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白先勇

牡丹因缘

  • 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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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那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一只手不停地挥动着他那管从前在大陆上当团长用的自卫枪。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根根倒竖,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在射着怒火。他的声音,悲愤,颤抖,嘎哑地喊道:畜生!畜生!

1

  • 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隐形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度:我们没有政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受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
  • “傻仔,在哪里买的?”“今日公司。”“多少钱?”“一百——”“他娘的,一百八!”杨教头一个响巴掌打到阿雄仔宽厚的背上,呵呵地笑了起来,
  • 小玉是匹小野马,老周降不住他,两人常常为了这个吵架。
  • 这么多钱,你一辈子也还不清。我看你还是快点去找个有钱的干爹,替你还债吧。
  • 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我们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让欲望焚炼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这一颗颗寂寞得疯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冲破了牢笼的猛兽,张牙舞爪,开始四处狺狺地猎狩起来。在那团昏红的月亮引照下,我们如同一群梦游症的患者,一个踏着一个影子,开始狂热地追逐,绕着那莲花池,无休无止,轮回下去,追逐我们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魔。
  • “我姓李,”我终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们都叫我阿青。”
  • 他写信回来说,旧金山满街都是我们的同路人。
  • 路上总算起了一阵凌晨的凉风,把我的湿衬衫吹得扬了起来。我全身的汗毛微微一张,我感到一阵沉滞的满足,以及过度满足后的一片麻木。
  • 白天,我们到处潜伏着,像冬眠的毒蛇,一个个分别蜷缩在自己的洞穴里。真到黑夜来临,我们才苏醒过来,在黑暗的保护下,如同一群蝙蝠,开始在台北的夜空中急乱地飞跃。在公园里,我们好像一队受了禁制的魂魄,在莲花池的台阶上,绕着圈圈,在跳着祭舞似的,疯狂地互相追逐,追到深夜、追到凌晨。
  • 然而她说她并不恨他,她原谅他,他来了她还要跟他睡觉。
  • 玉仔为了他失魂落魄,做了好几个月的樱花梦。
  • 母亲一辈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寻,最后瘫痪在这张堆塞满了发着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帐子里,染上了一身的毒,在等死。我毕竟也是她这具满载着罪孽,染上了恶疾的身体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后尘,开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寻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亲十分亲近起来。
  • 淡水河堤五号水门这一带,是西门町闹区的边缘。那些高楼大厦排列到这边,倏地便矮塌了一大截,变成一溜破烂的平房,七零八落,好像被那些高楼大厦挤得摇摇欲坠,快坍到河里去了似的。西门町的繁华喧嚣,到了这里,突然消歇,变得荒凉起来。
  •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ay——
  • 他盘坐在地上,歪着头,捧着口琴,在嘴边来回灵敏地滑动着,双手一张一合。夕阳罩在他的身上,把他那张圆圆的脸照得又红又亮。他手上的口琴,闪着金红的光辉。一阵傍晚的暖风,从淡水河面拂了上来,将嘹亮的口琴声,拂得悠悠扬起。
  • 穿过公园里黑魆魆的丛林时,我心中充满了惧畏、好奇,以及一股惴惴然的兴奋。我摸索着闪进了莲花池中央那座八角亭阁内,缩在一角,屏息静气,从亭阁的窗棂窥望出去。在昏红的月光下,我头一次看到池畔的台阶上,那些幢幢黑影,围绕着莲花池,无休无止,在打着圈圈。
  • 人物风景都有,全是黑白照。有的是一角坍塌的庙宇,有的是一枝刚绽开的杏花。有一张整幅都是一个皱得眉眼不分老人的脸,也有一张却是一个初生婴儿圆嘟嘟隆起的小屁股。
  • 你不必告诉我,你的故事我已经猜中八九分了——像你这样的野娃娃,这些年,我看得太多喽。
  • 大大小小,全是一些少年像,各种神情、各种姿势、各种体态都有。有的昂头挺胸,一脸十七八岁天不怕地不怕的孟浪,有的畏畏怯怯,一双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过早的忧伤、惊惧。
  • “去吧,阿青,你也要开始飞了。这是你们血里头带来的,你们这群在这个岛上生长的野娃娃,你们的血里头就带着这股野劲儿,就好像这个岛上的台风地震一般。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 后来我问阿凤:‘你怎么这样冷心冷面?’阿凤扯开衣服,露出一身的刺青,指着胸口上那条张牙舞爪的独角龙,说道:‘我冷什么?我把他刺到身上了还冷什么?你哪里知道?总有一天,我让他抓得粉身碎骨,才了了这场冤债!’我们那时只当他说癫话,谁知日后果然应验了。”
  • ‘假凤虚凰,迷离扑朔。欲海情天,此恨绵绵。’
  • 我们公园里的人,见了面,什么都谈,可是大家都不提自己的身世,就是提起也隐瞒了一大半,因为大家都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隐痛,说不出口的。
  • “又在做你的樱花梦啦!”我笑道。
  • 有什么稀奇?”小玉耸了一下肩膀,“我十四岁就带人回家到厨房里打炮去了。我们住在三重镇,附近有好几个老头子对我好,常给我买东西,钢笔、皮鞋、衬衫,给我买一样,我就跟他们打一次炮,叫他们干爹
  • 我的身体已经疲倦得发麻,四肢瘫痪在草席上,好像解体了一般,动弹不得。在黑暗中,我看见窗外反射进来那些酒吧的霓虹灯,像彩蛇般,在窜动着。渐渐地,我的脑子却愈来愈清醒起来。三个多月了,这是头一晚,我突然感到我竟是如此思念着弟娃,思念得那般渴切、猛烈。
  • 里面收拾得窗明几净,冷气细细地凉着。四周墙上镶着扇形的壁灯,晶红的灯光,朦朦胧胧,几个女招待的笑靥上,都好像涂着一层毛毛的红晕一般。
  • 说着小玉便举杯,一口气咕嘟咕嘟将一杯酒饮尽了,一张脸顿时鲜红起来,一双飞挑的眼睛眼皮也泛了桃花。
  • 林茂雄若有所思地顿了下来,他的双颧微微地泛起酒后的酡色,墙上的扇形壁灯,晶红的光照在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上,涂上了一层晕辉。他的嘴角漾着一抹怅然的微笑,眼角的皱纹都浮现了起来。
  • “不要紧,只要痛下决心,一条街一条街,一个城一个城去找,总有一天找得到。”小玉颇为自信地说道。
  • “我有一本东京地图,”小玉笑道,“那些街道我都背熟了,我去了,一定不会迷路。有一天,我一定要到新宿一番馆去瞧瞧那些穿和服的日本孩子去——林样,要是我穿起和服来,会好看么?”
