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上部 东风
- 栖霞洞等——统而言之,即我们通常所讲的一山二月,二堤三塔,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
- 东北有伪满州国;东南有汪精卫的南京政府。这两个政权是日本鬼子养的儿子,由鬼子一手扶持打造,保驾护航,自然是亲日随日的。另有两个政党和政权是反日的:一个在西南,是以蒋介石为代表的重庆国民党政府;一个在西北,是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延安共产党政府。双方在抗日反伪这件事上具有共同的民族大义,所以实施联合阵线,一致抗敌
- 直到快一年后,在一九四一年的春夏交替之际,一个月朗星疏的深更半夜,突然接踵而至来了两拨人,分别住进两栋空楼。
- 阴谋似乎是阴谋中的阴谋,包括阴谋者本人,也不知道阴谋的形状和内容。
- 特务处是个特别的处,像个怪胎,有明暗两头,身心分离,有点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思。身子是明的,当受张司令管辖,但在暗地里,张司令又要受它的明察暗查。
- 多其实是少,众说纷纭,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
- 心怀鸿鹄之志,却一直混迹在燕雀之列,令他过多地感到人世的苍凉、命运的多舛。
- 这其实是他现行路上的尾巴,走到哪里,尾巴总拖着——如历史一般沉重的尾巴,累死他了。回头吧,现世的功名利禄又舍不得。舍不得功名利禄,只好舍得累了,凡是他不能接受的东西,闭着眼去接受,凡是有可能殃及他现实利害的,尽可能去努力化解,拉拢,抹平。
- 她们的身子是贱的,可以供人玩笑,名誉也是可以不要的,但命总是要的,是不可以开玩笑的。
- 宁愿得罪钱也不能得罪人。
- 不知为何要锁掉一间,让顾小梦和李宁玉合伙住一间。
- 这也是他对王田香的基本态度,尽量对他保持一种好感,不同他发生龃龉。
- 他脸上露出了讥讪的笑容。讥讪中又似乎带点儿厌恶。
- 兄弟阋于墙,日伪笑在家。
- 确凿地告知我们,老K实系周恩来的特使,他将代表周在本月二十九日深夜,也就是四天后晚上十一点钟,在凤凰山文轩阁客栈秘密召集在浙各共党组织
- 结果他人没跑,来不及了,却把这玩意儿从窗洞里扔了出来,刚好被我的人捡到。共党命都不要了,还想着要把它丢掉,不让我们得到,我想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 现了形,但这还不行,不够,我还要它显神,现意,要把它深藏的谜底挖出来。
- 也许是经历的坎坷太多,老举人才子的脾性欠佳,有点儿喜怒无常,加上长期弄权,德行也是积重难返,不乏辣毒。
- 司令今天的谈吐也异于往常,亦庄亦谐,举重若轻,亦玄亦虚,神秘难测。
- 半个小时后,当他们轻易译出密电后,方才还是莫名无实的慌惶,顿时像剥掉了皮肉,露出血淋淋、狰狞的本质,把他们都吓瘫了
- 全军第一处岂容藏奸细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
- 可能只有一个过气的老举人,得意之余才有这种雅兴:以诗讨伐。
第二章
- 那颔首低眉的模样,那温软和气的声音,与他本是责备的用心不符,与他鬼子的身份也不尽相称。
- 是龙也是凤,是福也是祸;祸水潺潺,自东而来。
- 一枝被深山的寒冷延迟绽放的白梅和一枝含苞欲放的红梅,红白相对,交相辉映,一下子把一个寻常的小厅衬托得香艳起来,活泼起来。
- 这时张司令才恍然明白,王田香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房间——锁掉一间,让李宁玉和顾小梦合住,因为只有这三间房间才在这边的视线内。如果不这样安排,让李宁玉或顾小梦分开住,其中有一个人就无法监视了。
- “南京来电。据可靠情报,周恩来已委派一代号为老K的特使前往杭州,并定于本月二十九日夜十一点在凤凰山文轩阁客栈,与在浙抗日排日组织头目密谋有关联合抗日反汪之计。此事……
- 速告老虎,201特使行踪败露,取消群英会!老鬼。即日。”念毕,肥原抬
- 声音软软的,绵绵的,像一口浓痰。
- 这是个噩梦,与魔鬼在一起,又不知谁是魔鬼,弄不好自己将成为魔鬼的替死鬼。
- 吴金李顾四人依然强烈地感到一种时空轰然坍倒的震撼——惊惶——眼睛发黑——双腿发软——后脑勺空洞洞的,像被切掉了一片半圆的脑花,心里则满当当的,有一种盲目无边的畏惧……
第三章
- 谁是老鬼? 谁他妈的是老鬼!
