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肯斯坦

玛丽·雪莱

序言（一八三一年）

但我的梦想却完全属于自己，对谁都秘而不宣，它是我烦恼时的避风港，闲暇时的自乐园。
我并不把自己写成故事的女主角，总觉得自己的生活太平庸，无法想象浪漫的灾祸或奇妙的情节能成为我的命运。但我也没有把自己局限在个人的小圈子里，而是创造了很多文学形象。按我当时的年龄，我觉得这些形象比我自己的实际生活有趣多了。
可我仍然没有写出作品来—旅行和烦琐的家务占用了我太多的时间，而为了与他那比我深沉得多的心灵交流，为了阅读和思想上的进步，我还把学习全放在了能引起我兴趣的文学作品上。
考文垂那臭名昭著的汤姆更糟糕的环境里时
用堂吉诃德的跟班桑丘·潘沙的话说，“凡事总得有个开头。”而开了头的东西又总牵连到更早的事物。印度教徒为了驮住世界，创造了一头象，却又不得不让象站到一只乌龟背上。我们只好规规矩矩地承认，创作并非是无中生有，它既然是从混沌里萌生的，就首先得由混沌来提供材料。
我找到了！能让我恐惧的东西也就能让别人恐惧。我只需要写出那个在我梦中半夜出没的幽灵就行。”
我对它感情很深，因为它是我幸福时期的产儿—那时死亡和忧伤只是两个在我心里引不起任何真正共鸣的词语。

P.B.雪莱序言（一八一八年）

要想以自己的作品给人消遣或自我消遣，即便是最卑微的小说家，也会老老实实地给予自己的小说以某种自由，甚至法则，这种自由可以把人类情感的许多优美的组合转化为最精美的诗篇。

第一封信

从我想去的地区吹来的这微风，让我提前品尝到了那冰雪气候的情趣。寒风刺激了我的感觉，因为它的鼓舞，我的白日梦就更加强烈和生动了。
因为坚持不懈的目标最能使人心平气和—灵魂可以把它那智慧的眼睛锁定在目标上。
我的生活原是可以在轻松和奢侈里度过的。但是我选择了荣誉，而不是财富铺设在我路上的诱惑。
可如果失败了呢？你要不是马上就见到我，就是永远也见不到我了。

第二封信

我满腔热情，想要成功，却没有人与我分享我的快乐。不错，我可以把感受写到纸上，但那只是一种蹩脚的宣泄手段。我希望身边有个能理解我感情的人，能读懂我的眼神。
我的灵魂里酝酿着某种我并不理解的东西。事实上我很勤奋，很刻苦，我这人是依靠毅力和坚韧工作的。但我也有一种对神奇事物的爱和信仰。它们交织在我所有的计划里，催促我在常人行走的道路之外寻出路来，甚至去到我即将探索的汪洋大海和无人到达过的地区。

第三封信

日月星辰已经见到了我的胜利，也证明了我的胜利。我们为什么不能继续前进，征服那尚未驯服，却并不恣意的大自然呢？人类的顽强决心和意志力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呢？

第四封信

他的目光往往带着野性，甚至疯狂。但在见到有人对他做出表示关心的举动时，即使是最小的帮助，他也会露出明朗的表情，闪出一种我从没见过的温和与善良之光。他也常常表现出忧郁和失望，有时还对人龇牙，仿佛已被灾难折磨得烦躁易怒了。
他是那么温和，那么富有智慧，他心灵的教养是那么深邃，说话迅速流畅，有着无可比拟的说服力，词语使用也都恰到好处。
他虽不快乐，却也没有完全为痛苦所压倒。
为了取得我所追求的知识，占领我要占领的天地，克服大自然与人为敌的种种力量，一个人的生死不过是一种渺小的付出。
他克服了强烈的情绪之后，又似乎因为成了感情的奴隶而瞧不起自己。
我们都是没有开化的人，只算加工了一半的半成品。如果没有比我们更聪明、善良和高贵的朋友来助我们一臂之力，就不可能完善自己现有的软弱而有缺陷的天性。
他这样的人过的是一种双重的生活。他可能遭受着痛苦，被失望压倒，但是在他回归自己时，却是天上的精灵，身后有一圈不容忧伤和愚蠢闯入的灵光。
你寻求知识和智慧，我也同样如此。我还非常希望你寻求到的东西不会像毒蛇一样反咬你一口—我就被这样咬过。我不知道谈起我的灾难对你是否有用，但只要想起你走过的路正和我相同，你正暴露在一种危险面前，而让我落到眼前这地步的正是那种危险，我认为你可以从我的遭遇里得出深刻的教训。
在航程上攫住那英勇的船只并毁灭了它的风暴一定是非常惊心动魄的。一定是这样！

