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人
牡丹因缘:我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我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因《牡丹亭》而开始结缘。
- 。这部书最大的特色是用繁体字直排,这样书本身便蕴涵着一种古籍雅意。而这部书的装帧又特别精美,设计大方,图片悦目,难怪二〇〇五年这部书夺得了南方报业集团举办的首届华语图书传媒大奖。这是一份十分难得的殊荣。
- 刘瑞琳女士刚刚被《中国新闻周刊》选为“十年影响力人物”。
纪念先父母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
-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永远的尹雪艳
- 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吒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地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 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吒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地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一把青
- 在四川那种闭塞的地方,煎熬了那些年数,骤然回返那六朝金粉的京都,到处的古迹,到处的繁华,一派帝王气象,把我们的眼睛都看花了。
- 可是她的眉眼间却蕴着一脉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见了我一径半低着头,腼腼腆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怜的怯态。
- “他知道什么?他跌得粉身碎骨哪里还有知觉?他倒好,轰地一下便没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
- 来到台北这些年,我一直都住在长春路,我们这个眷属区碰巧又叫做仁爱东村,可是和我在南京住的那个却毫不相干,里面的人四面八方迁来的都有,以前我认识的那些都不知分散到哪里去了。
- 他一断气,船上水手便把他用麻包袋套起来,和其他几个病死的人,一齐丢到了海里去,我只听得“嘭”一下,人便没了。打我嫁给伟成那天起,我心里已经盘算好以后怎样去收他的尸骨了。我早知道像伟成他们那种人,是活不过我的。倒是没料到末了连他尸骨也没收着。
- 朱青不停地笑着,嘴里翻来滚去嚷着她常爱唱的那首《东山一把青》。隔不了一会儿,她便哼出两句: 嗳呀嗳嗳呀, 郎呀,采花儿要趁早哪——
岁除
- 除夕这一天,寒流突然袭到了台北市,才近黄昏,天色已经沉暗下来,各家的灯火,都提早亮了起来,好像在把这一刻残剩的岁月加紧催走,预备去迎接另一个新年似的。
- 刘太太又进去端出了几盆火锅菜来:一盆毛肚、一盆腰花、两盆羊肉片子,还有五六碟加了红油的各色四川泡菜。刘太太特地把一碟送酒的油炸花生米搁在赖鸣升面前,便开始替各人斟酒。
- 布满了苍斑的脸上,已经着了殷色,
- “要不然大哥怎么能把他营长的靴子都给割走了呢?”
- 赖鸣升把上装的领扣解开,将袖子一捞,举起酒杯和刘营长对了一口。他的额头冒起了一颗颗的汗珠子,两颧烧得浑赤,
- “光荣?”赖鸣升哼了一下,“俞老弟,你们没上过阵仗的人,‘光荣’两个字容易讲。我们国民军,别的仗不提倒罢了,要提到这一仗,俞老弟,这一仗——”
- “今年民国多少年,你大哥就有多少岁。这几十年,打滚翻身,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经过?到了现在还稀罕什么不成?老实说,老弟,就剩下几根骨头还没回老家心里放不下罢咧。”
- 刘家的儿子刘英正蹲在地上点燃了一个大花筒,一蓬银光倏地冒起六七尺高,把一张张童稚的笑脸都照得银亮。在一阵欢呼中,小孩子们都七手八脚地点燃了自己的烟炮,一道道亮光冲破了黑暗的天空。四周的爆竹声愈来愈密,除夕已经到了尾声,又一个新年开始降临到台北市来。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 四十岁的女人不能等。四十岁的女人没有工夫谈恋爱。四十岁的女人——连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那么,四十岁的女人到底要什么呢?
