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

海明威

乞力马扎罗的雪

  •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冰雪覆盖的山峰,海拔19, 710英尺[插图],据说,是非洲最高峰。它的西峰在马赛语里被叫作“恩伽耶—恩伽伊”[插图],神之居所。西峰顶附近有一具风干冰冻的花豹尸首。没人知道,花豹跑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做什么。
  • 别傻了。我这就要死了。不信问问那些混蛋。”他看向那些讨厌的巨鸟,它们蹲在那里,翅膀耸起,把光秃秃的脑袋埋在里面。第四只落下来了,先是紧跑几步,接着就晃晃悠悠地踱近其他几只。
  • 他躺下来,沉默了一阵,隔着草原上蒸腾的热浪,望向灌木丛边。几只汤氏瞪羚现了一下身,看着就像是黄底上的小白点,更远处,他看见了一群斑马,条纹雪白,衬着背后灌木丛的绿。这是个挺舒服的营地,安在大树下,背靠山坡,有不错的水源,不远就是一个快要干涸的水塘,清早有沙鸡飞来飞去。
  • 《布莱克手册》
  • 那些积攒下来的,想留到更有把握时再写的东西,现在再也无法写下来了。也不用忍受写作的挫败了。也许你根本就不会把它们写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你要把它们扔在一边,迟迟不肯动笔。但现在,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了。
  • “爱是堆屎。”哈里说,“我就是只站在屎堆上打鸣儿的公鸡。”
  • 这不是她的错,他遇到她时,就已经毁了。一个女人要怎么才会知道,你的那些话毫无意义,只不过是习惯性地顺口说说,只不过是为了图个舒服?自从不再用真心之后,他就靠谎言应付女人,比说实话时得心应手多了。
  • “千万别再伤害我了。行吗?我只是个爱你的中年女人,想要陪着你做你喜欢的事。我已经被毁过两三次了。你不想再毁我一次,对吗?”
  • ,就在完全黑下来之前,一只鬣狗穿过空地朝山边跑去。“那杂种每晚都这么跑过去。”男人说,“两个星期了,每晚都是。”
  • 这念头一下子冒出来,不像奔涌而来的水或呼啸而来的风那样,而是一种突然弥漫的空虚,充满不幸的味道。
  • 看,他对自己说,我们没有吵架,干得很好。他几乎没怎么和这个女人吵过架,可和他爱的女人在一起时,他们总是吵吵闹闹,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分开。他曾经爱得太深,要求得太多,心力交瘁。
  • 他记得和每个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还有争吵。他们总是选在最好的地方吵架。为什么他们总是在他感觉最好的时候吵架啊?
  • 当抬头看到她那有名的动人微笑时,他感到死亡再次靠近了。这一次不是闯进来的。那是一口烟,像摇曳烛火的轻风,让火焰陡然高涨。
  • 广场一带只有两种人,醉汉和运动狂。醉汉靠狂饮滥喝来应付困境,运动狂则用锻炼来忘掉贫困。
  • 玛丽,他的清洁女工,在抗议8小时工作制时说:“如果当丈夫的工作到六点下班,那他回家前只能顺路喝上两口小酒,不会太浪费。可要是只工作到5点,那他就会每天晚上都喝得烂醉,把钱也花个精光。缩短工作时间,受罪的是工人的妻子。”
  • 她走开时,他想着,我会得到我要的一切。不是我想要的一切,而是我有的一切。
  • 大牧场和银灰色的灌木丛、农田水渠里清澈欢快的流水、深绿色的苜蓿,又怎样呢?小径一路向上探进小山丘里,夏天的牛活像是害羞的鹿。到了秋天,当你赶着牛群下山时,吆喝声、一刻不停的喧闹声,缓缓移动的牛群扬起的尘土,统统混在一起。而群山背后,山峰的轮廓在暮光里清晰分明,月色下骑着马沿小径下山,山谷对面一片皎洁。此刻,他想起黑夜里抓着马鬃穿过树林下山的情形,一路上什么也看不见,他想起了所有原本打算写的故事。
  • 他曾经瞧不起那些被打倒的人。你不必非得因为了解而喜爱它。他能应付一切,他想,只要不在乎,就没有什么能伤害他。
  • 如果你做什么都太拖沓,开始得太晚,就不能期望别人还待在那儿等着你。
  • “永远不要相信什么长镰刀、骷髅头。”他对她说,“它可能就是两个简简单单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一只鸟。也可能有个鬣狗一样的大鼻子。”它现在正在逼近他,但还是没显出什么模样来。只是就在那里。
  • 就在前方,他看到的,是如整个世界一般的广阔,宏大、高耸,在阳光下闪耀着不可思议的洁白光芒,那是乞力马扎罗的方形山顶。他明白了,这就是他正去往的地方。

