓说:“我也希望咱们能在一个小组里。我瞧你的计划怎么变,我也怎么变。我跟着你。” 两人都笑了。
  • 善保是很可爱的,可是太单纯,太幼稚了,配个小姑娘正合适。
  • 彦成说:“我告诉你,姚宓,分小组的时候,咱们得机灵着点儿。
  • 她一面想:“刚才怎么把那些话都告诉许先生,合适吗?”可是她得到许先生的赞许,觉得心上塌实了。

第二部 如匪浣衣

  • 他们得尽量设法投在一个小组里,却不能让人知觉。他憬然意识到自己得机警,得小心,得遮掩。
  • 施妮娜咧着大红嘴——黄牙上都是玫瑰色口红——扭着头,妩媚地一笑,放软了声音说:“分不开嘛!”
  • 罗厚的两道浓眉从“十点十分”变成“十点七分”,他睁大了眼睛说:“领导的指示不让记吗?”

第二章

  • 罗厚不听她的训斥,笑嘻嘻地说:“我不过这会儿跟你说说。你自己对朱先生也够不客气的。”
  • 告诉你吧,朱千里的学问比余楠好多着呢。他写过上下两大册法国文学史——也许没出版,反正写过,他教学当讲义用
  • 他意思是老河马——妮娜女士不过是家庭妇女之流。朱千里认为自己应该当副组长。”
  • 因为总有个影子浮上书面,掩盖了字句,驱之不散,拂之不去,像水面上的影子,打碎了又抖呀抖的抟成原形。
  • 他既然不说,她也争气不问,只留意他是往姚家的方向跑。
  • 姚宓心里一亮,想:“哦!她是来侦察我的!”
  • 丽琳正要站起来,忽见姚宓无意间掀起的一角制服下露出华丽的锦缎。她不客气伸手掀开制服,里面是五彩织锦的缎袄,再掀起衣角,看见红绸里子半掩着极好的灰背,不禁赞叹说:“真美呀!你就穿在里面?”
  • “我觉得女人最可笑也最可怜,结了婚就摆脱不了自己的家庭,一心只惦着孩子,惦着丈夫。男人——”她鼻子里似冷笑非冷笑地哼了一声,“男人好像并不这样。”
  • 他和姚宓中间有点儿共同的什么,而她却是外人。

第三章

  • 许彦成知道自己处于严密监视之下,保持“机灵”,对姚宓很冷淡,一散会就起身走了。姚宓牢记着她对自己的警戒,只站起身等候导师退出,并没敢送。
  • 究竟谁高谁下,也许该看他们的“政治”了。
  • 你问我高深的倒好讲,初级的我可不会教。
  • 傅今亲来看望慰问,足见重视和关怀。他受宠若惊,一下子变得绵羊一般驯顺。傅今说,四个小组是并重的,巴尔扎克非但不输莎士比亚,还更有现实意义。朱千里很爽气地说,他没有意见,一切听从领导的安排。
  • 姚宓和许彦成当初只怕不能同在一个小组里,如今恰恰两人一小组,私下都不喜而惧,一致赞成两组合并。

第四章

  • “给的不是书价,有别的名目,反正你们收下就完了。我警告你,姚宓,你以后得多吃鸡鸭鱼肉,你再瘦下去,就变成鬼了。你太抠门儿,你在省钱给妈妈买补药。”
  • 罗厚怒得竖起他的“十点十分”,摩拳擦掌。
  • 伯母,善本、孤本,拿到手就有利可图,想占便宜的坏人多着呢。还有更坏的人,自己占不到便宜,捣捣乱,制造点儿麻烦他也高兴。公家是糊里糊涂的。你偷了他的,他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心痛;越是白送的他越不当一回事。要办事,就得抓紧,得快!”
  •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伯母,我还是不赞成您的愚忠。公家只是个抽象的词,谁是公家?哼!”