第一章

因为有了时间反省思过，他的忧郁反倒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痛苦了。
卡罗琳·波扶有一颗不同凡响的心，在逆境里全靠勇气支撑。
我父亲那刚直的心里有一种正义感，使他只对自己称心如意的人才倾注强烈的爱。也许他在过去的岁月里曾爱过一个后来发现不值得爱的人，经受过坎坷，因而更加重视经受过考验的爱情吧。
我是他俩的玩具、偶像，也是更好的东西：孩子，上天赐予他们，要他们好好抚养的一个天真娇弱的生灵。我未来的命运究竟通向幸福还是痛苦，就掌握在他俩手上，决定于他俩执行任务的情况。
对我妈妈来说，那不光是责任，还是一种需要，一种激情—她想起了自己遭受过的苦难和得救的过程，现在轮到她来做受苦人的保护天使了。
她的容貌特征带了天堂的印记。
她在养父母的身边活了下来，在那简陋的屋子里像花朵般开放—比绽放在暗淡的灌木丛里的玫瑰花还要娇艳。
她和我的关系是任何词语也无法表达的，比我的亲妹妹还要亲，因为她一直到死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妹妹。

第二章

世界对我就是个秘密，一个我渴望探索的秘密。我能记得的最早的感受就是好奇心，就是对大自然隐藏的秘密的认真探索和研究。
我想学习的是天与地的奥秘。而且，无论塞满我脑子的是事物的外在现象，或是大自然的内在精神，或是人类神秘的灵魂，我的探索都指向形而上学的道理，或者，就其最高意义而言，都指向世界的物质奥秘。
因为在我追溯那后来控制了我命运的激情是如何产生时，却发现那激情像高山上的河流，来自并不高贵的几乎已被遗忘的源头，却一面奔泻，一面成长为滚滚洪流，把我的欢乐与希望全冲刷走了。
如果父亲不是这样说，而是费点功夫向我说明阿格里帕的学说早已被彻底推翻，目前已出现了新的科学体系，确切的、实际的体系，比古代那想当然的体系强有力得多，那我肯定就会扔掉阿格里帕，不再好奇，并以更大的热情回到以前的研究里去，我的思想脉络甚至根本不可能接受那攸关我命运的冲动—导致我毁灭的就是它。
没有受过教育的农民看见身边的自然现象，懂得它们的实际运用，而最渊博的哲学家却未必能比他们高明。哲学家部分地揭示了大自然的面貌，但大自然那永恒的轮廓仍然是神秘莫测的奇迹。哲学家可以解剖、分类、命名，但是，不用说终极原因了，就连次终极原因，更次终极原因，他们也未必知道。我曾凝视过那似乎阻碍了人类进入大自然城堡的种种壁垒和障碍，却总是感到苦恼，抱怨自己无知。
善良天使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但是毫无效果。命运太强大，它那永恒的法则已最终判定了我要遭到恐怖的彻底毁灭。

第三章

我要努力适应死亡，盼望能到另一个世界和你们见面。
我感到那么快就离开那哀悼的房屋和那几乎是死亡的平静，匆匆进入紧张的生活，似乎是一种亵渎。
我在家时常为自己年纪轻轻就老被关在同一个地方深感痛苦，曾经渴望进入社会，和别人相处。现在，这愿望终于达成了。因此，在目前感到难过倒是极其愚蠢的。
机会，或者更准确地说，那位对我来说无所不能的毁灭天使，那个从我恋恋不舍地离开父亲的房屋后就一直陪伴着我的邪恶力量，首先领我去见了自然哲学教授克兰普先生。
克兰普教授又矮又胖，声音粗哑，面目可憎，因此我从一开始就对他研究的东西不感兴趣。
古代的科学大师们寻求长生不老和超自然的威力，这与现代科学很不一样。那类思想虽然空泛，却气魄宏伟。现在，局面不同了，探索者的雄心似乎恰好是在推翻让我对科学感兴趣的主要设想，我不得不用没有多少价值的现实代替我恣肆放纵的想象。
弗兰肯斯坦的灵魂大声惊叫—我沿着前人的足迹前进，还可以取得更多的成就，多得多的成就。我要开辟一条新路，探索未知的力量，把创造的最原始的奥秘向世界展示。
凡是有才华的人所作的努力，归根到底对人类都有切实的贡献，无论他们的方向是多么荒谬。
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科学家，而不是一个不起眼的实验员，我建议你在自然哲学的每一个分支上都下下功夫，包含数学在内。
一个值得我记忆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这个日子决定了我未来的命运。

