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根谭

洪应明

前言

  • 风急雨斜处,立得脚定;花浓柳艳处,着得眼高;路危径险处,回得头早”。

修身篇

  • 执拗[1]者福轻,而圆融[2]之人其禄必厚;操切[3]者寿夭[4],而宽厚之士其年必长。故君子不言命,养性即所以立命;亦不言天,尽人自可以回天。

烈火炼真金,成事须用功

  • 欲做精金美玉[1]的人品,定从烈火中锻来;思立掀天揭地[2]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3]。

天命又如何,人定能胜天

  • 天薄[1]我以福,吾厚吾德以迓之[2];天劳我以形,吾逸[3]吾心以补之;天厄[4]我以遇,吾亨吾道以通之。天且奈我何哉!

去混心自清,去苦乐自存

  • 水不波[1]则自定,鉴[2]不翳[3]则自明。故心无可清,去其混之者而清自现;乐不必寻,去其苦之者而乐自存。

劝学篇

  • 纷扰[1]固溺志[2]之场,而枯寂亦槁心[3]之地。故学者当栖心[4]元默[5],以宁吾真体;亦当适志恬愉,以养吾圆机[6]。
  • 事理因人言而悟者,有悟还有迷,总不如自悟之了了[1];意兴[2]从外境而得者,有得还有失,总不如自得之休休[3]。
  • 学者有段兢业[1]的心思,又要有段潇洒[2]的趣味。若一味敛束[3]清苦,是有秋杀无春生,何以发育万物?
  • 出世[1]之道即在涉世[2]中,不必绝人以逃世;了心[3]之功即在尽心[4]内,不必绝欲以灰心。
  • 横逆[1]困穷[2],是锻炼豪杰的一副炉锤[3]。能受其锻炼者,则身心交益[4];不受其锻炼者,则身心交损。
  • 事有急之不白[1]者,宽[2]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3];人有切[4]之不从者,纵之或自化[5],毋操切以益其顽。
  • 道[1]是一件公众的物事[2],当随人而接引[3];学是一个寻常的家饭,当随事而警惕。
  • 没有事情的时候就想一想自己有没有闲杂的思想念头。有事情的时候就要想一想自己有没有粗心浮躁意气用事。得意的时候就想一想自己有没有骄傲自负的言语表情。失意的时候就想一想自己有没有失望怨愤的情绪。这样时常检点自己的思想言行,使坏习惯渐渐从多到少,从有到无,这才是真正掌握了人生真谛。
  • 士人[1]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才有万变不穷之妙用[2]。
  • 学者如果在行动和静止的时候有不同的操作,在喧闹与寂静的时候有不同的志趣,这还是由于没有锻炼成熟、心思容易混杂所造成的。学者需要操持心志、修养身心,在静止不动的云与水中看到鸢飞在天、鱼跃水底的景致,在狂风骤雨中看到风平浪静的风光,这样才能看到万物齐一的美妙。

玄默宁真体,恬愉养圆机

  • 纷乱骚动固然沉溺人的心志,而枯燥寂寞也使人心丧失活力。所以求学的人应当寄托心志于清静,以此来使自己获得安宁;也应当适应自己的志趣恬淡愉悦,以此来培养自己的圆通机变。
  • 功夫难处做,学问苦中得
  • 磨砺当如百炼之金,急就者非邃养[1];施为[2]宜似千钧[3]之弩[4],轻发者无宏功[5]。
  • 人解读有字书,不解读无字书;知弹有弦琴,不知弹无弦琴[1]。以迹用[2],不以神用[3],何以得琴书佳趣?
  •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学道者须要努力;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得道者一任天机[1]。
  • 攻[1]人之恶[2]毋[3]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毋过高,当使其可从。
  • 如果不用崇高的道德来陶冶熔化它们,节操与文章也不过是意气用事、微不足道的雕虫小技而已。
  • 事稍拂逆[1],便思不如我的人,则怨尤[2]自消;心稍怠荒[3],便思胜似我的人,则精神自奋。
  • 无事便思有闲杂念想否?有事便思有粗浮意气[1]否?得意便思有骄矜[2]辞色[3]否?失意便思有怨望情怀否?时时检点,到得从多入少,从有入无处,才是学问的真消息[4]。
  • 昨日之非[1]不可留,留之则根烬[2]复萌,而尘情[3]终累[4]乎理趣[5];今日之是不可执,执之则渣滓[6]未化,而理趣反转为欲根。

