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毕飞宇

引言:定义

  • 淮阴人民和全国人民一样,都喜欢“日”人家的妈。但淮阴人有淮阴人的高标准和严要求,只日“亲妈”,不亲的坚决不日。

王大夫

  • 他的钱不是钱。是指关节上赤豆大小的肉球。是骨头的变形。是一个又一个通宵。是一声又一声“重一点”。是大拇指累了换到食指。是食指累了换到中指。是中指累了换到肘部。是肘部累了再回到食指。是他的血和汗。
  •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可以“这样”做,绝对不可以“那样”说。
  • 盲人就是这点不好,因为自己看不见,无论有什么秘密,总是疑心别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一点掩饰的余地都没有了。
  • 我一天也不想离开你。你一走,我等于又瞎了一回。
  • 他的失眠歪歪斜斜。他的梦同样歪歪斜斜。
  • 沙复明现在真是会说话了,他越来越像一个有眼睛的人了。
  • “是啊,就我这眼睛,左手只能偷到右手。”自嘲就是幽默。
  • 盲人就这样,对于“瞎”,私下里并不忌讳,自己也说,彼此之间还开开玩笑的时候都有。可是,对外人,多多少少有点多心。
  • 小孔把她的双腿抬起来,箍住了王大夫的腰,突然问了王大夫一个数学上的问题:“我们是几个人?”王大夫撑起来,说:“一个人。”小孔托住王大夫的脸,说:“宝贝,回答正确。你要记住,永远记住,我们是一个人。你想什么,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你什么也不要说。我们是一个人,就像现在这个样子,你就在我里面。我们是一个人。”

沙复明

  • 中医是有用的,但中医永远也不能像西医这样立竿见影。
  • 。王大夫放心了。作为一个打工的,王大夫喜欢的事情有两样,规矩,还有模样。
  • 所谓管理,嗨,说白了就是抓软肋。
  • 有一点可以肯定了,在上海,他并不比自己在深圳混得强。
  • 从打工的第一天起,沙复明就不是冲着“自食其力”而去的,他在为原始积累而努力。“自食其力”,这是一个多么荒谬、多么傲慢、多么自以为是的说法。可健全人就是对残疾人这样说的。在残疾人的这一头,他们对健全人还有一个称呼,“正常人”。正常人其实是不正常的,无论是当了教师还是做了官员,他们永远都会对残疾人说,你们要“自食其力”。自我感觉好极了。就好像只有残疾人才需要“自食其力”,而他们则不需要,他们都有现成的,只等着他们去动筷子;就好像残疾人只要“自食其力”就行了,都没饿死,都没冻死,很了不起了。去你妈的“自食其力”。健全人永远也不知道盲人的心脏会具有怎样剽悍的马力。

小马

  • 盲人老板就是这点好,在健全人容易忽略的细枝末节上,他们周到得多,关键是,知道把他们的体贴用在恰当的地方。
  • 王大夫可不想和任何人别扭,是打工,又不是打江山,干吗呢。和气生财吧。
  • 小马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到了侮辱,极度地愤怒。他却笑了。他的微笑像一幅刺绣,挂在了脸上,针针线线都连着他脸上的皮。
  • 他们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辗转,在医院与医院之间辗转,年少的小马一直在路上,他抵达的从来就不是目的地,而是失望。
  • 从这个意义上说,后天的盲人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他稚气未脱的表情全是炎凉的内容,那是活着的全部隐秘。他透彻,怀揣着没有来路的世故。他的肉体上没有瞳孔,因为他的肉体本身就是一直漆黑的瞳孔——装满了所有的人,唯独没有他自己。这瞳孔时而虎视眈眈,时而又温和缠绵。它懂得隔岸观火、将信将疑和若即若离。离地三尺有神灵。
  • 不过张一光年纪再大也没有人喊他大哥。他是为长不尊的。一点做老大的样子都没有。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过火”,很少能做出恰如其分的事情来。就说和人相处吧,好起来真好,热情得没数,恨不能把心肝掏出来下酒;狠起来又真狠,也没数,一翻脸就上手。他在盲人堆里其实是没有真正的朋友的。
  • 时间这东西真的太古怪了,它从来就不可能过去。它始终藏匿在表情的深处,一个意想不到的表情就能使失去的时光从头来过。