世界之都

  • 有一个马德里笑话,说一位父亲来到马德里,在《自由报》的个人广告栏登了一则启事 ——“帕科,星期二中午到蒙塔纳旅馆来。一切都过去了。爸爸。”结果来了八百名年轻人,不得不出动一队宪兵才驱散他们。
  • 他在意的就只有那些斗牛士。
  • 在三个剑刺手中,一个病了却装出没事的样子,一个是昙花一现的新手,第三个是个胆小鬼。
  • 当年,他的新鲜感在于,他实在是太矮了,几乎看不到公牛的肩隆,可惜,小个子斗牛士也不止他一个,他始终没能让观众记住。
  • “只有通过个体你才能攻击到群体。
  • “我一辈子都在工作。以后的日子里也必须工作。我对工作没什么好抱怨的。这本来就是应该的。”
  • Mejor si me falta eso que el otro(没头脑总比没工作好)
  • 高个儿侍者让他知道了革命,革命总是浪漫的。他本人想要当一个好教徒,一个革命者,有一份像现在这样的稳定工作,同时,成为一名斗牛士。
  • “这话说得真像个婊子。” “婊子也是女人。我也不是婊子。” “你早晚会是。” “那也不会是因为你。”
  • 重量压在了小腹上,公牛抬头,把牛角扎进了他的身体里,得救之前,他两次被高高甩起。以至于到了现在,上场刺杀公牛时——这机会也很少了——他还是无法直视牛角,一个婊子哪里知道,失败之前他究竟经历过什么?她们又能经历过什么,就敢来嘲笑他?全都是些婊子,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 个人是没办法对抗权威的
  • “马德里就是个让人学着懂事的地方。他毁了西班牙。”
  • 帕科拿起一条教士用过的餐巾,身体挺得笔直,脚跟牢牢钉在地上,学着斗牛士缓缓挥动斗篷的样子,放低餐巾,头跟着转动,晃动胳膊。他转了个身,右脚微微踏前一步,挥动餐巾做了第二次诱闪,面对那假想的公牛,占据了一点地利,接下来,第三次诱闪,这一次舒缓、从容,时机刚刚好,然后,将餐巾收回腰间,做了一个贝罗尼卡衔接,闪身避开了公牛的一次进攻。
  • 挺直了腰杆,他连做了四个完美的诱闪,流畅、舒展、优雅。
  • 雷勃列那
  • 人人都会怕。只是斗牛士能控制他的恐惧,好对付公牛。
  • 手里斗篷一挥,暴怒的公牛立刻低头猛冲过来,蹄子重重踏着地面,擦过他的身侧,当他又一次挥动斗篷时,公牛掉头又冲了过来。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最后用一个漂亮的贝罗尼卡动作收尾,牛被他逗弄得团团转,而他轻快地走开,近身闪避时牛毛挂在了他外套的金饰上;公牛呆呆站着,彻底傻了
  • 接着又是一次,公牛转身,冲过来,他紧盯着来势汹汹的刀尖,左脚踏前,可这次多了两英寸,他没能避过,刀子一下子插了进去,毫无阻滞,就像插进酒囊一样。滚烫的鲜血一下子喷出来,洒在冷硬的钢刀上。
  • 帕科孤零零一个人,一开头还能坐着,接着蜷了起来,终于,倒在了地板上,觉得他的生命正从身体里流走,就像脏水从拔掉塞子的水池里哗哗流走一样,直到结束。
  • 他死了,就像西班牙谚语说的,带着满心幻想。活着时,他还来不及丢失幻想,甚至到了最后,都来不及完成一段痛悔短祷。也来不及对嘉宝的电影失望,它可是让整个马德里都失望了足足一个礼拜。