英敏以学摄,激昂以德融

  • 才智英敏[1]者,宜以学问摄[2]其躁;气节激昂者,当以德性融[3]其偏。
  • 性躁心粗[1]者,一事无成;心和气平[2]者,百福自集。
  • 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一生清福,只在碗茗炉烟[1]。
  • 在茅草屋下诵读诗书,每天都能和古代圣贤对话交谈,谁能说贫穷是一种病呢?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举杯畅饮,时时都能和天地自然融为一体,谁能说醉酒不是静思悟道呢?
  • 为善[1]而欲自高[2]胜人,施恩而欲要名结好[3],修业[4]而欲惊世骇俗[5],植节[6]而欲标异见奇[7],此皆是善念中戈矛[8],理路上荆棘[9],最易夹带[10],最难拔除者也。须是涤尽渣滓[11],斩绝萌芽,才见本来真体[12]。
  • 一勺水便具四海水味,世法[1]不必尽尝;千江月总是一轮月光,心珠[2]宜当独朗。
  • 夜深人静,独坐观心[1],始觉妄穷[2]而真独露[3]。每于此中得大机趣[4],既觉真现而妄难逃,又于此中得大惭悔。
  • 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独自坐下来反省观察自己的内心,才发现邪思杂念都消失了,自己的本真自然显现出来。每当这个时候都能从中体会到许多生命的生机与趣味,领悟人生的道理。既发觉本真出现的可贵,又感到难以完全消除妄念,继而感觉到非常惭愧后悔。

处世篇

  • 士君子之涉世,为人不可轻[1]为喜怒,喜怒轻,则心腹肝胆皆为人所窥[2];于物不可重为爱憎,爱憎重,则意气精神悉为物所制。
  • 使人有面前之誉[1],不若使其无背后之毁[2];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其无久处之厌。
  • 遇事只一味镇定从容,纵纷若乱丝,终当就绪[1];待人无半毫矫伪欺隐,虽狡[2]如山鬼,亦自献诚。
  • 持身涉世,不可随境而迁。须是大火流金[1],而清风穆然[2];严霜杀物,而和气蔼然[3];阴霾[4]翳[5]空,而慧日[6]朗然[7];洪涛倒海,而砥柱屹然。方是宇宙内的真人品。
  • 廉官多无后,以其太清也;痴人每多福,以其近厚也。故君子虽重廉介[1],不可无含垢纳污之雅量;虽戒痴顽[2],亦不必有察渊洗垢之精明。

操存有真宰,应用有圆机

  • 操存[1]要有真宰,无真宰[2]则遇事便倒,何以植顶天立地之砥柱?应用要有圆机[3],无圆机则触物有碍,何以成旋乾转坤之经纶[4]。
  • 苍蝇附骥[1],捷则捷矣,难避处后之羞[2];茑萝[3]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之耻[4]。所以君子宁以风霜自挟[5],毋为鱼鸟亲人[6]。
  • 好丑心太明,则物不契[1];贤愚心太明,则人不亲。士君子须是内精明而外浑厚,使好丑两得其平,贤愚共受其益,才是生成的德量[2]。
  • 区分事物好与坏的心思过于鲜明,那么就不容易与事物相投合;评价人贤良与愚蠢的心思过于分明,那么就不容易与人亲近。真正有德行的人应该是内心精明敏捷而外表浑厚纯朴,这样使得好与坏保持平衡,贤良的人与愚蠢的人都能受益,这才是天生的美德与气量。
  • 对待别人留有一定余地,不能把恩惠与礼遇一下子都给予对方,这样才可以维持住欲望无限的人心;处理事情留有一定的才能与智慧,这样可以防备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 落落者[1],难合亦难分;欣欣者[2],易亲亦易散。是以君子宁以刚方[3]见惮[4],勿以媚悦取容。
  • 处世而欲人感恩,便为敛怨[1]之道;遇事而为人除害,即是导利[2]之机。
  • 为人处世想着要得到别人的感激,这就是为自己聚敛怨恨的道路;遇到事情为别人消除祸患,这就是使自己收获利益的机会。
  • 所以聪明的人大多隐藏自己的才华,锋芒不露。品德高尚的人常常谦让美名,把善行归于大家。
  • 大恶多从柔处伏,哲士[1]须防绵里之针[2];深仇常自爱中来,达人[3]宜远刀头之蜜[4]。
  • 喜欢诋毁别人的人,他的品德并不优良,而遭到别人毁谤的人每遭受一次毁谤便增加一回自我反省,这样就可以减少不良的品行,增加优良的品行;喜欢欺负别人的人没有福气,而受别人欺负的人每受一次磨难便增长一番气量,这就可以使祸害转变成福气。

