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纳

约翰·威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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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另外,其中没有任何事件映射我所熟悉的密苏里大学的真实事件。同样他们还会发觉,我冒昧窜用了密苏里大学的名称,还有其外在形态及历史沿革,所以,事实上,在小说当中它同样是一个虚构的地方。

1

  • 司机驾着马车离开后有那么几分钟,斯通纳站着没动,盯着那片建筑群。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东西。红色的砖墙建筑从一片宽阔的绿色田地向上延伸过去,这片田地不时被石头小径和小块的花园隔断。敬畏之下,他忽然有种从未出现过的安全和静谧感。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还是在校园的边角走了很长时间,只是观望着,好像自己无权进去。
  • 两口子只是点了个头算是欢迎他,然后仔细地审视着。过了会儿,斯通纳站在门口过道已经很尴尬的时候,弗特才带他走进一个暗淡的小客厅,里面挤满了裹得严严实实的家具,几张颜色暗淡的桌上放着些小摆设。他都没有坐下来。
  • 年纪更大些的时候,回首自己本科最后两年,斯通纳仿佛感觉那段时光虚幻不实,压根就属于别人,那段早已逝去的时光,好像不是他习惯的那样正常流逝,而是断断续续地流逝着。一个片段跟另一个片段互相重叠着,但又从中分离出来,他还感觉自己从时间中被移了出来,旁观着时间在自己面前流逝,像个宏大、并不均匀地翻转着的立体景观。
  • 斯通纳舔了舔嘴唇,在椅子上拧了拧身子。他试图把自己的那双大手合着交叉起来,这样双手就可以隐藏起来了。“不会的,先生。”他声音嘶哑地说。
  • 他想到本应告诉父母的话,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已是最终,几乎希望自己能想起来。他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仓促中选择的目标,感觉自己放弃的这个世界充满吸引力。他为自己的损失感到悲伤,也因此为父母的损失感到难过,他在悲伤中甚至感觉自己在与他们拉开距离。
  • 斯通纳想给父亲解释他打算干什么来,试图在他心中唤起自己的重要感和目标感。他听着自己的语词落下来,好像都发自别人之嘴。他望着父亲的脸,这张脸接受着这些词语,就像一块石头接受着一只拳头的反复击打。他讲完后,坐在那里双手扣在膝盖之间,低垂着脑袋。他听着屋子里的沉默。

2

  • 你觉得这里有某种东西,有某种东西值得去寻找。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你很快就会明白。你同样因为失败而与世隔绝;你不会跟这个世界拼搏。你会任由这个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来,你还躺在这里纳闷,到底做错了什么。因为你总是对这个世界有所期待,而它没有那个东西,它也不希望如此。棉花里的象虫,豆荚里的蠕虫,玉米里的穿孔虫。你无法面对它们,你又不会与它们搏斗;因为你太弱了,你又太固执了。你在这个世界没有安身之地。
  • “好吧,”费奇说,“你会尽你的义务的,”他的声音意味深长地变得更加浑厚,“我们现在全都为这个团结在一起,比尔;我们都为了它团结在一起。”
  • “你是很了解我的,比尔。我才不在乎德国人呢。这事儿临头时,我其实也不在乎美国人,我想。”他把烟灰磕到地板上,然后又用脚踩开。“我想,自己去参军是因为我参不参都无关紧要。也许等我回来,走向等待我们大家的与世隔绝的慢性灭绝之前,到这个世界上再走一遭可能会很有趣。”
  • 你必须记着自己是什么人,你选择要成为什么人,记住你正在从事的东西的重要意义。有很多人类的战争、失败

3

  • 以前,他想到死亡,无非把死亡当作一个文学事件或者时间对不完美的肉体施加的缓慢、默默的耗损。他没有想过死亡就是发生在某个战场上的暴力爆炸,没有想过死亡就是割裂的喉咙里血流如喷。
  • 戈登·费奇还穿着他的那套军装前来开门让大家进去;
  • 当他从寒冷的休息室走进客厅时,温暖向他扑过来,好像要把他朝后推回去;里面人们慢慢吞吞的轻语声,因为他打开门后释放出来,刹那间,由于耳朵还不适应,低语声如波涛汹涌。
  • 已经有几个人围着桌子坐下了,顶头有一个年轻女子,高挑、苗条、漂亮,穿着蓝色的带波纹的丝绸长袍,站着往金边的瓷杯里倒茶。斯通纳在过道里停留了片刻,被这位年轻女子的样子吸引住了。她修长、五官柔美的脸冲着自己旁边的人微笑着。她纤细、几乎碰了会碎的手指熟练地侍弄着水壶和杯子。斯通纳注视她时,深感自己何其粗笨,这样的念头油然袭来。
  • 大街上冷冷清清,沉闷的寂静被他行走时踩在脚下的干雪发出的咔嚓声打断了。他在自己要进去的那幢大宅外面站了很长时间,倾听着这片寂静。寒冷已经麻木了他的双脚,但他还是没有动一动。从那些挂着窗帘的窗户中透出的一线暗淡的光落在蓝莹莹的白雪上,仿佛一道黄色的污迹;他想自己看到里面的动静了,但又不能肯定。他好像在命令自己在做什么事,刻意地向前迈出步子,走到通向走廊的那条小路,在大门上敲了敲。
  • 斯通纳双手交错在一起,望着门口。
  • 生气就是好几天客客气气不说话,怜爱就是一句彬彬有礼的倾心话。
  • 她属于某种类型的南方女人。属于某个古老而且气数悄然已尽的家庭,她是怀着这种信念长大的,这个家庭存在所必需的环境条件与它的品质并不相称。她接受的教导是追求那种状况的改善,但是这种改善从来都没有精确地指出来过。她跟霍勒斯·博斯特威克走进婚姻,满怀着内心根深蒂固的不满,即婚姻是她个人的一种职责;随着岁月流逝,这种不满和痛苦与日俱增,变得如此寻常和无所不在,已经没有特定的药物可以缓解了。她的声音单薄又高亢,始终带着某种绝望的调子,这赋予她说的每个词某种特殊的价值。