- 楼里人的命运都被一个神秘的未名人,一个黑客,一双黑手,一个厉鬼,掌握了,控制了,卡住了喉咙,捏住了命脉。
- 老鳖是个穷老汉,六十来岁,人精瘦,腿奇长,走起路来上身笔挺,下半身就显得飘飘浮浮的,有点独步螳螂的感觉。
- 一个风尘女子买烟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她给的钱明明是要找零钱的,可她抓了烟就走,没有要零头。老鳖呢,捡了便宜也没有显出什么格外的欢喜,好像理所当然。
- 素有十里桃花之誉的苏堤,眼下正是一派灿烂,叶绿花开,花重香浓,把长长的苏堤装扮得灿烂如霞,十里飘香。
- “有疑就会有惧,”肥原说,“有惧就会夹紧尾巴,风吹草动都会吓着他们。
- 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不能靠近,只能举目相望。望得心里都美滋滋的。自豪得美滋滋的。
- 肥原心头顿时欢喜地响起一阵欢快的锣声,感觉是人都粉了墨,要登台演出了。
- 这个意想不到的新发现,让王田香整个下午都处在一种盲目的、广阔无边的快乐中。这是一种莫名登天的快乐,像迷航的水手刹那间遥望到久违的陆地线一样。
- 天黑了,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对岸南山路和湖滨路上的灯火,把西湖衬得更黑。黑沉沉的,不像湖面。像一块天幕一样的黑布,大而无边,飘飘忽忽。
- 停的地方居然有一座坟茔。在湖边。在湖水的拍打下,坟墓像在幽幽而动,令人悚然。
- 夜亦深,人亦醉,幽亮的月光静静地洒落在四周,清冷的样子,像是落了霜。
- 早晨的太阳没有热量,但有力量。大把大把的阳光,如风似气,一个劲儿地往窗洞和缝隙里钻,钻进了肥原的被窝,驱逐了他的梦乡。
- 一个是顾小梦对李宁玉为什么这么好,宁愿为她得罪吴部长;二个是李宁玉明明得了顾小梦的好,却不答谢。给人感觉好像两人蛮有私交,有些东西不需言传,意会即可,神交呢。
- 顾小梦对李宁玉有私心,有偏爱。
- 说到底,关键不是说什么,而是要说,要有态度,要人人开口,人人过关。
第四章
- 老汉的目光像一盏长明灯一样悬在他/她眼前,无数次地让他/她头昏目眩,丧魂失魄,仿佛身体已化作光芒,随风而散。
- 金生火长得一脸猪相,低额头,大嘴巴,小眼睛,蒜头鼻,烂酒肚。以貌取人,他是只猪。但是又有俗语说,脸上猪相,心里亮堂
- 顾小梦:那你就杀我四分之一嘛,是要头还是要脚,随你便。
- 他甚至想,只要这样随便审一审,老鬼就会形影大白。在他多年的经验中,共党也好,蒋匪也罢,都是十足的软骨头,刀子一亮,枪声一响,就趴下了,好可笑。他曾经对人说他现在为什么总是那么笑容满面,就是因为他在中国人身上看到的可笑事情太多了,经常笑,让笑神经变得无比发达,想不笑都不行了。
- 肥原喝的是真资格的龙井茶,形如剑,色碧绿,香气袭人。转眼之间,屋子里香气缭绕,气味清新,像长了棵茶树似的。
第五章
- 做卧底),最痛苦的事就是有时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敌人残害。他/她一直害怕这种事发生,可现在似乎不可避免地就要发生了。他/她感到很痛
- 过度的兴奋反而使他脑袋一片空白,说不出有质量的
- 相片是套过色的,嘴唇鲜红,眉毛清黑,面颊桃花一样粉,白里泛红。粗粗一看,顾小梦有点不像顾小梦,仔细看,还是像。
- 李宁玉一直没有接腔,忍着,当没听见,显得颇为大度,又有点息事宁人的软弱。
-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是要导致智商下降的。