第四章

没有经历过那种钻研的人是想象不出科学的魅力的。在其他学问里，你只能到达前人已经到达的地方，然后就没有能知道的东西了，但在科学追求上却不断有发现和奇迹出现。
生命不过是美丽与力量寄居的处所，人死后也就成了蛆虫的食物。
我就像那个阿拉伯人，和死人埋葬到了一起，只凭一点依稀的似乎无用的微光找到了通向生命的路。
说明获取知识是多么危险的事，而相信自己的故乡就是整个世界的人，比起追求突破自然所允许的天地的人，可是幸福多了。
人体的许多构造非常精微，这严重地影响了进度，我决心违背初衷，把那东西做成一个庞然大物，一个大约八英尺高、按比例放大的巨人。
一个健全的人应能永远保持宁静平和的心态，绝不容许它受到私欲干扰。我并不认为在这条原则面前，对知识的追求可以例外。如果你进行的研究会弱化你的亲情，破坏你对朴素的生活乐趣的渴望，那么，这个研究肯定就是不正当的，也就是说，是违背人类良知的。

第五章

人生世事变幻无常，却仍不似人类的情感那样变化多端。
就像有人在荒凉的路上行走，满怀着恐惧，回眸一望就向前，不敢回头。因为他知道，有狰狞的魔鬼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他对我不疲倦的请求的回答永远是《威克菲尔德牧师传》里对荷兰校长的那句回答：‘我不懂希腊文，可我一年有一万弗罗林的进账；我不懂希腊文，可我吃得心满意足。’不过他对我的爱毕竟压倒了他对学问的厌弃，他同意我到知识的国度来进行一次发现之旅。
我像小孩子以为有魔鬼在门后面等着他似的，猛地一使劲，搡开了房门。
但是，我仍然控制不住自己。攫住我的不仅有快乐，也有过度的敏感。我的皮肤发麻，心跳加快，片刻也不能在那里停留。我一会儿跳过这把椅子，一会儿跳过那把椅子，拍着手哈哈大笑。

第六章

下层的人不那么贫穷受轻贱，也就更有礼貌，更有道德。在日内瓦，仆人的意义跟在法国和英国是不同的。贾斯汀在我们家受到的就是这种对待。她虽然身为仆人，但在我们这幸运的国家里，那职责并不包含无知和牺牲人的尊严。
他原本想让我高兴，事实上却在让我受罪。在我看来，他似乎是精心安排了一台又一台化学仪器，缓慢但残酷地置我于死地。我在他的话语下挣扎，却不敢表现出自己的痛苦。克莱瓦尔的眼睛和心智对别人的痛苦一向敏感，于是他终止了这个话题。
然后克兰普先生开始了自我歌颂，他这么做倒让我高兴，因为我不用忍受那个恼人的话题了。
春天来得特别晚，可一旦到来，她那美丽却是对她姗姗迟来的绝佳补偿。
在我高兴时，静止的大自然有力量赐予我最欢乐的感受：宁静的天空和葱茏的大地都令我欢喜。眼前这个季节也确实像天堂。树篱上才开满春天的花朵，又绽出了夏日的蓓蕾。前一年压迫过我的念头再也不来骚扰我了，我在尽力摆脱那看不见的重担。

第七章

孩子，但是带着对爱你的人的深情和挚爱，而不是对敌人的仇恨。
只有一点我们可以聊以自慰：他的亲人们在哀悼、流泪，他倒是休息了！痛苦对他已成过去，灾难已永远结束。黄土掩埋了他弱小的身躯，他已不知道痛苦了。我们应该把同情留给那些可怜的活着的人。
一个悲惨的剧变突然出现了；而千百个细微变化也可能逐步成就了别的剧变。那变化虽更平静，带来的影响却无法忽视。恐惧压倒了我，我不敢再前进了。我畏惧千百种无名的邪恶，虽然说不清它们是什么。
“亲爱的群山呀！我美丽的湖水呀！你们是怎样欢迎我这游子的归来的呢？峰顶璀璨明亮，天空和湖水都那么湛蓝宁静，这是为了宣告和平，还是嘲笑我的不幸呢？”
嗨！我所预言的东西都应验了，只有一件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我所想象出并且畏惧的全部痛苦，还不到我注定要承受的痛苦的百分之一！
有人类形象的东西都是不会杀害那美丽的孩子的，我毫不怀疑凶手肯定是他！
从他开始获得生命那个晚上到现在，差不多两年过去了。这是否是他首次犯罪呢？上帝呀，我送到世上的竟是这样一个卑劣的怪物吗？竟能把屠杀和折磨当作乐趣吗！杀死我弟弟的就是他吗？
是我把这个生灵送到了人世，给了他意志和力量，让他达到了恐怖的目的。他现在干出的事就是一个例子。这几乎像是我自己变成了一个吸血鬼，我自己的灵魂被从坟墓里释放出来，破坏我所热爱的一切。
事实上，这凶杀案并没有凶手。我并不担心谁能有足够坚强的旁证说明贾斯汀有罪。可我又不打算公开我的故事—它那惊人的恐怖会被普通人看作发疯的。
天呀！如果她被判有罪，谁还能谈得上是安全的呢？我相信她的清白，跟相信自己的清白一样。

