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精选芥川28篇代表作)

芥川龙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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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们还有旺盛的生活欲望吧?

导读

  • 人生悲剧的第一幕始于成为父母子女。遗传、境遇、偶然——掌握我们命运的,终究还是这三种东西。
  • 《山药粥》依然取材《今昔物语集》,描写了一位处境堪怜的五品大夫,一直怀着一个卑微的愿望,即饱饱地喝一顿山药粥。这一愿望虽然经年不能实现,却成为五品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动力。后来机缘巧合,五品终于有机会饱餐一顿山药粥,但他在堆满食案、盆满钵满的山药粥面前,却没有了胃口,而且永远失落了生命中的寄托和期待,体味到难言的空虚。
  • 芥川龙之介的一个重要文艺思想就是“艺术至上主义”,即将艺术视为人生的最高理想,认为艺术拥有绝对价值,《地狱变》就是这一思想的集中体现。
  • 他更是借用历史题材来表达近代人的思想,用古人之杯酒浇自己胸中的块垒,这是芥川历史小说的最大特色。
  • 回到东京后,芥川龙之介将书房命名为“我鬼窟”,这源自于他吟咏俳句时使用的俳号“我鬼”。
  • 《竹林中》围绕一名武士被杀的事件,由樵夫、大盗、武士等七名当事人进行讲述,众人的讲述各不相同,由此表现了人心的微妙和人生真相的难以把握。
  • “他和一个大学生走在长满芒草的原野上。 ‘你们还有旺盛的生活欲望吧?’ ‘是的。不过,您不也是……’ ‘我没有了。我只有创作的欲望。’ 这是他的真心话。不知不觉中,他对生活失去了兴趣。”
  • 他对生活失去了热情,不过依然渴望创作上的突破,却深切地感受到艺术上的滞塞,这对他意味着莫大的苦痛,使得他的神经衰弱越发严重,陷入倦怠之中。
  • 芥川晚期作品的主要特点是以痛切的自我告白为主,这是耐人寻味的。
  • 春阳照孤坟,垅中逝者陌上人,幽明本难分
  • 电线依然放出锐利的火花。他综观人生,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可是,只有这紫色的火花——只有这空中激 烈的火花,哪怕要用生命去换,他也想握在手中。

芥川龙之介

  • “我并非仅为自身人格的完成而写作……我的创作只为造就我内心世界的诗人。”

罗生门

  • 于是这里日益荒芜,狐狸来此栖息,盗贼在此藏身。
  • 若要想方设法解决无可奈何之事,便无暇去顾及手段。
  • 城楼上纵然有人,也无非是些死人
  • 朦胧的火光照在尸体的肩膀、胸脯等凸起的部位上,使得凹下部分的阴影越发显得暗淡,它们如同哑人般永远地沉默着。
  • 不,说那是对老妇的憎恶之情,可能不太恰当。莫如说,那是对所有罪恶的反感,这种反感正一刻一刻地增强。若是此时有人再次问起仆役方才在城门下思考过的“饿死还是成为盗贼”这一问题,恐怕他会毫不踌躇地选择饿死。这个人对罪恶的憎恨之情,正如老妇插在地板上的松木火把那样熊熊燃烧着。
  • 老妇的手腕像鸡爪一样瘦骨嶙峋。
  • 看到这番情景,仆役清晰地意识到,眼下这老妇的生死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这一意识不知不觉中冷却了他方才熊熊燃烧的憎恶之心,余下的只是一种安然的得意与满足,仿佛圆满地成就了某项事业一般。
  • 我不觉得这女人干了坏事,她不那么干就得饿死,是没办法的。所以,我也不觉得我刚才干了坏事,我不这么干也得饿死,都是没办法的事,对不?这女人很明白都是没办法的事,我想她会宽恕我的。”

鼻子

  • 比这更贴切的理由是,内供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在为鼻子烦忧。
  • 哪怕找到一个鼻子与自家相同的人,也可以安心释然。
  • 内供一如往常,做出对鼻子不甚在意的模样,故意迟迟不去尝试这个秘方。但另一方面,他又淡然地谈起,每次进膳都要麻烦弟子帮忙,很是过意不去。内供心里自然是期待弟子们能劝说自己试试那个方子。弟子们并非不明白内供的心思,不过他们并不反感,莫如说,内供不得不用这样的计策,他的苦衷勾起了弟子们的同情心。于是,正如内供所期待的,弟子们极力劝他试试这个方子。当然,内供趁机顺水推舟,听从了弟子的热心劝说。
  • 镜子中的内供看看镜子外的内供,心满意足地眨了眨眼。
  • 人们心中有相互矛盾的两种感情。当然,对他人的不幸,人们莫不表示同情。可是一旦那人勉力摆脱了不幸,别人又感到有点索然无味。稍稍夸张一点说,人们甚至会希望那人再次陷入同样的不幸。不知不觉地,人们虽非有意为之,却对那人怀有了一种敌意。
  • “如此一来,必然再无人嘲笑我了。”