  • 在这个封闭拥塞的小世界里,我们都伸出了一只只饥渴绝望的手爪,互相凶猛地抓着、着、撕着、扯着,好像要从对方的肉体抓回一把补偿似的。

16

  • “我杀死的不是阿凤,阿青,我杀死的是我自己。那一刀下去,正正插中了我自己的那颗心,就那样,我便死去了,一死便死了许多年——”
  • 他在黑暗中向我幽幽地乞求道,他说怎么我也会有那样一双眼睛,一双痛得在跳的眼睛
  • 下午三点钟,台北市热得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大癞毛狗,舌头吊得老长,在呵呵地拼命喘息。
  • 晚香玉那些妓女都在睡午觉,一间间幽暗的黑洞,有些连帘幔也没有放下,隐隐约约看得到里面床上,躺着一堆堆黄黄白白的肉。天气热,那些妓女都把外衣卸下,只穿着奶罩及三角裤,透出来一阵阵浓浊的脂粉香及人肉味。
  • 她是一个胖大的龟婆,身上只套着一件麻背心,一双肥大的奶子,甩浪浪地便吊到了桌面上,两筒膀子粗黑,肉肉节节,像一对蹄膀一般,头上乌油油地梳了一只麻花髻,上面扣着一副黄澄澄厚厚重重的金发押,左边鬓上却插着一串玉兰花,花色都泛黄了。
  • 乌鸦他们赌得很凶,有时一晚输赢几万。聚赌的人,各家妓女户的老鸨、保镖都有,还有一些熟嫖客。
  • 我们咕嘟咕嘟一口气把绿豆汤喝光,老鼠嘴巴上黏了一圈绿茸茸的汤汁,他伸出舌头,上下一转,竟舔得干干净净。
  • 老鼠盘坐在床上,四周围着他的赃物,他眉飞色舞地一件一件指着告诉我他的宝物的来历,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人时地一点也不差。
  • 老鼠佝起身子,手里捏住那两张钞票,趔趔趄趄,裤带一甩一甩,蹭到厨房里去。他打开水龙头,满头满脸先冲洗了一阵,叭叭几下,朝水槽里吐了好几泡带血的口水。他抬起头来,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脸上血水斑斑,活像歌仔戏里,一脸涂满了胭脂的小丑。他那洗衣板似的肋骨上,有两三块茶杯口大的淤青。
  • 。小玉穿了一身制服,浅蓝衬衫,深蓝长裤,胸前口袋还绣了“成城”的招牌,一头长发都剪掉了,蓄了个两寸长的平头,俨然一副大公司小职员的模样。
  • 可是第一,要我心里愿意;第二,也总要对我有几分真心么!我又不是块肉骨头,让人随便啃来啃去。
  • 我看见林样人好,把身世也讲了给他听,后来讲累了,便枕在他手臂上睡了过去。”
  • 小玉指着他的胸口叫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我候了这么久,才候到像林样这样一个救星。人家瞧得起我,你说我要不要发愤向上?等我在成城做出点成绩来,说不定林样看见我有出息,日后东京公司那边有机会,让我调到东京,去跟他做事去。”
  • “冰箱里那半只鸡也拿出来炖汤吧,人家玉仔要上学了,慰劳他一下。”
  • 那个人临离开房时,没有开灯,留下了房间钥匙,搁在床头五斗柜上,在黑暗中低声说道:房钱已经付过了。我没有看清他的面貌,也没有问他的姓名。他开门掩身出去时,我只觉得他的背影很高,大约有六呎。
  • 搬进张先生家后,我以为总算有了个落脚的地方,所以特别小心,半点错也不敢犯,没想到末了还是让张先生扫地出门。”吴敏又那样怨怨艾艾起来。
  • 四十岁的人,不能伤心,也伤不起!’阿青,你莫笑,我宁愿在张先生家天天洗厨房洗厕所,也强似现在这样东飘西荡游牧民族一般。
  • 我们都哈哈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在夜空里,在那条不设防的大马路上,滚荡下去。
  • 他那一张肿胖的面包脸,油汗淋淋,赤得像猪肝,一下巴铁青的胡须碴子,好像根根倒张了起来一般,眼睛瞪得怒圆,在冒火。身上一件孔雀蓝的绸夏威夷衫,肥厚的背峰上湿透了一大块。
  • 阿青,我和林样在一起没有多少日子,可是每一天我都是快乐的,从来我也没给人家那样么惜过——
  • 小玉先到西门町今日百货公司去买了一大堆资生堂的化妆品带给他母亲。他说他母亲虽然上了年纪,可是仍旧喜欢搽胭抹粉,所以他每次回去,总带些给她。他把那些化妆品用一张印了青松白鹤的花布包袱包了起来,那张包袱就是他跑出来,他母亲替他包衣服用的,他一直留着。
  • 从前小玉母亲大概是个很有风情的红酒女,她那双泡泡眼,虽然拖了两抹鱼尾纹,可是一笑,却仍旧眯眯地泛满了桃花。小玉那双眼睛,就是从他母亲那里借来的。
  • 小玉母亲挨在小玉身边坐了下来,手上擎着一柄大蒲扇,一面替小玉打扇。