- 不过那时她还年轻,一样也有许多傻念头。她要替她那个学生爱人生一个儿子,一辈子守住那个小孽障,哪怕街头讨饭也是心甘情愿的。难道卖腰的就不是人吗?那颗心一样也是肉做的呢。
- “那也要看你周董事长怎么请我呢。”金大班笑道。
- 到底还是她们乖觉,一个个鬼赶似的都嫁了人,成了正果。只剩下她玉观音孤鬼一个,在那孽海里东飘西荡,一蹉跎便是二十年。
- 风风标标地便摇了过去。
- 当晚她便把他带回了家里去,当她发觉他还是一个童男子的时候,她把他的头紧紧地搂进她怀里,贴在她赤裸的胸房上,两行热泪,突地涌了下来。那时她心中充满了感激和疼怜,得到了那样一个羞赧的男人的童贞。一刹那,她觉得她在别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玷辱和亵渎,都随着她的泪水流走了一般。
- 面腮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地,柔柔地数着: 一二三—— 一二三——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
- 他的尸体被潮水冲到了岩石缝中,夹在那里,始终没有漂走。
- 可是丽儿的模样儿却长得实在逗人疼怜,我从来没有见过哪家的孩子生得像她那样雪白滚圆的: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连鼻子嘴巴都圆得那般有趣;尤其是当她甩动着一头短发,咯咯一笑的时候,她那一份特有的女婴的憨态,最能教人动心,活像一个玉娃娃一般。
- 王雄踌躇了一下,终于走上了前去,丽儿一把便捞住了他那粗黑的膀子,和他手牵手,径自蹦着跳着,往屋内跑去,王雄拖着他那庞大的身躯也跟着丽儿迟笨地奔跑起来。
- 他们两个人,一大一小,一黑一白,蹦着跳着,在那片红红的花海里,载歌载舞起来。
- 我在金门的时候,营里也有几个老士兵,他们在军队里总有十来年的历史了,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一径还保持着一种赤子的天真,他们的喜怒哀乐,就好像金门岛上的烈日海风一般,那么原始、那么直接。
- “I am a student.”丽儿又念了一句,她瞥了王雄一眼,然后突然指着他大声叫道: “You are a dog.”
- 王雄捏着丽儿的书包,站在那儿,十分羞惭似的,黧黑的面孔一下子都紫胀了起来,他偷偷瞅了丽儿一眼,嘴唇一直抖动着,好像要向她赔一个笑脸,却笑不出来。
- 喜妹的话还没有落音,王雄一把便伸出了他那双巨手抓住了喜妹肥胖的膀子,拼命地前后摇撼起来,一边摇着,他的喉头不住发出呜咽咆哮的声音来,好像一头受了重伤的野兽,在发着悲愤的吼声一般。
- 当我走到园子里的时候,却赫然看见那百多株杜鹃花,一球堆着一球,一片卷起一片,全部爆放开了。好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洒得一园子斑斑点点都是血红血红的,我从来没看见杜鹃花开得那样放肆,那样愤怒过。丽儿正和一群女孩子在园子里捉迷藏,她们在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丛中穿来穿去。女孩子们尖锐清脆的嬉笑声,在春日的晴空里,一阵紧似一阵地荡漾着。
思旧赋
- 那也是一个老妪,一头蓬乱的白发,仍然丰盛得像只白麻织成的网子一般;她的面庞滚圆肥大,一脸的苍斑皱纹,重重叠叠,像只晒得干硬的柚子壳;两个眼袋子乌黑地浮肿起来,把眼睛挤成了两条细缝;一双肥大的耳朵挂了下来,耳垂上穿吊着一对磨得泛了红的金耳环子。
- “有个孝顺儿子送你的终。像我无儿无女,日后还不知道死在什么街头巷尾呢?”
- 她从碗柜里拿出一个饼干盒来,把那些鸡蛋小心翼翼地装进铁盒里去,随手她又拿起了灶台上那块碱,继续弯着身子吃力地磨洗起案台上的油腻来。
- “二姊,你还记得我们南京清凉山那间公馆,花园里不是有许多牡丹花吗?” “有什么记不得的?”罗伯娘哼了一下,挥了一挥手里的抹布,“红的、紫的——开得一园子!从前哪年春天,我们夫人不要在园子里摆酒请客,赏牡丹花哪?”
