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妾成群(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原著)

苏童

总序

  • 在中国,“小说”一词使用已久,最早见于《庄子》, 《汉书·艺文志》说是“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

作者简介

  • 《妻妾成群》、《红粉》、《米》、《妇女生活》分别被改编为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红粉》、《大鸿米店》、《茉莉花开》等,引起巨大反响。

妻妾成群

  • 她抬起胳膊擦着脸上的汗,仆人们注意到她擦汗不是用手帕而是用衣袖,这一点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人浮在怅然之上,悲哀之下。
  • 走到井边,井台石壁上长满了青苔,颂莲弯腰朝井中看,井水是蓝黑色的,水面上也浮着陈年的落叶,颂莲看见自己的脸在水中闪烁不定,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被吸入井中放大了,沉闷而微弱。有一阵风吹过来,把颂莲的裙子吹得如同飞鸟,颂莲这时感到一种坚硬的凉意,像石头一样慢慢敲她的身体,颂莲开始往回走,往回走的速度很快,回到南厢房的廊下,她吐出一口气,回头又看那个紫藤架,架上倏地落下两三串花,很突然地落下来,颂莲觉得这也很奇怪。
  • 本来就是做戏嘛,伤心可不值得。做戏做得好能骗别人,做得不好只能骗骗自己。
  • 飞浦又摇头,他咳嗽了一声,慢吞吞地说,人都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喜怒哀乐是怎么回事。
  • 人都热闹去了,留下一些孤寂,它们在枯枝残叶上一点点滴落,浸入颂莲的心。她又看见那架凋零的紫藤,在风中发出凄迷的絮语,而那口井仍然向她隐晦地呼唤着。颂莲捂住胸口,她觉得她在虚无中听见了某种启迪的声音。
  • 颂莲说这事多无聊,反正我都无所谓的,我就是不明白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女人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就像狗、像猫、像金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 后来颂莲老想起飞浦漫不经心说的那句话,你跟她们不一样。颂莲觉得飞浦给了她一种起码的安慰,就像若有若无的冬日阳光,带着些许暖意。
  • 云冷冷地说,不愉快的事在后面呢,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我倒是非要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 她想女人是多么奇怪啊,女人能把别人琢磨透了,就是琢磨不透她自己。
  • 颂莲打开酒瓶,闻了闻酒气,淡淡地说了一句,也没什么多哭的,活着受苦,死了干净。死了比活着好。
  • 下雪了,世界就剩下一半了。另外一半看不见了,它被静静地抹去,也许这就是一场不彻底的死亡。颂莲想我为什么死到一半又停止了呢,真让人奇怪。另外的一半在哪里?
  • 她怀着异样沉重的心情谛听着梅珊的动静
  • 我不跳,我不跳,她说她不跳井。颂莲说她不跳井。