4

  • 由于种种原因,伊迪丝没有解释,她不想在圣路易斯举行婚礼,所以婚礼最后在哥伦比亚艾玛·达利的一间巨大的客厅里举办,他们就是在那个房间度过初次见面的几个小时的。
  • 她迅速又尴尬地瞥了眼威廉的父母,然后请到客厅里。斯通纳的父亲和母亲都小心翼翼地坐着,好像害怕穿着僵硬的新衣服活动似的。
  • 过了很长时间伊迪丝才出来,她慢慢腾腾、很不情愿地走出客厅,带着点吓人的蔑视劲儿。
  • 这时大家才能稍微轻松地说起话来,虽然彼此飞快地瞥几眼,接着又把目光移到房间更远的地方。伊迪丝轻声细语地说,很高兴见到他们,很抱歉没有早点见个面。
  • 汽车、行人、马车在下面狭窄的大街上爬行着,他们好像完全沉浸在自我中,超然地从人类狗苟蝇营的追逐中超脱出来。
  • 他们找了辆马车,驶到美术馆。他们挽着胳臂,穿过那些高高的陈列室,穿过从那些画作上反射出来的绚丽的光彩。在寂静中,在温暖中,在这些古老的画作和雕塑中散发出来的没有时间概念的氛围中,斯通纳对这个高挑、优雅地走在自己身边的女孩爱意涌流,感觉一种无声的激情从内心升起,温暖又充满形式上的愉悦感,就像从四周的墙上散发出的缤纷色彩。
  • 他对伊迪丝有种远远的亲近感,对她的无助有些同情。欲望在他的喉咙中已经积聚得越来越厚,他都没法开口说话了。他轻轻地把伊迪丝朝卧室方向拉了下,感觉她的身体中迅速出现了某种强烈的抵抗倾向,同时又感觉到拿掉这种抵抗的企图。

5

  • 可是等客人们走后,表面上的东西就自动倒塌了,而且崩溃显露无遗。她开始尖酸地议论刚刚走了的客人,想象着龌龊的侮辱和轻蔑;她会冷静和绝望地陈述自以为不可饶恕的失误;她安静地坐着,在客人留下的垃圾中沉思默想,而且不让斯通纳打搅,回答他的问话时既简短又心烦意乱,声音平板单调。
  • 五月末一个温暖的晚上,天快黑时他们来了,开着一辆银光闪闪、崭新的黑色旅游车,当费奇娴熟地开着车在斯通纳住的楼前刹住时放出一连串爆破声。他按着喇叭,欢快地挥着手,直到斯通纳和伊迪丝下楼来。他身边坐着一个面带微笑的圆脸黑皮肤女孩。
  • 未婚妻卡罗琳很少说话,每当费奇开玩笑、挤眉弄眼时就开心地笑起来。斯通纳几乎如同遭到了嫉妒的一击般意识到费奇真心实意喜欢这位漂亮的黑皮肤女孩,而她的沉默不语就是对费奇的深情爱恋。
  • “我来算算,我们想四月去。然后过了一年。现在是五月。我真该……”忽然她的眼睛噙满泪水,但仍然微笑着,保持着一种不变的明快。“我现在再也去不了那里了,我想。姨妈快要死了,我永远没有机会去……”
  • 他学会了对伊迪丝开始要生活其中的那个世界保持着某种不贸然闯入和小心翼翼的尊重。
  • 虽然接下来的两个月是斯通纳和伊迪丝在一起来仅有的充满激情的一段时间,但他们的关系其实并没有改变。很快斯通纳就意识到,把他们的肉体拉到一起的那股力量跟爱没有多大关系。他们交合时那种决心既凶猛又超然,被扯开,然后又交合,并没有那种满足他们需求的力量。
  • 她很少哭,似乎对周围的环境有着清醒的意识。斯通纳立刻就喜欢上她了,他那无法向伊迪丝流露的感情可以向女儿流露,他从对孩子的关爱中找到了意想不到的乐趣。