第八章

。她的美丽所能唤起的好感已被群众想象里的恐怖罪行抹杀了
她还有清白无辜的心灵作为支持，而悔恨的獠牙却紧紧地咬啮着我的良心。
？我如果揭露出自己所怀疑的对象，人们会不会认为我在发狂呢？
白无辜的笑容来欺骗我们呢？她那温和的目光似乎是不可能包含任何凶残与欺诈的。可她居然杀了人！”
我在一个不幸的时刻，承认了一个谎言。现在我才感到了真正的痛苦。”
上帝消除了我的软弱，给了我勇气，去接受最沉重的磨难。我离开的是一个忧伤痛苦的世界。
可她所感到的痛苦却远远不像我的痛苦那么深沉和严酷。
伊丽莎白很伤心，她也在哭，但她的痛苦也是良心清白的痛苦。就像浮过皎洁的月亮的云翳，可以暂时荫蔽，却遮挡不住月光。而插入我心灵正中的痛苦与绝望却把我的心变成了地狱，那是任何力量也不能使之消失的。
他们俩是最早被我这亵渎神灵的技术杀害的不幸的人。

第九章

可是，活着的人不是还有责任控制自己，不让无节制的忧伤增加别人的痛苦吗？
如果我的痛苦里没有混杂悔恨、惊人的恐怖和其他情绪，我本应该控制住悲哀，去安慰大家。
这时，我产生过一个念头：跳进那寂静的湖水，把我和我的灾难永远淹没。但是，我又想起了我那受着苦的勇敢的伊丽莎白，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想到我糊里糊涂炮制出的这个生命，我就咬牙切齿，双目喷火，恨不能立即把他消灭。
她似乎觉得一切快乐都是对死者的亵渎，永远的忧伤和眼泪才是对那被摧残的无辜者的致敬。
在假象看上去是那么真实的时候，谁还能保证自己肯定能幸福呢？
我没有杀人，却是真正的杀人犯。
受了伤的鹿拖着快麻木的腿钻进无人进入过的林中空地，在那里呆望着射穿腿的箭而死去。我的命运也将如此。
以前我常来这里，六年已经过去，我已精神崩溃，可是这冥顽的原始景色依然如故。
天气晴朗，在我往阿尔伏峡谷走去时，精神上的负担明显减弱了。高耸在我周围的莽莽群山和悬崖峭壁，奔腾在岩石间的滔滔山洪，倾泻在周围的隆隆瀑布，全都宣示着造物主的无穷威力。于是我不再恐惧，不再屈从于任何生灵，因为他们都比不上那创造并支配万物的力量，而这力量正以其最令人目眩神骇的形象展示在我周围。

第十章

我们休息，可一个梦境就足以毒害睡眠。我们起床，可一个念头就足以污染一天。我们感受、思考、推理、啼哭，或欢笑，或陷于想入非非的烦恼，或是自在逍遥，全都一样。因为，无论是痛苦或是欢畅，让它们消失的路都永远开放。人类的过去不可能像他的未来：除了不变本身，没有什么能永远存在。
他走近了，脸上表现出严重的痛苦，还混杂着憎恶和恶毒。
“我早就料到你会这样对待我，”魔鬼说，“卑鄙的人谁都厌恶，可我是最苦难的人，竟也遭到所有人的厌恶！你也厌恶我，叫我滚。我是你制造的，我和你紧密相连。除非毁灭我们其中之一，否则我们无法一刀两断！你还想杀死我！你怎么敢拿生命开这样的玩笑？倒不如履行你对我的义务，我也会保证你和其他人平安。否则，我就把死神的嗉子塞得满满的，直到它喝饱了你亲友们的鲜血！”
记住，我是你制造出的生命，原应是你的亚当。可如今，我倒更像是你的堕落天使了。
“我就像这样带着你所厌恶的模样离开你吧。不过，你仍然可以听我说完，向我表示同情。我以曾具有过的美德要求你听听我的故事。
我也第一次感到了制造者对自己造物的责任。