第五章

  • “负责保管公家的书,够麻烦的,而且责任重大。”凭他的口气,他还是为人民服务呢!
  • 彦成夫妇和罗厚都以为事情又有变卦。可是余楠宣布的只是昨天商定的办法。彦成恍然明白余楠只是来抢做主席,以图书资料室主任的身份来执行他的任务。他感到意外的高兴。觉得真是罗厚所说的“太好了!太好了!”
  • 他要求图书室把我们小组需要的书冻结起来,不出借——也不是绝对不出借,只要求我们小组有优先权,出借的书如果我们有需要,就得收回。
  • 彦成很识趣地说:“姜敏同志去借,善保帮她搬,
  • 欲速则不达,速成则不成

第六章

  • 朴质是美德,可是太朴质就近乎呆木了

第七章

  • 献给国家!我问你,怎么献?国家比上帝更不知在哪儿呢!”
  • 生硬的俄语生字,像倾倒一车车砖头石块。
  • 她发现自己烦恼,并不是为自己,只为感到“他”在为她烦恼,“他”对她的冷淡只是因为遮掩对她的关切。
  • 自从小书房里的纸箱搬走以后,许彦成常拣出姚宓该读的书放在小书桌上,有时夹上几个小纸条,注明哪几处当细读。他是个严格的导师。姚宓一纳头钻入书里,免得字面上的影子时常打扰她。
  • 姚宓说:“也表扬她了,因为她学习俄语的成绩很好。她回来了,只是还没有回到小组里来。”

第八章

  • 夏天过了。绿荫深处的蝉声,已从悠长的“知了”“知了”变为清脆而短促的另一种蝉声,和干爽的秋气相适应。
  • 她曾把心上的影儿一下子扫开,现在她干脆得把真人也甩掉。
  • 假如“心如明镜台”的比喻可以借用,她就要勤加拂拭,抹去一切尘埃。

第九章

  • 姜敏当然不会白喝他的米汤。她带着娇笑回敬的米汤,好比掺和了美酒,灌得余楠醉醺醺的。
  • 她拿定自己侦得了一个大秘密。不过她很谨慎,未经进一步证实,她只把秘密存在心里。
  • 丽琳说:“就是我和彦成呀。我们俩,上班的时候偷偷出去游香山了。彦成自不量力,一人爬上了‘鬼见愁’。挤车回来,有了座儿还只顾让我坐,自己站着,到家还兴致顶高。可是睡一宵,第二天反而睡得浑身酸痛,简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力气全无。你来的时候他正躺着,我让李妈说他不在家,让他多歇会儿。谁看见我们的准是记错了日子。我们游山是星期四,不是星期五。”
  • 姜敏没料到她拿稳的秘密却是没有根,忙见风转舵说:

第十章

  • 不痴不聋,不作阿姑阿翁
  • 如有客来,外面看不见里面,他隔着纱窗却能看到外边亮处来的人,他可以采取主动。
  • “姜敏,别孩子气!他护不了姚宓!姚宓有错,就得挨批,谁也袒护不了!她的稿子在咱们手里呢!由得咱们一篇篇批驳!”
  • 善保一片天真地跟着笑,好像姚宓是指着一只狗说“也许它真的是我”一样可笑。

第十一章

  • 他并没有要求丽琳像姚宓那样娴静深沉,却又温柔妩媚,不料她竟这样生硬狰狞。他也知道丽琳没有幽默,可是一个人怎会这样没趣!
  • 虽然喜欢和女人打打闹闹,却有个界限,“游人止步”的地方他从不逾越
  • 丽琳说:“咳,朱先生,告诉你夫人,即使她明知那人是你,她也该站在你一边,证明那人不是你。”

第十二章

  • “大家来,集体批。不破不立,破一点就立一点。”她夹着香烟的手在稿子上空画了一个圈说:“这是一块肥沃的土壤,可以绽放一系列的鲜花呢。将来这一束鲜花,就是咱们的成果。”
  • 姜敏说:“不是咱们搞臭她,只是为了改正错误。改正了,大家才可以团结一致地工作呀。”
  • 全社立即沸沸扬扬地传开了。
  • 朱千里立即嚷道:“假名字!假之至!一听就是假的。什么‘乳难闻’,牛奶臭了?”
  • 姚宓说:“他们又没点我的名,我的稿子也没有发表过。他们批的是他们自己的话。随他们批去,理他们呢!”
  • 姚宓不愿叫善保为难,也不要许先生出力,也不要罗厚去吵架。她忙说:“干脆我自己问余楠要去。假如他说稿子在傅今那儿,我就问傅今要。”