山药粥

  • 对于五品,他们在冷淡的表情底下,隐藏着孩子般无意识的恶意,不管吩咐什么,都用手势一挥了事。
  • 有时候,人们会为了不知能否实现的愿望,献出自己的一生。有人会嘲笑这种痴傻,可嘲笑者自己也不过是待在人生路边的旁观者罢了。
  • 一直被欺负的狗,就算偶尔给它块肉,它也不会轻易凑过来。
  • 虽然正值寒冬,却是个安宁晴和的好天气,一点微风也无,水流潺湲,河滩白色的石子间,艾蒿枯萎的叶子纹丝不动。临河的矮柳树叶子落尽,光溜溜的树枝迎着光滑如饴的阳光,树梢上的鹡鸰鸟尾巴稍稍一动,便在大路上投下清晰的影子。暗绿色的东山上方,露出了一坨圆圆的山肩,仿佛霜打过的天鹅绒,那大概便是比睿山[插图]吧。马鞍上的螺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两人并不加鞭,向着粟田口悠悠地信马而行。
  • 路两边的人家逐渐稀少,寥廓的冬季田野上,随处可见觅食的乌鸦,山阴处尚未消融的残雪泛着微微的青色。黄栌树尖锐的枝梢直刺入天空,虽是天色晴朗,但也令人感到些许寒意。
  • 五品嘟嘟囔囔,几乎要哭出来。若不是有“将山药粥喝个够”来鼓舞他的勇气,他恐怕会就此作别,独自回京都去。
  • 马蹄声回荡在原野上,野地里覆盖着苍茫的黄茅草,随处可见的水洼里清冷地倒映着蓝天,使人疑心这冬日的午后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冰冻住。原野尽头是一带山脉,或许是背阴的缘故,山体被抹上了连绵悠远的暗紫色,丝毫不见残雪闪耀的荧光。不过,这景色被数丛萧瑟的枯芒草所遮蔽,无法映入两名随从的眼中。
  • 那小兽背上披着落叶般的色泽,顾不得避开树根石子,在夕阳中一溜烟地奔逃。
  • 利仁的意志所掌控的范围越广,包含在这一意志中的自己的意志,仿佛也就能够得到越多的自由。——阿谀这一行为恐怕就是在此种情况下,极为自然地产生出来的。
  • 若是“将山药粥吃个够”这一愿望如此轻而易举地实现,那么他这许多年来苦苦忍耐,一直期盼到今天,又是多么无谓的辛劳!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突然出现某种障碍,无法喝到山药粥,后来障碍又消除,费尽周折终于完成心愿,事情能这么进展就好了。
  • 五品越想越觉得,这些事没一件不令自己难堪。实际上,我们五品那值得同情的胃口,此时已经倒掉了一半。
  • 五品亲眼目睹了这番情景,所以当他看到提锅中的山药粥时,嘴里还没有尝到,腹中却已感到饱胀——这怕是也在情理之中吧。
  • 五品吃不消了,若是真的不必客气,他根本连一碗山药粥也不想喝。刚才他努力忍耐,好不容易喝了半锅,要是再喝的话,恐怕没等下咽,就要吐出来。
  • 五品望着正在喝粥的狐狸,心里不无怀恋地想起了来到此处之前的自己。那是被许多侍从愚弄的他,那是连京城的儿童都敢骂“你这个红鼻头”的他,那是穿着褪色的外褂和宽腿袴,像流浪的狮子狗似的在朱雀大街上彷徨的、孤独可怜的他。但同时,那又是独自一人珍重地守护着“把山药粥喝个够”这一愿望的、幸福的他。