三盏灯

  • 平原上的战争像一只巨大的火球,它的赤色烈焰吞掠过大片的田野、房屋、牲畜和人群,现在它终于朝椒河一带滚过来了。
  • 娄祥一边喝粥一边推了女人一把,让孩子蹲吧,拉光了上路才痛快。娄祥毕竟是个闯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人
  • 打仗可不像种田,稻子一季一季的都得插秧,打仗总有打完的一天。人可不像稻子,割下来还能打谷留种,不管是十三旅还是三十旅,打仗就得死人,人死光了怎么办?仗就不打了,我们就回家啦。
  • 娄祥说扁金满脑子都是猪屎,也差不多是个傻子,扁金没爹没娘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别人还不是说我这个村长么?
  • 原野上的风渐渐大了,风把淡黄色的阳光一点点地吹走,天空终于变成了铅色。快要下雪了。
  • 女孩的一只手提着一只铁皮油桶,另一只手提着一条鱼
  • 雪花其实不是花,它们湿湿地挂在人的棉帽和眉毛上,凝成冰凉的水滴,抹掉了又长出来。
  • 娄祥看见漫天的雪花把那个小小的身影与雀庄的牛车隔绝开来,后来铁皮油桶和鱼都看不见了,只看见女孩的绿头巾在风雪中映出一点点绿色。
  • 谁都知道,战争中的人们想得最多的还是有关战争的事。
  • 鹅毛大雪一朵一朵地落下来,椒河两岸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无论扁金怎么诅咒,大雪还是在扩张它刺眼的白色,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 他知道每年冬天椒水会瘦下去,瘦到河底就露出这片荒沙地了
  • 一股大蒜和鱼腥混合的气味扑鼻而来,扁金只能看见那个女人苍白的脸和蓬乱的头发,它们几乎埋在一堆破棉絮里。
  • 别去惹鱼鹰,会咬人,女人说
  • 告诉你吧,我前几天去马桥镇卖鸭蛋,看着肉铺掌柜的女儿给流弹打死了,那女孩还在吃棒棒糖呢,一蹦一跳的,砰的一声就扑在地上了,那女孩嘴里还咬着棒棒糖呢。
  • 扁金说,告诉你吧,子弹不长眼睛,可我扁金后脑勺上也长眼睛,我才不会让子弹打到我头上。
  • 她没有力气说话,但扁金觉得她的喉咙像一架纺车纺出一种单调而固执的声音,碗儿……小……碗……碗儿。
  • 不过人要是没有吃的迟早会饿死,我扁金却饿不死,没有米吃我就吃鸭蛋,扁金说到鸭蛋人便突然跳了起来,鸭子!
  • 雪地里响起了一串细碎急促的脚步声
  • 女孩像一头小母牛似的朝扁金撞过来,她挥起左手那条鱼打了扁金一下,又将右手的铁皮油桶砸向扁金。
  • 女孩只是用她的黑眼睛瞪着他
  • 人与船都在雪中,大雪未有停歇的迹象,椒河上空的天色其实已经被大雪染得灰白不清了,
  • 大雪封门,大雪封住了一座空荡荡的村庄。从河滩通往娄氏祠堂的土路已经被积雪所覆盖,村里人抛下的几只鸡几只兔子都在圈栏里与柴草为伴,雪地上惟一的人迹是养鸭人扁金的脚印。
  • 扁金突然压抑不住一股怒火,他走近烟囱,朝里面塞进去一片瓦,那片瓦卡在烟囱里了,扁金想像着娄福家浓烟倒灌的景象,想像着娄福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嘴里便咯咯的笑出了声
  • 他从不喜欢看别人煮饭,但现在不同了,捕鱼船上的那堆红火使扁金感到某种莫名的安慰。不知为什么,他看见那堆红火心里就不再那么冷清了。
  • 昨天还在村外看见娄守义的女人呢,昨天那女人还笑眯眯地跟他说话呢,她还说,鸭子丢不了的,你别找啦,它们明天自己就回棚了,这个不要脸的馋嘴女人!
  • 扁金抬起头绝望地瞪着天空,天空其实没什么可看的,昨天下雪时阴沉着脸,今天雪停了天也就蓝了,蓝得刺人眼睛,就像娄守义女人身上穿的蓝棉袄,刺人眼睛。
  • 但是现在扁金跳上去了,扁金怒发冲冠,现在就是让娄守义一家九口人跪在地上哭,就是赔给扁金三百只鸭子也没用了,扁金才不管盖一座瓦房是多么不易,他要毁掉娄守义家的大瓦房了。
  • 是一颗呼啸而过的子弹惊醒了扁金,子弹不知从何处飞来,但它似乎是冲着他射来的。
  • 兵来了,打仗啦!扁金沿途拍打着各家各户的门窗,手都拍疼了才想起村里人都跑光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时候扁金真正感到了恐惧,
  • 扁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比村长家更安全了。
  • 鸭群的叫声像刀子一样割着扁金的心,扁金的心很疼,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你们打你们的仗,我才不管,可你们怎么能打我的鸭子,你们要是打我那些鸭子我就饶不了你们
  • 傻子,傻子,谁是傻子?难道我是傻子吗?扁金蹑足走到门后偷听,他听见士兵们朝村口去了,傻子?你才是傻子呢。