- 罗伯娘放下菜刀,直起身子,反过手去,在腰上扎实地捶了几下。
- 一阵冬日的暮风掠过去,满院子里那些芜蔓的蒿草都萧萧瑟瑟抖响起来,把顺恩嫂身上那件宽大的黑外衣吹得飘起,覆盖到胖男人的身上。罗伯娘伫立在草丛中,她合起了双手,抱在她的大肚子上,觑起眼睛,仰面往那暮云沉沉的天空望去,寒风把她那一头白麻般的粗发吹得统统飞张起来。
梁父吟
- 老者身着黑缎面起暗团花的长袍,足蹬一双绒布皂鞋,头上戴了一顶紫貂方帽,几绺白发从帽檐下露了出来,披覆在他的耳背上,他的两颐却蓄着一挂丰盛的银髯。
-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 “‘狂狷’二字是你老师的好处,可是他一辈子吃亏,也就是这个上头。
- 在四川召集武备学堂的革命分子,去援助武汉那边大举起义。那时四川哥老会的袍哥老大,正是八千岁罗梓舟,他带头掩护我们暗运军火入武昌。
- 那天夜晚,也真好像天意有知一般,竟是满城月色,景象十分悲肃。
- 武昌城内,到处都飘满了我们革命军的白旗了。于是我们一队人便走向蛇山楚望台去集合,经过黄鹤楼的时候,你老师突然兴致大发,一下子跑到了上面去,脱下了一件血迹斑斑的白布褂子,用竹竿挑起,插到了楼檐上去,然后他站到黄鹤楼的栏杆上,挥着一柄马刀,朝了我们呼喊道:‘革命英雄——王孟养在此。’他那时那股豪狂的劲道,我总还记得。
- 我一生谨慎,吃亏的地方少。仲默厚道,与人无争。不过,平心而论,讲到才略机智,我要首推你们老师——
- ,少年得志,自然有他许多骄纵的地方,不合时宜。这不能怨天尤人,还是要怪他自己的性格。
- “看见这些晚辈们行事,有时却不由得不叫人寒心呢。”
- 朴公抬头看见他,脸上马上泛出了一丝笑容,但是却厉声喝道:
- 那里去抓了一帖药,服着好像还克化得动似的。
- “还有一句话,是你老师临终时留下来的:日后打回大陆,无论如何要把他的灵柩移回家乡去。你去告诉他的那些后人,一定要保留一套孟养常穿的军礼服,他的那些勋章也要存起来,日后移灵,他的衣衾佩挂是要紧的。”
- 你老师生前,最器重你。他的后事,你多费点心。至于他那些后辈,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你担待些,不要计较了
- 冬日的暮风已经起来了,满院里那些紫竹都骚然地抖响起来。西天的一抹落照,血红一般,冷凝在那里。
孤恋花
- 有时候夏天夜晚,我们便叫一辆三轮车,慢慢荡回我们金华街那间小公寓去。
- 可是一场难逃下来,什么都光了,只剩下一对翡翠镯子,却还一直戴在手上。那对翠镯,是五宝的遗物,经过多少风险,我都没肯脱下来。
- 婊子!婊子!做了一辈子的生意浪,我就是听不得这两个字,男人嘴里骂出来的,愈更龌龊。
- 其实凭我一个外省人,在五月花和那起小查某混在一块儿,这些年能够攒下一笔钱,就算我本事大得很了
- 月斜西月斜西 真情思君君不知—— 青春欉谁人爱 变成落叶相思栽——
- 她一脸发了灰,一件黑缎子旗袍上,斑斑点点,洒满了酒汁。洗面缸的龙头开了没关,水溢到地上来,浸得娟娟一头长发湿淋淋的。
- 我看见她那一头长发在晚风里乱飞起来,她那一捻细腰左右摇曳得随时都会断折一般,街头迎面一个大落日,从染缸里滚出来似的,染得她那张苍白的三角脸好像溅满了血,我暗暗感到,娟娟这副相长得实在不祥,这个摇曳着的单薄身子到底载着多少的罪孽呢?