- 所谓的愚人措施有三:第一,出其不意。事先什么都不说,保密,把人喊下来后再道明事因。第二,化整为零。四个人分头下来,一个个来,造成一种唯你独有的错觉。第三,当场口授,边想边说,知前言而不晓后语,感觉是临时拟定的。
- 把肥原在一群软骨头中养成的脆弱的神经和有限的耐心也折磨得死去活来。
- 审问是有技术的,地点、方式、用语、环境、气氛、轻重、缓急、步骤、节奏,等等,都是有讲究和技术的
- 充分表现出一个共党分子惯有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宁死不屈,视死如归。
第六章
- 黎明前的黑,沉甸甸的,从玻璃窗里灌进来,昏沉沉地压在床铺上,毛茸茸的,有力,强烈,梦幻……因为寂静,他仿佛听得到黎明天光的聚散之音。
- 前者是一服泻药,是要叫吴志国(老鬼)坐不住,稳不起:在清醒中心急如焚,在焦急中乱掉阵脚。后者是一针麻药——全身麻醉,将麻得老鳖及老虎都宿醉不醒:在迷糊中高枕无忧。一醒一醉,像一只榫头的凹凸两面,对上了,咬紧了,无缝了,整个架子就牢了。坚不可摧。固若金汤。这般,就等着有好戏看。
- 打个比方说,两个人下棋,即使输赢已定,但你还是应该下好每一步棋。这是一种习惯,也正是这种良好的习惯,才能保证你当常胜将军。
- 可以说,现在的老鳖实际上是老鬼的试纸,晴雨表。吴志国说他不是老鬼,到底是不是,拉出去给老鳖看一看就能见分晓。用肥原的话说:正面攻不下,可以从侧面攻。
- 阳光把对面的西楼照得格外明亮,每一块窗玻璃都闪闪烁烁,仿如整栋楼都在细微地动,像有无数的蚂蚁要搬它回家。
- 既然是做梦,总是要醒的,人世间哪有不醒的梦,喊不醒还打不醒嘛。
- 王田香发现顾小梦对李宁玉特别好,当面和背后都在护着她:“尤其是刚才,喝醉酒后,看李宁玉的目光都含情脉脉,很暧昧的。”
第七章
- 姓钱的经常跟人吹嘘,他下面的家伙既是一杆枪,又是一枝笔,可以把女人画美丽。
- 伊有金的炽热, 伊有银的柔软; 伊自天堂来, 伊在地狱里……
- 这一站,像是将灵魂摔掉了,眼睛发直,浑身不动,呆若木鸡,让肥原吃惊不小。
- 李宁玉心里噔噔地响,感觉心丢入了裤裆里,浑身都没了知觉,眼前一片黑。但这个过程很短,像拉了一下电闸,很快电又通上,她听到自己这样说道:“这样的话,我收回我的话。”
- 等他看到两人的那个样子——李宁玉居然还在旁若无人地梳弄头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恐惧把他缩小成一根头发丝,正在被李宁玉的梳子一下接一下地耙着、拉着,随时都可能耙下头,丢弃在野地里。
第八章
- 那么怎样才能把情报送出去?
- 事实上,他/她已经暗暗做了准备,只等老鳖被使命的东风吹来。
- 让他感到困惑的是,他不知对李宁玉的这个表现该作何看待,是增加对她的怀疑,还是反之?
- 做梦是思考的孪生兄弟。
- “我真不知你们张司令怎么会让这么个傻瓜蛋子掌管全军第一处,他要是老鬼我抓了都不会有成功感的,完全是一个窝囊废!”
- 顾小梦: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共匪,但我希望她不是。白秘书:嘿,为什么?顾小梦:因为我喜欢她。白秘书:你喜欢她什么?顾小梦:这你管得着嘛。
- “难道是吴部长?你跟我说实话,如果在吴部长和李宁玉之间让你挑一个老鬼,你挑谁?” 顾小梦想了想,冷不丁冒出一句:“就怕吴部长不是自杀的。”
- 肥原想不到,顾小梦居然把矛头指到张司令身上!