都红

  • 大眼睛迷人,小眼睛醉人。
  • 比方说,三四瓣橘子,七八颗花生,四五个毛栗子。每一次都是这么一点点,却亲亲热热的,像是专门省给了婷婷姐。这一来反而把这一点可怜的吃食弄出人情味来了,越是少吃起来才越是香,完全是女人们之间的小情调。
  • 一般来说,当事人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某个方面的才能,当这种才能展露出来的时候,他能知道的只有一点——做起来特别的简单。
  • 特殊教育一定要给自己找麻烦,做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比方说,聋哑人唱歌,比方说,肢体残疾的人跳舞,比方说,有智力障碍的人搞发明,这才能体现出学校与教育的神奇。一句话,一个残疾人,只有通过千辛万苦,上刀山、下火海,做——并做好——他不方便、不能做的事情,才具备直指人心、感动时代、震撼社会的力量。
  • 都红悬崖勒马了。她在老师的面前是决绝的。她不仅拒绝了钢琴课,同样拒绝了所有的演出。“慈善演出”是什么,“爱心行动”是什么,她算是明白了。说到底,就是把残疾人拉出来让身体健全的人感动。人们热爱感动,“全社会”都需要感动。感动吧,流泪吧,那很有快感。别再把我扯进去了,我挺好的。犯不着为我流泪。
  • 其实都红不喜欢这样。土。还有令人生厌的江湖气。但江湖气也有江湖气的好处,利索。
  • 他来到了门口,掏出一张人民币。是五十。沙复明说:“给你一天假,你带小姑娘到东郊去遛遛,好歹也来了一趟南京。千里迢迢的。”意思已经都在明处了。季婷婷把钱挡了回去,只是摁住沙复明的手,不动。是恳请的意思。沙复明笑了,是嘴角在笑,说:“你这是在逼我。”沙复明把上身欠过去了,对着季婷婷的耳朵说:“不是一般的差。”
  • 恳求这东西就是这样,到了一定的地步,它就成了死命令。
  • 是踩空了,不是跌倒了,这里头有根本的区别。跌倒了虽然疼,人却是落实的,在地上;踩空了就不一样了,你没有地方跌,只是往下坠,一直往下坠,不停地往下坠。个中的滋味比粉身碎骨更令人惊悸。
  • 盲人的不安全感是会咬人的,咬到什么程度,只有盲人自己才能知道。
  • 一句话,一定要让都红知道,南京绝对不是她的伤心地。这里有关心她的人,有心疼她的人。她只是不走运罢了。
  • 看起来盲人最大的障碍不是视力,而是勇气,是过当的自尊所导致的弱不禁风。
  • 都红原来是个美女,惊人的“漂亮”。
  • 但是都红有一个习惯,到了生气的时候反而能把微笑挂在脸上。这不是给别人看的,是她内心深处对自己的一个要求。即使生气,她也要仪态万方。
  • 什么是“美”? 沙复明的心浮动起来了,万分的焦急。

小孔

  • 恋爱中的人就这样,他们的嘴唇总是热烈的,最适合接吻。如果不能够接吻,那么好,吵。恋爱就是这样的一个基本形态。
  • 她的人来疯当然是冲着王大夫去的,可是,不合适,却拐了一个神奇的弯,扑到小马的头上去了。这正是恋爱中的小女人最常见的情态了,做什么事都喜欢指西打东。
  • 恋人之间的语言不是语言,是语气。语气不是别的,是弦外之音。
  • 再怎么说也不能在推拿中心丢脸。这个脸王大夫丢不起。
  • 生活的根本是由误解构成的,许多事情不是自己亲身经历那么一下,也许就没法理解。这是一个教训,下一次要懂得设身处地。
  • 有一点王大夫是相信了,“自食其力”的人注定了要穷一辈子。无论你辛辛苦苦挣回来多少,即使你累得吐血,一觉醒来,你时刻都有一贫如洗的危险。对未来,王大夫有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忧虑。
  • 谎言是一种强迫性的行走,只要你迈出左腿,就必然会迈出右腿,然后,又是左腿,又是右腿。可谎言终究是不可靠的,它经不起重复。重复到一定的时候,谎言的力量不仅没有得到加强,而是削弱,直至暴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 说谎话的人都是盲目的,他们永远低估了听谎话的人。
  • 撒谎本来就已经很难了,当众撒谎则难上加难。