- 他的脑后见腮,两片牙巴骨,像鲤鱼腮,往外撑张,一对猪眼睛,眼泡子肿起,满布着血丝,乌黑的厚嘴唇,翻翘着,闪着一口金牙齿。一头的汗,一身的汗,还没走近他,我已经闻到一阵带鱼腥的狐臭了。
- 我拿娟娟的生辰八字去批过几次,都说是犯了大凶。
- 有一次我进去,娟娟坐在床上,赤裸裸的,手里擎着一叠一百元的新钞票,数过来,数过去,从头又数,好像小孩子在玩公仔图一般。我走近她,看见她那苍白的小三角脸上,嘴角边黏着一枚指甲大殷红的干血块。
- 那晚热得人发昏,天好像让火烧过了一般,一个大月亮也是泛红的。
- 青春欉谁人爱 变成落叶相思栽——
花桥荣记
- 哪晓得苏北那一仗,把我先生打得下落不明,慌慌张张我们眷属便撤到了台湾。
- 那晚他一个人点了一桌子菜,吃得精光,说是他七十大寿,哪晓得第二天便上了吊。
- 也难怪,我们那里,到处青的山,绿的水,人的眼睛也看亮了,皮肤也洗得细白了。几时见过台北这种地方?今年台风,明年地震,任你是个大美人胎子,也经不起这些风雨的折磨哪!
- 秀华总也不肯死心,左等右等,在间麻包工厂里替人织麻线,一双手都织出了老茧来,可是她到底是我们桂林姑娘,净净扮扮,端端正正的。
- 那个湖北婆娘,一把刀嘴,世人落在她口里,都别想超生
- 老板娘,”卢先生突然放下脸来,一板正经地说道,“请你不要胡闹,我在大陆上,早订过婚了的。
- 太阳偏下去了,天色暗得昏红,起了一阵风,吹在身上,温湿温湿的,吹得卢先生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也颤动起来。
- 那个女人,人还没见,一双奶子先便擂到你脸上来了,也不过二十零点,一张屁股老早发得圆鼓隆咚。搓起衣裳来,肉弹弹的一身。两只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槌一般,见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
- 这个湖北九头鸟,专爱探人阴私。
- 她服侍卢先生?卢先生才把她捧在手上当活宝贝似的呢。人家现在衣服也不洗了,指甲搽得红通通的,大模大样坐在那里听收音机的歌仔戏,卢先生反而累得像头老牛马,买了个火炉来,天天在房中炒菜弄饭给她吃。最气人的是,卢先生连床单也自己洗,他哪里洗得干净?晾在天井里,红一块,黄一块,看着不知道多恶心。
- 我原以为他戴着顶黑帽子呢,哪晓得他竟把一头花白的头发染得漆黑,染得又不好,硬邦邦地张着;脸上大概还涂了雪花膏,那么粉白粉白的,他那一双眼睛却坑了下去,眼塘子发乌,一张惨白的脸上就剩下两个大黑洞。
- 阿春在卢先生房里偷人,偷那个擦皮鞋的马仔,卢先生跑回去捉奸,马仔一脚把他踢倒地上,逃跑了,卢先生爬起来,打了阿春两个耳光子
- 一口过去,把卢先生的耳朵咬掉了大半个。要不是我跑到街上叫救命,卢先生一定死在那个婆娘的手里!”
- 顾太太说验尸官验了半天,也找不出毛病来,便在死因栏上填了“心脏麻痹”。
- 我把卢先生的账拿来一算,还欠我两百五十块。我到派出所去拿了许可证,便到顾太太那儿,去拿点卢先生的东西来做抵押。我们做小生意的,哪里赔得起这些闲钱。
- 果然是我们花桥,桥底下是漓江,桥头那两根石头龙柱还在那里,柱子旁边站着两个后生,一男一女,男孩子是卢先生,女孩子一定是那位罗家姑娘了。卢先生还穿着一身学生装,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戴着一顶学生鸭嘴帽。我再一看那位罗家姑娘,就不由得暗暗喝起彩来。果然是我们桂林小姐!那一身的水秀,一双灵透灵透的凤眼,看着实在叫人疼怜。两个人,肩靠肩,紧紧地依着,笑眯眯的,两个人都不过是十八九岁的模样。
秋思
- 华夫人斜倚在她卧房中一张高靠背红丝绒的沙发上,对年轻的美容师林小姐问道。
- 林小姐抬起头来,抗议道,“万夫人怎么能跟夫人比?