手绢

  • 王尔德的《深渊书简》和《意向》
  • 最近五十年间,日本文明在物质方面显示出相当显著的进步,但在精神方面,却几乎看不到什么像样的进步。不仅如此,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在堕落。
  • 当对于最普通的感情,演员发现了一个恰如其分的表达方法,并通过此种方法获得成功时,他往往不会问是否合时宜,就动辄使用此种方法。一方面是因为采用此方法最为轻松,一方面则是由于曾经因此获得成功。但这就是“类型化手法”。
  • 说起来,比起等待主人的客人来,让客人等待的主人往往更加心焦,这大概是人之常情。
  • 这茶是喝,还是不喝?这一念头完全独立于青年的死,一瞬间扰乱了先生的心绪。可是,已经端起来的茶碗,总不能永远端着不动。先生狠狠心,猛地喝了半碗茶,微微皱着眉,声音沉重地“啊”了一声。
  • 两人交谈的时候,先生发现了一个意外的事实。那就是,妇人的态度和举止,完全不像在谈论自己孩子的死。她的眼中并没有泪水,声音如常,甚至嘴角还浮现出微笑。若是不听谈话的内容,仅仅看外表的话,谁都会以为妇人只是在闲聊些家常话。先生觉得难以理解。
  • 妇人脸上在微笑,但其实从刚才起,她的全身都在哭泣。
  • 我年轻的时候,听人说过海贝尔克夫人的手绢的故事,那大概是从巴黎传出来的——就是脸上微笑、手却将手绢撕成两半的双重演技。现在,我们称那为“习气”……
  • 武士道与类型化表演,二者中或许有某种共通的东西,扰乱了先生纯粹的感动。这是芥川试图进行文明批评的作品,对武士道以及包含武士道的封建观念进行了反思与讽刺。

烟草与魔鬼

  • 四无用,请君听,无用莫过禁烟令,劣钱屡禁仍通行,天皇纶音无人听,傲慢庸医不治病。
  • 南蛮[插图]的神到来的同时,南蛮的魔鬼也到来——引进西洋的善的同时,也引进了西洋的恶,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 既然是谎言,那么只要自己往各处井中吐口唾沫,让恶疾流行,人们就会在痛苦中忘掉未来的天堂。
  • 这是因为,听着宁静悠然的钟声,沐浴着温暖和煦的阳光,心情便不可思议地松缓下来,结果既不想行善,也不想作恶。
  • 因此,牛贩子的得救,同时伴随着堕落;同样,魔鬼的失败,同时也伴随着成功。魔鬼是不会白白吃亏的。当人们认为战胜诱惑的时候,却没想到自己也在某种意义上失败了。

大石内藏助的一天

  • 偶尔有咳嗽声响起,但那声音连隐隐飘浮着的墨香都无法搅动。
  • 今日逢春至,奇耻已雪心无憾,武士闲睡足
  • 淡蓝色的烟在早春的午后停留片刻,便倏忽消失在明朗的寂静之中。
  • 但是,对于那些不忠的武士,他心中存有怜悯,却并无憎恨。他早已阅尽人心的向背、世情的流转,在他看来,那些人改变主意,多半属于再自然不过的事。若是允许使用“率真”这个词,那就是一种可怜的率真。因此,他对那些人,始终没有改变宽容的心态。何况如今复仇已经成功,他给予那些人的,只剩下怜悯的微笑而已。可是世间对那些人,却杀之犹嫌不足。难道为了将我等尊为忠义之士,就必须将他们贬为衣冠禽兽吗?我们与他们的差别,其实未必有多么大。
  • 他独自倚在檐廊的柱子上,望着寒梅老树在古庭院的青苔与石头间开出皎白的花朵。日色已经暗淡,黄昏从庭院中的竹阴下弥漫开来。可是,拉门内依然谈笑风生。听着那谈笑声,他感到一抹哀伤之情缓缓地裹住了他。伴随着梅花淡淡的清香,寂寞渗入了他清冷的心底,这难以名状的寂寞,究竟从何而来?——内藏助仰望着那像镶嵌在蔚蓝天空中一般的、坚硬冰冷的花朵,久久地伫立在那里。
  • 大石的行为得到了比真实的自己更高的评价,受到谬误的赞美,这使他体味到不为人理解的悲哀,产生了大业完成后的怀疑和幻灭。

女体

  • 一个夏天的夜晚,因着暑热难当,中国人杨某醒了过来,他伏在床上,以手托腮,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遐想中。
  • 然而,对于从事艺术的人,应当像虱子一般去观察体悟的,却不仅仅是女子的肉体之美。

黄粱梦

  • 正因为那是梦,所以我还想好好活一回。正如彼梦会醒来一般,此梦也终有梦醒之时。在梦醒之时到来以前,我想真正地活一回,要活得不虚此生。

英雄之器

  • 如此说来,项羽真乃英雄之器也!”