印第安人营地

  • 营地里所有年长的女人都在帮她。男人们都出去了,跑得远远的,远离她的惨叫声,坐在黑暗的路边抽烟。
  • 开。他的手湿了。他一手举着灯,站在下铺边上探头看过去。那印第安人脸冲墙躺着,喉咙被割开了,伤口拉过整个脖子的前半圈。血汪成了一摊,他的身体就泡在血泊里,头枕着左臂。一把剃刀打开着,刀锋向上,横在毯子上。
  • 太阳已经从山后升了起来。一条鲈鱼跃起来,在水面荡起一圈涟漪。尼克把手伸进水里。清晨寒意凛冽,可水里是暖的。

革命党人

  • 他到过许多城镇,走过很多路,看过许多名画。还买了乔托、马萨乔和皮耶罗·弗兰西斯卡的临摹画,把它们夹在杂志《前进》中。倒是不喜欢曼特尼亚。
  • 趁着天气还好,他已经等不及要去徒步翻越山隘了。他热爱秋天的群山。关于他,我最后听到的消息是,他被瑞士人抓住了,关在锡永附近的监狱里。

大双心河(Ⅰ)

  • 河水绕着桥桩打转。尼克低下头,水很清,河床上的鹅卵石把河水映成了褐色,鳟鱼在涌流里摆动着鱼鳍,努力稳住身子。他看着它们灵敏地调整角度和姿势,又在急流中稳了下来。
  • 翠鸟的身影掠过河面,一条大鳟鱼突然逆流斜冲而起,只有影子拉出了长长的角度,当它跃出水面,阳光洒在身上,影子不见了。
  • 路很陡。爬山很艰难。天气很热。他的肌肉很疼,可心情很好。尼克觉得已经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不用思考,不用写作,什么都不用做。全都抛下了。
  • 如果死死盯着,就什么也看不见。倒是偶尔一瞥时,能看到那些遥远的分水岭山脉,让你知道,它们就在那里。
  • 就是因为生活在这片焦土上,它们才成了这副模样。
  • “去吧,蚱蜢。”尼克说,这是他第一次大声说出话来,“飞走吧。”他把蚱蜢抛向空中,眼看它飞到路对面的一个焦树桩上。
  • 穿过一片脚踝高矮的甜蕨,经过丛丛矮松,接下来是一大片波浪般起伏的原野,脚下变成了沙地,田野再次充满生机。
  • 他折下几片石南模样的甜蕨,插进背包带里。摩擦将它们碾碎,他一路走,一路闻着这味道。
  • 大地撑住背脊的感觉很好。透过枝丫,他看向天空,闭上了双眼。不一会儿,又睁眼看去。高高的树冠顶上有风吹过。再次合上眼睛,他睡着了。
  • 鳟鱼全都涌向下游,不停捕食。河面上,但凡他看得到的地方,鳟鱼都浮了上来,荡起点点涟漪,像突然下雨了一样。
  • 钻进帐篷时,尼克很高兴。这一整天他就没有不高兴过。但这不一样,现在事情都做完了。这事儿是一定要做的,现在完成了。这一路很辛苦,他累坏了,可完成了。
  • 这么多年来,他从没能好好享受炸香蕉的美味,就是因为总等不及让它们凉下来,他的舌头很敏感
  • 。这感觉非常棒。他以前也有过这么饿的时候,但从没能这么满足。愿意的话,他大可以早几个小时就安营扎寨,河边有许多适合搭帐篷的好地方。但现在这样才好。

大双心河(Ⅱ)