6

  • 验尸官宣布死因是心脏休克,但威廉·斯通纳总觉得,在愤怒和绝望的时刻,斯隆倒希望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好像以最后的沉默的姿态来表达对这个深深地背叛了他的世界的爱与蔑视,他简直难以忍受在这个世界中生活。
  • 霍利斯·N.劳曼克思,最近刚从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但是他已经在本州一所小型大学纽约自由艺术学院教过几年书。他过来时获得很多极高的推荐评价,已经开始出版著作,受雇时将是助理教授级别。
  • 虽然经过变形,但仍然辨认得出,其中有他朋友戴夫·马斯特思的影子。他希望像跟戴夫那样跟劳曼克思聊天,可是做不到,即便他内心对自己承认了这个愿望。青年时代的青涩还没有从他身上消退,但是可能缔结这份友谊的渴望和直率已经不在。他知道,自己希望的东西不可能实现,这样的认识让他心里很难过。
  • 过几年。”伊迪丝又重复了一遍这话。一阵沉默。接着她又闷声闷气地说:“我没法过这种生活了。一点都受不了了。住在一套公寓里。不管我在哪儿都能听到你的声音,听到孩子的声音,而且——还有那气味。我——受——不了——那——气味!一天又一天,那尿布的气味,还有——我受不了,我又躲不掉那气味。你难道不知道吗?你难道不知道吗?”
  • 忽然,在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伊迪丝决定办个派对——她称之为暖房。她宣布这个决定时还下了点决心,好像这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 他意识到,很多年来,自己并不知道,他有过一份憧憬,一直锁在内心某个地方的憧憬,就像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这个憧憬表面上是一个地方,其实就是他自己。所以,当他在打造书房的时候,他打算定义的是他自己。当他为做书架打磨这些旧木板的时候,当他看着表面的粗糙消失,灰色的风雨侵蚀消失,露出基本的木质,最终露出花纹和质地华丽的纯粹时,他逐渐打造成形的是他自己,他要置于某种有序状态的是他自己,他想创造某种可能性的是他自己。

7

  • 还是蓓蕾的鲜花香气弥漫,飘浮在湿漉漉的温暖的空气中,蟋蟀在阴影中低唱,远处一辆孤单的汽车扬起灰尘,给这片寂静送来响亮、粗鲁的咔嗒声。他慢步行走着,沉浸在新季的芳香中,灌木和树丛的暗影中闪着发光、纤细的绿色花蕾,让他兴致盎然。
  • 布恩维尔在他没见过的这些年有了点变化。几幢新楼升起了,一些旧楼已经扒倒,但小城依然光秃、脆弱,看上去好像不过是个临时凑起来的,随时可能被拆除。
  • 他想到年复一年被这片土地压榨付出的代价,而它一如从前——更加贫瘠,也许,更加歉收。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在毫无欢乐可言的劳作中延续着,他们的意志崩溃了,他们的心智麻木了。现在他们都在给予自己生命的土地里安息了。慢慢地,年复一年,土地将接纳他们。慢慢地,潮湿和腐烂将侵扰那副承放着他们尸体的松木棺材,慢慢地,这些将触碰到他们的肉体,最后将消蚀掉他们最后的物质的痕迹。他们将变成执拗的土地毫无意义的组成部分,而在很久以前,他们就把自己献给土地了。
  • 可是,斯通纳知道,她这是在对自己说。那一瞬间,不知怎么,他同时清楚:可能并非故意或者想清楚了,连她自己都不一定知道,伊迪丝正在向他宣告,一场新的战争开始了。

8

  • 最终,是他自己对伊迪丝选择的新的生活方向负有连带责任。他已经无法从他们一起的生活以及婚姻中为她找到任何意义。因此,对她来说去追寻在那些与他毫无关系的领域里自己能找到的意义,并且走上他无法追随的道路,就是合情合理的了。
  • 他的心头渐渐升起某种憎恶感,所以,又过了好几个星期他才肯在心里承认伊迪丝干的事;当他最终确认了那种承认时,自己几乎毫不惊讶。伊迪丝是施展这种聪明和技巧进行竞争的高手,他还找不出合理的证据抱怨。那天晚上,她突然而且几乎是残忍地撞进书房后,回想起来这种撞入貌似一场意外的袭击,此后,伊迪丝的策略变得更加曲折,更加悄无声息和克制。这种策略把自己伪装成爱和关心,所以,他根本无可反击。
  • 这孩子又开始偶尔笑一笑,甚至能放松地跟他说说话了。这样,他发现生活下去不仅是可能的,甚至偶尔有些欢乐也是可能的。