失血于杯中,笑猩猩嗜酒

  • 失血于杯中,堪笑猩猩之嗜酒[1];为巢于幕上[2],可怜燕燕之偷安。
  • 鹤立鸡群,可谓超然无侣矣。然进而观于大海之鹏,则渺然自小。又进而求之九霄之凤[1],则巍乎莫及。所以至人常若无若虚,而盛德[2]多不矜不伐[3]也。
  • 多栽桃李少栽荆[1],便是开条福路;不积诗书偏积货[2],还如筑个祸基[3]。
  • 大聪明的人,小事必朦胧;大懵懂[1]的人,小事必伺察[2]。盖伺察乃懵懂之根,而朦胧正聪明之窟也。
  • 不责人小过[1],不发[2]人阴私[3],不念人旧恶[4];三者可以养德[5],亦可以远害。

经世篇

  • 善启迪[1]人心者,当因其所明而渐通之,勿强开其所闭;善移风化[2]者,当因其所易而渐及之,毋轻矫其所难。
  • 宇宙内事,要力担当,又要善摆脱。不担当,则无经世[1]之事业[2];不摆脱,则无出世之襟期[3]。
  • 帆只扬五分,船便安;水只注五分,器便稳。如韩信[1]以勇略震主被擒,陆机[2]以才名冠世见杀,霍光[3]败于权势逼君,石崇[4]死于财赋敌国,皆以十分取败者也。康节[5]云:“饮酒莫教成酩酊,看花慎勿至离披[6]。”旨哉言乎[7]!
  • 处世不必邀[1]功,无过便是功;与人[2]不要感德[3],无怨便是德。
  • 酷烈之祸,多起于玩忽[1]之人;盛满之功,常败于细微之事。故语云:“人人道好,须防一人着恼;事事有功,须防一事不终。”
  • 平民肯种德[1]施惠,便是无位的卿相[2];士夫[3]徒贪权市宠[4],竟成有爵的乞人。
  • 市[1]私恩,不如扶公议[2];结新知,不如敦[3]旧好;立荣名,不如种阴德;尚奇节,不如谨庸行[4]。
  • 一个人与其收买人心而施恩惠给别人,那还不如以光明磊落的态度去争取社会大众的舆论;一个人与其结交很多不能劝善规过的新朋友,倒不如加深一下跟老朋友之间的情谊;一个人与其沽名钓誉、想法提高知名度,倒不如悄悄在暗中积一些阴德;一个人与其标新立异去显示名节,倒不如平日谨言慎行多做一些平凡无奇的好事。
  • 锄奸杜[1]幸[2],要放他一条去路。若使之一无所容,便如塞鼠穴者,一切去路都塞尽,则一切好物都咬破矣。
  • 谢世[1]当谢于正盛之时,身宜居于独后[2]之地;德须谨于至微之事,恩务施于不报之人。
  • 辞官隐退应当在事业兴盛、官运亨通的时候;平时处身应当选在一个与世无争的幽静之所;谨慎修炼自己的德行,哪怕只是细小的事情;施予恩惠,一定要包括那些不报恩德的人。