第十一章

我是个孤苦伶仃、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我一无所知，什么都分辨不清，只感到痛苦从四面八方向我逼来。我坐下来，哭了。
有时我想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情绪，可我迸发出的那种含混刺耳的声音反倒吓得我不敢出声了。
我发现麻雀发出的声音不好听，而乌鸫和画眉的声音却悦耳动人
我决定离开栖身之地，去寻找更容易满足欲望的地点。但如果离开，我就不得不放弃偶然得到的火堆。我非常难受，因为不知道怎样造火。我花了很多时间严肃思考了这个难题，却想不出任何办法，只好放弃了留住火的打算。
凭他那病弱的身躯，竟能跑得如此之快。他那样子和我所见过的东西都很不同，再加上他的逃跑，叫我多少吃了一惊。但
我进了一家最漂亮的农舍。可我的腿刚迈进门，孩子们就尖叫起来，一个妇女吓得晕了过去。整个村子都惊动了。有的人跑了，有的人则过来攻击我。石头、棍子，各种武器都向我飞来，我满身是伤。我向原野上跑，然后就心惊胆战地躲进了一个低矮的棚屋。
发出一种比夜莺和画眉的歌声还好听的声音。即使我这样从没见过美丽事物的可怜虫也觉得那场面十分甜蜜！那老村民的银发和慈祥面容赢得了我的尊敬，年轻女人温和的态度也博得了我的喜爱。
我感到一种独特的情绪，混合了快乐与忧伤，具有无法抵抗的力量。以前我无论饥寒或是饱暖，从没有过如此感受。那情绪叫我吃不消，我离开了窗户。

第十二章

决定，无论以后有什么打算，目前还得躲在这棚屋里，不出声地观察他们，看看他们行为的动机。
“这种孝心让我深受感动。以前我晚上常常偷他们的食物充饥，现在发现自己给他们带来了痛苦，就控制了自己的行为，靠从附近树林里采掘来的浆果、坚果和菜根填饱肚子。
我也学会了农舍里人的名字。男青年和他的伙伴各有几个名字。老人却只有一个，就是‘爸爸’。那年轻女人的名字是‘妹妹’或‘阿加莎’，男青年是‘费利克斯’、‘哥哥’或‘儿子’。当我能确认这些声音的意义而且能照着发出时，我所感到的快乐是无法描述的。
他的口气却比他的妹妹更快活，尤其是在跟老人说话的时候。
“我一直很羡慕他们那完美的样子，那风度，那美丽，那细嫩的肤色。当我在一个清澈的水洼里看见自己的样子时，我是多么惊恐呀！起初我吓得直往后退，不能相信那真是我反映在‘镜子’里的样子。到我完全相信我事实上就是那魔鬼的时候，我是满肚子最痛苦的羞惭和绝望。哎！这种奇形怪状带给我的致命后果，那时我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呢！
我这个愚蠢的可怜虫竟然以为我有能力让他们获得他们应有的快乐。
我想象他们会厌恶我，但我可以用温和的态度与和解的言辞先获得他们的欢心，再赢得他们的喜爱

第十三章

沃尔涅的《帝国的灭亡》
人难道真是那么强大、那么道德、那么高尚，却又那么恶毒、那么卑鄙吗？人难道真能在这个时候看上去像邪恶魔王的子孙，在另一个时候又攀越想象力的巅峰，像神灵一样光明磊落吗？
我喜欢这样叫他们，既是出于天真，也是出于一种痛苦的自我欺骗。

第十五章

可我仍然把罪恶看成一种遥远的坏事，而在我面前的永远只有慈祥善意和慷慨大方。这在我心里激发出一种欲望，要在那么多可敬品质被唤醒的舞台上充当一个角色。
那几本书是《失乐园》、普鲁塔克的《名人传》和《少年维特之烦恼》。
我无依无靠，无亲无故。‘我要是想走，路是敞开的。’我要是死了，也没人哀悼。我的长相狰狞，身材庞大，这意味着什么？我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是从哪儿来的？要到哪儿去？这些问题老是出现，我却无法回答。
我唯一的学校就是我的保护者的村舍，我在那里学到了人性。
我显然也和亚当一样，现存的东西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在其他方面，他的处境却又和我截然不同。他是上帝亲手创造的一个完美的生灵，幸福兴旺，受到他的创造者的特殊关注。他能和一个个有着超常禀赋的生灵谈话，获得知识，而我却很凄凉，独自一人，孤立无助。我多次觉得，撒旦的处境倒更像我，因为我也常在我的保护者幸福快乐时从心里涌起尖锐而痛苦的嫉妒。
‘给了我生命的可恨的日子呀！’我痛苦地惊叫起来，‘受到诅咒的创造者呀！你为什么要创造一个那么狰狞的魔鬼？就连你自己见了都厌恶得转过头！上帝出于怜惜，他制造的人是美丽的、可爱的，模仿的是他自己的样子。可我的样子却是最丑陋的人的形象—因为像人，所以才显得特别恐怖。撒旦还有伙伴呢，有一伙魔鬼做伴，崇拜他，鼓励他。可我却是独自一人，人人见了都恐惧。’
可我的内心却是一天比一天激动。知识的增长只让我更清楚地发现自己是个多么不幸的被抛弃的可怜虫。不错，我还怀着希望。可当我看见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和在月光下的身影时，我的希望就像那倒影和黑影一样消失了。
事实上，我所需要的不是食物和休息，而是更宝贵的东西：关爱与同情。我不相信自己没有资格获得。
“‘别绝望，没有朋友确实不幸。但是人嘛，只要心里没有明显的自私成见，都是充满兄弟之情和怜悯之意的。因此，相信你心中的希望吧！只要这些朋友是善良的、友好的，你就不要绝望。’
即使你真的犯了罪，上天也不会容许他们对你毫无怜悯—因为那样只会让你走投无路，不可能让你改邪归正。