9

  • 让他吃惊的是,作为一个老师,他开始享受某种的适度的声望了,他得拒绝要来上他开的拉丁传统和文艺复兴文学的研究生班的学生,他的本科生概论课总是人满为患。几个研究生要求他指导论文,还有些请他担任自己的论文答辩会委员。
  • 这是九月的一天下午,他开着靠桌的窗户,大楼的正面沉浸在阴影中,所以,前面的绿色草坪映现出大楼的精确形象,半圆形的拱顶和不规则的屋顶轮廓线让绿色变得更暗淡,不知不觉地向外爬出校园,留在外面。一阵凉爽的微风穿过窗户流进来,带来秋天清新的芳香。
  • 这个年轻人的左臂僵硬地垂在体侧,走路时拖着左脚。他脸色苍白,面庞圆乎乎的,角质边的眼镜也是圆的,稀薄的黑发在一侧精准地分开,紧贴着倒向圆圆的头骨。
  • 中世纪的语法概念要比古希腊晚期或者罗马时代的概念更宽泛。它不仅包括正确讲话的科学和诠释的艺术,同时还包括现代的类比、词源学、陈述、结构的方法,诗体所许可的条件,以及那种条件下的多种例外——甚至隐喻语言或者言语的修辞格。
  • 当某种尽量克制的笑声在教室里扰动时,斯通纳感觉一种怜悯涌上心头。“你当然是指本·琼森了。”
  •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沃尔克像狗一般慢腾腾地尾随其后,试图在他飞翔的时候追上来。一股羞愧和内疚感从心中急速地奔涌而出,弥漫全身。
  • 年轻人都是这样,莽撞又傻乎乎的。由于各种你可以理解的原因,沃尔克有些怕生,这很尴尬。所以有时会表现出防卫性,而且过于武断自信。跟我们大家一样,他有自己的问题。但是我希望,不要根据他那些完全可以理解的心理困扰来评判他的学术和批评能力。
  • 忽然,劳曼克思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几乎带着因为压抑着愤怒而导致的颤抖。“你会发现他是一个超常的学生。我向你保证,你会发现他是个出色的学生。”
  • 几乎从一开始,这门课的主题的意味就抓住了学生,当一个人发觉近在手边的主题其实就在一个更宏观的主题的中心里,而且当一个人强烈地感觉到对这个主题的探寻很可能引向——什么地方,人们还并不知道时,都会有种恍然若悟的感觉。
  • 她没有答话,表情毫无变化,但斯通纳刹那间以为她生气了,她的眼睛背后闪烁着某种激情。接着她脸色立刻潮红,低下头,然后匆匆离去,斯通纳不知道这是生气了还是认可。斯通纳慢慢走出教室,心绪难平,感觉困惑不解,害怕自己如此笨拙可能会冒犯了她。
  • 他发现查尔斯·沃尔克坐在自己讲桌前,傲慢又沮丧地看着这群学生。显然,他完全沉浸在某种隐秘的异想天开中。他转过来面向斯通纳,不逊地盯着,好像一个教授在制服一个粗暴好闹的新生。接着沃尔克的表情撑不住了。他说:“我们正要在你缺席的情况下开始呢。”——他在最后一刻把话打住,让一丝微笑溜过嘴唇,接着抖了抖脑袋,又说了句,让斯通纳知道不过是开玩笑——“先生。”
  • “当我们面对文学中的谜题,面对它难以描述的魅力时,我们有责任去揭示这种力量和谜题的根源。但是,说到底,有什么用呢?文学作品在我们面前抛出一张深沉的面纱,我们无法测度。在它面前,我们只有崇拜,在它的摇晃中无可奈何。谁会有那种愚勇揭起那块面纱,去揭开那原本无法揭开的东西,去抵达不可抵达的境界?在那个永恒的神秘面前,我们中最强有力的人都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低能儿,都不过是叮作响的钹子和声音浑厚的铜管。”
  • 等斯通纳已经适应了愤怒时,他发现自己心里悄然产生了一股并不情愿和别扭的佩服之情。无论言辞多么华丽和不够精确,这个人在修辞和虚构方面的本领留下令人惊异的印象;无论多么怪诞,他的气质还是真实的。他眼中有几许冷漠、算计和警惕,有几许毫无必要的鲁莽,同时却又高度谨慎。斯通纳开始觉得他是临时虚张声势,气派如此宏大和无所畏惧,乃至根本就没有现成的手段应付它。
  • 这时她笑了。这是一种慢慢绽放的微笑,先从眼睛里开始,接着在嘴角绽开,最后她的整个脸都萦绕在灿烂、暗自克制和亲密的愉悦中。斯通纳几乎从这种突如其来和不由自主的热情中缩了回去。
  • 沃尔克在那张桌子前没有挪动。他盯着斯通纳笑着,脸上带着一种顺服和傲慢兼有的奇怪表情
  • 他摘掉眼镜,迅速擦了擦,接着他脸上那种赤裸裸的粗俗让斯通纳吃了一惊。
  • “我明白,自己的观点与你不合,可是我向来认为意见不同是很健康的事情。我以为你心胸开阔足够——”
  • “我是间接靠近主题的,先生,”沃尔克说,“我想,我们可以在形成概念的过程中,允许有一定范围的回旋余地吧。”
  • “我明白了。很好,先生。一个人必须得准备好为自己的信念忍受痛苦。” “还要为自己的懒惰和不诚实以及无知忍受痛苦,”斯通纳说,