  • “阿母,你那时为什么没有把我打掉,生下我这个小杂种,累死你一辈子,也害我活受罪。”小玉抬头笑问他母亲。他鼻尖上沾了两滴红红的西瓜水。
  • 小玉突然两只手揪住他母亲胸襟,一头撞进他母亲怀里,放声恸哭起来。他那颗头,像滚柚子一般,在他母亲那丰满的胸脯上擂来擂去,两只手乱抓乱撕,把他母亲身上那件菜青色的绸裙扯得嘶嘶地发出裂帛声来。他的肩膀猛烈地抽搐着,一声又一声,好像什么地方剧痛,却说不出来,只有干号似的。
  • 一进门,她便把脚上一双漆金凉鞋踢掉了,身上那件菜青色的绸裙子也卸了下来,里面只穿了一件半透明的黑衬裙,小腹箍得成了两节。她扎头发的手绢松了,几绺乱发掉落到脖子上,给汗浸湿了,一条条垂挂着,她脸上的脂粉老早溶成红白一片。
  • 小玉拾起了桌上那包袱便要往大门走去,小玉母亲却一把将包袱攫了过去。她跑到供案那边,将案上供着的两盘红龟粿一共八枚,倒到包袱里,打了两个结才拿去给小玉,挂在他手臂上。
  • “你在看什么,阿青?”小玉问我。“看月亮。”我说。
  • “儿子们!拉警报啦!”杨教头的扇子刷地一下张开了。
  • 我来把他带走。”在公园门口,我截住了老龟头。我抽出了两张二十元、一张十元的钞票,塞进老龟头的手里
  • 咕噜咕噜小弟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奇特,咯咯咯咯,一连串快速清脆的笑声,倏地会中断停下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愣头愣脑呆个半晌,看着好像不碍事了,突又继续咯咯地笑下去,笑得前俯后仰,一颗剃得青亮的头乱晃一阵。
  • 外面满天满地的红火太阳,连早上的风都是热乎乎的。
  • 老鼠骑的是一部跑车,坐垫耸起老高,他的屁股飞翘。老鼠尖起嘴在吹口哨。一忽儿抢上前去摸小玉一把脸,一忽儿退到后面踢吴敏一下腿子。小玉的车摇晃得更厉害了。小玉一头大汗,嘴里咒声不绝,什么话都骂了出来。小弟坐在我身后也乐得呵呵笑了。我们打着、骂着、喊着、笑着,三辆脚踏车,浩浩荡荡,一路呼啸到达萤桥水源地。下车后,大家的衣服都已湿透。
  • 老鼠和吴敏一个手臂上印着一枚枚乌黑的烙泡,一个手腕上刻着一道殷红的刀痕。两个人都抡舞着那只受过创伤的手臂,愈战愈勇,直到后来,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了。打着打着,愈打愈近,终于抱成了一团,头搁在对方的肩上,只有喘气的份儿。
  • 那天水急风大,我们朝着火红的太阳,一同奋力地夹着水,游了半天,才到彼岸。因为那是弟娃第一次渡河,他爬上岸时,兴奋得欢呼起来,夕阳照得他一脸金红金红。
  • 等我们钻进那丛狗尾草,回到我们藏车子衣服的地方,我们都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了。我们躺在滚热的沙上,喘了半天气,大家才不约而同地笑着迸出了一声:“干——”
  • 小弟接过那颗碧澄澄的杨桃却舍不得吃了。
  • 阿巴桑吃荔枝一次可以吃五斤,有一次吃得流鼻血了,只得去买凉茶来喝。
  • 他是个四十上下的肥硕男人,一张赤红的猪肝脸,在玫瑰红的灯光下,闪着亮湿的油汗。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齐中间分,烧烫过了,起着细致的波纹。他身上穿着一件玉绿间金线的泰国丝绸香港衫,坐下来,便把个肚子给箍了出来。他那左手肥秃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厚厚的方金大戒。他打量我的时候,一双肿泡的眼睛挤满了笑意。
  • 小娃仔,你刚出道,还有救。快点做份正经事。你在公园里混,陷下去就要万劫不复了!”
  • 我接过严经理的钱,千谢万谢,然后跑出了银马车,在路边水果摊买了一斤荔枝,又在五香斋门口一个卖萝卜丝饼的摊子上,买了四枚刚烤好的萝卜丝饼,两甜两咸。这一家的萝卜丝饼做得特别好,壳子又软又酥,馅儿肯放猪油,特别香。
  • 小弟双手抱住他那个光头,嘴巴一憋一憋,开始呜呜地哭泣起来,眼泪一颗一颗滚落到他那瘦棱棱青白地胸胁上。我立在这个光着头赤着身、泪珠滚滚的孩子面前,突然感到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 我侧过身,伸过手去,搂住了他那瘦骨棱棱的肩膀。
  • 我跟弟娃始终没有去成桃园。我想如果我带小弟去外婆家,住几天大概是不成问题的。我可以帮着大舅赶鸭子,小弟呢,跟着外婆吴好妹去捡鸭蛋,大概总还行的吧。
  • 你们凭什么叫警察?”我突然大声喝道,我感到一阵急怒,“你们把我的小弟弄到哪里去了?”