金嫣和泰来

  • 金嫣发飙了。一切都明火执仗。她是扛着炸药包上去的。
  • 十个徐泰来放在大街上,一棍子下去可以撂倒八九个。
  • 他为此动了拳头。他动拳头并不是因为他英武,而是因为他懦弱。因为懦弱,他就必须忍,忍无可忍,他还是忍。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出手了。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是怎样的小题大做,完全是蛮不讲理了。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老实人除了蛮不讲理,又能做什么呢?
  • 说话的自信是一个十分鬼魅的东西,有时候,你在谁的面前说话自信,你的内心就会酝酿出自信以外的东西,使自信变得绵软,拥有缠绕的能力。
  • 事实上,手机的转述中,事情离它的真相已经很远了,它得到了加工,再加工,深度加工。事件上升到了故事的高度。它有了情节,开始跌宕,起伏,拥有了叙事人的气质特征,拥有了爱情故事的爆发力。它完整,破碎,激烈,凄迷。徐泰来与小梅的故事在盲人的世界里迅速地传播,是封闭世界里无边的旋风。
  • 时间这东西过起来很快的,它的意义完全取决于你有没有目标。等待的人是很艰难的,说到底又是幸福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其实都在接近。它们都用在了刀刃上。只要能够接近,等待必然意味着一寸光阴一寸金。
  • 金嫣想了想,说:“我欠他的。”
  • 金嫣了解她自己,她的爱是抽象的,却更是磅礴的,席卷的,包裹的,母老虎式的。她喜欢乖男人,听话的男人,惧内的男人,柔情的男人,粘着她不肯松手的男人。和“被爱”比较起来,金嫣更在乎“爱”,只在乎“爱”。
  • 凡事都有理。道有道理,数有数理,物有物理。命也有命理。
  • 徐泰来仰起脸。他的眼睛望着上方,那个地方叫宇宙。 徐泰来站在了宇宙里,罡风浩荡,他四顾茫茫。
  • 人就是这样,你强在哪里,你的软肋就在哪里。
  • 这句话是一颗炸弹。是深水炸弹。它沿着泰来心海中的液体,摇摇晃晃,一个劲地下坠。泰来感觉到了它的沉坠,无能为力。突然,泰来听到了一声闷响。它炸开了。液体变成了巨大的水柱,飞腾了,沸腾了,丧心病狂地上涌,又丧心病狂地坠落。没有人能够描述他心中的惊涛与骇浪。

沙复明

  • 书上说,美是崇高。什么是崇高? 书上说,美是阴柔。什么是阴柔? 书上说,美是和谐。什么是和谐? 什么是高贵的单纯?什么是静穆的伟大?什么是雄伟?什么是壮丽?什么是浩瀚?什么是庄严?什么是晶莹?什么是清新?什么是精巧?什么是玄妙?什么是水光潋滟?什么是山色空濛?什么是如火如荼?什么是郁郁葱葱?什么是绿岛凄凄?什么是白雾茫茫?什么是黄沙漫漫?什么是莽莽苍苍?什么是妩媚?什么是窈窕?什么是袅娜?什么是风骚?什么是风姿绰约?什么是嫣然一笑?什么是帅?什么是酷?什么是潇洒?什么是风度?什么是俊逸铿锵?什么是挥洒自如?流水为什么潺潺?烟波为什么澹澹?天路为什么逶迤?华光为什么璀璨?戎马为什么倥偬?八面为什么玲珑?虚无为什么缥缈?岁月为什么峥嵘? 什么是红?什么是绿?什么是“红是相思绿是愁”?什么是“知否知否,应是红肥绿瘦”!
  • 这悲哀阒然不动,却能够兴风作浪。
  • 不少人好心得过了头,他们在帮助盲人之后情不自禁地拿盲人当乞丐,胡乱地就施舍一些什么。
  • 一个女孩子向他发出了邀请,这邀请千娇百媚。——“逃课”怎么样?——“一起”逃课怎么样?——“我们”一起逃课怎么样?
  • 笑是一个好东西,也是一个坏东西,好和坏取决于它的时机。
  • 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信仰,他就有决心与毅力去浪费时光。
  • 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梦,穿越了如此不堪的岁月。原来就在这里。一步都不曾离开。

小马

  • 看不见是一种局限。看得见同样是一种局限。
  • 小马醒来了。不是从沉默中醒来的,而是从沉默中的沉默中醒来了。
  • 作为一个打工仔,永远也没有理由和自己的生意别扭。
  • 小孔的这句话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有任何特定的含义。可是,说话永远都是有场合的。有些话就是这样,到了特别的场合,它就必然有特别的意义。不可以琢磨。一琢磨意义就大了,越琢磨就越觉得意义非凡。
  • 在小马的这一头,王大夫和嫂子的谈话已经超出了闲聊的范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调情了。小马没有去过深圳,就是去过,他也不好插嘴的。小马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在沉默中沉默。内心的活动却一点一点地加剧了。羡慕有一些,酸楚有一些,更多的却还是嫉妒。
  • 小孔早已是惊慌失措。她想喊,却没敢。小孔挣扎了几下,小声地却是无比严厉地说:“放开!要不我喊你大哥了!”