10

  • 然而他并没有听到这事还有什么没完
  • 所有这些维系了很久的关系,都出现了。它随意而深沉,那种亲密如此小心,几乎没有了个人色彩。他们很少互相有社交性的看望,
  • 费奇的释然如此明显,斯通纳都笑了。“好吧。我想你也不愿意干。那意味着会有大堆破事儿。应酬招待,社交往来,还有——”他把目光从斯通纳身上移开。“我知道你不愿意掺和那种事情。但是,自从老斯隆死了,自从希金斯和那叫什么名字来着,库珀,去年退休后,你就是系里的老资格员工了。但是,既然你眼里不贪这个,那就——”
  • 卢瑟福稀疏的头发有些灰白,肩膀浑圆,眼睛和眉毛朝靠外的眼角两边垂着,所以他的表情看上去总是一副温柔的绝望模样。
  • 所有博士候选人都要参加这项考试,它设计的初衷不仅仅是要判断候选人的整体适宜性,同时用来明确优点和不足,这样他未来的学习方向就可以得到有益的引导
  • 劳曼克思的头抽搐般向后仰去,好像打盹时突然醒来。他环顾了下桌子四周,眨巴着眼睛,嘴唇上浮出一丝微笑,可是他的眼睛依然保持着犀利和警惕。
  • 希望、温暖和喜悦之情涌上他的心头,他专心致志地向前倾过去。
  • 生活,犹如多彩玻璃的穹顶, 玷污了永恒的洁白光彩, 直到死神将其踩成碎片。
  • 斯通纳毫不留情地继续提问。对沃尔克和劳曼克思两人的怒火和愤慨化作一种怜悯和病态的内疚。过了会儿,斯通纳好像觉得自己又出神游离出来了,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说着什么,没有感情色彩,死气沉沉令人厌烦。
  • 劳曼克思说:“我认为,他在我的考查环节表现相当好。霍兰部分也很好。我得承认,考试后半部分的表现我有些失望,但我想象那时他已经非常疲惫了。他是个好学生,但在可能出现的压力下表现不够出色。”
  • 卢瑟福点点头。“先生——斯通纳先生呢?”“不过,”斯通纳说,“显然过不了。”“噢,拜托,比尔,”劳曼克思大声说,“你对这孩子有些苛刻,对吧?”“没有。”斯通纳平淡地说,他的目光看着前方。“你知道我没有,霍利。”
  • “当然,”斯通纳平静地说,“我对他感到挺抱歉。我这是阻拦他拿这个学位,我这是阻拦他在某个学院或者大学教书。说穿了我就是想这样做。对他来说,要是当上教师,那将是一场——灾难。”
  • 作为代理系主任,我想推荐一个意见。我说出来后大家可以发表意见。我建议推迟宣布决定,等明天再说。这样会给我们些时间,冷静冷静,多些余地商量这件事。”
  • 他们发现沃尔克十分惬意地坐在会议室外面的走廊上。他右手满不在乎地拿了支烟,正无聊地看着天花板。
  • 他走下大理石台阶,接近一楼时,脚步变得越来越快,然后走了出去。他深深地吸了口午后空气中烟雾般的香气,然后又吸了一口,好像游泳的人从水里冒了出来
  •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斯通纳说,“在某种程度上,他可能是系里最好的人。”
  • 我认为你在这件事上做得对。真混账,我知道你是对的。可我们实际点。劳曼克思把这个看得很重,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最后为这个拼起来,那就尴尬死了。劳曼克思会报复的。你我都知道这个,他不会辞了你,但几乎会事事让人恶心的。
  • 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他说——对那些贫困者、瘸子们来说,大学就像一座避难所,一个远离世界的庇护所,但他不是指沃尔克。戴夫会认为沃尔克就是——就是外面那个世界。我们不能让他进来。因为我们这样做了,我们就变得像这个世界了,就像不真实的,就像……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把他阻止在外。”
  • 劳曼克思转过来盯着斯通纳,那双淡淡的蓝眼睛显得很浑浊,好像一张透明的薄膜落在上面了。
  • 斯通纳摇摇头,几乎是赞叹了。“我的天,”他说,“你的论证是何其充分!说实话,你讲的每件都是事实,可没有一个是真的。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
  • 密苏里大学校规允许任何终身教职工指控其他终身教职工,如果有令人信服的理由相信这位被指控的员工无能、行为失范,或者按照宪法第三条第六款规定的道德标准失职的话。这些指控以及支持它们的证据,将由全体员工审听,在审判结束时,这位员工要么通过三分之二的投票维持指控,要么因为投票不足而撤销指控。
  • “如果有的话,我向你保证,我会拼了命要让你无论如何遭到灭顶之灾。我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要动用我拥有的一分一厘影响力。如果需要的话,我撒谎都在所不惜。如果必要的话,我会诬陷你。我现在就去向卢瑟福院长报告沃尔克先生的表决结果维持原判。如果你还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你可以去跟他讲,跟校长讲,或者跟上帝讲。但是,在这间办公室里,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听了。
  • 但是,从开始教书以来,斯通纳好像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可以离开这所大学,也可以去别的地方去教书。