蜘蛛之丝

  • 可是,极乐净土莲池中的莲花,对这一幕却浑不在意。那皎洁如玉的白色花朵,在佛祖足畔款款地摇动着萼片,花朵中央金色的花蕊涵芬吐芳,薰香绵绵四溢,清妙难言。极乐净土中已近正午。

地狱变

  • 由此可见,大人喜欢良秀的女儿,完全是因为赞赏她疼爱小猴子的孝顺之心,决不是像世间议论的是出于喜爱她的美色。
  • 良秀就是这么一个人,所以他画吉祥天女的时候,摹写的是一个卑贱妓女的脸,画不动明王的时候,参照的又是一个无赖汉的模样。如此这般,他做出种种不敬之举,可当你责问他时,他又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我良秀画的神佛,若降罪给我良秀,岂非咄咄怪事”
  • 平庸的画师不会懂得丑恶之物中的美。
  • 同样是地狱图,良秀所画的与其他画师的相比,从构图上先就大不相同。屏风的一角画着十殿阎王和鬼卒们的小小身形,余下的就是满满一面像红莲、大红莲般的熊熊烈火,烈火卷起漩涡,几乎要将刀山剑树熔化。除了冥官们身上的唐风衣袍点缀着些许黄色和蓝色之外,整个画面都是烈烈火焰的颜色,黑烟飞舞着墨色,盘旋成卍字,火舌迸溅着金星,疯狂地席卷一切。
  • 对道路上的尸体,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可他却悠悠地坐在尸体前,摹写那半腐烂的脸孔和手脚,连头发都画得一丝不错。
  • 听了大人的话,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的确,大人此时的模样十分可怕,嘴角泛起白沫,眉边青筋颤动,犹如闪电掠过,似乎也传染了良秀的疯狂。
  • 方才还饱受地狱苦难折磨的良秀,此时,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洋溢着难以形容的光辉——那是心醉神迷的法悦[插图]的光辉。他大概忘记了身在大人的座前,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呈现在他眼中的,并不是女儿惨死的场面,而是美丽的火焰的颜色,以及在火中痛苦挣扎的女子,这景象使他无比愉悦。
  • 无论对一技一能如何精通,做人若是不懂得五常的道理,必会堕入地狱。

枯野抄

  • 梦萦枯野上,客中罹病身。
  • 此时他空漠的目光中,那茫茫枯野上的暮色,或许正梦幻般的飘浮着,其间却是一痕月光也无。
  • 不过,难以否认的是,伴随着此种紧张感的,又有一种松弛感——也就是,要来的终于来了,一种近乎安心的情绪在心里掠过。只是这种近乎安心的情绪颇为微妙,谁也不愿意肯定它的存在。
  • 看护着身患重病、朝不保夕的师父,似乎在担忧师父的病情,却又用得意扬扬的目光望着辛劳的自己。
  • 我泣如秋风,瑟瑟动君坟
  • 弟子们都不去哀悼师父的死,而在哀悼失去了师父的自己;不去叹惋困死于枯野中的先贤,而在叹惋薄暮时分失去了先贤的自身。可是,即便从道德上加以非难,人这东西本就天性凉薄,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
  • 本来,惟然僧对于死亡就有一种病态的惶恐,以前一旦想到自己终归要死,即便身在风流自赏的旅途中,他也会遍体流汗,体味到可怕的恐惧感。而且,当他听到有人死去的消息,便会想,幸好死的不是自己,心里有些安稳。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想,如果是自己要死了,那可如何是好?于是又感到不安。