  • “老弟,”警官严肃地对我说道,“爱美丽快登陆了。”
  • 天上黑沉沉,桥下的台北市,却淹没在凄迷昏黄的灯海里。伫立在桥上,我又开始感到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寂寞起来。
  • 先生,你们这里有没有送来一个光头赤足的男孩?先生,你们这里有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少年么?十四、五岁,打着赤足的?先生,是昨天送来的,他没有姓,没有名字,他叫小弟——
  • 母亲笑得前俯后仰,她那一头长长的黑发一匹黑缎似的波动起来。我看见母亲笑得那般开心,乐得像个小女孩一般,也跟着她笑了起来,那是唯一的一次,我们母子俩在一块儿笑得那般忘情。两天后,母亲便失踪了。
  • 我要把那袋又红又大的西洋柿,拿去送给母亲。
  • 母亲大概一生都在害怕着什么,所以她那双眼睛才会那样一径闪烁不定,如同一双受惊的小鹿,四处乱窜。一辈子,她都在惊惧、在窜逃、在流浪。她跟着她那些男人,一个又一个,漂泊了半生,始终没有找到归宿,最后堕落瘫痪在她那张塞满棉被发着汗臭药味的破床上,染上了一身的恶毒——她临终时,必是万分孤绝凄惶的。然而她那具残破的躯骸已经焚烧成灰,封装在殿外那只粗陶的坛里,难道坛里的那些灰烬仍带着她生前的罪孽么?我朝着佛祖一头磕了下去,额头抵住佛殿冰凉的磨石地上。
  • 我逆着风,往巷外疾走,愈走愈快,终于像上次一样,奔跑起来,跑到巷口,回首望去,我突然感到鼻腔一酸,泪水终于大量地涌了出来。这一次,我才真正尝到了离家的凄凉。
  • 在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台风夜,我又奔回到我们的王国里来,至少在这黑暗护罩着的一小撮国土中,绝望后,仍可怀着一线非分的痴心妄想。
  • 台风过后,暑热刮走了,蚊子也刮光了。空气里,湿凉湿凉的,都是水分。天上的月亮好像也洗过了似的,变白了,一团模糊的白影,映在墨黑润湿的夜空中。
  • “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他满面悲容对我说道,“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 我的右手揽住他的肩膀,左手揽住小玉,小玉勾住老鼠,我们四个人,一字排开,浩浩荡荡地迈向前去。我和小玉的皮靴子,后跟都打上了铁钉,我们的脚步声,击在水泥地上,发着橐橐的响声。我们踏着前面队伍的影子,像走马灯似的又开始轮回追逐起来。
  • “我们那时是公园里的‘四大金刚’——”赵无常总爱这样开头,那群小幺儿,一个个抬起头仰着面,无限敬畏地倾听着,“杂种仔桃太郎、小神经涂小福,还有——还有我们那个最放浪最癫狂的野凤凰阿凤。那时我们四个人轰轰烈烈,差点没把整座公园闹得翻过来!”
  • 等到阿凤跟别人睡觉回来,王夔龙就打得他鼻血直流,打完又把他搂在怀里痛哭,那个阿凤只是笑,说道:‘你要我的心么?我生来就没有这颗东西。’
  • 讯问室里的日光灯,照得如同白昼,照在我们汗污的脸上,一个个都好像上了一层白蜡,在闪光。
  • 他瞪了老鼠片刻,似乎有点无可奈何,便问了几个例行问题,
  • “你是〇号么?”胖警官瞅着吴敏颇带兴味地问道,旁边两个警察抿着嘴在笑。吴敏一下子脸红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上,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 “你们这一群,年纪轻轻,不自爱,不向上,竟然干这些堕落无耻的勾当!你们的父兄师长,养育了你们一场,知道了,难不难过?痛不痛心?你们这群社会的垃圾、人类的渣滓,我们有责任清除、扫荡——”
  • 你们又没有杀人放火,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送到火烧岛去?还不快点替我把嘴闭上!师傅想法子把你们弄出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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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其实傅老爷子并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师傅说,他帮助公园里的孩子,完全是出于一片爱心,就如同他照顾灵光堂里那些孤儿一样。傅老爷子一向默默行善,本人甚少出面,所以我们圈子里只听闻有这样一位活菩萨,真正见过傅崇山傅老爷子本人面目的还没有几个。
  • 最后师傅把阿雄仔拉到跟前,替他将衬衫塞进裤子里,又用手巾揩掉了他脸上的汗水,然后才领着我们,一行六人,浩浩荡荡,去参拜傅崇山傅老爷子去
  • 那是一栋日式木屋,房子相当古旧了,大概是日据时代遗留下来的,屋顶的灰黑瓦片都生了青苔,大门的朱漆也龟裂剥落了。可是住宅庭院深广,沿着围墙,密密地栽了一转高大的龙柏,郁郁苍苍,把房屋掩护住,气派森严。大门顶上,却涌出了一大丛九重葛来,殷红的刺藤花,累累一片,在夕阳中,爆放得异常灿烂夺目。
  • 傅老爷子起码七十开外了,一头倒竖的短发,洒满了银霜,须眉也都铁灰了,一张方阔的国字脸上,寿斑累累,宽耸的额头,三道沟纹,好像用刀刻出来似的,又深又黑。一双眼睛,大概泪腺有毛病,泪水汪汪的。他身上穿着一套灰白府绸旧唐装,脚上趿着一双黑布鞋。
  • 杨金海,你要明白,我已退隐多年,从前军警界几个老朋友,退的退,死的死,新起来的这批少壮派,与我没有渊源,并不卖账。这次勉强得很,我老着脸,把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老同僚抬了出来,才让我具保。
  • 那群鸟儿正在发慌,没个落脚处。我来另筑个窝巢,不怕他们不飞过来。
  • 傅老爷子驼着背,眼睛半闭,沉思了片刻,微笑着说道:“从前在南京,我住在大悲巷,巷口有一家小酒店,有时我也去吃个夜消,我记得酒店的名字叫‘安乐乡’。”“安乐乡!好彩头!”师傅一叠声地叫了起来。
  • 客人好讲话,就多羼些苏打冰块,碰着难缠的,就老老实实,给够量。客人一高兴,买杯酒送给你们,也是有的。咱们这行有个规矩,酒保当班,滴酒不沾,免得醉了生事。客人送酒,你们暗地里斟上汽水就是了。至于酒钱,也有个行情:四六拆账。你们拿六成,酒馆拿四成。你们不吃亏,老板也赚钱,皆大欢喜。”
  • 莲花池头风雨骤安乐乡中日月长
  • 八时整,安乐乡的两扇自动门豁地张开,公园里的那一群鸟儿,一只只抖擞擞地都飞扑了进来。不一会儿,我们这个新窝里,黑压压都浮满了人头,我们圈内知名的人物,差不多全体到齐。
  • 隔壁一桌是大学生,两个是社会系的,他们说:有一天,他们两人要合写一本社会调查:《新公园青春鸟的迁徙习性》。两
  • “盛公今晚很美丽呀!”小玉笑吟吟地称赞道。他奉上一杯白兰地,又替盛公点上一支三个5。“你们听听!吃老头子的豆腐呢!”盛公笑得眉眼皱成一团。“盛公的豆腐是‘营养豆腐’,吃了延年益寿呀!”小玉笑道。
  • 总算偿了你的心愿,当年‘桃源春’的盛况,今晚果然又恢复了!”