11

  • 他从这种可能性中获取一种阴郁和具有讽刺意味的快感,这种可能性就是,他努力获得的小小学问启发自己达到了这样一种认识:从长远看,各种东西,甚至让他领悟到这点的这份学问,都是徒劳和一场空,而且最终要消解成一片他们撼动不了的虚无。

12

  • 他已经四十二岁,往前,看不到任何自己渴望享受的东西,往后,看不到任何值得费心记住的事物。
  • 斯通纳感觉对这种正面相遇隐隐有些不快。他并不希望回想起研讨班以及由此接踵而来的一切。
  • 由于某些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原因,他害怕去打开那个文件夹,去开始阅读,而在几个月前,读这样的东西理应是一种愉悦的义务。他警觉地看着文件夹,好像是一个敌人诱骗他再次投入一场自己早已声明放弃的战争。
  • 她把头发扎起来,漫不经心地在后面高高地束着,这样,她那双小小的白里透红的耳朵完全裸露在外。她戴了副黑边眼镜,镜片后面那双幽深的眼睛睁得很大,吃了一惊。她穿了件男式衬衫,脖领那里敞开着。她穿着黑色宽松裤,比他记忆中的样子显得更加苗条,更加优雅。
  • 四十三岁那年,斯通纳学会了别人——比他年轻的人——在他之前早就学会的东西:你最初爱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最终爱的那个人,爱不是最终目标而是一个过程,借助这个过程,一个人想去了解另一个人。

13

  • 斯通纳还非常年轻的时候,认为爱情就是一种绝对的存在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如果一个人挺幸运的话,可能会找到入口的路径。成熟后,他又认为爱情是一种虚幻宗教的天堂,人们应该怀着有趣的怀疑态度凝视它,带着一种温柔、熟悉的轻蔑,一种难为情的怀旧感。如今,到了中年,他开始知道,爱情既不是一种优美状态,也非虚幻。他把爱情视为转化的人类行为,一种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灵发现、修改的状态。
  • 他没有想过,面对外人,面对这个世界,他要显得像什么样子。一时间,他认为自己显示出的样子就是他必须显示的样子。伊迪丝说的就是他看到的部分。他看到过一个身影,轻快地穿梭在吸烟室的轶事中,穿过廉价小说的书页——一个可怜的小伙子进入中年,被妻子误解,试图让青春重放光彩,找了个年龄比自己小的姑娘,笨拙、傻乎乎地找到自己不曾有过的青春,一个愚笨、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小丑,世人出于别扭、同情、蔑视而耻笑着这个人。他极力凑近看着这个身影,可是他看的时间越长,这个身影变得越不怎么熟悉。他看到的不是自己,他忽然明白,这个影子谁都不是。
  • 让他们惊讶的是,两人好像都不当回事。没有人拒绝跟他们说话,没有人给他们黑脸。他们不是天生要被这个他们害怕的世界折磨的。他们开始相信,可以生活在自以为对他们的爱情充满敌意的世界,在那里自尊又舒服地活着。
  • 费奇忽然猛地一使劲把刚才仔细叠起来的纸揉碎了,扔进废纸篓里。他说:“在理论上,你过什么样的生活,那是你自己的事儿。在理论上,你可以操任何人,只要你想,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只要不影响到你的教学,就不应该有事。可是,见鬼,你的生活不是自己随心所欲就想过的。是——噢,见鬼。你知道我的意思。”
  • 斯通纳笑了。“戴夫·马斯特思曾说你还不够混账,所以不会真正混得有多成功。”
  • 他们生活其中的是一个暗淡的世界,他们把自己好的那部分带到这个世界——所以不久,外面那个人来熙往,语声哗然的世界,不断变化和持续运动的世界,在他们看来都是假的虚幻的。他们的生活在两个世界之间被截然分开,在他们看来这好像天经地义,就应该生活在这种分裂里。
  • “是劳曼克思,”费奇说,“不知怎么,这婊子养的抓住这事不放了。”
  • 我们理解这种必须向中产阶级主流的教条俯首听命的必要性,承认到处是学者的社区应该是反对清教伦理的叛逆者的避风港,最后说,现实些讲,我们也无可奈何。
  • 我知道,他恨我,”斯通纳超然地说,“可我从未想到——我做梦都没想到他会——”
  • “因为从长远看,”斯通纳说,“不是因为伊迪丝,甚至不是因为格蕾斯,或者注定要失去格蕾斯,让我继续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对你或者我来说,这是个丑闻或者伤害,不是因为这是我们非要克服的磨难,甚至不是因为我们可能要面对爱的痛失,只是因为害怕我们自我的毁灭,以及我们现在所做一切的毁灭。”