毛利先生

  • 每当这时,毛利先生便十分狼狈,手不断地伸向喉咙,几乎要把紫领结扯碎,一脸不知所措、惊慌地看着我们。有时,他两手抱住秃脑袋,脸伏在桌子上,束手无策,一副无颜以对的模样。这种时候,先生那本来就矮小的身体像是泄了气的胶皮球,无精打采地瘪着,就连椅子上垂下的两条腿,也像是摇摇晃晃地浮在半空里。
  • 对于善良的毛利先生,我们当时的笑声是多么令他难堪啊!现在当我想起那刻薄的笑声,有好多次,我都不由自主地想捂住耳朵。
  • 现在回头反思,或许可以解释为,我当时的心情,是在道德上侮辱了丹波先生,同时,又在学问能力上对毛利先生心存轻蔑。
  • 诸君还不懂得人生。对吧?即便你们想去理解,也无法理解。所以,诸君是幸福的。到了我们这时,已经懂得人生了。懂得了人生,就知道苦恼很多,唉,苦恼很多哪。
  • 先生的脸上露出哭泣般的微笑,翻来覆去地说着同一句话。
  • “Life if real,life is earnest.(生命是实在的,生命是真切的。)”
  • 个位置再看镜子,果然,桌子上摊着一本教科书模样的书,毛利先生频繁地指点着书页,一副诲人不倦的样子。在这一点上,先生也和往日一样。只不过,和那时的学生正相反,站在他周围的侍者们眼中都闪着热切的光辉,挨挨挤挤地肩并肩,老老实实地听先生慌里慌张的讲解。
  • 在苦恼之中,先生却一直展现出悠然的态度,系着紫领结、戴着圆顶硬礼帽,比堂吉诃德还要勇敢,坚持不懈地继续译读。可是先生的眼中,有时依然会令人心痛地闪现着光芒,那是向自己所教的学生们——向先生所面对的整个世间——哀恳同情的光芒。

蜜橘

  •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劳与倦怠,恰如阴沉欲雪的天空,在我脑中落下沉重的阴影。
  • 隧道中的列车、乡下姑娘、满纸庸俗报道的晚报——这不是象征,又是什么?不是那不可理喻的、低劣而无趣的人生的象征,又是什么?
  • 此时,我才得以暂且忘怀那难以言表的疲劳与倦怠,以及那不可理喻的、低劣而无趣的人生。
  • 几个橘子象征着粗野小姑娘野性中的纯真,给萧索阴郁的风景带来了暖色。

疑惑

  • 玉兰树的枝条伸展到花岗岩洗手钵上,洁白的花瓣时时掉落下来,万籁俱寂中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花落的声音。
  • 不过,等那古色古香的竹筒油灯点亮后,流淌着人的气息的世界,便骤然缩小为幽微灯光所能照到的我的四周。
  • 从专业上说,我的确是个伦理学家,但遗憾的是,我的头脑欠缺机变,无法运用专业知识灵活地解决眼下的实际问题,这一点上我没法自鸣得意。
  • 中村玄道停住了话头,有一阵子沉默不语,胆怯的目光落在了席子上。我突然听到这样的故事,仿佛宽阔房间中的早春寒意一直涌到了脖领处,甚至连说一句“原来如此”的力气都没有了。
  • “我不想让她活活地被火烧死,所以亲手杀了她。”
  • 我只是感觉,我头脑中的齿轮有某处没有合上,而且,在那没有合上的部分背后,盘踞着某个超越了我的自我认知的秘密,这令我悚然心惊。
  • 可是,发生了大地震那样的天灾,一切社会束缚都消失的时候,我的道德感情怎能不随之出现裂缝?我的利己之火怎能不趁机熊熊燃起?
  • 听了这个故事,我忽然眼前一黑,有片刻工夫仿佛呼吸都停止了。
  • 生性胆小的我,到了紧要关头,无论怎样自我鞭策,却总也鼓不起断然实行的勇气。我不知自责了多少次,自己竟这么没出息,但我只是徒然地责备自己,并没有采取任何相应的行动。
  • 但纵然我是疯子,将我变成疯子的,难道不正是潜藏在我们人类心底的怪物吗?只要那怪物存在,今天嘲笑我是疯子的人们,明天难保不像我一样变成疯子。

舞会

  • 菊花篱的尽头,楼上的舞厅中不停地飘溢出欢快的管弦乐声,宛如难以抑制的幸福叹息。
  • 身穿娇嫩的玫瑰色舞衣,颈系优雅的浅蓝缎带,浓密的秀发上只簪着一朵芬芳的玫瑰花——的确,当晚明子的模样,充分展现了开化后的日本少女之美,足以令那位拖着长辫子的中国高官惊诧。
  • 幽暗森林中的喷泉与行将凋零的玫瑰的幻想
  • “我在思考焰火的事,像我们的生命一般的焰火。”