- 脸上的脂粉已经敷得均匀妥当,一双修得细细的眉毛,一直刷到了鬓边去,
- 她靠回沙发椅背上,仰着头,合上眼睛,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 她左手的指甲已经修剔过了,尖尖的,晶莹闪亮,一把春葱似的雪白手指,玲珑地翘了起来,无名指上套着一枚绿汪汪的翡翠环子。
- 一张乳白描金法国式的梳妆台上,从一端到另一端,摆满了五彩琳琅的玻璃瓶罐,
- 宝蓝配绛红,夫人觉得怎么样?”林小姐抽出一瓶紫红的指甲油来。
- “这几个麻将精!”华夫人摇头笑叹道,款款地立起身,“天天都来捉我,真教她们缠得受不了。”
- 华夫人将台面上一只首饰盒打开,里面摆着一套翡翠玉器:一对吊珠耳坠,一串连环手钏,一面海棠叶大的夔凤佩,华夫人拈起那面玉佩,锁到心口上去,一面抚着那片润凉的玉饰,镜子里,她看见她那只雪白的手,衬在她那袭宝蓝的丝旗袍上,手里捏着一只碧莹莹的夔凤,春葱似的一把手指,指尖红得血点子一般。
- 在那一片繁花覆盖着的下面,她赫然看见,原来许多花苞子,已经腐烂死去,有的枯黑,上面发了白霉,吊在枝桠上,像是一只只烂馒头,有的刚萎顿下来,花瓣都生了黄锈一般,一些烂苞子上,斑斑点点,爬满了菊虎,在啃啮着花心,黄浊的浆汁,不断地从花心流淌出来。
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
- 每次总是这样的,每次总要等到满天里那些亮晶晶的星星,一颗一颗,渐渐黯淡下去的时分,他才靠在新公园荷花池边的石栏杆上,开始对我们诉说起他的那些故事来。
- 可是公园里那批夜游神中,比他资格老的,大有人在。然而他们猥琐,总缺少像教主那么一点服众的气派。
- 可是他那双奇怪的眼睛——到底像什么呢?在黑暗里,两团碧荧荧的,就如同古墓里的长明灯一般,一径焚着那不肯消灭的火焰。
- 你们没尝过让人家活埋的滋味,那就好像你的脖子给人家掐住了,喊不出声音来,可是你的眼睛却看得见他们的脸,耳朵听得见他们的声音,你看得见他们在水银灯下拿着摄影机对准了你射,而你呢?你的脉搏愈跳愈慢,神经一根根麻死,眼睁睁的,你看着你的手脚一块块烂掉!
- 他身后那轮又黄又大的月亮,已经往公园西边那排椰子树后,冉冉地消沉下去了,池子里的荷花叶香气愈来愈浓,
- 恰好撞见教主,他在追缠着一个男学生。那个小幺儿咂着嘴说:那个男学生长得真个标致!教主的样子醉得很厉害,连步子都不稳了。
- 那是个不寻常的夏夜,有两个多月,台北没有下过一滴雨。风是热的,公园里的石阶也是热的,那些肥沃的热带树木,郁郁蒸蒸,都是发着暖烟。池子里的荷花,一股浓香,甜得发了腻。黑沉沉的天空里,那个月亮——你见过吗?你见过那样淫邪的月亮吗?像一团大肉球,充满了血丝,肉红肉红地浮在那里。公园里的人影幢幢,像走马灯,急乱地在转动着。
- 夜渐渐深了,台阶上的脚步,变得愈来愈急灼,一只只的脚影都在追寻,在企探,在渴求着。教主孤独地立在那里,一直到那团肉球般的红月亮,从他身后恹恹下沉的当儿,他才离开公园。