  • 扁金抱住自己的脑袋摇晃了几下,脑袋还长在脖子上,但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使他两腿发软,跌坐在墙边的棺材上。
  • 为了防止自己闷死在棺材里,扁金很机智地用一块柴禾架在棺盖下,这样扁金仍然能看见一条狭窄而笔直的光带,那其实是冬日午后的阳光,它从村长家的木窗里透过来,虽然很淡很薄,但扁金在棺材里因此格外地安心了
  • 扁金一口气吃了六块红薯,吃红薯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的鸭子,心里充满了愧意,我在这里吃得肚子发胀,那些鸭子却不知怎么样了。他想鸭子们现在要是活着,肯定是在等他去喂食,可他却不敢回去,鸭子怎么会知道他的危险呢?
  • 假如他难逃一死还不如回到河滩去,回去与他的鸭子死在一起。
  • 准确地说是被绿头巾蒙去一半的脸,是一双惊惶而明亮的眼睛。
  • 扁金认出来是一条大鱼,就是那条大黑鱼,接着是哐啷一声,那只铁皮油桶被女孩扔进来了,铁皮油桶恰巧落在棺材的旁边。
  • 你才想偷东西呢,我想跟谁家换点灯油。女孩俯下身子拾起地上的那条鱼,她说,我才不偷呢,我要是在谁家找到灯油,就把这条鱼留在谁家,你知道这家的灯油放在哪儿吗?
  • 不是喝,是点桅灯,点三盏桅灯。
  • 扁金气咻咻地说,不准你骂我是傻子,骂别人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
  • 灌了一半她有点犹豫起来,她说,你说一条大黑鱼换多少油才公平,我不该再灌了吧?
  • 扁金顶着一口破铁锅站在村巷里,朝四处警惕地张望了一番。女孩回过头,看见扁金头上的破铁锅就噗嗤笑了。
  • 你跟着我干什么?女孩站住了。她说,我要回去挂灯,要挂三盏灯呢!
  • 我分一半泥鳅给你吧,你跟我来拿。
  • 扁金闻到了女孩沿路挥洒的一股特殊的气味,是灯油、鱼腥和一种说不出的清香混合的气味,它在雪后清冽的空气中久久不散。扁金突然觉得和女孩呆在一起比一个人好,一个人走在空空荡荡的雀庄,这种滋味让扁金感到莫名的心慌。
  • 扁金急忙解开了鸭子的脖颈,但它却无法挺直了,它像一截枯断的树枝往下垂,鸭喙软软地贴着扁金的手掌。扁金的心都碎了,他觉得自己的脖颈也被几只手扭过来扭过去,扭成了一个麻花,他觉得自己的脖颈也无法挺直了。
  • 扁金垂着脑袋坐在鸭棚里生气,他恨死了那群士兵,他们仗着有枪有刀就随便欺负人,欺负了人还欺负鸭子。我没有惹他们,我的鸭子也没有惹他们,他们这么欺负人不就像一群野狗吗?野狗才会这样乱咬乱吠呢,野狗才追着鸭子不放呢。
  • 扁金什么办法也没有,正因为什么办法也没有,扁金才这么生气。
  • 鸭子不听扁金的话,扁金一赌气冲出了鸭群,他要让它们后悔。
  • 椒河两岸沉浸在冬日暮色里,风把芦苇上的积雪吹下来,风把枯萎的芦花也吹下来了,所以你分不清满天飘飞的是积雪还是芦花,而河流尽头的落日若有若无,你看着它一点点地沉下去了,可你知道落日到底沉到哪儿去了呢?
  • 三盏灯就是比一盏灯亮,没有太阳那么亮,可比月亮亮多了。
  • 娘让我点三盏灯,三盏灯是有意思的,可我不告诉你,告诉你你也不懂。
  • 女孩说,没有三盏灯,爹就找不到我们的船了,爹这次要是再找不到我们的船,娘就会死,这是命,你不懂的。
  • 爹在十三旅当兵,他有许多枪,你要再撒泼我就让爹一枪打死你!
  • 你别吓唬我,我可知道十三旅的探子是怎么回事,你爹不是什么兵,跟我一样,他肯定也是专门爬人家的房顶的,他哪来什么枪,整天爬在房顶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挨了子弹。
  • ,咬这个傻子一口,咬他两口,咬他三口。女孩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稚气和羞怯,她的黑眼睛里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正是这滴泪珠使扁金怦然心动,扁金逃下打鱼船后忍不住回头去看那滴泪珠,
  • 扁金不知道女孩为什么这么愤怒,怪不得她会叫个小碗呢,她的脸也像七月的天气一样怪,说变就变。
  • 你得把半篓泥鳅还给我,答应我的事不能反悔,扁金站在船下喊,你要是让鱼鹰咬我,那我也咬它们,看谁咬死谁!
  • 他能感觉到密集的子弹穿越河面,挟起风声和烟雾。
  • 十三旅在哪儿打仗我们的船就往哪儿去,
  • 那是著名的雀庄战役打响前的一个夜晚。养鸭人扁金突然得知了白布在战争中的用途,
  • 被雀庄人抛下的几只公鸡站在草垛上观察黎明的天色,公鸡终于此起彼伏地啼起来了。
  • 椒河的水不再向下游流了,黎明的天空破碎了,扁金觉得天空被他们打出了许多洞,流着黑红交杂的脓血,真的打仗你看不见飞来飞去的子弹,也听不见士兵们冲锋陷阵的声音,只是看见一片一片的硝烟,像大雾一样升起来,看见一群一群的麻雀惊惶地掠过河滩,它们昏头昏脑地迷失了方向。