尾生之信

  • 仰头望去,高高的石桥栏上半缠着蔓草,桥上往来的行人的白衣下摆,映照着灿烂的夕阳,在晚风中悠然拂动。
  • 水面上繁密地生长着碧绿的芦苇,几乎没有一丝缝隙,芦苇间处处可见茂盛的河柳,浑圆的树冠郁郁葱葱。虽然河水甚宽,但这柳树芦苇间的水面却显得有点狭窄。一条如带般的清澈水流将云母似的云影镀上了金边,在芦苇中静静地蜿蜒而行。
  • 因此,我虽然生于当世,却无所作为,一事无成,无论白昼黑夜,我都漫然地度过,如在梦幻之中。可是,我却一直在等待某个理应如约而来的奇妙事物,正如尾生在黄昏的桥下,苦苦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恋人一般。

  • 信子一方面否认她们的猜测,一方面却有意无意地暗示确有其事。
  • 同窗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在不可思议的心情中,又奇异地掺杂进了一种开心的情绪,以及一种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嫉妒之情。
  • 从饭桌上的气氛,信子不由得想起了遥远松林里那寂寞起居室中的黄昏。
  • 缪斯们都是女人,所以,只有男人才能自由地俘获她们
  • 信子感觉到一种残酷的喜悦,一时间只是无言地盯着妹妹颤抖的肩膀。
  • 信子的心中一片宁静。可是,支配着那宁静的,却只是寂寞的放手。

南京的基督

  • 桌上的油灯发出昏暗的光,与其说灯光照亮了屋子,莫如说它给屋里更增添了些阴郁的色调。
  • 每当看到耶稣像,少女那长长睫毛下的寂寞神色一瞬间便无影无踪,一种天真无邪的希望之光则生动地在她眼中复苏。
  • 天堂里的我主基督,一定会体谅我的苦衷。否则,基督岂不是和姚家巷警察署的官儿们一个样了。
  • 没有生火的房中,寒气如水一般,从铺地的石头上逐渐漫进她的灰缎子鞋里,浸透了那双纤巧的脚
  • 南京的基督说完这句话,缓缓地从紫檀椅上起身,从身后温柔地亲吻着怔怔出神的金花的脸颊。
  • 不过这女子直到现在,还以为那无赖混血儿是耶稣基督。我是应该告诉她真相呢?还是应该保持沉默,让她永远沉浸在古老西洋传说的美梦里?”

杜子春

  • 空中云霞缥缈,已淡淡浮现出一眉纤月,白如爪痕。
  • 同时,他照旧开始挥霍无度。庭院里绽放着牡丹花,花丛中眠着白孔雀,天竺的魔术师做着吞刀表演……一切都与从前一般模样。
  • 世人尽皆薄情。我大富之时,他们奉承我、追随我,可一旦我穷困潦倒,看吧,他们连一个好脸色也不肯给我。想到这一层,我便觉得,纵然再度成为大财主,也毫无意味。
  •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 “不管做什么,我都要堂堂正正地做人,踏踏实实地生活。”

秋山图

  • 画是青绿设色,溪水蜿蜒流过之处,点缀着村落和小桥。画面上方主峰起势,山腰上秋云悠悠,以蛤粉点染,浓淡有致。山以高房山[插图]的横点构成,翠黛之色如新雨初霁,其间点点朱砂,描出丛林中的处处红叶,朱砂翠黛交相辉映,其美妙竟是言辞难以形容。若仅如此,这幅画便只是华丽之作,但它的构图极尽宏伟,笔墨又至为浑厚——可谓是在绚烂的色彩之中,自然而然地溢出空灵澹荡的古趣。

竹林中

  • 人之命运,真是宛如朝露、亦如电光哪。
  • 反正既然要夺女人,男人总归得死。只不过我杀人,用的是腰间的大刀,你们这些大人老爷不用大刀,用权力杀人,用金钱杀人,甚至光用虚情假意的话也能杀人。的确,那样不用流血,人也活得风光——但那也是杀人。
  • 闪烁在他眼中的,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只是蔑视的、冰冷的光芒。
  • 围绕杀人事件,七人的讲述各不相同,同一个事实,根据人们的关心、角度、目的和情感的不同,可以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人物讲述的龃龉,暗示了人心的微妙,人生的真相是难以把握的,也表现出作者的怀疑主义的人生观。

六宫小姐

  • 那是既不知哀愁也不知欢喜的人生。
  • 那是既少悲哀、也少喜悦的日子,但小姐依旧从这种慵懒的安稳中,体会到虚幻的满足。
  • 昔年枕君臂, 犹怯隙风寒。 今朝宿荒殿, 此身寒苦惯……
  • “往生净土,不能依赖他人,唯有自己不懈地念诵阿弥陀佛。”
  • “念佛吧!”法师在月光下抬起脸,“那是个既不知极乐净土也不知地狱,不中用的女人的魂魄。念佛吧!”

