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

林海音

惠安馆传奇

  •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
  • 我把鼻子顶着金鱼缸向里看,金鱼一边游一边嘴巴一张一张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张一张地在学鱼喝水
  •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 我们真快乐,胡说,胡唱,胡玩,西厢房是我们的快乐窝,我连做梦都想着它。
  • 我口袋里有一块化石,可以在砖上写出白字来,我掏出来,就不由得顺着人家的墙上一直画下去,画到我家的墙上。
  • 真奇怪,这些话都是我心里想的,并没有说出口,可是她怎么知道的,竟用眼泪来回答我?她不说话,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让眼泪滴答滴答落在藤箱里,都被小油鸡和着小米吃下去了!
  • “我知道,你爸爸教你唱戏,要你赚钱给他们花。”这是我听宋妈跟妈妈讲过的,所以一下子就给说出来了。“要你赚钱还打你,凭什么!”我说到后来气愤起来了。
  • 妈想了想笑了,胳膊抬起来,指着胳肢窝说,“从这里掉出来的。
  • 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
  • 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
  • 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天,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地往天边儿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
  • 那泪坑!我就觉得在什么地儿看见过秀贞这个人、这个脸。
  • 他那模样儿,两只眼儿到底有多深!你还没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
  • 这样的长睫毛,有一个人也有的,我想到西厢房我那位爱哭的朋友了
  • 红花的衫裤,一条像狗尾巴似的黄毛辫子,大大的眼睛,一排小帘子似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在向我招手呢!
  • “不。”我摇摇头,真的,我只觉得秀贞那么可爱、那么可怜,她只是要找她的思康跟妞儿——不,跟小桂子。
  • 对面的天色也像泼了墨一样地黑上来,浓云跟着大雷,就像一队黑色的恶鬼大踏步从天边压下来。
  • 我和妞儿倚着屋门看下雨。雨声那样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砖地上,地上的雨水越来越多了,院角虽然有一个沟眼,但是也挤不过那么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涨高了,漫过了较低的台阶,水溅到屋门来,溅到我们的裤脚上了,我和妞儿看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视着地上,一句话也不讲。
  • 外面的雨还是那么大,天像要塌下来,又像天上有一个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来。
  • 我糊里糊涂地说着,拉开妞儿那条狗尾巴小辫儿,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地,我看见在那杂乱的黄头发根里面,中间是有一块指头大的青记。我浑身都抖起来了。
  • “可也真怪事,她怎么一拐能拐了俩孩子走?咱们要是晚回来一步,咱们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儿!唉!那火车,俩人一块儿,唉!我就说妞儿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相……”
  • 我睁开眼看,是妈妈手上套的那只——那只金镯子!我不由得惊喊了一声:“镯子!”妈没说什么,
  • 爸爸,爸爸,你是男人,你应当帮助我啊!我是为了这个才叫爸爸的。
  • 天乌乌,要落雨,老公仔举锄头顺水路,顺着鲫仔鱼要娶某,龟举灯,鳖打鼓……”
  • 碗里是西厢房的小油鸡吗?我曾经摸着它们的黄黄软软的羽毛,曾经捉来绿色的吊死鬼喂它们,曾经有一个长长睫毛大眼睛里的泪滴落在它们的身上……
  • 我觉得很新鲜,转身脸向着车后,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地看。两边的树一棵棵地落在车后面,是车在走呢?是树在走呢?
  • 皮鞭子下去,那马身上会起一条条的青色的伤痕吗?像我在西厢房里,撩起一个人的袖子,看见她胳膊上的那样的伤痕吗?
  • 我没有再答话,不由得在想——西厢房的小油鸡,井窝子边闪过来的小红袄,笑时的泪坑,廊檐下的缸盖,跨院里的小屋,炕桌上的金鱼缸,墙上的胖娃娃,雨水中的奔跑……一切都算过去了吗?我将来会忘记吗?

我们看海去

  •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蓝色的大海上, 扬着白色的帆。 金红的太阳, 从海上升起来, 照到海面照到船头。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 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分不清这些,就像我分不清海跟天一样,但是他的嘴唇是厚厚墩墩的。
  • 对的,我将来要写一本书,我要把天和海分清楚,我要把好人和坏人分清楚,我要把疯子和贼子分清楚,但是我现在却是什么也分不清。
  • 我不懂什么好人、坏人,人太多了,很难分。
  • 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坏人。”
  • 我们唱欢送毕业同学离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我还不懂这歌词的意思,但是我唱时很想哭的,我不喜欢离别,虽然六年级的毕业同学我一个都不认识。
  • 我蹲下来,让眼泪滴在草地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伤心?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人家说她是疯子,我却喜欢她。现在这个人,人家又会管他叫什么呢?我很怕离别,将来会像那次和疯子离别那样地和他离别吗?
  • 她骑在车上像仙女一样,我在路上见了她,一定向她招手说:“韩老师,早!”
  • “不!”我反抗妈妈这么教我! 我将来长大了是要写一本书的,但绝不是像妈妈说的这么写。我要写的是: “我们看海去。”