- 说真的,至此肥原对自己在老鬼面前的表现很不满意,他原以为随便可以结束的事,现在非但没有结束,反而倒退了许多。仿佛时间又回到前天下午他刚来这里时,一切都才开始,所有的人都在他的黑名单上,所有的事都等着他去开展,去证实,而他可以打的牌分明是越来越少了。
第九章
- 天上行星地上立人,下联是字里藏龙画里卧虎。
- 就是割腕自杀是要有条件的,要把割破的手腕放在水里,当然最好是热水。这样血才能不止地流,血尽命止。
- 吴志国的笔迹,还有他对笔迹的自我辩解;金生火最初对顾小梦的怀疑指控,后来又对李宁玉的落井下石;李宁玉对白秘书的怀疑,和她对吴志国血书的反驳;吴志国对李宁玉的誓死指控;顾小梦对李宁玉的绝对捍卫;组织上对白秘书的秘密怀疑,等等
- 吴志国纵身一跃,扑上来,要想对李宁玉动手,没想到顾小梦高举板凳,英雄一般拦在中间,慷慨陈词:“除非司令和肥原长说李科长是老鬼,我不管,否则你一个大男人打女人,凭这一点老子就看不顺眼,就要管!”
- 肥原不经意发现其中一个蒙面人穿的是总队士兵特制的大头皮鞋,知道可能已被老鬼识破,顿时恼羞成怒,手还没完全放下便破口大骂:“滚!都给我滚出去!! ”
- 不用说,肥原又白打一张牌。不但白打,是不是还有点丢人现眼哦?
- 你是的,”肥原说,“我知道,我相信我的感觉,你就是老鬼。”
- 看过猫捉老鼠吗?猫捉住老鼠后不喜欢马上吃掉,而是喜欢跟它游戏一番,把它丢了,又抓,抓了又丢,这样的乐趣可能比吃的乐趣更大。
- 肥原这么说时,李宁玉只觉得头皮在一片片地发麻,脑袋里有股热气在横冲直撞,要冲出来,要燃烧,要爆炸……
- 李宁玉听了这话,感觉像比刚才所有拳头都还要击中要害,还要叫她吃痛,目光一下涣散开来,痴痴地自语道:“我是一条狗……我是一条狗……”旁若无人,形同槁木。转眼间,河流决堤,木木的喃喃自语变成声泪俱下的号啕大哭,“我是一条狗啊,死了都没有人管的啊……我是一条狗啊,让我去死吧……”说着挣扎着爬起来,一头往墙上撞去,把现场的人都吓呆!
- 黑暗逐渐又逐渐地淡了。 天光慢慢又慢慢地明了。
- 李宁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个被彻底打垮的可怜蛋,恨不得爬走,但又爬不动。他又连着喊李宁玉名字,一边上前,想去扶她上床,却被李宁玉惨烈的死状吓得惊慌失措……
- 确实,肥原说得对,李宁玉是吃毒药死的。这在她的遗言中有明确交代。
- 良明吾夫:原谅我生时移情别恋,死时不辞而别。
- 牛儿,小玉,妈妈希望你们要做大树,不要做小草。
- 从昨天李宁玉卡住他喉咙的那一刻起,肥原对她是不是老鬼的疑虑已经所剩无几,那种疯狂,那种愤怒,那种绝望,就是她清白的证据。
- 用刑,还是不招;用重刑,还是不招;死了,还是不招,简直叫肥原不可思议,亡国奴还有这么硬的骨头。
- 一切都还没开始。 其实是结束了。 肥原令手下打亮所有灯火,可见偌大的院内,井然的屋内,清静犹在,雅丽犹在,就是看不到人影,找也找不见……人去楼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肥原望着黑暗的山野,感到双膝发软,心里有一种盲目的内疚和恐惧。
第十章
- 卡夫卡靠做梦写小说,博尔赫斯靠读哲学书写小说,写小说的门道看来不止一个。我收集各个年代的地图、旅游册子、地方编年史,然后把胡思乱想种在合适的时间、地理上。我就是这样做小说的,以前。
- 真正讲故事的高手是生活本身。
- 他说:“我手上有一个故事,是我父亲的经历,绝对是真实的。”问我有没有兴趣听。我说:“我对真实的故事不感兴趣,我的小说都是虚构的。我喜欢虚构。”
- 事后,我有理由相信,潘教授不是随意而来的,他蓄意而来,带着目的,并以他的方式达到了他要的目的:让我来重塑他父辈传奇的经历和形象。
- 那么到底谁是老鬼?“就是李宁玉!”潘老说,他就是李宁玉在遗书中说的那个良明吾夫:李宁玉的丈夫。
- 当时李宁玉的情报很多,急件一般由老鳖负责传递。他们随时可以见面
- 我觉得莫尔斯真是伟大,发明了这么简单的一门语言。在这门语言里,只有两个声音:滴和答;只有两种笔画:点(●)和划(-)。点和划,或者滴和答的关系,是一比三。就是说,三声滴连在一起就是一声答,三个点连在一起就是一道划。进一步说,就是一个点、一声滴,把全世界的所有语言都纳入其门下。
- 据我所知,三十年前,去邮局发电报,一个字是七分钱,标点符号算一个字。要发这一份电报,邮局收费顶多也就是一元钱多一点吧。但李宁玉为了发送这份电报,付出的却是年轻又宝贵的生命。当然,它的价值也是天大的。
- 张司令、老金、白秘书、张参谋(胖参谋)及一名负责窃听的战士,均下落不明,好像从人间蒸发了。哨兵甲认为,这些人都是被肥原以“遗患”的名义杀掉的,进而他推测,肥原后来被人暗杀,有可能是这些人的亲友或部下复仇所致。