  • 在这繁华喧闹的掩蔽下,在我们这个琥珀色的新窝巢中,我们分成一堆堆,一对对,交头接耳,互相急切地倾吐,交换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秘辛。在这个中秋夜,大家从四面八方奔来聚在这个地下室里,不分老少,不分贵贱,骤然间,混成了一体,纵使还有个人深藏不露的苦痛、忧伤、哀愁、憾恨,也让集体的笑语、戏谑、癫狂,以及杨三郎那一声紧似一声的电子琴一下子掩盖下去。
  • 我走到巷口,仰天望去,月光像一盆冷水,迎面泼下来,浇了我一身,我一连打了几个寒噤,身上的汗毛不禁都张了开来。
  • 火车开动,出了站,吴敏仍怔怔地站在那里,眼睛一直遥望着远去的火车,非常平静地说道:“我父亲,今天早上刚出狱,他在台北监狱坐了三年的牢。”
  • “阿青,我知道张先生不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但是我跟他处过一段不算短的日子,虽然他对我曾经绝情过,可是只要他用得着我的时候,我还是会去照顾他的。不管怎么说,他总还让我在他那里住了那样久呀。老实说,从小到大,还算跟张先生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过得最舒服呢。”
  • 你那双灼灼的眼睛炙伤了我的心你那双灼灼的眼睛焚痛了我的灵魂我举起双手却捧起一掬爱的灰烬天已荒地已老山已崩海已倾可是哟我的情为什么总也理不清毁不尽
  • 。可是在咱们安乐乡里,在温柔的琥珀色的灯光下,这批董事长、总经理、博士教授,却感到如鱼得水,宾至如归,把他们白天为事业、为家务的烦恼一股脑儿抛掉,在我们这个新窝巢里,暂且沉醉片刻。
  • 原来这些功成名就有家有室皮夹里塞满了百元大钞的中年人,两杯下肚,竟也会吐露出他们惊人的烦恼。
  • 他怀念我们的老家,怀念公园里那片拔去了莲花的永生池,怀念那一丛丛纠缠不清的绿珊瑚,怀念那深深的黑暗里,一双双飞高飞低萤火虫般碧灼灼充满了欲望的眼睛。艺术大师说我们的老窝遍布原始气息,野性的生命力,那是一个惊心动魄令人神魂颠倒的幽冥地带。
  • ,便跳槽到了那条有名的鬼船“太平轮”上去当三副,才上去一年,上海便乱了。民国三十七年冬天“太平轮”最后一次从上海航行香港,船上挤满了上海有钱人,有些绑了一身的钻石美金。哪知道“太平轮”一出港,便触了礁,沉到了海底去,船上的乘客无一生还,那些上海有钱人带着他们的黄金珠宝,都真的去见了海龙王——只有龙王爷一个人逃过了死门关。
  • 真的嘛!”小玉笑嘻嘻说道,“是龙王爷说的嘛,他说那些水手穿着白制服的身体,一个个还在走动呢!他感到一阵恶心,胆水都吐了出来,所以才临时下了船,逃过了那次大难。”
  • 阿青,我跟你说,这个老龙头,可能就是我命中救星了!
  • “我为什么要死心?我为什么要死心?”小玉嚷了起来,“我的人死了烧成灰,这个心也不会死!就是变了鬼,我也要飞过太平洋去的!
  • 他又驼着背吃力地弯下身去,从床下掣出一只盛蚊香的瓷盘子,盘子里的铁皮架上放着一饼三星蚊香。
  • “这本来是我的儿子傅卫的睡房,这些东西都是他留下来——”傅老爷子停了一停,他那拱起如小山丘的背一直向着我,他那颗白发苍苍的头,压得低低的,伏在桌面上,“你要用都可以用。”
  • “他那个兵团,后来运气不太好。”“父亲说,连章司令也被俘虏了。”“是的,整个兵团覆灭了。”傅老爷子感慨地叹道。
  • 母亲离家出走的头两年,父亲的脾气及行动都变得异常乖张。常常在深夜里,他会突然从床上一跳起来,好像中了魔一般,在房中走来走去。他的脚步那般急切、沉重,好像铁笼里的困兽,在不停地打转似的。我在隔壁,躺在黑暗里,凝神屏息地听着父亲磕、磕、磕的脚步声,突然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就是冬天,额上的冷汗也会猛然沁出来。
  • “我不喝那种东西的。”傅老爷子摆手道,“时候不早,就要吃中饭了。”
  • “不急,”傅老爷子止住我道,“你先去喝杯牛奶再说。”
  • “他本来没有名字的,我叫他傅天赐。”
  • “师傅让我先试一个月,我犯了什么错,再来说我也不迟。”
  • 老鼠身上那件白衬衫给撕得丝丝缕缕,破了好几处,胸前印着斑斑血迹。老鼠整个脸都变了形,两片嘴唇肿得乌紫,翻了起来,左眼鼓肿,像只熟烂了的朱砂李,眯成了一条缝,鼻梁也肿得宽了一倍,一张脸青红紫,都是伤痕。我们一伙儿都围了上去。老鼠两片厚肿的嘴唇开翕了几下,牙关上下直打战,迸出嘶嘶的声音来。
  • 俞先生也是四川人,四川重庆,我告诉他我是半个四川人,他就叫我“青娃儿”。我学了几句我父亲说的四川土话,父亲生气的时候,就会骂一声:妈那个巴子。
  • 可是我们还来不及去租三、四集,弟娃就病倒了。《大熊岭恩仇记》我总也没有看完
  • 青娃儿,”俞先生临走时凑近我的耳朵叫道,“过两天,我请你去吃川味面。” “万岁!”我也凑近俞先生的耳朵叫道。
  • 我天天都要检查一次的,今天早上我发觉我箱子的锁给人撬开了。还有一支‘宝露华’、几只戒指,一条链子,也不见了。我急得发昏,别的还无所谓,我那管派克五十一,我那管派克五十一——”老鼠一面叫着,快要哭出来了
  • “他也跑来帮烂桃子,要夺走我的箱子呢!我咬他,咬掉了他一块皮。他们两个人打我,打我——”老鼠一只手猛打自己的头。“他们打死我也夺不走我手里抱着的箱子!”