点鬼簿

  • 在哭个不停的姐姐面前,我感到羞愧,于是拼命装作哭泣。但我又相信,既然我没哭,母亲就一定不会死。
  • 春阳照孤坟,垅中逝者陌上人,幽明本难分[插图]。

河童

  • 请把“河童”读作Kappa
  • 论其原因,就是在河童国,我们仅因为自己不是河童、而是人类这一特权,就可以不必劳动而生活无忧。
  • “我觉得你们遮掩起来才可笑呢。”
  • 只不过,在临产之际,父亲会凑到母亲的下体那里,像打电话似的,大声询问:“你愿意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吗?好好考虑一下再回答。”
  • 你认为,少爷爱上女仆,小姐迷恋司机,这是什么缘故?这都是无意识地消灭恶劣遗传。
  • 艺术不受任何事物的支配,就是为了艺术而艺术,所以艺术家首先必须是超越了善恶的超人。
  • 无论如何,那盘煎鸡蛋总比恋爱之类更符合卫生学。
  • 我也见过发疯般追赶雌河童的雄河童,雌河童逃跑的过程中,不时地故意站住,或者停下来趴一会儿。看看时机差不多,雌河童便做出精疲力竭的样子,轻而易举地被抓住了。我看到雄河童抱住雌河童,立刻跌倒在地,等好不容易站起来时,雄河童露出一副难以形容的神色,不知是失望,还是后悔,总之令人同情。
  • “本来,绘画呀文艺呀要表达什么,谁看了以后都能明白,所以国家决不会禁止发售或禁止展览。但是,国家却会禁止演奏,因为只有音乐不同,无论是多么扰乱风俗的曲子,没有耳朵的河童是听不懂的。”
  • 那个吗?那是驴的脑髓。嗯,将它干燥之后,磨成粉末就行了。时价是一吨两三分钱。
  • 罗培的演说当然都是谎言。不过,正因为谁都知道那是谎言,所以那不就和诚实没什么不同了吗?
  • 至少对我们河童来说,站在谁的一边,都比不上站在自己这边来得要紧。
  • 哲学家马格不也说过吗?‘汝之恶行汝自言之,则恶行自然消弭’。
  • “哦,我太郁闷了,所以倒过头来看看世界。不过,仍然是同一个样子嘛。”
  • 最明智的生活,就是轻蔑一个时代的习惯,并且丝毫不破坏这种习惯。 我们最想夸耀的东西,只不过是我们没有的东西。
  • “他是偷给孩子玩的,对吧?可是那孩子已经死了。如果你有什么疑问,请查阅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
  • 无论犯有何种罪行,促使该犯罪之事由消失后,即不得处罚该犯罪者。
  • 吾将归去,去往远离娑婆尘世的山谷。山谷中岩石竦峙,溪水清泠,药草的花朵散发芬芳。
  • “和这么任性的河童成为一家人,真够可怜哪。”
  • 科林斯式柱子,哥特风格的穹隆,阿拉伯式的方格图案地板,分离派风格的祈祷桌——这些成分调和在一起,奇异地具备了一种野蛮的美。
  • 决定我们的命运的,只有信仰、境遇和偶然。(不过除此之外,你们可能还要算上遗传吧。)
  • 大寺院的高塔和圆顶依然像无数的触手,伸向阴沉沉的天空,仿佛沙漠上空出现的海市蜃楼一般,飘荡着一种可怕的气息。
  • 绿蛙落古池,寂寂闻水声。
  • 我年轻时是个老人,年老时又变成了年轻人。所以我不像老人那样欲望枯竭,也不像年轻人那样沉溺于色。总之,即便我的一生算不上是幸福的,也无疑是安宁的。
  • “离开的路只有一条。” “哪一条?” “就是你来时的路。” 听了这个回答,不知何故,我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不巧的是,我找不到那条路了。”
  • S博士说我的病是早发性痴呆,但据河童医生察柯说,我并不是早发性痴呆,早发性痴呆症患者是S博士,还有你们
  • 在椰子花和竹丛中, 佛陀早已安眠。 无花果枯死在路边, 基督似乎也一起死去了。 但是我们必须休息, 纵然在戏剧的背景前。