下部 西风
- 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冲动会降低你智商,把事情搞得更乱,不可收拾。
- 你不想想,一个好好的人,在这种敏感的时候突然死了,你难道会一点警觉都没有?只要有一点警觉,会议就开不成,必须取消!哪怕是搞错了也要取消,这就是地下工作。”
- 现在,我决定重新写这个故事,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又有人来指责我不尊重历史。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历史才是真实的。
第二章
- 青藤,紫竹,鸟语; 老人,暮年,世外。
- 院落不大,清风雅静,花香鸟语,听不见市声,闻不见俗气,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一栋三层小楼,红砖黛瓦,青藤攀缘,紫竹环绕,少了几分钢筋水泥的联想。
- 我深感低调也是一种厚重,只不过这种厚重与老人家显阔的厚重不一样,她是参与者、经历者、拥有者,而我是挖掘者、守望者
- 她们的眼神里都暗含着一种逝去的时光,和一种世纪老人特有的闪烁不定的秘密和迷茫。
- 哼,算你聪明,猜到了,我是重庆军统安插在汪伪组织里的卧底。”
- 老人用有些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了抚血红的手镯,然后慢慢地用食指竖在双唇处,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在捕捉记忆中的那粒沉浮半个多世纪、行将被漫长的时光吞没的尘埃……
- 客人穿一套黑色毛哔叽中山装,戴一顶天津盛锡福的礼帽,
- “他是小喽啰一个,关键是他代表的人。”“他代表谁?”“我们国家,这个破碎的国家——”
- 戴笠时代的军统,权力大得可以把太阳遮住,可以让你成龙上天,也可以叫你变虫钻地。
- 中国的商人要是不跟官方搭伙,生意是做不大的,古往今来一向如此,大陆和台湾都一样。但搭伙过了头,到了像胡雪岩那个程度,以商从政,商政不分,也不会有好下场的,弄不好要两头落空,生意做不成,官也当不成,一败涂地。
- 在诸如爱情、前程等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父母和子女一旦意见相左,最后败下阵的往往是父母一方。
- 我宣誓,从今天起,我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魂。我将永远忠诚于党国,不论遇到何种威胁和诱惑,我都将誓死捍卫党国的利益,至死不渝地服从党国的意志,坚决完成上级交给的每一项指令,置生死于身外……
- 直到抗战结束后,军统方面才出具相关证据和证人,为顾老板及女儿恢复荣誉。
- 有意思的是,老人家发现我的相机只有四百万像素,清晰度不是太高,特意用她的九百万像素的相机重拍了一幅,给我输在电脑里。
- 我不禁想,好在她的记忆不像这只手一样无力。她的记忆没有背叛她,令我有一种盲目的欣慰和感动,不知道该感谢谁。
第三章
- 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和一把断齿的破梳子、一支钢笔(白色笔帽)、一支唇膏、两颗药丸、三块银元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甚至还有一绺头发。照片上的人扎着两根辫子,三十多岁,面目清秀,嘴巴抿紧,目光冷冷的,有点儿怨妇的样子。
- “你就这样认识了李宁玉?”“何止是认识哦。”
- 一个人的天性是藏不住的,与其藏,不如放
- 只有顾小梦及时冲上去,死死护住李宁玉,同时对那男的破口大骂,什么粗话脏话都往他身上泼,直把他骂得灰溜溜地走了。
- 李宁玉出于假戏真做的需要,也接受了这份好意。从那以后,两人的关系陡然走近。
- 可是不行哪,谁都想做蒙面人,不敢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有稍微的泄露,露了搞不好要掉脑袋的
- 为什么戴笠死后有那么多人对我和父亲的身份提出质疑,原因就在这里,他们不知道,没听说过。
- “你不是问我,这么长时间对李宁玉是不是共产党有没有觉察吗?我其实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你想,要没有觉察,我会去请教她吗?”