  • 早晨,太阳升起来,帐篷里开始热了。尼克从帐篷口挂着的蚊帐下钻出来,想看看清晨的景象。出来时,草沾湿了他的双手。他把裤子和鞋都拎在手里。太阳刚刚爬上山头,面前是草地、河流和沼泽,河对岸的绿色沼泽里生长着桦树。
  • 他一边捡着,一边已经有蚱蜢在阳光里暖了过来,纷纷跳开。它们连跳带飞。刚开始还很僵硬,飞一小段就直挺挺地落下来,像是死掉了似的。
  • 锅已经热了,黄油刺啦响着,滑来滑去。锅里冒起烟,他熟练地把荞麦糊倒进锅里。面糊摊开来,像流淌的岩浆,油炸得更厉害了。荞麦饼的边缘开始凝固,变黄,变脆。饼面上轻轻鼓出些气泡,留下一个个气孔。尼克用一块干净松木片插进烤黄的饼底下面,左右晃晃锅,饼就从锅面上滑开来。
  • 就着苹果酱,尼克吃掉了一块大的饼和一块小些的。又在第三块饼上涂好苹果酱,对折两次,用油纸包好,放进衬衣口袋里。他把苹果酱瓶子塞回背包,另外切了点儿面包片,够做两个三明治的。 他从背
  • 尼克抓住它的头,把钓钩从蚱蜢下颌戳进去,穿过胸膛,伸到它腹部的最后一节。蚱蜢前腿抱住钩子,把烟色唾液吐在上面。
  • 他特意先浸湿手再去抓鳟鱼,这样就不会破坏鱼身上那层薄薄的黏液。如果鳟鱼被干燥的手碰过,失去黏液保护的皮肤就会感染上一种白色真菌。
  • 尼克上了岸,站在草地上,水顺着长裤流淌,从鞋子里漫出来,鞋子叽咕作响
  • 坐在树干上,抽着烟,晒着太阳,太阳把他的背烤得暖暖的。河流在前方变浅,一直延伸到树林,河水曲曲折折,流进林间。水很浅,闪着波光,岩石被水冲得光滑圆润,岸边长着雪松和白桦树。树干被太阳晒热了,没有树皮,光溜溜的,很好坐,摸上去有种古老的感觉。
  • 前方,河面收窄,流向一处沼泽。水深了,河面很平静,沼泽看起来密不透风,长满了雪松,树干紧紧靠在一起,树枝虬结交错。

斯佩齐亚就餐记

  • 山口的道路坚实平坦,大清早的,路上还没什么土。山下,丘陵上长满了橡树和栗子树,远处是大海。另一边是积雪的山脉。
  • 太阳晒化了草上的寒霜。天气晴朗、寒冷,风从敞开的挡风玻璃吹进来。
  • “了不起的意大利本能。”
  • 我冲他挥了挥手。他很有尊严地没搭理我
  • 不知怎么的,她这好看的半边脸显得更迷人了,鼻子轮廓柔和了些,就像温热的蜡会变软一样。当然,她的鼻子一点儿也不像热蜡。
  • “香蕉不错。”盖伊说,“它们起码还有层皮。”
  • 她没有挥手,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雨后

  • 只有当浪头翻卷起水帘时,光亮才能穿透黄水浪尖。大风裹挟着跌落的水珠,向马路横扫过来。
  • 在这么匆忙的旅程中,我们没什么机会去探究,在这个国家和它的人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尔卑斯山牧歌

  • 在这晴朗的5月清晨,填墓穴这事看起来很不真实。我没法把这样的清晨与死人联系在一起。
  • 能有些滑雪以外的东西真是太好了,下山来太好了,远离恼人的高山春天,走进山谷里一个这样的5月早晨。
  • 不管什么事,都不能一下子做太久。”
  • ‘她死的时候我报告了市镇,然后把她放在棚屋里的大木头顶上。等我要用那块大木头时,她已经硬了。我就把她靠墙立起来。她的嘴是张开的,我晚上进棚屋劈柴火时,就把提灯插在她嘴里挂着。’
  • 他不想和我一起喝酒,从他知道他妻子的事以后就不想了。”老板说。

第一部 惠勒先生的蒙特勒小记

  • 车站咖啡馆里温暖又明亮。木头餐桌被擦得发亮,上面放着一篮篮椒盐脆饼,饼干都包在光亮的纸袋里。椅子上有雕花,但座位已经旧了,很舒服。墙上挂着一只雕花木钟,屋子最里头有个酒吧。窗外飘着雪。
  • 他很在乎钱,不在乎女人。他以前来过这个车站,知道根本没什么楼上可去。惠勒先生从来不冒险。

第二部 约翰逊先生在沃韦谈天

  • 那里是不是有很多花花公子?你遇到过司各特·菲兹杰拉德吗?”
  • “这一定不是什么新鲜事吧。”约翰逊说,“就像第一次看牙医,或者是女孩子第一次不舒服,可我一直心烦。”
  • 那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一方提出来了。”“但他们为什么要提出离婚?”“好去和别的人结婚。”“可这也太蠢了
  • 在咖啡馆里时,他本以为聊聊这事能好受些,可这并没有让他好受,只让他更烦躁了。