  • 扁金现在对枪弹没有以前怕了,他拼命地摇晃着手里的白布,我是老百姓,我没有枪!他朝每一棵树每一个草垛这么喊着,但他只遇见几棵树几个草垛,村里似乎没有什么危险。
  • 他的脸也不像一张脸了,那个人血肉模糊,他的裤子被烧毁了大半截,露出一条断腿,它像被砍了一大半的树杈挂在那儿晃晃悠悠的。
  • 扁金没有让鸭子进屋,他知道村长的女人是特别爱干净的。
  • 平原上的战争是一朵巨大的血色花,你不妨把腊月十五的雀庄一役想像成其中的花蕊,硝烟散尽马革裹尸以后战争双方吸吮了足够的血汁,那朵花就更加红了,见过它的人对于战争从此有了一种热烈而腥甜的回忆。
  • 扁金之所以确信打仗已经结束,还因为麻雀又栖在树枝上叽叽喳喳了,天空中的黑雾已经消散,冬日的阳光又照到了屋顶的积雪上,
  • 他的惊叫并非出于恐惧,而是一种错愕
  • 战争的垃圾与战争一样使扁金充满了疑惑。
  • 比划着,不知怎么就扣动了扳机,一束子弹喷着火苗朝天空射去,扁金吓得扔下了枪,他望了望四周,四周仍然一片死寂,幸亏没有人听见,扁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对自己说,就剩下我一个了,他们都死光啦!
  • 那么多死人像一捆一捆的柴禾堆在红薯地里,红薯叶子和沙土都是暗红色的了。扁金透不过气,现在他明白那种又腥又甜的气味就是来自这片红薯地。
  • 扁金把木箱里的棉帽和鞋子码好了,拖着木箱在尸堆里穿梭,他想回村子去,他想这些帽子这些鞋子够他穿戴一辈子了,以后他再也不怕冬天的北风和冰雪了。
  • 三盏灯,扁金认出那是船上的三盏灯,是冬日斜阳下的三盏灯,那三盏灯不如昨天夜里那么明亮,但三盏灯亮着船就在那里,三盏灯亮着女孩小碗就会在灯下守候着。
  • 伤兵在泥泞的河滩地上爬行,拖着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血线,那是扁金在雀庄战役结束后看见的惟一一个活人。扁金起初有些惊慌,但他注意到那个人
  • 扁金看见了伤兵的眼睛,深深塌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他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人快死了,但眼睛里的光却闪闪发亮。
  • 扁金看见了那条被战火熏黑的打鱼船,油毡制成的船篷已经毁于一旦,只剩下几根木架歪斜地竖在那里,奇怪的是船头的桅杆,桅杆和桅杆上的三盏灯在一夜炮火中竟然完好如初,那三盏灯现在淡如萤光,但它们确确实实地亮着,它们让扁金想起灯油和有关女孩小碗的所有事情。
  • 扁金忘不了那个伤兵的眼睛,他眼睛里的亮光倏地黯淡下去,他眼睛里原来也有一盏灯,但扁金觉得从自己嘴里吹出了大风,大风倏地吹熄了那盏灯,也吹断了伤兵那条颤抖的右臂,他看见那手臂沉重地落下去,落在水里,溅起了几星水花,他看见伤兵脸上掠过一道绝望的白光,那张布满血污的脸也沉重地落下去,埋在椒河的河水里。
  • 战争的火球在雀庄留下了许多焦状物和黑色擦痕。连续几天出了太阳,满地的积雪化成了泥泞,满地的泥泞被阳光烤干了,土地便露出了土地的颜色,晒场是黄里泛红的,村巷是灰中透黄的,河滩是黑色的,但是村外那片广袤的红薯地里的黑土却变成了红色。
  • 有一些看不见的子弹在他体内疯狂地爆响了,扁金的手便狂躁地在身上摸索着,他想把那些可恨的子弹拔出来,但扁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他的全身甚至骨头都被那些子弹炸疼了。扁金痛苦地蜷缩起身子,他无法理解他体内的那些砰然作响的子弹,他安然地躲过了雀庄战役的枪林弹雨,可这么多的子弹是怎么钻进他身体的呢?
  • 雀庄有多少人会愿意在异乡他壤燃放除夕的爆竹呢?所以村长娄祥带着七八户思家心切的村民先回来了。
  • 扁金蹲在老桑树下茫然失措,一种巨大的恐惧压得他直不起腰来,后来扁金就捂着脸蹲在那里,他听见体内的那些子弹又乒乒乓乓的爆响了,他的全身上下甚至骨头都开始疼了。
  • 娄祥的嘴里吐出了脏话,他的大手终于掰开扁金的十指,他的两只大手同时揪住了扁金的两只耳朵,同时狠狠地拧了几下,然后娄祥就急如火星地奔回家了。
  • 有个孩子拉住扁金的衣角问,扁金,你怎么没让子弹打着呢?扁金甩掉了孩子的手,他突然哽咽了一下,想哭而又忍住了,扁金哽咽着说,你们知道什么?子弹都藏在我的肉里,我都快疼死了!
  • 王寡妇的儿子在椒河边捉螃蟹,他告诉娄祥扁金赶着鸭子顺河滩走了,他说扁金一边走一边还在哭呢
  • 说起来扁金在雀庄也没有什么家,他带走那群鸭子就把家也带走了。
  • 他知道那是扁金赎罪的一份礼物。
  • 这其实是一条异常险恶的行走路线,我们知道平原上的战争是一只巨大的火球,它可以朝四面八方滚动,秋天的时候,战争的火球恰恰正在向丘陵地区滚来。