启人因其明,移风因其易

  • 少壮当用意,衰老宜忘情
  • 人情反覆[1],世路崎岖。行不去,须知退一步之法;行得去,务加让三分之功。

建功多虚圆,失机必执拗

  • 建功立业者,多虚圆[1]之士,偾事[2]失机者,必执拗之人。
  • 人情世态倏忽[1]万端,不宜认得太真。尧夫[2]曰:“昔日所云我,今朝却是伊。不知今日我,又属后来谁?”人常作是观,便可解却胸中罥[3]矣。
  • 饥则附,饱则扬;燠[1]则趋,寒则弃,人情通患[2]也。
  • 我贵而人奉[1]之,奉此峨冠大带[2]也;我贱而人侮之,侮此布衣草履也。然则原非奉我,我胡为喜?原非侮我,我胡为怒?
  • 居盈[1]满者,如水之将溢未溢,切忌再加上一滴;处危急者,如木之将折未折,切忌再加一搦[2]。
  •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必早。知此,可以免蹭蹬[1]之忧,可以消躁急之念。
  • 一事起则一害生,故天下常以无事为福。读前人[1]诗云:“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又云:“天下常令万事平,匣中[2]不惜千年死。”虽有雄心猛气,不觉化为冰霰[3]矣。
  • 龙可豢[1],非真龙;虎可搏,非真虎。故爵禄可饵[2]荣进之辈[3],必不可笼[4]淡然无欲之人;鼎镬[5]可及宠利之流[6],必不可加飘然远引之士[7]。
  • 一场闲富贵,狠狠争来,虽得还是失;百岁好光阴,忙忙过了,纵寿亦夭[1]。
  • 趋炎附势[1]之祸,甚惨亦甚速;栖[2]恬守逸之味,最淡亦最长。
  • 费千金而结纳贤豪,孰若倾半瓢之粟,以济饥饿之人;构千楹[1]而招来宾客,孰若葺数椽之茅[2],以庇孤寒之士。
  • 事事要留个有余不尽的意思,便造物[1]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损我。若业必求满,功必求盈者,不生内变,必招外忧[2]。
  • 不论做任何事都要留有余地,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这样即使是创造万物的神也不会嫉妒,也不会遭到神鬼的侵害。假如对一切事物都要求做到尽善尽美的地步,一切功劳都希望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即使不为此而发生内乱,也必然会为这些招致外来的攻诘、忌恨。
  • 进德修道[1],要个木石[2]的念头,若一有欣羡,便趋欲境;济世经邦,要段云水[3]的趣味,若一有贪著[4],便堕危机。
  • 藜口苋肠[1]者,多冰清玉洁[2];衮衣玉食[3]者,甘婢膝奴颜[4]。盖志以淡泊明,而节从肥甘[5]丧矣。
  • 好察[1]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谓明[2];必胜非勇,能胜能不胜之谓勇。