兰姨娘

  • 妈站在大炉灶前,头上满是汗,脸通红,她的肚子太大了,向外挺着,挺得像要把肚子送给人!
  • 爸酒喝得够多,眼睛都红了,笑嘻嘻斜乜着眼看兰姨娘。妈的脸色好难看,站起来去倒茶,我的心又冷又怕,好像我和妈妈要被丢在荒野里。
  • “一副滚铁环,一双皮鞋,现在我还要加上订一整年的《儿童世界》。”我毫不迟疑地说。

驴打滚儿

  •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吗?反正是个姑娘不值钱。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头子,我不要也罢。现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来,要花钱就花吧。”宋妈说。
  • “那叫驴打滚儿。把黄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绿豆粉里滚一滚,挺香,你吃不吃?”
  • “跟您打听打听,有个赶马车的老大哥,跟前有一个姑娘的,在您这儿吧?”
  •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飞入芦花都不见。
  • “这孩子脾气犟,叫老爷别动不动就打他;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您还是拿鸭梨炖冰糖给她吃;英子的毛窝我带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还有……我看我还是……唉!”宋妈的话没有说完,就不说了。
  • 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的清新空气里,响得真好听。

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 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童年·冬阳·骆驼队——《城南旧事》出版后记

  • 老师教给我,要学骆驼,沉得住气的动物。看它从不着急,慢慢地走,慢慢地嚼,总会走到的,总会吃饱的。

集外篇

  • 它只不过是个人在情感上一段难忘的小事,既没有曲折引人入胜的情节,也没有完整的开始和结果。它是片断的,尤其经过岁月的冲刷,其中无关紧要的,都了无痕迹,剩下那永铭于怀的,也仅代表了个人的心情或感想,却不是故事。

母亲是个好榜样

  • 人总不愧是可锻炼的动物,饿惯了也就不觉得怎么样了。

萝卜干的滋味

  • 请您原谅一个终日忙于家事的主妇,她以这封信代替了本应亲往拜访的礼貌。
  • 因为有一张真挚可爱的小面庞深印于我的心上,为了这些纯真的孩子,我也愿意终生献身于儿童教育!
  • 我又想,善良的本性,虽在如此纷乱丑恶的人间,却并未从我们的第二代失去,这是多么令人喜悦的事情。

我们的爸

  • 医生就是会说,缺少维他命B!其实一句话,这就是上帝派了“老”来作祟。
  • 礼物盒还没有送进抽屉里,她又不由得打开来,转动着那只紫红色的圆珠笔,眼前浮起了天惠和惠惠两张稚气的脸蛋儿。
  • 但是宗新怎么就变得那么没出息!丈夫的责任,父亲的责任,都不能负起来,沉溺于酒与赌,终于使她不得不携着两个幼儿和他离婚。
  • 正是为了舍不得孩子受委屈,她才无论如何苦也要带着孩子和宗新离婚的呀!
  • 过的是没有以前、也没有以后的只有目前的日子,就是所谓“混”。
  • 您放心,爸。妈妈是一个坚强而有毅力的女性。” “是的,有福气的男人才娶她,我一时错误,放弃幸福的生活,后悔也来不及了。”
  • 文英不像别的女人,她平常是从不把“离婚”挂在嘴边的,但是她一经说出,那就是一件已经决定的事。
  • 她刚进大学读一年,就和他结婚了,放弃了学业。只有嫁给他这一点,她失去了自信和坚决,恋爱是盲目的,一点也不错。
  • 是星期四来的,星期五,星期六,今天是星期日,四天了,该写一封长长的、详细的信给妈妈,好让她在临睡前慢慢地一遍遍地看,像每次看哥哥的信一样地享受着。
  • 快乐时日子会缩短的,四年就不至于有煎熬的感觉了
  • 但是我偷眼望哥哥,我觉得他老了十年,他只出去两小时,回过头来怎么就老了十年呢?他这两小时到哪儿去了?
  • 男人可以使女人坚强起来,也可以使女人软弱下去,婚姻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啊!
  • 不能再写下去了,文字总是要含蓄的,也像酒一样,浅斟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