游园惊梦
- 大多是官家的黑色小轿车,钱夫人坐的计程车开到门口她便命令司机停了下来。
- 满园子里影影绰绰,都是些树木花草,围墙周遭,却密密地栽了一圈椰子树,一片秋后的清月,已经升过高大的椰子树干子来了。
- 窦夫人穿了一身银灰洒朱砂的薄纱旗袍,足上也配了一双银灰闪光的高跟鞋,右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只莲子大的钻戒,左腕也笼了一副白金镶碎钻的手串,发上却插了一把珊瑚缺月钗,一对寸把长的紫瑛坠子直吊下发脚外来,衬得她丰白的面庞愈加雍容矜贵起来。
- 她把‘赏心乐事’票房里的几位朋友搬了来,锣鼓笙箫都是全的,他们还巴望着你上去显两手呢。”
- 厅堂异常宽大,呈凸字形,是个中西合璧的款式。左半边置着一堂软垫沙发,右半边置着一堂紫檀硬木桌椅,中间地板上却隔着一张两寸厚刷着二龙抢珠的大地毯。沙发两长四短,对开围着,黑绒底子洒满了醉红的海棠叶儿,中间一张长方矮几上摆了一只两尺高天青细瓷胆瓶,瓶里冒着一大蓬金骨红肉的龙须菊。右半边八张紫檀椅子团团围着一张嵌纹石桌面的八仙桌,桌上早布满了各式的糖盒茶具。厅堂凸字尖端,也摆着六张一式的红木靠椅,椅子三三分开,圈了个半圆,中间缺口处却高高竖了一档乌木架流云蝙蝠镶云母片的屏风。
- 一位五十多岁穿了珠灰旗袍,戴了一身玉器的女客
- “夫人久违了,那年在南京励志社大会串瞻仰过夫人的风采的。我还记得夫人要的是《游园惊梦》呢!”
- 几位夫人太太她一个也不认识,她们的年纪都相当轻,大概来到台湾才兴起来的。
- 蒋碧月穿了一身火红的缎子旗袍,两只手腕上,铮铮锵锵,直戴了八只扭花金丝镯,脸上勾得十分入时,眼皮上抹了眼圈膏,眼角儿也着了墨,一头蓬得像鸟窝似的头发,两鬓上却刷出几只俏皮的月牙钩来。任子久一死,这个天辣椒比从前反而愈更标劲,愈更佻了,这些年的动乱,在这个女人身上,竟找不出半丝痕迹来。
- 你的昆曲也算得了梅派的真传了。
- 钱鹏志说,就是为着在南京得月台听了她的《游园惊梦》,回到上海去,日思夜想,心里怎么也丢不下,才又转了回来娶她的。钱鹏志一径对她讲,能得她在身边,唱几句“昆腔”作娱,他的下半辈子也就无所求了。
- “三阿姊,回头我们让徐太太唱‘游园’,五阿姊唱‘惊梦’,把这出昆曲的戏祖宗搬出来,让两位名角上去较量较量,也好给我们饱饱耳福。”
- 而且裁缝师傅的话果然说中:台北不兴长旗袍喽。
- 钱夫人看见他笑起来时,咧着一口齐垛垛净白的牙齿,容长的面孔,下巴剃得青亮,眼睛细长上挑,随一双飞扬的眉毛,往两鬓插去,一杆葱的鼻梁,鼻尖却微微下佝,一头黑浓的头发,处处都抿得妥妥帖帖的。他的身段颀长,着了军服分外英发。可是钱夫人觉得他这一声招呼里却又透着几分温柔,半点也没带武人的粗糙。
- 整座饭厅银素装饰,明亮得像雪洞一般,两桌席上,却是猩红的细布桌面,盆碗羹箸一律都是银的。
- 走在人前,一样风华翩跹,谁又敢议论她是秦淮河得月台的蓝田玉了?