14

  • 那年夏天斯通纳没有再上课,平生第一次得了场病。是严重而且来历不明的高烧,只持续了一星期。但这场病把他的气力淘空了。他变得异常憔悴,痛苦的是还患上了由此导致的部分听力丧失。整个夏天,他都非常虚弱和无精打采,走几步就好像把精力全部耗光了。
  • 但是,威廉·斯通纳认识这个世界的方式没有几个年轻同事能够理解。在他内心深处,在他的记忆深处,是对困苦、饥饿、忍耐和痛苦的知悉。虽然他很少想起早年在布恩维尔农场的经历,但是他的意识边缘却经常会想到自己的血缘传承。这是祖辈给予的传承,而他们过着卑贱、辛苦、坚忍的生活,他们共同的道德信仰就是把自己的脸交给一个严苛不公的世界,而那一张张脸毫无表情,铁硬又荒凉。
  • 这门课,我想用一种不同的方法来讲,这种方法需要你们买两种新教材。”
  • 。许多学生低头对着书桌,辛勤地记着他说的话。还有小部分学生牢牢盯着他看,面带微笑,想显得聪明和心领神会的那种微笑。
  • 事实上,我们过去所接受的所有教育,在某种程度上又会成为我们的障碍,因为我们有关经验本质的思维习惯决定了我们的预期,如同中世纪人的习惯决定他的预期一样彻底。作为入门,我们来看看这些思维习惯,中世纪人就是在这种习惯中生活、思考和写作的……”
  • “劳曼克思会在场吗?”斯通纳问道。对方吃惊地愣了片刻。这声音犹犹豫豫地说,“我——想不会——之前有个预约。但恩哈特教授给授权——”“你告诉劳曼克思,他应该在场。你告诉他,我十分钟内到恩哈特教授的办公室。
  • “有些学生似乎觉得——他们好像真的不理解你八点的那堂课要讲什么。劳曼克思教授以为——嗯,事实上,我想他怀疑处理大一写作中面临的问题的智慧,通过这个——这种什么研究——”“中世纪语言和文学研究。”斯通纳说。
  • 噢,刚开始也许会失望吧。但会挺过去的。我相信劳曼克思不想干涉一个资深教授觉得合适的某门课的教法吧。他可以不同意这位教授的观点,但是如果试图把自己的判断强加给他人就很不道德了——而且,顺便说一句,还会有些小小风险。难道你不同意吗?”
  •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次胜利,但这是一次他经常打趣地自嘲的胜利,好像是一次通过无聊和冷漠而赢得的胜利。

15

  • 斯通纳知道——而且很早就知道,他认为——女儿属于那种极其稀有而且永远那么漂亮可爱的人类中的一员,这种人的道德质地是那么娇柔,必须认真养护和关心,这样它才能称心如意。由于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它只好生存在一个不可能是自己家园的地方。渴望温柔和安静,它只好以冷漠、麻木和喧闹为食粮。这种天性,即使在陌生和充满敌意、不得已要生存的地方,也没有蛮力击退反对它的残暴势力,只有退缩到一个静谧之地,那里荒凉、狭小而柔静。
  • 或者出于对自己命运的巨大漠然。
  • “是的,伊迪丝。”斯通纳温柔地说,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收缩。
  • 伊迪丝蜷着身子坐在地板上,好像刚刚在那里跌倒。她眼神疯狂,嘴巴大张着,准备发出又一声尖叫。格蕾斯坐在房间对面的一把弹簧椅子上,交叉着腿,几乎是镇定地望着母亲。伊迪丝工作台上唯一的一盏灯亮着,房间充满简陋的亮光和浓重的阴影。
  • “你!”她啐了口,“噢,我的天,噢,格丽丝儿。你怎么能——噢,我的天,跟你父亲一样。是你父亲的血啊。噢,没错。肮脏。肮脏。”
  • 他们坐着,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斯通纳开口了:“嗯,不要担心。不会有问题。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无论你想做什么,都没关系。”
  • 跟许多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一样,他被某种自己想来只有麻木的东西紧紧抓着,虽然他知道这种感觉里混杂着各种深沉、强烈的感情,乃至都不便承认,因为没法与它们共生。他觉得这是一种公共悲剧的力量,一种恐怖,一种如此无所不在的仇恨,连私人悲剧和个体不幸都被转移成另一种生存状态,而且被那种宏大强化了,这一切都在这种宏大中发生,感觉就像一个孤独的坟墓带来的冲击力可能会被周围巨大的荒凉衬托得更加突出。他怀着一种几乎毫无个人感情色彩的怜悯,看着这场伤感的小小的结婚仪式,而且奇怪地被女儿脸上那消极、漠然的美,被这个年轻人脸上闷闷不乐的绝望打动了。