治家篇

  • 养弟子[1]如养闺女,最要严出入,谨交游。若一接近匪人[2],是清净田中下一不净的种子,便终身难植嘉禾[3]矣。
  • 融得性情[1]上偏私,便是一大学问;消得家庭内嫌隙,才为火内栽莲[2]。
  • 大烈鸿猷[1],常出悠闲镇定之士,不必忙忙[2];休征[3]景福,多集宽洪长厚之家,何须琐琐[4]。
  • 问祖宗之德泽[1],吾身所享者是,当念其积累之难;问子孙之福祉[2],吾身所贻[3]者是,要思其倾覆之易。
  • 家人有过,不宜暴扬,不宜轻弃。此事难言,借他事而隐讽[1]之;今日不悟,俟[2]来日正警之。如春风之解冻,如和气之消冰,才是家庭的型范[3]。
  •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纵做到极处,俱是合当[1]如是,著不得一毫感激的念头。如施者任德[2],受者怀恩,便是路人,便成市道[3]矣。
  • 居官有二语曰:“惟公则生明,惟廉则生威。”居家有二语曰:“惟恕[1]则平情,惟俭则足用。”
  • 贫穷的家庭也要把地打扫得十分干净,穷人家的女孩也要把头发梳理得干净整洁。虽然没有艳丽的装饰,却能保持高雅风度。有良好修养与德行的君子,遭遇穷愁困苦的时候,怎么能荒废懈怠呢?
  • 饮宴之乐多,不是个好人家;声华[1]之习胜,不是个好士子[2];名位之念重,不是个好臣工[3]。
  • 以幻境[1]言,无论功名富贵,即肢体亦属委形[2];以真境[3]言,无论父母兄弟,即万物皆吾一体。人能看的破,认的真,才可以任天下之负担,亦可脱世间之缰锁[4]。
  • 福不可徼[1],养喜神[2]以为招福之本;祸不可避,去杀机[3]以为远祸之方。
  • 俭,美德也,过则为悭吝[1],为鄙啬[2],反伤雅道[3];让,懿行[4]也,过则为足恭[5],为曲谨[6],多出机心[7]。
  • 节俭朴素本来是一种美德,但是太过分节俭了就是小气,就会沦为为富不仁、斤斤计较的守财奴,这样反而会伤害到做人的忠厚之道。处事谦让本来也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但是谦让过分了,就会显得卑躬屈膝、谨小慎微不够大方得体,这样反而会给人一种好用心机的感觉。

少事之为福,多心之为祸

  • 福莫福于少事[1],祸莫祸于多心。惟苦事者方知少事之为福;惟平心者始知多心[2]之为祸。
  • 人生没有比无忧心琐事可牵挂更为幸福的了,而最大的灾祸没有比疑神疑鬼更可怕的了。只有那些终日劳碌的人,会知道无事一身轻才是最大的幸福;只有那些经常心如止水安祥平和的人,才知道最大的灾祸源于多心猜疑。
  • 以积货财[1]之心积学问,以求功名之念求道德,以爱妻子之心爱父母,以保爵位之策保国家。出此入彼,念虑[2]只差毫末[3],而超凡入圣[4],人品且[5]判星渊[6]矣。人胡不[7]猛然转念哉!
  • 耳中常闻逆耳[1]之言,心中常有拂心[2]之事,才是进德修行的砥石[3]。若言言悦耳,事事快心,便把此生埋在鸩毒[4]中矣。
  • 天地之气[1],暖则生,寒则杀。故性气[2]清冷[3]者,受享[4]亦凉薄[5];惟气和暖心之人,其福亦厚,其泽亦长。
  • 人肯当下休,便当下了。若要寻个歇处,则婚嫁虽完,事亦不少。僧道虽好[1],心亦不了。前人云:“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见之卓矣。
  • 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1],所以福来不必喜,要看他会受;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儆之[2],所以祸来不必忧,要看他会救。
  • 面前的田地[1]要放得宽,使人无不平之叹[2];身后的惠泽要流得长,使人有不匮之思[3]。
  • 耳根[1]如风谷传声,过而不留,则是非俱谢;心境如月池浸色[2],空而不着,则物我两忘。
  • 忧勤[1]是美德,太苦则无以适性怡情[2];淡泊是高风[3],太枯[4]则无以济人利物。
  • 用心尽力去做事本来是一种很好的品德,但是过于认真而使心力交瘁,使精神得不到调剂就会失去生活的乐趣;把功名利禄看得很淡本来是一种高尚的情操,但是过分清心寡欲,远离社会,对社会大众就不会做出什么贡献了。