- 钱夫人还没来得及尝鱼翅,窦夫人却从隔壁桌子走了过来,敬了一轮酒,特别又叫程参谋替她斟满了,走到钱夫人身边,按着她的肩膀笑道: “五妹妹,我们俩儿好久没对过杯了。”
- 可是台湾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陆的那么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割喉。
- 他那张黑红脸早已喝得像猪肝似的了。
- 百花亭里还没摆起来,你先就‘醉酒’了。
- 六个人,除了胡琴外,一个拉二胡,一个弹月琴,一个管小鼓拍板,另外两个人立着,一个擎了一双铙钹,一个手里却吊了一面大铜锣。
-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 她穿了一身净黑的丝绒旗袍,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贵妇髻,半面脸微微向外,莹白的耳垂露在发外,上面吊着一丸翠绿的坠子。客厅里几只喇叭形的座灯像数道注光,把徐太太那窈窕的身影,袅袅娜娜地推送到那档云母屏风上去。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 他便开始唱起《霸王别姬》中的几句诗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 钱夫人立在露台的石栏旁边,往天上望去,她看见那片秋月恰恰地升到中天,把窦公馆花园里的树木路阶都照得镀了一层白霜,露台上那十几盆桂花,香气却比先前浓了许多,像一阵湿雾似的,一下子罩到了她的面上来。
- 接着程参谋自己开了一辆吉普军车进来,蒋碧月马上走了下去,捞起旗袍,跨上车子去,程参谋赶着过来,把她扶上了司机旁边的座位上,
- 钱夫人看见她臂上那一串扭花镯子,在空中划了几个金圈圈。
- “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
冬夜
- 竟也敌不住台北冬夜那阵阴湿砭骨的寒意了。
- 他用手在他右腿的关节上,使劲地揉搓了几下。每逢这种阴湿天,他那只撞伤过的右腿,便隐隐作痛起来,
- 他那份恂恂儒雅,那份令人肃然起敬的学者风范,好像随着岁月,变得愈更醇厚了一般。
- “我们中国人还是那么喜欢应酬,”吴柱国摇着头笑道,“这几天,天天有人请吃酒席,十几道十几道的菜——”
- 这批狂热的中国知识青年,在一阵反传统,打倒偶像的运动中,将在中国实行了两千多年的孔制彻底推翻,这些青年,昧于中国国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学,造成了中国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乱。但是这批在父权中心社会成长的青年,既没有独立的思想体系,又没有坚定的意志力,当孔制传统一旦崩溃,他们顿时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赖,于是彷徨、迷失,如同一群弑父的逆子——他们打倒了他们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负着重大的罪孽,开始了他们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投入极权怀抱,有的重新回头拥抱他们早已残破不堪的传统,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隐士。他们的运动瓦解了、变质了。有些中国学者把‘五四’比作中国的‘文艺复兴’,我认为,这只能算是一个流产了的‘文艺复兴’。
- 我看我们中国人的毛病,也特别古怪些,有时候,洋法子未必奏效,还得弄帖土药秘方来治一治,像打金针,乱戳一下,作兴还戳中了机关——
- 台北的冬夜愈来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却仍旧绵绵不绝地下着。
国葬
- 老者伫立片刻,然后拄着拐杖,弯腰成了一把弓,颤巍巍地往灵堂里,蹭了进去。
- 廊庙足千秋决腾运筹徒恨黄巾犹未灭 汉贼不两立孤忠大义岂容青史尽成灰
- 秦义方站在车上,一听到这声口令,不自主地便把腰干硬挺了起来,下巴颏扬起,他满面严肃,一头白发给风吹得根根倒竖。他突然记了起来,抗日胜利,还都南京那一年,长官到紫金山中山陵去谒陵,他从来没见过有那么多高级将领聚在一块儿,章司令、叶副司令、刘副长官,都到齐了。那天他充当长官的侍卫长,他穿了马靴,戴着白手套,宽皮带把腰杆子扎得挺挺的,一把擦得乌亮的左轮别在腰边。长官披着一袭军披风,一柄闪亮的指挥刀斜挂在腰际,他跟在长官身后,两个人的马靴子在大理石阶上踏得脆响。那些驻卫部队,都在陵前,排得整整齐齐地等候着,一看见他们走上来,轰雷般地便喊了起来: “敬礼——”