第三部 资深会员的儿子在特里泰

  • 灯光明亮,桌子被磨得发亮。椒盐脆饼外面包着光亮的纸包,装在篮子里放在每张桌上
  • 风吹起那大片的黄沙,阿拉伯人和他的骆驼跪倒在地,面朝麦加。
  • 绅士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哈里斯。上面写着:西吉斯蒙德·怀尔博士 哲学博士国家地理学会会员华盛顿特区,美国

死亡博物志

  • 正如斯坦利主教所说,信仰、爱与希望是每个人在穿越人生荒野时都少不了的
  • 无数断腿骡马溺毙在浅海中,仿佛正呼唤戈雅[插图]前来作画。
  • 尽管尘土飞扬,在美丽的伦巴第乡野穿行仍然令人心胸为之一畅,这多少冲淡了几分钟前的不适。
  • 暑热天的战场气息很难重现。你只是记得有这么一种味道,但坐在车上却再不会有这样的气味扑面而来,不会四下环顾后发现某个气味的源头。就如同逝去的爱情,你明明还记得发生过的事,却再也体会不到当时的感觉。
  • 但大部分人都死得像动物,不像人。
  • 礼仪自然是天大的好东西,但只要物种繁衍还在继续,就一定会有些不那么得体的东西存在,毕竟繁衍本身就注定是不雅的,非常不雅。
  • 群山是美丽的墓园,山间的战斗是最漂亮的战争。

怀俄明葡萄酒

  • 对于不如他老到世故、没他见识广的人,他非常宽厚。
  • 就像教堂一样。这里的教堂太多了。法国只有天主教堂和新教徒——非常少的新教徒。可这里,除了教堂,什么也没有。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就说,
  • 我在后廊上坐下,透过纱帘和高温下的树叶,望着远处的山脉。棕褐色的山脉表面沟壑纵横,有三座山峰和一挂积雪的冰川,透过树叶也能看得到。雪那么白,那么纯净,简直不像真的。
  • 我们能看到平原那头的山。那一天,它们看起来是蓝色的,高山积雪闪耀,像镜子一样。夏天要结束了,可新雪还没落下,没积到高山顶上,现在只有残雪,被太阳晒化了,半冰半雪,远远看去,十分光亮。

两代父子

  • 每当想起父亲,首先出现的永远是他的眼睛。高大的身形、敏捷的动作、宽阔的肩膀、鹰钩鼻、窄下巴上覆盖着的浓须,这些统统不是你会想起的——你想到的总是那双眼睛。
  • 感情用事的人总会遭遇那么多的背叛。
  • 那回忆也算不得美好了。要是能写出来,他应该就可以放下了。通过写作,他放下了许多事。
  • 。这是个好故事,可若是要写出来,还活着的人太多了。
  • 森林每年都在减少,林间空地越来越多,光秃秃,火辣辣,无遮无拦,杂草丛生。
  • 学会抽烟以后,这感觉变迟钝了。是好事。对猎犬来说,嗅觉敏锐很好,可对人来说,毫无益处。
  • 能提起那丰满的棕色双腿、扁平的小腹、结实小巧的乳房、用力搂紧的胳膊、灵巧探索的舌头、浅浅的双眼、嘴上的好味道?能述说那份不适、紧致、甜蜜、濡湿、爱恋、紧绷、疼痛、彻底、极致、无尽、永无止境、永不会止歇,突然的止歇,暮光中猫头鹰似的庞大飞鸟,其实只是林间的日光,松针扎着你的肚皮?
  • 当你瞄准一只飞鸟时,就是在射击所有的飞鸟。它们都不一样,飞翔的方式也不一样,但感觉是一样的,最后一只和第一只一样好。

生意人归来

  • “该死的到底谁的枪伤更重?”他问他,“你还是我?”
  • 人们干吗不能诚实体面一点,过体面诚实的日子?
  • 红树林的枝丫伸进驾驶舱,在他躺着的地方投下一片阴影。他能听见树梢上风吹过的声音,看到外面高远寒冷的天空,北风吹来了薄薄的乌云。
  • 马达轰鸣,船高速前进,水浪拍打着船身,他感到一股奇怪的空虚感在心头回荡。每次行程结束回家时,他都有这种感觉。