创作自述

  • 一条长长的灰石路面,炎夏七月似乎是淡淡的铁锈红色,冰天雪地的腊月里却呈现出一种青灰的色调。
  • 街上的人也在这三座桥之间走来走去,把时光年复一年地走掉了。
  • 我从来不敢夸耀童年的幸福,事实上我的童年有点孤独,有点心事重重。我父母除了拥有四个孩子之外基本上一无所有,
  • 只是因为童年的记忆非常遥远却又非常清晰,从头拾起令我有一种别梦依稀的感觉。
  • 或许因为启蒙对于孩子弥足珍贵,或许只是因为她有那个混乱年代罕见的温和善良的微笑。
  • 这种遗忘似乎符合现代城市人的普遍心态,没有多少人会去想念从前的老师同窗和旧友故交了,人们有意无意之间割断与过去的联系,致力于想象设计自己的未来。
  • 博尔赫斯——迷宫风格——智慧的哲学和虚拟的现实; 海明威——简洁明快——生存加死亡加人性加战争的困惑; 纪德——敏感细腻——压抑的苦闷和流浪的精神孤儿; 昆德拉——叛逆主题——东欧的反抗与逃避形象的化身;有位评论家说,一个好作家的功绩在于他给文学贡献了某种语言。换句话说一个好作家的功绩也在于提供永恒意义的形式感。重要的是你要把你自己和形式感合二为一,就像两个氢离子一个氧离子合二为一,成为我们大家的水,这是艰难的,这是艺术的神圣目的。
  • 其一,作家需要审视自己真实的灵魂状态,要首先塑造你自己;其二,真诚的力量无比巨大,真诚的意义在这里不仅是矫枉过正,还在于摒弃矫揉造作、摇尾乞怜、哗众取宠、见风使舵的创作风气。不要隔靴搔痒,不要脱了裤子放屁,也不要把真诚当狗皮膏药卖,我想真诚应该是一种生存的态度,尤其对于作家来说。

答自己问

  • 那时候有一奇怪的癖好,在纸上写下一连串臆造的名字,然后在名单后面注明这人是党支部书记,那人是民兵营长,其实是在营造人物表。前些年我在家中翻抽屉时还找到过一张这样的人物表。也许这是我对文学最初的白日梦。
  • 我上大学时写过一阵诗;那时候十个大学生中有九个是诗人。
  • 海明威、福克纳、塞林格、博尔赫斯、马尔克斯。
  • 有时候我像研究别人作品那样研究自己的作品,常常是捶胸顿足。内容和艺术上的缺陷普遍存在于当代走红的作家作品中,要说大家都说,要不说大家都不说。
  • 不流行的好作家一般不易受人注意,一旦受到注意并被推崇后他们往往仍然不流行。原因很复杂,似乎他们不具大众性,不具可摹仿性,他们的个性色彩深藏于作品中,不易摄取,因而产生了另外的效果,不是流行,而是间离,通过间离达到吸引目的。这样的作家也可找出些例子,譬如湖南的残雪,江苏的叶兆言。
  • 障碍是什么?是作家自己给自己套上的小鞋,穿着挤脚,扔了可惜,扔了要是找不到鞋怎么办?这是一种普遍的忧虑。
  • 好的作家往往怀有对传统和规范的逆反心理,在作品中对此采取一种强制性的破坏手段,通过文字的暴力夺取自身价值。刻意求新永远是有效的进攻和自卫的武器。
  • 譬如卡佛的一些短篇,《马辔头》、《简单之至》,譬如塞林格的《献给艾丝美》,譬如巴思的《迷失在开心馆中》等等
  • 真正的先锋对自己的位置和价值应该有清醒的认识,他们应该有圣徒的品格和精神。所以,真正的先锋永远是一如既往的。