- 简先生曾是个进步青年,热爱文艺,但他本性有点贪慕虚荣,爱出风头。为了满足虚荣心,他可以把进步青年的一面丢掉,替鬼子伪军唱赞歌,演伪戏。
第四章
- 春雨霏霏,淅淅沥沥,把空气中的热量洗劫一空,
- 对悬疑的好奇,让我对今天的收获充满期待和兴奋,好像我即将会见的不是一个从过去走来的耄耋老人,而是从未来飞来的天外来客。
- 啊,那段历史太复杂了,别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就连我们这些当事者,有些事也难以理解啊——
- 即使经过了半个多世纪,老人家对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依然清晰地记得。点点滴滴都可以数出来,犹如回忆一夜初始的云雨之事。
- 我端详着已经被六十多年时光老化的药壳子,禁不住惊叹李宁玉传递情报方式的奇特和机巧。药壳子的开口处有卡槽,开合方便,打开是两个半球,合上,严丝合缝,防雨防水,是很适合装货的,而且老鳖要拿取也很方便。
- 你不想让她看见,她就非要去看看不可。回到楼里,顾小梦借故说把房间钥匙丢在餐厅里,回头又去了一趟餐厅,途中把三只药壳子都捡了。她没有马上打开看,先回去,开了房间,让李宁玉进去,自己则去了卫生间。此时天已微黑,厕所里暗得不行,她打开电灯,用指甲一一抠开药壳子察看。
- 她把厕所门关死,反锁,还打开水龙头,让水流声哗哗响,一边责问顾小梦发生了什么事。
- 但这时其实不在乎说什么,而是只要说,不停地说,无话找话地说,狡辩也好,撒谎也罢,都是示弱,是求情,是求饶。
- 更荒唐的是,她居然当场动员我做她的同志,让我帮她把情报传出去。她对我从大道理说到小道理,从岳飞说到秦桧,从当伪军的可耻说到做汉奸的无耻,说得一身正气,好像只有做她的同志才是正路一条。
- 其实,她并没有说什么,顶多是翘了下尾巴而已,只是李宁玉太敏感,悟性好,见风知雨,揪住她的尾巴,连蒙带吓,连哄带骗,不依不饶,把她逼得节节败退,无路可退。最后,顾小梦不得不缴械投降,与李宁玉临时达成一个谅解协议:既不告她,也不帮她。
- 说到这里,老人家感慨颇多:“啊,这个李宁玉啊,简直是狐狸投胎的,贼精!她太狡猾了,太有城府了!一般人在那种危急的情形下,一定会慌乱得不知所措,可她只摸到一点皮毛就对我发起反攻,并且一下子捏住我的短处,让我左右为难,上下都不是,告和不告都不是。所以,我说她天生是搞地下工作的,心理素质极好,天生有一种处乱不惊、临危不惧的本领。”
第五章
- 吴志国是注定要有这么一天的。顾小梦后来知道,李宁玉早就开始在练别人的字,主要练的是吴志国,其次是白秘书。她从小画过素描,临摹能力特别强。其中,吴志国的字她是下苦功夫练的,早已练得炉火纯青,一笔一画,一招一式,像模像样,
- 但我实在不是她的对手啊,她治理我一套一套的,最后我还是屈从了——
- 这就是李宁玉,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有一个清醒的头脑,做的事总是严丝合缝,沉得住气,绝不冒失。
- 李宁玉亮出底牌,顾小梦必须帮助她把情报传出去,否则她就要把顾氏父女俩的秘密抖给肥原。就是说,李宁玉要推翻厕所协议(不告她也不帮她),她加大了筹码,干起得寸进尺的营生来了!