第十六章

不，我宣布，从那时起，我要对所有人发动永久的战争，尤其要对那个制造了我、把我送进这痛苦得无法忍受的世界的人发动战争。
我点燃一根枯枝，在我要献祭的农舍边愤怒地跳起舞来
你把种种知觉和情感给予了我，却又抛弃了我，让我去承受人世的种种轻蔑和污辱。我是有权要求你的怜悯和补偿的，我也只能要求你。因此我决心向你要个公道。我总是期望其他长着人的形象的生灵公平对待我，却从未成功过。
我天性里的温驯消失了，内心塞满了怨恨与痛苦。
我让这情绪引领着前进，忘掉了自己的孤独与奇形怪状，竟然壮着胆子高兴起来。温和的泪水再次流满了我的面颊。我甚至怀着感激之情抬起泪眼望向神圣的太阳，是它给了我这样的欢乐。
我的好心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报！我救了一个人的命，得到的报答却是残酷的伤害。我躺在地上抽搐，子弹射穿了我的骨头和肌肉，我非常痛苦。前不久我还是满心温情与善意，现在已只有咬牙切齿的地狱般的愤怒了。伤痛刺激了愤怒，我发誓要永远仇恨整个人类，而且要报复。我痛得非常厉害，坚持不住，昏死过去
一切欢乐都嘲讽着我的孤独，让我更加痛苦地意识到，我就不是为享乐而生的。
我盯着他看，因为那残酷的胜利我心里非常得意。我拍掌大叫：‘我也能制造不幸了！我的敌人并不是不能征服的。这孩子的死能让我的敌人绝望，无穷的痛苦将要折磨他，毁灭他！
我想起我已永远没有机会享有这类美丽生灵所给予的快乐了。我见到的画面上的人在见到我时，她那面容的完美与和蔼也会一变而为厌恶和恐怖的。
多亏费利克斯给我上的课和人类那血腥的法则，我学会了制造灾难。
但是，一个跟我同样奇形怪状的可怕女人，她是不会拒绝我的。我应该有一个和我同类、跟我有同样缺点的伴侣。你必须制造这样一个女人。”

第十七章

你必须为我制造一个女人，我和她能交流思想感情，那是我的生命所必需的。这事只有你一个人能办到，我有权要求你满足我，你是无法拒绝的。
人类的理智是我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障碍。可我永远不会卑躬屈膝，像个下贱的奴隶。受到了伤害我就要报复。我既然不能让人爱，就得让人怕，主要是让我的头号敌人你怕。我发过誓要永远恨你，我的创造者。你得小心，我要设法毁灭你。不弄到你的心灵也感到孤独，我决不罢休。我要让你咒骂自己为什么出生。
只要有一个人对我怀有善心，我都会一百倍几百倍地报答他。因为他，我可以与全体人类讲和！
太阳会像照耀人类一样照耀我们，也让我们的食物生长。
他的话让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同情他，甚至还希望能安慰他。但是，在我注视着他，见到那庞大的丑八怪的言行举止时，我又感到恶心，产生了恐惧和敌视的情绪。
我的种种邪恶都产生于被迫的孤立，而我厌恶这种孤立。当我跟和我平等的人一起生活、互相了解时，我必然会表现出美德。感情敏锐的人对我的关心我是能感受到的，我能让自己成为万物之链的一环—可我现在却是被排斥在这一切之外的。

第十八章

让女人放心不下的许多细枝末节，男人往往是看不见的。
天呀！他和我的差别有多大呀！他见了每一个新的景色都激动。一见到美丽的落日他就高兴，见到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开始，他更喜欢。他向我指出沿途风景的色彩变化和天空的种种奇景。“这就叫生活！”他大叫，“我此刻就在享受生活！
我，一个痛苦的可怜虫，身边有一个诅咒出没，堵死了一切通向欢乐的路。
他那热烈狂放的想象经过心灵感悟的磨砺，灵魂里流溢着炽烈的真情。洞明世事者教育我们，他那种忠诚神奇的友谊只可能在想象里找到。但是，即使是全人类的共鸣也还不能满足他那迫切的需求。对外部自然景色别人只是仰慕，而他却是炽烈地爱：