出世篇

  • 古人闲适处,今人却忙过了一生;古人实受处,今人又虚度了一世。总是耽空逐妄[1],看个色身不破[2],认个法身不真[3]耳。
  • 作人无甚高远的事业,摆脱得俗情[1]便入名流;为学无甚增益[2]的工夫,减除得物累[3],便臻圣境[4]。
  • 念头浓[1]者自待厚,待人亦厚,处处皆厚;念头淡[2]者自待薄,待人亦薄,事事皆薄。故君子居常[3]嗜好,不可太浓艳[4],亦不宜太枯寂[5]。
  • 风来疏竹[1],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2]。故君子事来心始现[3],事去而心随空[4]。
  • 夸逞[1]功业,炫耀文章,皆是靠外物做人。不知心体莹然[2],本来不失,即无寸功只字,亦自有堂堂正正做人处。
  • 会[1]得个中趣,五湖[2]之烟月[3],尽入寸里[4];破得眼前机[5],千古之英雄,尽归掌握[6]。
  • 草木才零落,便留萌蘖[1]于根底;时序虽凝寒[2],终回阳气[3]于灰管[4];肃杀之气,生意存焉,即是可以见天地之心[5]。
  • 世事如棋局,不着[1]的才是高手;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2]。
  • 识造化幻境,觅人物根宗吾人适志于花柳烂漫之时,得趣于笙歌腾沸之处,乃是造化[1]之幻境,人心之荡念[2]也。须从木落草枯之后,向声希味淡之中,觅得一些消息[3],才是乾坤的橐龠[4],人物的根宗[5]。
  • 看破有尽身躯,万境之尘缘[1]自息;悟入[2]无怀境界[3],一轮之心月[4]独明。
  • 人之有生也,如太仓[1]之粒米,如灼目之电光,如悬崖之朽木,如逝海[2]之巨波。知此者如何不悲?如何不乐?如何看他不破而怀贪生之虑?如何看他不重而贻[3]虚生之羞?
  • 鹬蚌相持[1],兔犬共毙[2],冷觑来令人猛气全消;鸥凫共浴,鹿豕同眠,闲观去使我机心顿息。
  • 迷则乐境成苦海,如水凝为冰;悟则苦海为乐境,犹冰涣[1]作水。可见苦乐无二境,迷悟非两心,只在一转念间耳。
  • 满室清风,满几[1]月,坐中物物见天心;一溪流水,一山云,行处时时观妙道[2]。
  • 山河大地已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1];血肉身躯且归泡影,而况影外之影[2]。非上上智[3],无了了[4]心。
  • 有浮云富贵之气[1],而不必岩栖穴处[2];无膏肓泉石之癖[3],而常自醉酒耽[4]诗。
  • 竞逐[1]听人,而不嫌尽醉;恬淡适己,而不夸独醒。此释氏[2]所谓不为法缠[3],不为空缠[4],身心两自在者。
  • 孤云出岫[1],去留一无所系;朗镜悬空,静躁两不相干。
  • 山林是胜地,一营恋[1]便成市朝[2];书画是雅事,一贪痴便成商贾[3]。盖心无染着,欲境是仙都;心有系牵,乐境成悲地。
  • 时当喧杂,则平日所记忆者皆漫然忘去;境在清宁,则夙昔[1]所遗忘者又恍尔[2]现前[3]。可见静躁稍分,昏明顿异。
  • 每当周遭环境喧嚣杂乱使人心情浮躁时,平日所记住的事情都会慢慢忘掉;每当周遭环境安宁使人心神平和时,以前所遗忘的事情又仿佛会呈现在眼前。由此可见,心神的浮躁和宁静稍有区分,昏暗与光明就会迥然不同。