第十三章

  • 姜敏并没有脱离许彦成和杜丽琳的小组。她觉得自己作为未来的苏联组成员,每个小组开会她都有资格参加。
  • 余楠带些轻蔑的口吻说:“姚宓同志,你该知道,稿子不是你的私产,那是工作时间内产生的,我不能和你私相授受。”
  • 宛英真好!你只给她揉了几下肚子,她竟这样护着你!
  • 宛英说:“那天我因为抽屉关不上,好像有东西顶着。我拉开抽屉,摸出个肮脏的纸袋,里面都是字纸——不是你的稿子,也不是信,大约是书桌的原主落下的……”
  • “哟!”宛英着急说:“别让孙妈当废纸卖了。”

第十四章

  • 最初他们不甚相熟的时候,他们的眼神会在人丛中忽然相遇相识。现在他们的眼神再也不相遇了。
  • “自我批评呀!该批评的就挨上了。你说吧,要是大家眼望一处看,劲儿往一处使,一部《简明西方文学史》早写出来了,至少,出一本《文学史大纲》没有问题。”
  • 我心上的话有几里长,至少比一个蚕茧抽出的丝还长,得一辈子才吐得完,希望你容许我慢慢地吐。

第十五章

  • 得要抓紧风向,掌握火势,烧到该烧的地方去,别让自己燎上。你不整人,人家就整你。
  • 一席话,说得傅今改容相敬,想不到他竟是个顾全大局的热心人。这就好比《红楼梦》里贾宝玉挨贾政毒打以后,王夫人听到了袭人的小报告,想不到这个丫头倒颇识大体。余楠自己大约也像袭人一样,觉得自己尽忠尽责,可以无愧于心。
  • “可是大学里当教师的直羡慕咱们呢。不用备课,不用改卷子,不用面对学生。现在的学生程度不齐,要求不一,教书可不容易!不是教书,是教学生啊。
  • 反正我也虱多不痒了。不管哪个女人跟我说一句话,她就是我的姘头。

第十六章

  • 她主张每个生字都得亲自查字典,还得认认这个字上面和下面有关的字,才记得住。
  • 晚姚太太该已休息了,不能为几个包子去打扰她。丽琳说的都对,彦成无可奈何。他已经多时不见姚宓,也无法通信,只能在给姚太太的信尾附笔问候一句,他实在想
  • 丽琳说的都对,彦成无可奈何。他已经多时不见姚宓,也无法通信,只能在给姚太太的信尾附笔问候一句,他实在想念得慌。他知道丽琳是存心不让他见到姚宓。如果明天白天去拜访姚太太,姚宓在上班呢,他见不到。
  • 可是余楠靠拢组织,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比较强,对立场观点方面的问题掌握得比较稳,和妮娜也合作得好。
  • 彦成趁拉手之便,把搓成一卷的便条塞给姚宓。丽琳的第三只眼睛并没有看见。

第十七章

  • “姚宓,我觉得咱们这个世界是没希望的。”
  • 不冷!这么好太阳,你也不出来见见阳光——陆姨妈特意挑了星期天来,为的是要看见你(陆姨妈是罗厚的舅妈),可是我替你撒谎了。”
  • 姚太太说:“彦成来了,在阿宓的书房里。”她指指窗外说:“半开着一扇窗的那里。”她一面想要起身。 丽琳忙说:“伯母不动,我找去。” “你去过吗?靠大门口,穿过墙洞门,上台阶。”
  • 她站在门口,凝成了一尊铁像。
  • 反正我的心你都当废物那样扔了,我的面子,你还会爱惜吗——还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我!”