  • “傅老爷子的药酒很管用呢,已经不痛了。”

16

  • 我们都围在旁边观看,小玉去上了几天课,居然沾了一身大司务的派头,一忽儿要老鼠替他刷锅,一忽儿要吴敏替他切姜丝,又要我递油拿盐,把我们三个人支使得团团转,老鼠正要抗议,却让小玉喝止道:“这是厨房里的规矩,我现在掌厨,你们几个打杂,不用你们用谁?”
  • “我们沾老爷子的光,”小玉笑嘻嘻地说道,“要不是老爷子的好日子,今天师傅哪放我们的假?”
  • “达达,干杯!”阿雄仔突然双手捧起酒杯敬师傅道,师傅无限惊异,旋即呵呵大笑起来。 “好乖儿子!这下可是公鸡下蛋,出了奇文了!傻仔也会孝敬他爹了。好,达达生受你这一杯!”
  • 小玉赶忙过去,替傅老爷子捶背,又替傅老爷子盛上一碗热腾腾的清炖鸡汤。
  • 吴敏十分无奈,只得把手从桌子底下抽了出来,傅老爷子握住吴敏那只割伤过的手腕,端详了半晌,腕上那道刀痕,在灯下犹自发着鲜红的亮光。傅老爷子突然将自己左腕上戴着的一只手表褪下来,套到吴敏的手上。 “老爷子——”吴敏大概有点惊呆了,戴上了表的左手悬在空中,好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戴上这只表,手上的疤便看不见了。”傅老爷子拍拍吴敏的肩膀说道,手表那条不锈钢弹簧表带正好将手腕上那道寸把长的伤痕遮掉。
  • 我也站起来,想去搀扶傅老爷子,却让他一把推开,他转过身去,背上驮着一座小山似的,颤巍巍一步一步蹭回房中去。
  • 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那个台风来临的风雨夜,在公园里,王夔龙身上穿的大概就是这件白雨衣,那晚在风里,给吹得飘飘的一团白影。
  • 他脱去雨帽,他那黑蓬蓬的头发也濡湿了,一绺绺重叠在头上,更加墨浓。
  • “当酒保也挺有意思的吧?”他望着我笑道。“可以遇见许多奇奇怪怪的人。”我吐了一口烟笑道。
  • 我去当酒保,一来想赚几个零用钱,二来我也喜欢躲在那个极深极深的地窖里,跟那群流浪汉混在一起——不过我赚来的两个钱,大都贴到那些孩子身上去了,因为他们总是没钱看病,毒又戒不掉——”
  • “阿青——”王夔龙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我抚摸着他那只创痕累累的跛脚时,我的心都在发疼,总希望能够替他治好。这次开刀虽然还不一定作准,但至少有六七成希望。我答应他,出院后,第一件事,我就带他到生生皮鞋店去替他定做一双软底皮鞋,可怜他一辈子还没穿过皮鞋呢!
  • 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一感到王夔龙接近我,我就开始想逃,我记得那晚我从他父亲那间古老的官邸仓促爬过铁门出来,把腿都划破了。
  • 他佝着背,勉强仰起头来,王夔龙赶紧上前,握住傅老爷子的手,两人互相凝视良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傅老爷子叫王夔龙就了座。
  • 我等了十年,就在等他那一道赦令。他那一句话,就好像一道符咒,一直烙在我的身上,我背着他那一道放逐令,像一个流犯,在纽约那些不见天日的摩天大楼下面,到处流窜。十年,我逃了十年,他那道符咒在我背上,天天在焚烧,只有他,只有他才能解除。可是他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入了土了。他这是咒我呢,咒我永世不得超生——”
  • “你们这些孩子,哪里能够体谅得到父亲内心的沉痛呢?”