- 搞地下工作,胆识和经验都是靠时间和经历堆出来的,所谓天赋,不过是见多识广而已。
- 恐惧像四十度热烧一样从胸膛生发,传遍周身,令李宁玉感到四肢无力,心跳如鼓,头脑一片空白。
- 你想不到吧,这种情况下,门不能出,电话不能打,到处是盯梢的,她还不死心,还在想把情报传出去。
- 但肥原无法带走老人的记忆,她对着照片(赝品)向我一五一十地指出它与真品之间的种种大同和小异,小到有些很细微的区别她都说得头头是道,仿佛那幅画镂刻在她心里。
第六章
- 她告诉顾小梦,今天晚上她将服药自杀
- 窗外,一只猫头鹰先验地叫着,巨大的黑暗也无法滤掉有人将亡的阴影。窗内,李宁玉竭力又尽量小声地讲述着她死后应该发生的一切。顾小梦悉心听着,想着,不时觉得毛骨悚然,仿佛是在同一个幽灵会晤。
- 一边来回拉钩,一边誓言声声,一件谍海魅影的事被顾小梦演得像两个孩子家的游戏。
- 顾小梦把嘴唇噘得老高,嗲声嗲气地说:“肥原长,你刚才不是说了,这世界很凶险,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我可不想在阴沟里翻船。反正我一定要回来的,而且必须让王处长陪我去,否则我就不去了。”
第七章
- 访谈的最后一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这一天正好是老人家以前供职的单位的解密日。
- 那时我总把台湾想得很近,感觉就在山岭的那一边,长大了一定可以去看看。但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其实是离世界很近,离台湾很远,你可以轻松去美国、阿根廷、冰岛、澳大利亚……却不一定去得了台湾,虽然它是我国的一个省。
- 时间会销蚀世间所有人为的颜色,包括最深刻、最经典的爱恨情仇。
- 我们常说同行相轻,其实当你真正出色到极限时,最欣赏、最敬重你的恰恰是同行。
- 有些人一辈子都在试图努力忘掉一些事情,你去追问它是不道德的!
- 不要因此有什么遗憾,事实上这个世界沉默的事远远比公开的多。
外部 静风
- 人的知觉很有限,很多东西我们看不见,听不到,感受不到,但它们就潜伏在我们身边,甚至比那些有目共睹的东西还要影响我们的身心。
第一章
- 写东西就像谈恋爱,稀里糊涂时感觉最好,等你把对方身体和心灵深处的几个凹凸面都摸透,谈的恐怕就不是恋爱,而是人生了。人生的感觉无非就是咬牙:一种令人厌恶的感觉。
- 我不相信鱼龙混杂的说法,我相信鱼就是鱼,龙就是龙,鱼龙混杂才能把鱼龙分开。
- 今天你想拥有一部手机要比没有更容易,你想拥有一部新手机也比保留一部老手机更容易。这就是一个追求速度的时代的魅力,也是问题,速度裹挟着我们往前冲,我们慢不下来,慢下来就是逆流而行,需要我们付出双倍的气力和努力。
- 果然,潘教授告诉我,他父亲正是在看我稿子的过程中突发心脏病,撒手人寰。
- 我为什么沉默?因为她(顾老)是我的母亲。他们像某些浓缩的原子,因外力而激烈地分裂……就让他们去说吧,你能对父母的争执说什么?除了沉默,别无选择。
- 他告诉我,因为那个原因(对不起,我要尊重顾老永远为她保守这个秘密),顾小梦一直没有结婚,直到抗战结束后才与弃共投国的潘老结了婚。
-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和恐惧。
第二章
- 竹篮打水一场空,财宝还是在秘密里,在远方,在想象中,在愿望的背后,在玻璃的另一边,在望眼欲穿的空气里……
- 当局甚至不惜炸掉刚刚启用不久的钱塘江大桥。
- 这是不可以试的,他碰到疯子了,人疯了比狗疯还不好对付。
- 泼皮毕竟是泼皮,打打闹闹无畏得很,到真正玩命时又畏缩得很。
- 时运不济,纵是豪杰,也是狗熊。
- 鬼子占据裘庄后,门前屋顶挂出屁眼一样鲜红的膏药旗
- 同样是穿制服别枪,也是分怕和不怕的:长枪怕短枪,伪军怕皇军。皇军不是十字军,皇军烧杀抢掠,亦奸亦淫,什么都干。