蝴蝶和坦克

  • 这是马德里被包围的第二个冬天,成天枪林弹雨的,什么都短缺,包括香烟和人们的好脾气。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半饥半饱,莫名其妙就突然发火,为的只是某件你无能为力的事情,比如这天气。
  • 生命很短暂,丑陋的女人却可以让它变得十分漫长。
  • 他总以为自己钢琴弹得挺好,可只要别让他碰钢琴,他就还行。
  • 他的兴奋一对上战争这种严重的事,就像只蝴蝶……
  • 这事很有趣,也很有意义,被误解的兴奋,对上了要命的严肃,这地方总是那么一本正经。
  • 我问过警察了。但你一定要把它写出来,题目一定要叫《蝴蝶和坦克》。”

岔路口感伤记

  • 这是他那天杀的头一个人,他高兴极了。
  • 任何正匆忙逃亡的人看待事情都是不太一样的。
  • 意思是说,他们都是非常好的战士。我们不是什么好战士。我们擅长的都是肮脏的行当。在法语里,我们这么说:“un métier très sale (相当肮脏的行当). ”
  • 事情一简单,我就喜欢。
  • 中弹的人从自行车上摔下去,这看着总归是件惨事儿,但比不上驮人的马中弹,或者一头奶牛闯进炮火中被打穿肚子来得惨。
  • 我们趴在草地上,草叶间尽是地道的夏天味道。苍蝇开始聚集到死尸上,有普通苍蝇,也有青头大苍蝇,黑色路面上,落在血迹边缘的却是些蝴蝶。黄的白的蝴蝶,围绕着一摊摊血迹和血痕,血痕是拖动尸体时留下的。
  • 人与人真是太容易疏远了,我心想。你得小心。这又是一件得小心的事情。
  • “全世界人民,你们好。”我说。这是个老笑话,关于一个阿尔及利亚人的,从桑特监狱[插图]到断头台的路上,人家问他有什么遗言,他就这么回答的。
  • 我从不愿保留东西。到最后总会倒霉的。就算留下了什么,我也总是希望晚一点就能还回去,或是送到他们家人手里。
  • 总有些事是你该做却没做,过后却一直耿耿于怀的,这就是一件。
  • “我们今天不打了。”“明天还会要打的。”“说不定未必呢。”“也许吧。”“高兴点儿。”“闭嘴吧。我挺高兴的。”

我猜,不管什么都能让你想起一些事

  • “不管什么都能让你想起些事来,我猜。”男孩说。
  • 或者我们也可以去个小酒馆,玩两轮扑克骰子,你可以写写听到的对话。别什么都写。只写你觉得有意思的。”
  • 低垂着双眼,面无表情,对欢呼从来不做任何反应。如果某位专业选手说“干得好,史蒂夫”,他便用那冷淡的沙哑声音回答一声“谢谢”。
  • 虽说男孩拥有不可思议的天赋,但也并非天生就是打鸟的好手,他也不是没经过指导和训练的。可现在,他把那些训练都忘了。他忘了,刚开始打不中鸟时,父亲总是脱掉他的衬衫,让他看胳膊上的淤青,那是枪托没摆正才留下的。他帮助他纠正姿势,告诉他,每次招呼放鸟前都要先回头看看肩膀,确认枪托安放妥当了。

译后记

  • 三年多前,我曾到过非洲,亲眼见过旱季里苍茫稀疏的大草原、树冠如盖的金合欢树、高耸的乞力马扎罗雪山、漫步的狮群、午睡的猎豹、矫健的瞪羚、蹲踞在树梢的秃鹫,也亲耳听过午夜帐篷外或雄壮或古怪的吼叫声。第一次读到《乞力马扎罗的雪》英文原著时,只寥寥几句话,就仿佛将我拉回到了那段草原上的夏日里。热乎乎的草叶气息、偶尔划破寂静的声响、炽烈阳光投射下来的模样、把头发都染成黄色的尘土,一下子全都回来了。等到再读到《大双心河》时,这才知道,海明威的文字不但能唤起回忆,更能凭空构筑起一个活生生的世界,河流、树林、平原,翠鸟、蚱蜢、鳟鱼,纤毫毕现,如在眼前。
  • 细读、翻译,对我个人来说,是享受,也是收获。只是好菜多进了一次厨房,当厨子的生恐无法将原装的色香味全然呈现,也只有尽己所能了。熄火起锅,装盘出餐,这道菜如今已是上了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