一个傻子的一生

  • 如今,我生活在最不幸的幸福之中。
  • 人生还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 那里除了一堵插着空瓶碎片的砖墙,别无他物。墙上薄薄的苔藓,隐隐泛着斑驳的白。
  • 他在郊外的二楼上,数次思考过,是否互相深爱的人就要互相折磨。其间,他感受着二楼令人忐忑的倾斜。
  • 在他眼中,盛开的樱花仿佛一排破布般忧郁。可是,他总能从这樱花——江户以来的向岛樱花中发现自己。
  • 他突然——的确是突然,他站在书店门口,看高更画集的时候,突然理解了绘画。
  • 电线依然放出锐利的火花。他综观人生,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可是,只有这紫色的火花——只有这空中激烈的火花,哪怕要用生命去换,他也想握在手中。
  • “如果尸体不足的话,我会毫无恶意地去杀人。”
  • 雨后的风吹散了工人的歌谣和他的感情。他没有点燃香烟,感受到近乎欢喜的痛苦。
  • 弥漫着海藻气息的风中,一只蝴蝶翩然飞舞。仅仅一瞬间,他感觉到蝴蝶的翅膀碰到了自己干涩的嘴唇。可是,蹭在他唇上的蝴蝶的翅粉,数年后依然闪闪发光。
  • 他展开人造翅膀,轻而易举地飞上天空。与此同时,沐浴了理智之光的人生的欢喜与悲哀,沉落到他的眼睛下方。他将反语和微笑丢在寒碜的城市上方,在无遮无碍的天空中笔直地飞向太阳,仿佛忘记了古代的希腊人,因为被太阳光烤焦了人造翅膀,坠海而死的故事……
  • “这孩子为什么要生下来,来到这个充满苦难的尘世?为什么他要以我这样的人为父亲,要承受这样的命运?”
  • 斯特林堡在写给情人伯爵夫人的信中,说着和他差不多的谎言。
  • “真是美人哪。”朋友说。他望着道路尽头的春天的山,毫不犹豫地答道:“是啊,非常美。”
  • “我还爱着这个女人吗?” 他问自己。答案令一直关注着自己的他也颇感意外。 “我还爱着她。”
  • 为诸神所恩宠者多夭折”
  • 他们扭在一起,滚到了檐廊边。院子里有一棵百日红——他还记得——在阴沉欲雨的天空下盛开着耀目的红花。
  • 你比任何人更恪守十诫, 也比任何人都破坏十诫。 你比任何人更热爱民众, 也比任何人都轻蔑民众。 你比任何人更燃烧着理想, 也比任何人都知晓现实。
  • 他蓦然想起了自己七八年前的热情,同时发现自己七八年前还不懂色彩。
  • 他想过一种死而无憾的激烈生活,但他依然在养父母和姨母面前谨慎小心地生活着。这造就了他生活的明暗两面。
  • 风中飞舞的菅草斗笠,怎会落到路上。我的名字何足珍惜,珍惜的只有你的名字。
  • 他知道自己的病源。那就是,他为自己感到羞耻的同时,又对他们心怀恐惧。对他们——对他所轻蔑的社会!
  • 他想起了两三年前自己写的一句话:“诸神是不幸的,他们不像我们这样可以自杀。”
  • 对自己的精神破产,他感觉到一种类似冷笑的情绪——他完全清楚自己的恶劣品性和弱点——一边依然继续读着各种各样的书。
  • “据说您想死?”“嗯。不,不是想死,是厌倦了活着。”
  • 每个人揭下伪装的话,都是一样的。
  • 他只是在昏暗中度着时光,将一柄崩了刃的细剑当作手杖拄着。
  • “人生还不如一行波德莱尔”是芥川有名的警句,艺术的永恒之美超越了平凡庸常的人生。至少对芥川而言,艺术是高于现实人生的。他一生中秉持这一信条,并为此献身。
  • 艺术的灵感、精神的闪光如同电线放出的紫色火花,即便燃烧生命也希望获得一瞬间的灿烂光华。
  • “散发出蔷薇叶气味的怀疑主义”即不是阴暗的怀疑主义,而是以明朗的、理性的态度来避免轻信和臆断。
  • 尽管看到了资本主义的恶,但依然要在此秩序框架内过着资产阶级作家的生活,戴着大礼帽的天使象征着思想上的苦闷。

译后记

  • 在同时代作家中,芥川可说是最重视形式之美,写作时字斟句酌,恪尽推敲琢磨之劳。他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又兼通西洋文艺,这使他能够自如地驱使多种文体和文风,或古雅端凝,或哀婉流丽,或庄谐并用,或圆润清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