第十八章

  • 罗厚准备姚宓害臊或老羞成怒。可是她只微笑说:“哦!我说呢,你干吗来这么一套正经大道理!原来你到我书房里去过了。去乱翻了,是不是?还偷看。”
  • ‘月盈则亏’,我们已经到顶了,满了,再下去就是下坡了,就亏了。”
  • 姚宓首先考虑的是别害他辜负丽琳。丽琳却无情无义,只图霸占着他,不像姚宓,为了他,连自身都不顾。所以彦成觉得自己理长,不屑向丽琳解释。况且,怎么解释呢?
  • 拒绝你的人,总比求你的人好啊!

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

  • 可是问到大学里的三反,她很坦率地告诉余楠,叫“洗澡”。每个人都得洗澡,叫做“人人过关”。至于怎么洗,她也说不好,只知道职位高的,校长院长之类,洗“大盆”,职位低的洗“小盆”,不大不小的洗“中盆”。全体大会是最大的“大盆”。人多就是水多,就是“澡盆”大。一般教授,只要洗个“小盆澡”,在本系洗。她好像并不焦心。
  • 丽琳瞧他闷闷地钻入他的“狗窝”,觉得他简直像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似的。

第二章

  • 也许丁宝桂的问题最简单,也许丁宝桂的思想最落后,他是第一个得到启发和帮助的人。
  • 一个人越丑越美,越臭越香。像我们这种人,有什么可检讨的呢。人越是作恶多端,越是不要脸,检讨起来才有话可说,说起来也有声有色,越显得觉悟高,检讨深刻。
  • 余楠第一个发言,说他看到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丑恶,震撼了灵魂。他从没有正视过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臭多脏。他愿意在群众的帮助下,洗个干净澡,脱胎换骨。

第三章

  • 他认为帮助就是骂,就是围攻,所以像一头待宰的猪,抖索索地等待开刀。
  • 余楠得意得差点儿要谦逊几句,可是他及时制止了自己,仍然摆出参禅的姿态,一面细参句意,一面走笔记下。
  • 他叹气想:“为什么老把最坏的心思来冤我们呢?”

第四章

  • 他原是个瘦小的人,这几天来消瘦得更瘦小了。原先灰白的头发越显灰白,原来昏暗的眼睛越发昏暗,再加失魂落魄,简直像个活鬼。
  • 朱千里像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蛤蟆,呆呆怔怔,家都不敢回。

第五章

  • 革命群众不断地号召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别存心侥幸,观望徘徊,企图蒙混过关;应该勇敢地跳进水里,洗净垢污,加入人民的队伍;自外于人民就是自绝于人民,绝没有好结果。
  • 他苦思冥想了好多天。自我检讨远比写文章费神,不能随便发挥,得处处扣紧自己的内心活动。他茶饭无心,只顾在书房里来回来回地踱步。每天老晚上床,上了床也睡不着,睡着了会突然惊醒,觉得心上压着一块石头。他简直像孙猴儿压在五行山下,怎么样才能巧妙地从山石下脱身而出呢?
  • 余楠觉得给人撕去了脸皮似的。冷风吹在肉上只是痛,该怎么表态都不知道了。
  • 爱情是最靠不住的,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即使是真正的爱情,也经不了多久就会变,不但量变,还有质变,何况是勉强敷衍的爱情呢!而且爱情是不由自主的,得来容易就看得轻易,没得到的,或者得不到的,才觉得稀罕珍贵。”
  • 他和余照都是一片真诚地投入运动,要帮助余楠改造思想。余楠却是一辈子也没有饶恕陈善保。他始终对“年轻人”“怕得要死,恨得要命”,从来不忘记告诫朋友对“年轻人”务必保持警惕。善保终究没有成为他家的女婿,不过这是后话了。

第六章

  • 余楠仍是哭丧着脸。他又灰又黄,一点儿也不像黄胖和尚,却像个待决的囚犯。许彦成忧忧郁郁,不像往日那样嬉笑随和。朱千里瞪出两只大眼,越见得瘦小干瘪。丁宝桂还是惶惶然。
  • 跟这种人说什么贴心的真话!他们只懂官话。他们空有千只眼睛千只手,只是一个魔君。
  • 几个等待“洗澡”的“浴客”没有资格鼓掌欢迎,只无限羡慕地看她过了关。