我为什么写《妻妾成群》

  • 痛苦中的四个女人,在痛苦中一齐拴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像四棵枯萎的紫藤在稀薄的空气中互相绞杀,为了争夺她们的泥土和空气。

打开人性的皱折——苏童访谈录

  • 1987年,您以《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和洪峰、格非等一起,成为先锋小说的领军人物之一。
  • 《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是您的一篇实验小说,小说被称之为实验小说的代表作
  • 时,马尔克斯和爆炸文学像风暴一样席卷中国文坛,年轻的写作者大多难逃其影响。关注人的“根”,从而引发了一批以家族史为素材的创作文本。《
  • 写小说可以一边破坏一边创造,破坏和创造有时候具有一致的积极意义。
  • 枫杨树乡村是我长期所虚构的一个所谓故乡的名字。它也是一个精神故乡和一个文学故乡。在它身上寄予着我的怀乡和还乡的情结。
  • 态大多是漂泊的,没有根基的。城市里由于人口众多和紧张忙碌的生活方式,导致人对土地、河流甚至树木的情感割裂,一切都是公共性的,个人对自然缺少归属感,怀乡的情绪是一种情感缺失造成的。在文学创作中,
  • 作家一辈子都在实际生活和文字生活中,双管齐下地与人相处。能够以文字与人打交道,避开社会的潜规则,本来就是幸运,如果能在写作中学会与人相处,是更大的幸运。所以我理解的小说好坏第一是“人”写得好不好的问题。人写好了一切大的问题都解决了。而我的创作目标,就是无限利用“人”和人性的分量,无限夸张人和人性力量,打开人生与心灵世界的皱折,轻轻拂去皱折上的灰尘,看清人性自身的面目,来营造一个小说世界。
  • 所谓的悲剧命运在文学中,以前习惯的目光是要寻求一个黑手,一个谴责对象,创作思路大都是搭好一座悬崖绝壁,然后把人物生拉硬扯地推下去。其实一个人物好好的在沙滩上度假,却要挖个坑把自己活埋了,这才叫悲剧。好的悲剧没有模式,悲剧性是在探索人性时候的衍生物,所以应该心平气和地出现。比如关于说到堕落、悲剧性、喜剧性都有得写,说到生与死,生不一定就是新生的喜悦,死也不一定是灭亡的伤悼。作家的目光可以迷惘但不可以庸俗。
  • 但我的耳边似乎是有一个评弹艺人在那儿帮助我舒缓地叙述下去,现在我对这篇小说的想法是,如果用苏州话来写,会不会比现在的好。
  • 人生其实在印证某种符号。这是一个抽象的“人”的命题。
  • 新产业工人如何与城市的先来者共同生存,构成城市不伦不类的城市文化,我最初是这样的一个大的设想。
  • 所谓的历史的魅力,对我而言,只是因为它是过去时态,它是发黄的,它是一大堆破碎的东西。我对它感兴趣,只是我觉得过去时优美,非常文学化,对我叙说的热情有无比的催情力。
  • 一个作家如果只是满足读者的认知程度,那就是失败的,作家应该远远超出别人对此的认知。
  • 在我的写实题材中,其实一直在表达人的处境。这是文学万变不离其宗的主题,从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到卡夫卡,“人”仍然是现实的中心,“人”不仅表现在历史中,也体现在现实中,毕竟,“人”是小说的万花筒。
  • 小说中的火车站一样,人们听见“城市”的召唤而流向城市,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城市的主人。但事实上,“城市”其实谁也不记得,城市在激进的发展改造之后也失去了记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属于谁。最终,每个人一无所获,解决问题等待的是时间,所有人的未来其实都维系在广场的世纪钟上,那里留着人们和“城市”命运的悬念。