金嫣

  • “般配”这东西特别的空洞,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但是,一旦落实到实处,落实到人头上,“般配”这东西又格外的具体。再怎么说,林黛玉总不会和鲁智深恋爱的吧。黛玉和鲁达“不配”。金嫣和泰来也“不配”。既然“不配”,谁还会往“那上头”想呢?
  • 轻描淡写就是这样,它的本质往往是敲锣打鼓。
  • 。金嫣就是有这样的一种辽阔的气魄,越是大庭广众,越是旁若无人。
  • 金嫣所痴迷的正是一颗破碎的心。破碎的心是多么的值得怜爱啊,不管破成怎样,碎成怎样,金嫣一定会把所有的碎片捡起来,捧在掌心里,一针一线地,针脚绵密地,给它缝上。她要看着破碎的心微微地一颤,然后,完好如初,收缩,并舒张。这才是金嫣向往的爱情哪。
  • 爱情的表白是上好的汤,要熬。
  • 她所等待的不是泰来,是时间,时间本身。时间是无穷无尽的,比金嫣的耐心永远多一个“明天”。明天深不见底,它遥遥无期。
  • 她知道母亲会说什么,无非是让她早一点回去。金嫣也就顺水推舟,说,再看看吧。这个“再看看”是大有深意的,它暗含了一个决心:金嫣决定和姓徐的把事情挑明了,行,金嫣就留在南京,不行,金嫣就立马打道回府。
  • 但无论发生什么,泰来打定了主意,不说话。
  • 因为恋爱,她一直是谦卑的,她谦卑的心等来的却是一颗更加卑微的心。谦卑,卑微,多么的不堪。可是,在爱情里头,谦卑与卑微是怎样的动人,它令人沉醉,温暖人心。爱原来是这样的,自己可以一丝不挂,却愿意把所有的羽毛毫无保留地强加到对方的身上。
  • 女人在任何时候都必须站在女人的这一边
  • “比红烧肉还要好看。”

王大夫

  • 他宁愿他的父母亲都在远方,是一份牵挂,是一个念头,他似乎已经习惯于这样了。
  • “裆里的规矩就不麻烦你来告诉我们了。我们有他的欠条。欠条上有电话,有地址。我们只认欠条,不认人。我们是规矩人。”
  • “活老鬼”是神奇的,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暗藏着妖魅的魔力。每个人都担心他们活不下去,可他们活得挺好,活得比大部分人都要好。他们既在生活的外面,也在生活的里面;既在生活的最低处,也在生活的最高处。他们不乐观,也不悲观,他们的脸上永远悬挂着无声的微笑。他们有一个最为显著的特征,也可以说,招牌。那是他们的口头禅。这个口头禅涵盖了他们全部的哲学,“烦不了那么多”,“多大事”。——无论遇上天大的麻烦,“多大事”?“烦不了那么多”。
  • 这就是生活了吧?它的面貌就是“补”。拆东墙,补西墙;拆西墙,补东墙。拆南墙,补北墙,拆北墙,补南墙。拆内墙,补外墙,拆外墙,补内墙。拆高墙,补矮墙,拆矮墙,补高墙。拆吧,补吧。拆到最后,补到最后,生活会原封不动,却可以焕然一新。
  • 人一不好意思就愚蠢了,这愚蠢又时常体现在故作聪明上。
  • 说到底盲人是不可以孟浪的,一步都不可以。