第七章

  • 真而不那么恰当,就是失真。平平实实,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是我现在的目标。
  • 有人说:“朱先生,请不要再编《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了。”
  • 我从来记不清数字,数字在记忆里会增长
  • 我也从来没说过有什么法国老婆,只叫人猜想我有。因为我实在没有,又恨不得有,就说得好像自己有,让人家羡慕我,我就聊以自慰。
  • 丁宝桂放下了一颗悬在腔子里的心,快活得几乎下泪。他好像中了状元又被千金小姐打中了绣球,如梦非梦,似醒非醒,一路回家好像是浮着飘着的。

第八章

  • 朱千里自杀,群众中有人很愤慨,说他“耍死狗”。

第九章

  • “我也不会像你们那样侃侃而谈。我只会结结巴巴——我准结结巴巴。”
  • 丑人也许会承认自己丑,笨人也许会承认自己笨,可是,有谁会承认自己不好吗?——我指的不是做错了事‘不好’,我不指‘过失和错误’,我说的‘不好’就是‘坏’。谁都相信自己是好人!尽管有这点那点缺点或错误,本质是好人。认识到自己的不好是个很痛苦的过程。我猜想圣人苦修苦练,只从这点做起。一个人刻意修身求好,才会看到自己不好。然后,出于羞愧,才会悔改。悔了未必就会改过来。要努力不懈,才会改得好一点点。现在咱们是在运动的压力下,群众帮助咱们认识自己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没法儿抵赖了,只好承认。所谓自觉自愿是逼出来的。逼出来的是自觉自愿吗?况且,咱们还有个遁逃。千不好,万不好,都怪旧思想旧意识不好,罪不在我。只要痛恨封建社会和资产阶级,我的立场就变了,我身上就干净了。
  • 你该知道,攻守同盟不是铁板一块。你知道怎么粉碎攻守同盟吗?对这一个说,对方供出了什么什么;对另一方说,对方供出了什么什么。就这样,非常简单。

第十章

  • 我认为知识分子应当带头改造自我。知识分子不改造思想,中国就没有希望。我只是不赞成说空话。为人好,只是作风好,不算什么;发言好,才是表现好,重在表现。我不服气的就在这点。”
  • 可是痛疮尽管埋得深,不挖掉不行。我的进步,不是包袱,而是痛疮上结的盖子。底下还有脓血呢,表面上结了盖子也不会长出新肉来;而盖子却碰不得,轻轻一碰就会痛到心里去。
  • 余楠觉得自己像一块经烈火烧炼的黄金,杂质都已炼净,通体金光灿灿,只是还没有凝冷,浑身还觉得软,软得脚也抬不起,头也抬不起。

第十一章

  • “我不信暴露私情,就是暴露灵魂;也不信一经暴露,丑恶就会消灭。”
  • 我只为爱国,所以爱党,因为共产党救了中国。我不懂什么马列主义。
  • 可见一个作家如果没有生活,没有斗争,就不可能为人民写作。

第十二章

  • 丽琳交代了她的海外关系,她已经决定和他们一刀两断了,只是她不敢流露她的伤心。彦成也交代了他海外师友的姓名,并申明不再和他们通信。
  • 洗伤了元气了!洗螃蟹似的,捉过来,硬刷子刷,掰开肚脐挤屎。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 彦成凄然说:“你的话,我句句都记着。” 姚宓没有回答。她低垂的睫毛里,流下两道细泪,背着昏暗的灯光隐约可见。她紧抿着嘴点了点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等彦成出门,就缓缓把门关上。

尾声

  • 彦成赶紧背过脸去。因为他觉得心上抽了几下,自己知道脸上的肌肉也会抽搐,刹那间仿佛听到余楠的检讨“爱情就是占有”,羞惭得直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