附录
- 《台北人》一书只有两个主角,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笼统而言,《台北人》中之“过去”,代表青春、纯洁、敏锐、秩序、传统、精神、爱情、灵魂、成功、荣耀、希望、美、理想与生命。而“现在”,代表年衰、腐朽、麻木、混乱、西化、物质、色欲,肉体、失败、委琐、绝望、丑、现实与死亡。
- 我们确切感觉出作者对“孽”之浓厚兴趣,或蛊惑。白先勇似乎相信,人之“孽”主要是祖先遗传而来,出生就已注定,根本无法摆脱。他好像也相信“再生”之说:前世之冤魂,会再回来,讨债报复。
- 有一天黄昏,我走到湖边,天上飘着雪,上下苍茫,湖上一片浩瀚,沿岸摩天大楼万家灯火,四周响着耶诞福音,到处都是残年急景。我立在堤岸上,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感动,那种感觉,似悲似喜,是一种天地悠悠之念,顷刻间,混沌的心景,竟澄明清澈起来,蓦然回首,二十五岁的那个自己,变成了一团模糊,逐渐消隐。我感到脱胎换骨,骤然间,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
- 白先勇被公认是一个少有的兼具艺术感性、写作技巧以及深刻的道德意识的作家
- 台北人》的故事所隔了这么久才出现在西方读者面前,部分原因在翻译上的困难
- 白先勇所作的,毋宁是借了故事中种种动人的情节,让我们对五〇年代自大陆撤离到台湾的一小群男男女女所承受经历的生活得到一种深刻了解。
- “于是我们继续往前挣扎,像逆流中的扁舟,被浪头不断地向后推。
- 《游园惊梦》在许多方面都是白先勇风格的最佳代表。这篇小说既充溢着现代创作精神,又深深植根于传统的中国生活与文化。
- 就朱焰来说,我们还可以认为一语双关,进一步解释为“朱颜”——中国几千年诗文中累积起来的“青春易逝”的象征。
- 美国南方很使他们想起自己旧时的生活方式,包括柔和的口音、多礼的态度,以及主仆关系之深,处处看得出一些古老文化的遗迹。
- “世界性的白话”(universal vernacular)
- 主编高克毅(乔志高)先生
- 《译丛》(Renditions)是高克毅先生及宋淇先生于一九七三年创办的,属于香港中文大学翻译中心。
- 《美语新诠》、《听其言也——美语新诠续集》
- 手抱三味弦,轻拢慢捻,浅唱低吟
- 英文不是我的母语,用于创作就好像左手写字,有说不出的别扭。
- 翻译文学作品我觉得语调(tone)准确地掌握是第一件要事,语调语气不对,译文容易荒腔走板,原著的韵味,丧失殆尽。语调牵涉用字的轻重,句子的节奏、长短、结构,这些虽然都是修辞学的基本功,但也是最难捉摸的东西。
- 我们两人拿着放大镜查遍OED(牛津英语词典),偏偏就找不到le mot juste(正确字眼)
- 《论语》第一章的:“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
- 他做事一丝不苟高效率的敬业态度,又是美国式的了。我们在翻译过程中,有摸索的艰苦,可是精神上却是其乐融融的,那是一次最愉快的合作。
- 月月红就译成“Red-red Rose”。英国诗人彭斯(Robert Burns)有一句常为人引用的名诗句“My love is like a red red, rose.”,月月红的英译便有了出典,而且英文中也有个重叠词。
- 书译完,我们这个“翻译团队”当然也就解散了,佩霞回到她的纽约老家。自从译过《台北人》后,佩霞对语言、翻译的兴趣大增,她本来就会法文、意大利文这些拉丁语系,回去纽约,她不要教书了,到纽约大学去专攻语言,土耳其文、波斯文她都修过,一边又从事翻译工作,佩霞认为活到老学到老乐在其中。
- Wandering in the Garden, Waking from a Dream: Tales of Taipei Characters。
- 茶花已开到极盛,风华秾丽中不免有些凄怆
- 香港是华人地区英文程度最高的地方,大学里普遍设有翻译中心,
- 讨二十世纪初期林纾那些西洋翻译小说对中国社会、中国读者产生过多大的冲击
注释
- 《大亨小传》)。这个故事的主人翁盖次璧是一个暴发富翁,但却在华筵盛会、走私贩毒的生活之外怀念和追求着一个理想化的纯洁爱情。故事终于盖次璧理想的破灭,自己也以身相殉。论者每以盖次璧的梦为典型的“美国之梦”的象征。
- mamma mia虽为美国妇女常用的一种突梯滑稽的口语,但系派出意大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