金嫣1

  • 盲人们不是不想动,也想动,但是,究竟不方便。不方便怎么办呢?他们就把自己的身体收敛起来,转变为一种守候。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守候在一起,也就是所谓的厮守了。他们的静坐是漫长的,拥抱是漫长的,接吻也是漫长的,一点都不弄出动静。
  • 必须承认,虽然中国自称是礼仪之邦,其实中国人很不懂得礼仪。看看酒席的最后吧,杯盘狼藉。脏,乱,还咣叮咣当的。
  • 古人说,人生三样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
  • 植物是很奇怪的,无论什么样的颜色,只要是从植物的身上呈现出来的,它们的搭配就永远也不会出错。再鲜、再艳也不觉得俗。
  • 金嫣是泰来的风筝,天再高,地再远,她都是风筝,一辈子都拴在泰来的无名指上。泰来却不是金嫣的风筝,他是金嫣的yo-yo球。即使金嫣把他扔出去,他也要急速地旋转,依靠自身的惯性迫不及待地回到金嫣的手掌。
  • 东北人一定要逗。男女都一样。不逗还能叫东北人么?
  • 婚纱当然是要脱的。但脱下来的婚纱依然是婚纱。它悬挂在衣架上,像传说的开头:多年以前——
  • 麻是一个不讲理的男人,辣却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女人。它们是冤家,前世的对头,从道理上来说它们是走不到一起去的。没有人看好它们。可生活的乐趣和丰富性就在这里,麻和辣有缘。它们从恋爱的那一天起就相互不买账,我挖苦你,你挤对我。每个人都怕它们。可它们呢,越吵越靠近,越打越黏糊,终于有一天,结婚了。到了婚礼上它们自己都不相信,它们怎么会有这一天的呢?还是吵。是和事佬把它们劝下来的。婚礼不欢而散,各自都做好了离婚的准备。奇怪了,就是离不掉。到老一看,天哪,都金婚了。打了一辈子,吵了一辈子,邻居们都嫌它们烦,它们自己却不烦了,越嚼越有滋味。它们自己都不知道,它们就是生活里的大多数,类似于马路边上的羊肉串。它们一辈子都不满意,就是离不开。它们永远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婚礼,最后的一口了,风烛残年了,后悔却上来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老是对老伴说,我那时候怎么就没有对你好一点?“再来一串。”其实是想从头再来。从头再来还是这样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个可爱的场景。
  • “花钱”的“花”为什么是“花朵”的“花”?意思很明确了,钱就是花骨朵,是含苞欲放的花瓣。只要“花”出去,每一分钱都可以怦然绽放。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高唯

  • 女孩子就这样,所有的烦恼都是从知道自己的“长相”之后开始的。
  • 因为每个人都有手机,每个手机里都有段子,都红知道了,这个世界就是手机,而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段子。
  • 就在当天的晚上,高唯成了都红的好朋友。
  • 盲人和健全人终究还是隔了一层。适当的距离是维护友谊最基本的保证。
  • 这一来高唯的问题来了。知识分子的处境艰难了。
  • 他们是和睦的井水与河水,一个在地底下安安稳稳,一个在大地上蹦蹦跳跳。
  • 任何事情都要把时间拉长了来看,拉长了,人生就好看了。不能急。
  • 高唯的眼睛是都红白天里的太阳和黑夜里的月亮。
  • 高唯的表现格外的得体了。这个得体体现在高唯的不多话上。一般来说,盲人和健全人相处的时候,盲人毕竟有些自卑,他们的话是不多的,几乎就不插嘴。现在,情形反过来了,两个盲人在一路交谈,高唯却没有插嘴,难得了。连季婷婷都发现了高唯难能可贵的这一面。
  • 唉,爱情是毒药,谁爱谁贱。

张宗琪

  • 张宗琪的内敛几乎走到了一个极端,近乎自闭,差不多就不说话。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张宗琪从来就不说废话。一旦说了什么,结果就必然是什么。如果一句话不能改变或决定事态的结果,张宗琪宁可什么都不说。
  • 好东西就得这样,不能一上来就吃,得闻。等闻得熬不住了,才能够慢慢地送到嘴里去。什么叫“调胃口”?这就是了。越是好的胃口越是要调,越调胃口就越好。
  • 数到第十五的时候,高唯显示出了她把掌控事态的能力。她没有说“一共有十五块”。高唯说:“就不用再数了吧?”她的适可而止给每一个当事人都留下了巨大的想像空间。
  • 难办的事情只有一个“办”法,拖。拖到一定的时候,再难办的事情都好办了。
  • 他不香的妈妈走了,他很香的妈妈来了。
  • 臭妈活该了,她在夜里头经常遭到父亲的揍,父亲以前从来都没有揍过不香的妈妈。臭妈被父亲揍得鬼哭狼嚎。她的叫声悲惨了,凄凉而又紧凑,一阵紧似一阵。
  • 一个从疼痛当中脱离出来的人是多么的轻松啊,完全可以称得上幸福了。
  • 说话是不安全的。再隐蔽、再遥远的地方都不能说。一句话只要说出口了,一定会通过别人的嘴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 无非就是散步了,牵手了,拥抱了,接吻了,做爱了。恋爱还能是什么,就是这些了。
  • 彻底的怀疑主义者是不可救药的,即使死了,他僵死的面部也只能是怀疑的表情。
  • 金大姐必须走人,沙复明躺在足疗椅子上想。 金大姐绝对不可以走,张宗琪躺在推拿床上这样想。
  • 金大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辈子也改变不了天生的热心肠。看谁顺眼了,就忍不住让谁多吃几口,看谁不顺眼了,就一定要让他在饭菜上面吃点苦头。
  • 。他的话其实深了,是让她走呢,还是不让她走?张宗琪也听出来了,沙复明这是给他面子,也是给他出难题