身常放闲处,不受荣辱遣

  • 此身常放在闲处,荣辱得失谁能差遣我?此心常安在静中,是非利害谁能瞒昧[1]我?
  • 我不希[1]荣,何忧乎利禄之香饵[2]?我不竞进[3],何畏乎仕宦之危机?
  • 多藏厚亡[1],故知富不如贫之无虑;高步疾颠[2],故知贵不如贱之常安。
  • 猛兽易伏,人心难降。溪壑易填,人心难满。
  • 心地[1]上无风涛,随在皆青山绿树;性天[2]中有化育[3],触处都鱼跃鸢飞[4]。
  • 晴空朗月,何天不可翱翔,而飞蛾独投夜烛;清泉绿竹,何物不可饮啄,而鸱鸮[1]偏嗜腐鼠。噫!世之不为飞蛾鸱鸮者,几何人哉!
  • 权贵龙骧[1],英雄虎战[2],以冷眼视之,如蝇聚膻[3],如蚁竞血;是非蜂起,得失猬兴[4],以冷情当之,如冶化金,如汤[5]消雪。
  • 真空不空[1],执[2]相非真,破相亦非真,问世尊[3]如何发付[4]?在世出世,徇[5]欲是苦,绝欲亦是苦,听吾侪善自修持。
  • 烈士[1]让千乘[2],贪夫争一文,人品星渊[3]也,而好名不殊好利;天子营家国,乞人号饔飧[4],位分霄壤[5]也,而焦思何异焦[6]声?
  • 性天[1]澄澈,即饥餐渴饮,无非康济[2]身心;心地沉迷,纵谈禅演偈[3],总是播弄[4]精魄。
  • 人心有真境[1],非丝非竹[2],而自恬愉[3],不烟不茗[4],而自清芬[5]。须念净境虚空,虑忘形释[6],才得以游衍[7]其中。
  • 天地中万物,人伦中万情,世界中万事,以俗眼[1]观,纷纷各异;以道眼[2]观,种种是常,何须分别,何须取舍!
  • 以我转[1]物者,得固不喜,失亦不忧,大地尽属逍遥[2];以物役[3]我者,逆固生憎,顺亦生爱,一毫便生缠缚[4]。
  • 以我为中心支配一切事物的人,成功了固然不觉得高兴,失败了也不至于忧愁,这样没有羁绊和牵挂地做人真是逍遥自在;以物为中心而受物欲奴役的人,遭遇逆境时心中产生怨恨,处于顺境时产生欢喜之心,一点细微的事就能把自己束缚住。
  • 优人[1]傅粉调朱,效妍[2]丑于毫端[3]。俄而歌残场罢,妍丑何存?弈者争先竞后,较雌雄[4]于着手。俄而局尽子收,雌雄安在?
  • 就一身了[1]一身者,方能以万物付[2]万物;还[3]天下于天下者,方能出[4]世间于世间。
  • 人生原是傀儡[1],只要把柄[2]在手,一线不乱,卷舒自由,行止在我,一毫不受他人提掇[3],便超此场中矣。
  • 当雪夜月天,心境[1]便尔清澈;遇春风和气,意界[2]亦自冲融。造化[3]人心,浑合无间。
  • 山居胸次清,触物皆佳思 山居胸次[1]清洒,触物皆有佳思。见野鹤孤云[2],而起超绝之想;遇清泉白石,而动澡雪[3]之思;抚老桧寒梅,而劲节与之挺立;侣沙鸥麋鹿[4],而机心与之顿忘。若一入尘寰[5],无论物不相关,即此身亦属旒赘[6]矣。
  • 世态有炎凉,而我无嗔喜[1];世味有浓淡,而我无欣厌。一毫不落世情窠臼[2],便是在世出世法也。
  • 鱼得水逝[1],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识此可以超物累,可以乐[2]天机。
  • 鱼在水中优哉游哉地游着,但是它们本身并没有在水中的感觉,鸟借风力在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但是它们却不知道自己置身风中。人若能认清这个道理,就可以超然置身于物欲的诱惑之外,享受人生的乐趣。
  • 林间松韵[1],石上泉声,静里听来,识天地自然鸣佩[2];草际烟光[3],水心云影,闲中观出,见乾坤最妙文章。
  • 水流而石无声,得处喧见寂之趣;山高而云不碍,悟出有[1]入无[2]之机。
  • 一字不识,而有诗意者,得诗家真趣[1];一偈[2]不参,而有禅[3]味者,悟禅教玄机[4]。
  • 释氏之“随缘[1]”,吾儒之“素位[2]”,四字是渡海的浮囊。盖世路茫茫,一念求全,则万绪纷起。惟随遇而安,斯无入而不自得矣。