第十九章

我竟怀着崇高与自由的精神踌躇四顾，要想摆脱桎梏了。但我的桎梏是咬进肉里的。我又颤颤巍巍地倒了下去，回到可怜巴巴的自己，没有了希望。
因为和有才华的人在一起扩展了他的心智，他在自己的天性里发现了更大的潜力和智慧，那是与不如他的人在一起时难以企及的状态。
人类最朴素的感受力差不多被苦难消磨光了。
上回做实验时，我的心思完全集中在工作的完成上，一种狂热让我对所从事的工作的恐怖视而不见。但是现在，我没有了激情，对手上的工作感到的只有恶心。

第二十章

三年前我干着同样的工作，造出了一个魔鬼。他那无法比拟的野蛮使我的心荒芜了，永远充满最沉痛的悔恨。而现在，我又要造出另一个魔鬼，却不知道她以后的倾向。她有可能比她的伴侣还要狠毒一万倍，就喜欢为杀人肇事而杀人肇事。那男的还发过誓要永远离开人类，到沙漠里去生活。但这女的却没有。她非常可能成为一个能够思考和推理的动物，拒绝签署一个在她生前制订好的合约。他俩甚至可能彼此仇恨。那已经活着的人非常厌恶自己的畸形，他对以配偶形式出现在他眼前的畸形是否会更加仇恨呢？女的会不会对那男的厌恶地转开身子，去追求漂亮的人类呢？她可能离开他，让他再次陷入孤独。而被自己的同类抛弃会不会让这男的再次大发淫威呢？
是你制造了我，可我是你的主人。服从命令吧！
我会在你的新婚之夜来找你的
我为什么不赶上去和他交手，斗一个你死我活呢？
我的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这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流泪。我下定了决心，不和敌人来一场殊死的搏斗绝不倒下。
我要是回了家，就会受到袭击，或是眼看着最心爱的人被我所制造的魔鬼攫走后死去。
我已坚决认定：再制造一个和我已经造出来的魔鬼同样的东西是一种最卑劣、最恐怖的自私行为。我从心底清除了一切能得出其他结论的想法。
人的感情是多么反复无常啊！即使痛苦到了极点，我们对生命仍然非常离奇地依恋！
我丝毫没有想到随后出现的那场灾难—它转瞬间就压倒了我，其恐怖和绝望彻底征服了我对耻辱和死亡的畏惧。

第二十一章

我为什么还不死呀！我比全世界的人都痛苦。我为什么不落入永恒的遗忘，永远休息呀？死亡攫走过许多花季的孩子—他们挚爱的父母的唯一希望，多少新婚的年轻夫妇今天还朝气蓬勃、前程似锦，明天却腐败了，成了坟茔里的蛆虫的食物！啊！打击像旋转着的轮子，转着圈作践我，而我却能经得起这么多打击，我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呀！
她的表情透露出那个阶级的人的全部恶劣品质。她脸上皱纹粗重，表情凶狠，一副满不在乎、习惯于凶残场面的样子；声音里表现出的也是彻底的冷漠。
我周围是重重的黑暗，没有人用关爱的声音温和地安慰过我，没有人用关爱的手臂扶掖过我。
与其这样活在世上有受不完的罪，倒不如想法子死掉好。有
因为在我看来，宫殿的墙壁和牢房的墙壁同样可憎，生命之杯里永远是毒汁。虽然太阳像照耀一切欢乐的人一样也照耀着我，我在四周见到的却是可怕而浓重的黑暗，那是什么光线也射不透的。
他那比外表更怪异的虚伪灵魂也是我给予的
一千种感觉压在我身上，我伤心地哭了起来。
人类的大脑是特别容易因为心安而忘却一切的。

第二十二章

关于我所制造的魔鬼我保持了沉默，没有进一步解释。我觉得，还是让他们认为我发了疯比较好。这样，我就可以永远锁住自己的舌头了
我们见面时，如果我能在你的嘴角上见到一个我的努力所带来的微笑，我也就不需要别的快乐了。
但是，智慧的苹果已经吃下，天使已拔出武器，要把我从希望的伊甸园里赶走。
不幸的人是可以随遇而安的，可是有罪的人却“安”不下来。悔恨的痛苦毒化了任何忧伤中可能出现的片刻安宁。
时间会软化你的失望，而可爱的需要我们关心的新对象又会诞生，取代已被残酷夺走的人。
我以为我只需要准备好自己的死亡，却让一个宝贵得多的人丧了命。
与此同时，我采取一切措施保护自己，防止那魔鬼明目张胆地对我发起攻击。
一踏上河岸，我就感到种种忧虑和恐惧袭来，它们立即抓住了我，抓住了就不肯放手。