  • 到了一定的年龄,人不一定就变得成熟,但一个写作者的胸怀和眼界应该变得宽阔。写作与做人一样,脚踏实地更加安全。这有两层意思:首先,你写什么都要先挑逗自己,别先想着挑逗读者或者文学界。其次,心平气和的同时要意气风发,一个作家最害怕的是,他的眼光对社会不够热情,切不可给自己规定一个作家的生活内容。我从来不知道作家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只是强迫自己胸怀天下、耳听八方,如果街上卖豆腐的和卖茶叶蛋的小贩为什么事吵起来,我一定会听个明白,然后给他们评个理。
  • 一个作家写得得心应手了就应该警惕,对于作家来说,最柔软的圈套是自己的圈套。因此我相信折腾,折腾是革命。
  • 富有抒情格调、具有绘画质感的语言
  • 语言是一个载体,真正好的语言是别人看不出语言痕迹来的,它完全化掉了,就好像是盐溶解在水中一样。这种最好的小说叙述语言,其实是让读者感觉不出语言本身的铺陈,只是觉得它的质地好,很柔顺或者很毛糙,似乎摸得到它的皱折。
  • 在80年代,意象的大量使用是我写作的一个习惯,也许来自于诗歌。在写作中,塑造人物形象也好,推进情节也好,都注重渲染意象的效果。意象背后潜藏的东西是有主题的,如孤独和逃亡、迷惘和苦闷等等。这是意象涉及的某一种主题。
  • 判断人物是否是小人物,不能以社会分工标准来判断。其实一个部长一个省长也可能是小人物性格小人物命运。小人物之所以“小”,是他的存在和命运体与社会变迁结合的特别敏感,而且体现出对强权和外力的弱势。
  • 虽然男性作家写女性心理上有一点难度,但是,你必须去挑战这个难度。我觉得并不是我写女性写得多么好,而是有些男性作家不负责任,不肯好好地写好一个女人。其实一个好作家,男性写得来,女性一定要写好,像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包法利夫人就是他。福楼拜这么说,其实是在点出作家与他所创造的人物的关系。就像创作在塑造一个作家,小说人物也在塑造一个作家。
  • 我只喜欢自己的短篇小说,我的中长篇小说,完全满意的没有。我对题材没有特别的偏向。
  • 好的小说的标准太多了。比如说长篇小说就有《包法利夫人》、《百年孤独》、《喧哗与躁动》、《我弥留之际》、《城堡》等,这些都是好的小说的艺术标准
  • 《百年孤独》的好,不在于它被人夸赞的颠来倒去的叙述手法,在于它是一个关于运用想象力的最佳小说文本。当然它是关于孤独的小说,但伟大的是它让你看见,一个人可以用天天给自己织裹尸布来对抗死亡,一个人可以带着毯子飞上天来抵御孤独。马尔克斯说,孤独的反义词是团结,说得好,我在这里跟着他胡说吧,想象的反义词是真实。也许这部小说就是一个反义词,是飞翔的反义词,飞得美,飞得远,当然是一个好的小说的标准。
  • 在这些作家中,塞林格对我的影响很大。他的《麦田的守望者》是我在大学时读的。他的贡献不仅在于他贡献了青春期看人生的独特角度,而且他对青春期本身的描写也打动了我,他描写的青春期的人的心路历程和我很像。
  • 张爱玲近年来忽然变成了一个时尚的作家,也不知道好事还是坏事,就我的理解她的好处是最大程度张扬了个人感受对群体世界的抵触,而且是通过汉语文字本身的张力和遣词造句的方法。
  • 您的《妻妾成群》改编成电影非常成功。您的小说《米》改编成了电影《大鸿米店》, 《妇女生活》正在改编成电影《茉莉花开》。
  • 改编成电影之后,就和我没关系。我的小说永远是我的,一旦改成电影之后,它就不属于我了,我和电影之间只属于亲戚关系。
  • 我从来不去找小说,而是小说找我。一个作家,写作只是他的生活中的一部分。其余的都是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很可能就是小说世界,但不一定非得是小说世界。