张一光

  • 争取公众从来就是一件可怕的事,争取到一定的时候,公众就有可能成为炸弹,轰的一声,一部分人还站着,一部分人却只有倒下。
  • 恐惧是一条蛇。这条蛇不咬人,只会纠缠。它动不动就要游到张一光的心坎里,缠住张一光的心,然后,收缩。
  • 一年之后,张一光成功地完成了他的人生大转变,由一个残疾的矿工变成了一个健全的推拿师。
  • 多亏张一光的眼瞎了。眼睛好好的,他什么也没有看见;眼一瞎,他这个农家子弟却把什么都看清了,他哪里是“地对空”,他是皇上。
  • 张一光从“那个世界”出来了,却并没有真正地进入“这个世界”。他是硬生生地插进来的,他是闯入者。闯入者注定了是孤独的。

金嫣、小孔和泰来、王大夫

  • 女人就这样,不能有过节,一旦消除了过节,再好起来,就没边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再装到对方的脖子上去。
  • 盲人自有盲人的忌讳,每一个忌讳的背后都隐藏着不堪回首的煳味。
  • 沙复明和张宗琪简直就成了两块磁铁,他们把相同的一极对在一起了,中间什么都没有,就是能感觉到他们在“顶”。他们会一直“顶”下去的,除非有一方愿意翻一个个儿。
  • 恋爱中的女人都有一个基本的认知,自己的过去一直比现在好,男朋友没赶上。
  • “小贱人”是很特殊的一声骂,有闺密之间的浮浪,同时也有闺密之间的亲昵。是咬一口的意思。两个女人只有到了特定的火候才有可能成为对方的“小贱人”,一般的人断然没有如此这般的资格。
  • 爱是一回事,女人的感受却是另外的一回事。
  • 强势的人通常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当他们谋划一件事的时候,他们会一厢情愿。他们会认定了自己的主张就是他人的意见,不用考虑他人。
  • 唉,生活里头哪有什么可以羡慕的人呀。
  • 连门外的雨声都小心翼翼的
  • 既然他们的女朋友都好成那样了,还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两个人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但同时又有一点想法,似乎有必要热乎一点。
  • 泰来吸了一大口,用力把嘴唇抿严实了,好让香烟从鼻孔里溜出去。却呛着了,不停地咳。咳完了,泰来说:“好烟。”口吻仿佛很内行。 “那当然。好烟。”
  • “结婚嘛,就是两个人过日子。婚礼无所谓的。”
  • 第二支香烟还没有吸完,两个人突然觉得,他们已经是连襟了。

王大夫

  • 他承诺了。他是用舌头承诺的。再怎么说,一个人的舌头永远都不能瞎。舌头要是瞎了,这个世界就全瞎了。
  • 汽车的轮子仿佛是从路面上“撕”过去的,每一辆汽车过去都像扒了地面的一层皮。
  • 明白过来了,他今天实在是不礼貌了。他平时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但不礼貌的回报是如此的丰厚,司机反过来对他礼貌了。这是一笔怎样混账的账?回过头来他得好好算一算。
  • 盲人和健全人打交道始终是胆怯的,道理很简单,他们在明处,健全人却藏在暗处。这就是为什么盲人一般不和健全人打交道的根本缘由。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种动物,是更高一级的动物,是有眼睛的动物,是无所不知的动物,具有神灵的意味。他们对待健全人的态度完全等同于健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
  • 二十九年了。二十九年来,这是王大夫的肌肤第一次接触到父亲。父母的肌肤在他的记忆里一直是零。王大夫拽着父亲的手掌,指头,皮肤,顿然间就是泪如泉涌,像喷薄而出的血。王大夫颤抖着,不可遏制了。他满脸都是泪,小声地央求说:“爸,抽儿子一大嘴巴!”
  •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瞎?我要是个瞎子,我就能自食其力了!”