  • 他讲得兴兴头头,指着他自己的胸口说道:‘这是我们血里头带来的——公园里的老园丁郭公公这样告诉我们,他说我们血里就带着野性,就好像这个岛上的台风地震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傅爷爷,所以我爱哭,我要把血里头的毒哭干净。’
  • 不,我想我是知道父亲所受的苦有多深的,尤其离家这几个月来,我愈来愈感觉到父亲那沉重如山的痛苦,时时有形无形地压在我的心头。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无法承担的痛苦。
  • 父亲只让我们各人点了一碗红油抄手,我们还想吃第二碗的时候,父亲却皱皱眉道:够了,够了。他把他自己碗里的抄手,又分给我们一人一只。“俞先生,等一下我可不可以吃两碗红油抄手?”我笑道,“晚饭我没吃饱,已经饿得发昏了。”
  • “这叫做大义灭亲呀!”俞先生笑道,“鄂顺认贼作父,丁云翔也是万不得已么。最后那场万里飞鹏抚着鄂顺的尸体老泪纵横,写得最好、最动人
  • 俞先生把王度卢那部《铁骑银瓶》取出来交给我,指着他那一柜子武侠小说说道: “青娃儿,以后欢迎你来这里,跟我一同练武功。” “万岁!”我欢呼道。
  • 柔白灯光照在俞先生的脸上,他的眼皮都着了酒意,一双飞扬的剑眉碧青的。
  • 我爬上床去先躺了下来,俞先生也卸去衣服,将床头的台灯熄灭,在黑暗中,我们肩并肩地仰卧着,俞先生便开始问起我的身世来,我——地告诉他听,我们那个破败的家,死去的母亲、弟娃,还有活得很痛苦的父亲。
  • 一阵不可抑止的心酸,沸沸扬扬直往上涌,顷刻间我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哭,愈发不可收拾,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呕了出来似的。这几个月来,压抑在心中的悲愤、损伤、凌辱和委屈,像大河决堤,一下子宣泄出来。俞先生恐怕是我遇见的这些人中,最正派、最可亲、最谈得来的一个了。可是刚才他搂住我的肩膀那一刻时,我感到的却是莫名的羞耻,好像自己身上长满了疥疮,生怕别人碰到似的。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些又深又黑的夜里,在后车站那里下流客栈的阁楼上,在西门町中华商场那些闷臭的厕所中,那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在我身体上留下来的污秽。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大台风夜里,在公园里莲花池的亭阁内,当那个巨大臃肿的人,在凶猛地啃噬着我被雨水浸得湿透的身体时,我心中牵挂的,却是搁在我们那个破败的家发霉的客厅里饭桌上那只酱色的骨灰坛,里面封装着母亲满载罪孽烧变了灰的遗骸。俞先生一直不停地在拍着我的背,在安慰我,可是我却愈哭愈悲切,愈猛烈起来。
  • 俞先生: 我走了。对不起,昨晚打扰了你一夜。王度卢的《铁骑银瓶》以后有机会再来向你借吧。谢谢! 李青
  • 昨晚那一阵号啕,好像把郁积在心中多时累累的淤块,都倾吐光了似的,身体内变得空空如也
  • 都向我道了声再见,一哄而散。
  • 一个夏天没来,植物园里池塘中的荷花已经盛开过了,池塘浮满了粉红的花瓣,冒出水面三、四尺高的荷叶,大扇大扇的,一顷碧绿,给雨水洗得非常鲜润。青青的莲蓬,已经开始在结子了。荷叶荷花的清香随风扑来,一入鼻,好像清凉剂一般,直沁入脑里去。
  • 园里有一连五座玻璃花房,房里层层叠叠放满了盆栽花草。外面一排排都是花圃,培养着各色各种的花苗,圃内插着许多标签,上面写着拉丁学名。我们经过一座玻璃花房,里面吊着许多羊齿植物,长条长条的绿叶垂下来像飘带一般。
  • 琴声突然中断,竹林外面,那一大顷荷塘,亭亭的荷叶,在晚风中招翻得万众欢腾,满园子里流动着一股微带涩味的荷叶清香。又一阵风掠过去,一排荷叶哗啦啦互相倾轧着斜卧了下去,荷塘对面的石径上,现出了三五个男学生的头颅来。隔了不一会儿,刚刚那缕口琴的声音,又在荷塘的对岸,颤然升起,渐去渐远,随着风,杳然而逝。
  • 这要怪你们这几个东西,生来便是奔波命,这种安安稳稳的日子,你们恐怕无福消受了。
  • 我跟小玉圈围在酒吧台内,让那一双双眼睛从头睨到脚,从脚又一寸一寸往上爬,一直爬回到我们的脸上来。那些眼睛,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我们无法躲避,亦无法逃逸。
  • 你们瞧瞧,外头的世界对咱们是很友善的么?
  • 傅老爷子说完却打量了我半晌,嘴角浮起一丝倦怠的笑容来,喃喃说道: “阿卫的衣服,你穿着正合适,阿青。”
  • 我们四个人在那阴暗的病房中,我手上提着那只军用旅行袋,小玉手上拎着一只塑胶袋,里面装着四只苹果,吴敏和老鼠在我们身后,都在凝神屏息地候立着,我们就那样静静的等了差不多一刻钟,傅老爷子才翻身醒来。
  • “咳,你们哪里有闲钱买这个?糟蹋了。”
  • 另外一栋教室里在上音乐课,随着风琴的伴奏,一流混合着参差不齐的男童的歌声,荒腔走调奋力地在唱着一首听着叫人感到莫名凄酸的圣歌。
  • 好像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有一肚子的冤屈,总也哭不尽似的。
  • 而且孩子的心思又很灵巧,对于病痛特别敏感,因此更是受苦。
  • 苹果隔了一夜,更熟了,透着一股甜香。
  • 我们经过教堂时,里面那些孤儿还在唱着那些凄酸圣歌,而且唱得那般努力,那般参差不齐。
  • 花香混着药味加上病人排泄物的秽气,使得房中的空气愈加混浊。
  • 在那盏黯淡的台灯灯光下,我看见傅老爷子那张苍斑满布的脸上,削瘦的面颊上突然添增了两道濡湿的泪痕。