16

  • 然而,斯通纳的另外一部分被剧烈地拽向那场他畏缩的大屠杀。他发现内心有种自己以前还不知道的施暴能力:他渴望介入,他想品尝死亡的滋味,毁灭的苦涩快感,流血的感觉。他既感觉可耻,又感觉自豪。在这之上则是苦涩的失望,对自己,对这个时代和让他变得如此的环境。
  • 他的失落感,内心藏了很久的失落感,喷涌而出,彻底将他吞没,他任由这股洪流裹挟着,意志已失去控制。他不想搭救自己。接着他又亲切地笑了,好像是冲着某个记忆而笑。他忽然想到,他都快到六十岁了,应该能够不受这种激情和这种爱的力量左右。可他还是难以超越,他知道,而且永远超越不了。在麻木、冷漠、孤绝的背后,这种力量还在,强烈而稳定,它永远都在那里。年轻时他不假思索自由地释放这种力量,他曾经把这种力量投到阿切尔·斯隆展示给他的知识中——那是多少年前?在求爱和婚后的最初那段盲目、愚蠢的日子里,他曾把这种力量投放给伊迪丝。他曾把这种力量投给凯瑟琳,好像以前从未投放过。他还以古怪的方式,而且在自己完全意识不到的时候,把这种力量投到生活的某些关键时刻,也许投入得最充分。这是一种激情,既非心灵也不是肉体的激情,它就是一种综合了二者的力量,好像它们不过是爱情的材料,它的具体内容。对一个女人或者一首诗,它只是说:看哪!我活着。
  • 每次看到戈登·费奇,斯通纳都不由自主地小有吃惊,他老得怎么那么慢。他只比斯通纳年轻一岁,看上去不超过五十岁。他已经完全谢顶,脸盘粗壮,没有什么皱纹,散发着几乎是天使般的健康光泽。
  • 时间啊。老天,时间在飞逝!”
  • “我不知道拿这些时间干吗用,”斯通纳说,“我还没学会。”
  • 斯通纳晚到了几分钟。劳曼克思已经在里面了。他僵直地坐在费奇办公桌前面,旁边有把空椅子。斯通纳慢慢走过屋子,坐了下来。他转过头看着劳曼克思。劳曼克思在他前面冷冰冰地盯着,一道眉毛挑起来,浑身透着蔑视劲儿。
  • 霍利,过了这么多年,我想,你对我的了解要远远超过这个。我从来不在乎你认为可以‘给’我的东西,或者你认为可以为我‘做’的东西,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
  • 举止有些斯通纳信任的神经质的笨拙劲。
  • 斯通纳点了点头说:“那是癌症了。”“嗯,”
  • 斯通纳在医生办公室服的药片让他头脑有些轻飘,而且他发现这种感觉有种奇怪的愉悦感。他的时间感错位了,他发现自己站在杰西楼长长的嵌木走廊的一层。一阵低低的嗡鸣声,像鸟儿翅膀在远远地振动,钻进他耳朵。在阴暗的走廊里,一束束来源不明的光好像一明一灭地闪烁着,像他的心脏般在跳动。他的肉体能够贴切地意识到自己的每个动作。当他刻意小心地迈进那团光明与黑暗混合的地方时,皮肉有些刺痛。
  • “是我自己的决定。只是——我发现还有些事要做,我喜欢做的事。”他在理地说,“我也需要休息阵子。”
  • “好吧,这蠢事定在什么时候搞?”
  • 可是,他走到自己房间之前,还是希望她能帮帮——并不仅仅因为他发觉自己比想象的还要虚弱。
  • “但我想去,”斯通纳说完咧嘴笑了下,“我寻思不去会亏欠劳曼克思什么的。”一丝笑意的鬼影从费奇的脸上掠过。“你已经成顽固不化的老混账了,难道不是吗?”“我想是吧。”斯通纳说。
  • 带着故作轻松的戒备跟他交谈着。
  • 一片放松的交谈的嗡嗡声时而被银质餐具和瓷器欢快的碰撞声打断,在房间里沸腾着。斯通纳知道,自己的存在几乎被人忘记了,所以他还能叉住东西,礼节性地吃几口,打量下周围。如果他眯起眼睛,就看不见别人的面孔。他看到各种颜色和模模糊糊的形状在眼前活动,好像在一个框子里,一刻不停地构筑着不出边界的流动的新花样。这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景象,如果他特意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在这幅景象上面,就感觉不到疼痛。
  • “我已经在这个大学教了将近四十年书。我不知道,如果我不做一名教师还能干什么。如果我不教书,我也许——”他停顿了下,好像走神了,接着又决然说:“我要感谢你们所有的人,让我来教书。”
  • “不用。”斯通纳说,然后把头向后朝枕头上落下去。他又困了。“尽快吧,”他说,“我想回家。”

17

  • 他躺在小后屋的那张日用床上,盯着打开的窗户外面。这是下午,时候已经有些晚,太阳沉入地平线,树顶和房屋上方,垂挂在西边的一条长长的涟漪般起伏的云朵的下侧,放射出一条红光,一只苍蝇顶着玻璃板发出嗡嗡声。邻居家小院里焚烧的垃圾散发出的刺鼻的气味停留在安静的空气中。
  • 他知道,他现在躺着、望着窗外的这个小屋会渐渐变成他的世界。他已经感觉到最初的几次隐痛的发作像一个老朋友遥远的呼唤般回来了。
  • 他们之间酝酿出新的平静,就像爱情刚刚萌芽时的那种安静。几乎无须思索,斯通纳就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份平静。他们已经原谅了曾经对彼此的伤害,他们一心一意想着对曾经一起生活的敬重。
  • 他想当一名教师,他成了教师。但他知道,他永远知道,人生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冷漠的人。他曾梦想过某种正直,某种绝对的纯洁。他寻找过妥协和无关紧要的攻击性消遣。他曾想象过智慧,在漫长岁月的尽头,他找到了无知。还有什么呢?他想,还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