养生篇

  • 爽口[1]之味,皆烂肠腐骨[2]之药,五分便无殃[3];快心之事,多损身败德之媒,五分便无悔。
  • 天地有万古[1],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幸生其间者,不可不知有生之乐,亦不可不怀虚生[2]之忧。
  • 标[1]节义者,必以节义受谤[2];榜道学者,常因道学[3]招尤。故君子不近恶事,亦不立善名,只要和气浑然[4],才是居身之宝。
  • 忙里要偷闲,须先向闲中讨个把柄[1];闹中要取静,须先从静处立个主宰[2]。不然未有不因境而迁、随事而靡[3]者。
  • 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1]枕;机息[2]坐忘[3]磐石上,古今尽属蜉蝣[4]。
  • 花开花谢春不管,拂意[1]事休对人言;水暖水寒鱼自知,会心处还期独赏。
  • 谈纷华[1]而厌者,或见纷华而喜;语淡泊而欣者,或处淡泊而厌。须扫除浓淡之见,灭却欣厌之情,才可以忘纷华而甘淡泊也。
  • 遍阅人情,始识疏狂之足贵;备尝世味,方知淡泊之为真。
  • 阶下几点飞翠落红,收拾来无非诗料[1];窗前一片浮青映白,悟人处尽是禅机[2]。
  • 两个空拳握古今,握住了还当放手;一条竹杖担风月,担到时也要息肩。
  • 东海水,曾闻无定波,世事何须扼腕[1]?北邙山[2],未省留闲地[3],人生且自舒眉。
  • 霜天闻鹤唳,雪夜听鸡鸣,得乾坤清纯之气[1];晴空看鸟飞,活水观鱼戏,识宇宙活泼之机。
  • 会心不在远,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1]间,便居然有万里山川之势;片言只语内,便宛然见千古圣贤之心,才是高士的眼界,达人的胸襟。

爽口味五分,快心事五分

  • 雨余观山色,景象便觉新妍;夜静听钟声,音响尤为清越[1]。登高使人心旷,临流使人意远;读书于雨雪之夜,使人神清;舒啸[2]于丘阜[3]之巅,使人兴迈[4]。
  • 昼闲人寂,听数声鸟语悠扬,不觉耳根尽彻[1];夜静天高,看一片云光舒卷,顿令眼界俱空。
  • 花的开放与败落与春天没有关系,遇到不顺心意的事情不要对别人说;水的冷暖鱼儿自然知道,遇到心领神会的地方还望能独自赏玩。

心与竹俱空,是非不著脚

  • 心与竹俱空,问是非何处著脚?念同山共静,知忧喜无由上眉。
  • 鹤唳雪月霜天,想见屈大夫醒时之激烈;鸥眠春风暖日,会知陶处士醉里之风流。
  • 世人为荣利[1]纷缠,动曰尘世苦海。不知云白山青,川行石立[2],花迎鸟笑,渔唱樵歌,世亦不尘,海亦不苦,彼自尘苦[3]其心尔。
  • 人知名位[1]为乐,不知无名无位之乐为最真;人知饥寒为忧,不知不饥不寒之忧为更甚。
  • 石火光中[1]争长竞短,几何光阴?蜗牛角上[2]较雌论雄,许大[3]世界?
  • 色欲火炽,而一念及病时,便兴似寒灰;名利饴甘,而一想到死地,便味如嚼蜡。故人常忧死虑病,亦可消幻业[1]而长道心[2]。
  • 芦花被[1]下卧雪眠云[2],保全得一窝夜气;竹叶杯[3]中吟风弄月[4],躲离了万丈红尘[5]。
  • 宠辱不惊[1],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2]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 莺花茂而谷艳山浓,总是乾坤之幻境[1];水木落[2]而崖枯石瘦,才见天地之真吾[3]。
  • 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1]自闲,而劳攘[2]者自冗。
  • 损之又损[1],栽花种竹,尽交还乌有先生[2];忘无可忘,煮茗焚香,总不问白衣童子[3]。
  • 松涧边携杖独行,立处云生破衲[1];竹窗下枕书高卧,觉时月浸寒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