沙复明和张宗琪

  • 可是,高唯怎么能走?她已经是都红的眼睛了,也许还是都红的腿脚。她一走,都红怎么办?没法向都红交代了。现在的问题就是这样,沙复明想出牌,他的牌扣在张宗琪的手上,张宗琪也想出牌,他的牌又扣在沙复明的手上。比耐心了。
  • 十里洋场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对他们两个来说,大上海就是两张床:一张在推拿房,那是他们的饭碗;一张在宿舍,那是他们的日子。
  • 他们在动,床也在动。这一动上铺也就跟着动,比下床的幅度还要大。沙复明躺在上铺,张宗琪也躺在上铺,他们的身体凭空出现了一种节奏。这节奏无声,均衡,无所事事却又干系重大,足以要人的命。他们只能躺着,若无其事,却欲火焚身。
  • 日子真是一个经不起过的东西,它日复一日,再日复一日,又日复一日。积怨到底来了。“怨”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积”怨。积怨是翅膀。翅膀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张开来,朝着黑咕隆咚的方向振翅飞翔。

小马

  • 身体不是身体,它是闹钟。在闹钟的内部,有一根巨大的、张力饱满的发条。时间是一只歹毒的手,当这只发条放松下来之后,时间一点一点地,又给身体拧上了。只有“手忙脚乱”才能够使它“咔嚓、咔嚓”地松弛下来。
  • 在故事里头挣钱,这才是皮肉生意生生不息的魅力所在。
  • 小孔来不及伤心,突然伸出双手,猛拍了一巴掌,高高兴兴地说:“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小孔接连又拍了两下,兴高采烈地喊道:“你拍二,我拍二,刮风下雨都不怕!”
  • 这句话小马其实并没有听懂。小蛮说:“我可没有吃醋。我犯不着的。”这一句小马听懂了,这一懂附带着把第一句话也弄明白了。
  • 小蛮就有点后悔,操他妈的,心居然也给他操了。实在是便宜了他了。
  • 他们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两个警察已经站在了床边。 “还动呐,还动?——别动啦!”

都红

  • 这掌声寥落了,听上去像吃完烧饼之后留在嘴边的芝麻,三三两两的。
  • 她们这样的人对待恋爱和婚姻的态度极度的简单,近乎马虎,近乎草率。可是,说起来也奇怪,她们再马虎、再草率,她们的婚姻常常又是美满的,比处心积虑和殚精竭虑的人要幸福得多。到哪里说理去?没法说。
  • 生意这东西就是这样,好起来不容易,一旦坏下去,可快了,比刀子还要快。能不能再好起来?悬了。由不得做生意的人相信风水,风水坏了,你怎么努力都不行,你的手指头擦得到汗,就是摸不到钱。
  • 高唯就觉得人和人之间真的有趣,明明是她和沙老板的关系,却绕了一个弯子,落实在了她和都红的关系上。
  • 她和高唯好归好,一辈子也好不到可以说这些话的地步。
  • 时间就是这样,多到一定的地步,它的面目就狰狞了,像一个恶煞。它们是獠牙。它们会精确无误地、汹涌澎湃地从四面八方向这个美丽的小女人蜂拥过来。除了千疮百孔,你别无选择。
  • 都红一直在做梦。在医院里的病床上,都红一直在做一个相同的梦。她的梦始终围绕着一架钢琴。音乐是陌生的,古里古怪,仿佛一场伤心的往事。音域的幅度却宽得惊人,所需要的指法错综而又纷繁。都红在演奏。古里古怪的旋律从她的指尖流淌出来了。她的每一个手指都在抒情,柔若无骨。她能感受到手指的生动性,随心所欲,近乎汪洋。
  • 两个人的每一个指头都忧心忡忡。只有老天爷知道,两个女人的心这刻走得多么的近啊,都希望对方好,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路径,或者说,方法。也就没法说。说什么都是错。就这样干坐了两三天,都红为了把她逼走,不再答理她了。连手指头都不让她碰了。两个亲密的女人就这样走进了怪异的死胡同,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血淋淋地给对方看。

沙复明、王大夫和小孔

  • 原来“空”是一个这么具体的东西,每一个人都可以准确无误地感受到它,就一个字:空。
  • 一百元人民币,这是一个社会为了让自己求得心理上的安稳所做出的一个象征。它的意义不在帮助,而是让自己理直气壮地遗忘。
  • 中国人有中国人的特征,人们不太情愿为一个团体出头。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进一步放大了,反过来却成了一个黄金原则:凭什么是我?中国人还有中国人另外的一个特征,侥幸心重。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一样被放大了,反过来也成了另一个黄金原则:飞来的横祸不会落在我的头上的。不会吧,凭什么是我呢?
  • 盲人的一生承受不了多大的恩泽,但盲人的眼睛一瞎就匆匆忙忙学会了感恩。盲人的眼里没有目光,泪水可是不少。
  • 咽下去,这是盲人最大的天赋。做老板,可以咽下去许多;做员工,一样可以咽下去许多。盲人总有第一流的吞咽功夫,因为盲人具有举世无双的消化功能。
  • 他发誓不是因为意志坚定,相反,是因为疼。一疼,他无声的誓言就出来了。不疼了呢?不疼了誓言就是一个屁。对屁还能有什么要求,放了就是。
  • 沉湎于痛苦其实是自私。”
  • 唉,人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死胡同,一不小心,不知道哪一只脚就踩进去了。
  • 离别是多种多样的,怀抱里的离别到底不一样。这一头实实在在,未来的那一头也一定能实实在在。
  • “爸,我爱他是一只眼睛,他爱我又是一只眼睛,两只眼睛都齐了。——爸,你女儿又不是公主,你还指望你的女儿得到什么呢?”