第二十三章

威廉的暴死，贾斯汀的绞刑，克莱瓦尔被杀，然后是我妻子的死。
他突然丧失了生存的理由，倒床不起，几天后便死在了我的怀里。
等我逐渐认识到自己的痛苦和处境后，我又被释放了。他们以为我疯了。根据我后来所知道的，我在单人牢房里被关了好几个月。
一想到他，一种疯狂的愤怒就抓住了我，我就渴望并祈祷能抓住他，给他那受到诅咒的脑袋狠狠一击，报我深仇大恨。
说这话时愤怒在我眼里闪光，地方法官害怕了

第二十四章

我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永远离开日内瓦。在我快乐和受人喜爱时，我的故乡是可爱的，但是现在，在我处于逆境时，它却变得可恨了。我给自己准备了一笔钱，又带上母亲的一些珠宝首饰，然后就离开了。
一个熟悉而可憎的声音出现在靠近我耳朵的地方，以清楚的耳语声说：“我已经满意了，痛苦的可怜虫！你决心活下去，我非常满意。”
有时候，他因为担心我完全丢失了他的踪迹会绝望得自杀，又留下点迹象指引我。
杀死那魔鬼就像是上天派给我的任务，是一种下意识的、机械的冲动，而不是源自我心头的渴望。
来吧，我的敌人，我们还得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角斗呢。不过，要坚持到那个时间的到来，路还很长，够你受的。”
但是，别相信他，他的灵魂就和他的外表一样狰狞，充满了狡诈和魔鬼般的恶毒。
“年轻时，”他说，“我相信自己是注定了要干一番伟大事业的。我感觉深沉，判断问题冷静，有条件取得光辉成就。我意识到自己天性的价值，从中获得动力，而其他人却可能因此而退却。我认为，把可以为同胞做有益事情的才能扔弃到无用的忧伤里是一种犯罪。
友谊之可贵，不仅是因为习惯或交往，更是因为各自的美德。
这远征凭什么光荣？不是因为它一路风平浪静，像在南部的海上一样，而是因为它充满了危险和恐惧，每一次新事故的出现都要求你们坚毅顽强，展示出勇气来。正因为危险和死亡包围着我们的船只，需要你们去面对，去克服，它才成了光荣高尚的事业，你们才成了对人类有贡献的人，你们的名字才会受到崇拜，你们才会成为为了荣誉和人类的利益而面对过死亡的英雄。
那些人并无荣誉感与自尊心的支持，是不会心甘情愿承受目前这种艰苦的。
我在激烈的疯狂中制造了一个有理性的动物，因此有义务保证他幸福和愉快—只要我力所能及，那是我的责任。可我还有个更高的责任：对人类负责。这要求我注意更多的问题，因为它包含了多得多的人的欢乐和痛苦。在这种观点的督促下，我拒绝了为我所制造的生灵制造伴侣的要求。因此他才表现出无比的自私、凶残和恶毒。
从宁静中寻求幸福吧，避免高远的志向，即使是看上去纯洁正确的志向，比如在科学和创新领域出人头地之类。不过，我说这些干什么？我自己在这方面遭到了挫折，别人还是可能成功的。”
“这也是叫我害的！”他惊叫道，“我害死了他，我的罪恶到达了顶峰，我生命里的一系列痛苦也到达了终点。啊，弗兰肯斯坦，慷慨无私的自我奉献者呀！我此刻再求你原谅还有什么用呢？我毁灭了你所爱的一切，也无可挽救地毁灭了你。啊！他已经冰凉了，不能回答我了。”
我仍然渴望关爱和友谊，却总是受到蔑视。难道这里面就没有不公平？整个人类都对我犯了罪，我就该被看作唯一的罪人吗？

译后记

她和她的丈夫，著名诗人P.B．雪莱最初是无视社会舆论私奔离开了英国，然后才成婚的。那是在一八一四年。他俩婚后有过一个儿子，可惜早夭。偏偏一八二二年雪莱在湖上泛舟时又遇见突发的风暴，溺水死去，留下了玛丽孤身一人。
文学史界一般认为《弗兰肯斯坦》是世界文学史上最早的科幻小说，而玛丽·伍·雪莱则是科幻小说的鼻祖。
“哥特小说”的英语是Gothic novel。从语义看，它来自有关中世纪哥特人生活的传说。据说那时的哥特人居住在古堡或废墟里，那里有流血的雉堞、阴暗的地道，地道里还有翻板、暗门，阴森恐怖，仿佛有幽灵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