闲适的苏童

  • 未识苏童前,我读过他的《桑园留念》,作品散发着的优雅、伤感的气息很符合我的审美胃口,对它分外喜欢
  • 他的“腼腆”,使他相貌上的“酷”得到了最好的收敛,所以苏童才成为“书生”,而不是演员。
  • 笔会上的苏童非常喜欢打牌。他与兆言和格非凑在一起,会打得昏天黑地的,全不把优美的风景放在眼里,也不想着该出去享受一下大自然的雨露阳光。
  • 要知道,苏童走红的那些年,很多人也未必认真读了他的作品,而是跟着媒体人云亦云。而现在认真读一个作家的作品才敢来“发言”的批评家也越来越少了。文坛已经相当浮躁了。
  • 苏童和兆言同在南京,他们的身上,都有一种非常可贵的文学品质,那就是闲适。无论是他们的为人还是为文,都可以让人体会到那种宠辱不惊、挥洒自如的气度,这决定了他们的写作一直悠徐从容、不急不躁。
  • 李陀先生忽然指着前方的苏童说:“你们看他,像不像一只虎头鞋?”李陀是东北人,他把苏童与憨头憨脑的虎头鞋联系在一起,的确十分传神和精妙。

南方的堕落与诱惑

  • 姑苏烟雨,金陵春梦,多少南朝旧事,曾在此起伏回荡。
  • 苏童小说中有两处主要地理标记:枫杨树村及香椿树街。前者是苏童想象的故乡,后者则是故乡父老移居(或逃亡)落籍的所在,一处江南市镇中的街道。
  • 就像现代中国乡土文学中鲁迅的绍兴,沈从文的湘西,老舍的北平一样,枫杨树成为又一座地标。
  • 我要说逃亡不再只是“逃入”另一个历史的阶段或命定时期,更是“逃出”历史本身的必然与应然。
  • 城北地带是个龌龊肮脏的区域,前清曾是厂狱行刑的所在。主要的街道香椿街空负虚名,一棵香椿树也没有。而在危墙死水的边缘,丛丛鬼火般的夜繁花却在三更盛开。太阳从来不能蒸发城北地带的煞气。但这样的氛围却成为苏童诗意视景的泉源。
  • 所谓化腐朽为神奇,苏童这样的抒情集锦风格,堪称重对沈从文(《湘行散记》)、萧红(《呼兰河传》)、师陀(《果园城记》)这一脉小说传统,赋予一世纪末的诠释。
  • 饱暖思淫欲,但《妻妾成群》里的男男女女到最后好像把思淫欲的力气也耗尽了,剩下的只有绝望与疯狂。
  • 苏童的小说由是透露着深沉的反讽。翻开历史,有多少“真命天子”其实是昏君懦主,不配一统江山。“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苏童笔下,两千年的帝王史有如儿戏,但这却是一场要命的儿戏。
  • 我们也同时似乎看到了瀛台泣血的哀艳、烛影摇红的诡谲、靖难之变的暴虐、南朝风月的颓靡;外加狸猫换太子式的深宫疑案、乾隆下江南式的微服历险,真是五花八门、高潮迭起。
  • 但在过分堆砌漫漶的史料中
  • 布迪厄对文化生产、消费的观察使他意会到,符号的神奇魅力来自于它与指涉物的脱节,并自行衍生繁殖无限新意。
  • 《刺青时代》顾名思义,则是那几个孩子自我铭刻伤痕,预演死亡。刺青正是将死亡化为美学符号,将终极威胁化为终极诱惑的过程。
  • 苏童的南方阴气弥漫,人鬼不分。他的地方故事,鬼话连篇。而苏童自己及他的(理想)读者深深被迷惑了。我们随他进入那个“南方”,徜徉在枫杨树侧、香椿街头,不知伊于胡底。就像那民俗学家一样,我们看着看着,终要陷入诡秘的田野调查/秘戏中,成为“南方”堕落奇观的一部分。但这是死亡,还只是诱惑?苏童的写作仪式仍然没有完成,人鬼的嘁嘁召唤,依旧从字里行间传来。

南方想象的诗学——苏童小说创作特征论

  • 现实中存在的,我们不必再写入作品,我们直接去体验现实就足够了,小说所要实现的,就是在看似没有小说的地方写小说,在看似没有故事的地方衍生出情节和意蕴,在现实结束的地方开始叙述,这是现实与文学的最大区别,它所要建立的是一个有别于存在的新世界。
  • 我们不能忽略的是,苏童与美国文学主要是美国的南方文学的微妙联系。无论是福克纳、麦卡勒斯,还是塞林格,都对他的写作风格的最初形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也是我们研究苏童“南方想象”无法绕开的一个极其重要的话题。

苏童创作年表

  • 中篇小说《妻妾成群》发表于《收获》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