王大夫

  • 仪式不是认知的方式,而是认知的程度。有时候,仪式比事情本身更能说明事情。
  • 大伙儿的高兴就不只是高兴,有借题发挥的意思,直接就有了宣泄的一面。是言过其实的热烈。久积的阴霾被一扫而空,每一颗心都是朗朗的新气象。
  • ?现在的问题就很简单了,都红把全身推拿的那一个部分让出来,大伙儿不要在足疗上和她抢生意就行了。这样一来,都红每天都会有五六个钟,和过去一样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 “人气”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沙复明就觉得休息区里全是胳膊,全是手,呼啦一下从地底下冒出来了,它们在随风飘荡,恣意而又轻旸。毫无疑问,最动人、最欢乐的手是都红的,它在丛中笑
  • 这感觉好极了,快乐的明明是自己,偏偏就事不关己,由着别人在那里欢庆。
  • 单相思不愚蠢,因为单相思的人是白痴。
  • 他对都红是真心实意。但是,都红不爱他。还是不爱他。无论沙复明为她做了什么,她愿意感恩。但不爱。这是两码子事。
  • “我们自以为我们不冷漠,其实我们冷漠。我们不能再冷漠下去了!”
  • 不能欠别人的。谁的都不能欠。再好的兄弟姐妹都不能欠。欠下了就必须还。如果不能还,那就更不能欠。欠了总是要报答的。都红不想报答。都红对报答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只希望自己赤条条的,来了,走了。
  • 她是自豪的,体面的,有尊严的。她什么也没有欠下。
  • 她们的四只眼睛明晃晃的,却一片漆黑。她们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们是睁着眼睛的瞎子。
  • 脸上是相信的表情。是最终被证实的表情。是伤心欲绝的表情。
  • “是谁让你这样做的?”王大夫吓人了。他的唾沫直飞,“——亏你还是个瞎子,你还配不配做一个瞎子!

尾声 夜宴

  • 生活真是深不可测,总有一些极其诡异的东西在最为寻常的日子里神出鬼没。说到底生活是一个脆弱的东西,虚妄的东西,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
  • 张宗琪的心中始终充满了一种怪异的喜悦。这喜悦没有来路,没有理由,是突发性的
  • 夜宴的头上是天,地上是地,左侧是开阔而又空旷的马路。它的名字叫将军大道。这哪里是一群盲人普通的宵夜,简直就是一个盛大的夜宴。
  • 爱情真是个古怪的东西。像开关。就一秒钟,一秒钟之前小孔还对王大夫咬牙切齿的,一秒钟之后,小孔的双唇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她的牙齿再也发不出任何的力量了。
  • 他像啤酒,一启封酒花就喷出来了。他这个人就是一堆酒泡沫。
  • 小马,大哥是让你去嫖的,你爱什么呢?你还不知道你自己么?你就这个命。爱一次,就等于遭一次难。
  • 门口,还没有来得及掏家伙,眼前的景象就把他吓呆了。卫生间里有一个人。他弓着身子,在吐。满地都是血。猩红猩红的一大片。连墙壁上都是。 “兄弟,怎么了?” 沙复明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说:“我?我没事的。”
  • 但是,没有人开口。没有一个人知道。王大夫的心窝子里头突然就是一阵凉,是井水一样的凉。自己和复明,自己和他人,他人和复明,天天都在一起,可彼此之间是多么的遥远。说到底,他们谁也不知道谁。
  • 护士突然就明白过来了,她看到了一样东西。是目光。是最普通、最广泛、最日常的目光。一明白过来护士的身体就是一怔。她的魂被慑了一下,被什么洞穿了,差一点就出了窍。
  • 一个人不可以无缘无故地打人,这就是普世价值;该不该穿喇叭裤,这里头也许有价值问题,但显然,它不涉及普世价值。这个故事非常清晰地表明了一件事:我们时常把普世价值丢在一边,然后,叽叽喳喳,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