- 我藏藏掖掖,手段并不高明,聪明或细心的读者我想一定已经猜到,小三子必定就是老虎同志
- 聪明或细心的读者想必已经猜到,裘庄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小侄女,该就是老汉同志(二太太)。是的,一点没错,靳老作证,绝对不会错。岁月让一个昔日长发飘飘、瘦弱的白面书生变成了大胖子,头上丝发不剩,但关于老汉的记忆一点也没有损失。
- 当然,老汉是她的地下工作代号,她的名字叫林迎春,浙江富阳人,富春江边长大的,一九二〇年出生,牺牲时才二十二岁。
第三章
- 我不得不承认,走近他,我感觉仿如走进一个迷宫,到处是岔路和镜子般吊诡的幻影,我的知识和智力都受到深刻的挑战、考验和嘲弄。
- 幸亏芥川已经去世,倘若不死,肥原的叛逆足以让他再死一次。肥原从过去走到现在,其变化之鸿之大,不亚于芥川从生到死。
- 他有一个详细的以书为伴的人生规划:二十五岁前读够一千册汉书,然后择其精良,用五年时间研读、精修,三十岁之后动笔翻译,写书,出书……
- 这是一个没有出息的民族,或许是因于以前太有出息。现今的中国,如比一只落入平阳之虎,拔毛之凤,徒有虚名。根本里,败弱又痴迷,驯服又可怜,爱之不堪爱之,恨之不堪恨之,灭之不堪一击。唯有灭之,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方能令其重生,也不枉为五千年历史的后人……
- 过了澎浪矶,则到彭泽县。此地乃长江南岸,山骨嶙峋,危岩狰狞。山、江之间,芦花盛开,放眼眺望,奇观满目。一路行之,凡大江沿岸,洲渚平衍处,芦荻丛生,往往数十里不绝。时方孟冬,叶败花飞,如霜如雪,极目无涯;或是长天杳渺,云树相接;或是水天一色,天地相连……如此宏远豁达之景之观,唯有在大陆中原才有缘识得,于我等见惯了本邦以细腻取胜的风光之辈,实乃不可想象,只能望天地而兴叹……
- 恶鬼有名有姓,叫松井石根,时任淞沪战区日军总指挥官,日后将出任日本上海派遣军总司令官。他不但是个恶鬼,而且还是个大恶鬼!那个夏天,他枯坐在泊于吴淞口海域的出云号航母上,杀气腾腾地开动着杀人机器,疯狂屠杀了数十万中国军民。几个月后,就是他,直接纵容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
- 恨是撒旦。 恨使他成为撒旦、魔鬼,人性灭绝。
- 给人感觉,两人在这件事上都是谦谦君子,雍容而大度。只是事情本身是脏的,黑的,属于鸡鸣狗盗之事,不能揭幕,要见光死的。
- 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万物有万般神秘的逻辑,正如谓:你用右手挖人左眼珠,人用左手捏碎你右眼珠。这是世相的一种,不过不是那么直接、明朗而已,像暗香疏影,像暗度陈仓,是私底下的世相。
代跋 亲爱的三角梅
- 《风声》写得超常的孤独、险峻、挺拔:像我几近坠崖的人生,一寸一寸爬,披荆斩棘,死里逃生,绝处逢生。
- 于是“风声”便生出三个声音:东风、西风、静风。“东风”代共产党说一套,“西风”代国民党,反过来说一套,“静风”是“我”静观其变,查漏补缺,翻老账,理蛛丝马迹。
- 巴尔扎克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跟历史书对着干,这是文学的任务之一。文学很古怪的,本来只是一句话,却要写成一本书,而这也是文学的魅力所在,隔山打牛,醉翁之意不在酒。
- 有时,我觉得《风声》给我的太多了,是因为那个夏天我付出的太多了吗?
- 世间多难,人生多险,我们注定孤独,我们也注定要坚韧。坚韧是煎着,熬着,苦着,痛着,但我们别无选择,唯有坚韧不拔方可赢得生命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