  • 医院里的夜,特别漫长,一分一秒都好像延长了多少倍似的,而且也特别安静,外面走廊偶尔有值夜护士走过,脚步也是轻悄悄的。
  • 傅老爷子一直在昏迷状态中,没有醒来过,拖得非常辛苦。他脸上盖着氧气罩,手臂插上针筒不断地点滴注射,全身都缠满了胶管。他的背原本就佝偻得厉害,现在因为呼吸困难,身体愈加蜷缩成了一团。
  • 师傅又说安乐乡杂人愈来愈多,终久会把警察招来,现在傅老爷子又不在了,更没了庇护,师傅很沉重地宣布道:“咱们安乐乡,今晚起,暂时停业。”
  • “今晚守灵,我带着阿雄仔坐头更,小玉二更,阿青三更,吴敏四更,老鼠最后坐五更——蜡烛香火,小心些,不要睡着了。”
  • 我走过去,王夔龙倏地不见了,傅老爷子却缓缓立起身,转过脸来。我一看,不是傅老爷子,却是父亲!他那一头钢丝般花白的短发根根倒竖,他那双血丝满布的眼睛,瞪着我,在喷怒火。我转身便逃,可是脚下一软摔了下去。哎呀一声醒来,睁开眼睛,出了一身的冷汗背脊上的汗水,一条条直往下淌,横在我面前的是一条长长的黑棺材。
  • 大家都没有睡好,一个个青脸白唇的。
  • 陡然间,扑通一声,他那高大嶙峋的身躯,竟跪跌在傅老爷子墓前,他全身匍伏,顶额抵地,开始放声恸哭起来,他那高耸的双肩,急剧地抽搐着,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凶猛。他的呼号,愈来愈高亢,愈来愈凄厉,简直不像人类发出来的哭声,好似一头受了重创的猛兽,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跼在幽暗的洞穴口,朝着苍天,发出最后一声穿石裂帛痛不可当的悲啸。那轮巨大的赤红的夕阳,正正落在山头,把王夔龙照得全身浴血一般。王夔龙那一声声撼天震地的悲啸,随着夕辉的血浪,沸沸滚滚往山脚冲流下去,在那千茔百冢的山谷里,此起彼落地激荡着。于是我们六个人,由师傅领头,在那浴血般的夕阳影里,也一齐白纷纷地跪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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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不是老笑我做樱花梦吗?现在我的梦里真的有了樱花了。明年春天,樱花开的时候,我会穿了和服在樱花树下照张相片寄给你。
  • 我把你的信拿去给吴敏看,他一兴奋,便去买一瓶啤酒回来,我们两人对饮了几大杯,为你庆祝。
  • 上个星期我经过安乐乡的门口,早已换了新主,改名字叫“香妃”,变成个招徕日本人的酒馆,听说有酒女陪酒的。
  • 老师说中国家庭的母教很重要,岳飞有了那样深明大义的母亲,才会变成民族英雄,所以老师要我们以后听从母亲的教导。那个浑小子又起来捣蛋说道:“老师,我阿母是宝斗里的妓女,明什么大义呀!”老师一脸通红,说不出话来。我们在下面挤眉眨眼,嗤嗤暗笑。
  • 阿青,我的百宝箱呢,你千万要替我好好收藏起来,不要让别人发现,把我的宝贝偷走了。你来看我的时候,拿支钢笔来给我玩玩。不要拿那几支好钢笔,拿那支旧的蓝色犀飞利就够了。这里的人很可怕,好东西不能露白。好哥哥,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呢?你们再不来看我,我要闷死啦。
  • 如果我现在去找他,会使他感到为难,我不想那样做,我要他在心中对我永远保持一个好印象。我跟林样虽然相处很短,可是阿青,那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几天。
  • “师傅,”我清了一下喉咙又叫道,“阿青向师傅请安。”“你是对我说话么?”杨教头又朝我瞥了一眼,冷笑道,“我以为你们早就不认我这个师傅了呢!”
  • “阿青。”原始人阿雄仔蹭过来,张开两只巨臂将我一把环抱住。
  • 于是老年的、中年的、少年的、社会地位高尚的、社会地位卑下的、多情的、无情的、痛苦的、快乐的,种种不同的差异区别,在这个寒流来临的除夕夜,在这没有月亮却是满天星斗的灿烂夜空下,在新公园莲花池畔我们这个与外面世界隔绝的隐秘王国里,突然间统统泯灭消逝。我们平等地立在莲花池的台阶上,像元宵节的走马灯一般,开始一个跟着一个,互相踏着彼此的影子,不管是天真无邪,或是沧桑堕落,我们的脚印,都在我们这个王国里,在莲花池畔的台阶上留下一页不可磨灭的历史。
  • 我不禁蓦然一惊,算算自从去年五月里那个异常晴朗的下午,我让父亲逐出了家门,在台北的街头流浪到半夜,最后终于跨入了新公园我们这个王国里来,前后也不过九个多月,但我感到那已经恍惚是发生在前一世的事情,那么遥远,那么渺茫。我
  • “阿凤的血,滚烫的,流得一地,就流在这里。我把他抱在怀里,他那双垂死的眼睛,望着我,一点怨毒也没有,竟然还露着歉然和无奈的神情。他那双大大的、痛得在跳跃似的眼睛,跟了我一辈子,无论到哪里,我总看得到他那双痛得发黑的眼睛。那天晚上,我记得我坐在台阶上狂叫:火!火!火!我看见满天的星火都纷纷掉了下来,落在莲花池里,在熊熊地燃烧——”

附录 研悲情为金粉的歌剧

  • 将悲情研成金粉的歌剧”
  • 白先勇是以一种超然的态度,带着理解、默契和温柔的眼光来看男妓问题,他掌握的是基本性欲和以无希望的贫穷及无未来的爱情为其基础的两种骄傲违抗的悲剧美。
  • 阿瑟哈认为《孽子》是属于我们现代的社会,人们送亚美茄手表给青少年,一面喝着欧美的烈酒,但实际上中国的灵魂及其幽灵仍盘踞着,它的神话或历史的典故、它的礼仪、它的信仰、对长辈的尊敬以及隶属一个家庭的最基本需要:因为被家庭排斥驱逐是最糟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