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

王小波

黄金时代

  •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 陈清扬披头散发眼皮红肿地跑了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别怕。要是你瘫了,我照顾你一辈子。
  • 大家都说存在的东西一定不存在,这是因为眼前的一切都是骗局。大家都说不存在的东西一定存在,比如王二,假如他不存在,这个名字是从哪里来的?
  • 但我只是看着他。像野猪一样看他,像发傻一样看他,像公猫看母猫一样看他。把他看到没了脾气,就让我走了。
  • 那里的人习惯于把一切不是破鞋的人说成破鞋,而对真的破鞋放任自流。
  • 忽然间我感到很烦很累,不像二十一岁的人。我想,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老了。
  • 于是我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质,放到合适的地方就大放光彩。
  • 那会儿我醒了。你在我肚脐上亲了一下吧?好危险,差一点爱上你。
  • 当我沿着一条路走下去的时候,心里总想着另一条路上的事。这种时候我心里很乱。
  • 陈清扬说,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一直到死。想明了这一点,一切都能泰然处之。
  • 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三十而立

  • 我在实验室里踱步,忽然觉得生活很无趣,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种酷刑:把人用湿牛皮裹起来,放在阳光下曝晒。等牛皮干硬收缩,就把人箍得乌珠迸出。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紧起来。这张牛皮就是生活的规律:上班下班,吃饭排粪,连做爱也是其中的一环,一切按照时间表进行,躺在牛皮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奢望:出国,提副教授。一旦希望破灭,就撒起癔症。真他妈的扯淡!真他妈的扯淡得很!
  • 我要抱着草长马发情的伟大真诚去做一切事,而不是在人前羞羞答答的表演。在我看来,人都是为了要表演,失去了自己的存在。
  • 我虽然很会撒谎,可是不会骗老婆。和某些人只说实话,和某些人只说假话,这是我的原则。
  • 刘老头气得脸通红,手抖成七八只。
  • 人生是一条寂寞的路,要有一本有趣的书来消磨旅途。
  • 我第一次和铃子搭话,预先找过无数借口,可是都觉得不充分,不足以掩饰我要搞她的动机;那年头男女青年要不是为了这样的目的,可以一辈子不搭话。
  • 在这种夜里,人不能不想到死,想到永恒。死的气氛逼人,就如无穷的黑暗要把人吞噬。我很渺小,无论做了什么,都是同样的渺小。但是只要我还在走动,就超越了死亡。现在我是诗人。虽然没发表过一行诗,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更伟大。我就像那些行吟诗人,在马上为自己吟诗,度过那些漫漫的寒夜。

似水流年

  • 我向来不怕得罪朋友,因为既是朋友,就不怕得罪,不能得罪的就不是朋友,这是我的一贯作风。由这一点你也可猜出,我的朋友为什么这么少。
  • 一个人宁可叫自己思想的器官混入别人鞋底的微尘,这种气魄实出我想象之外。
  • 李先生伸着脖子,皱着眉,脸上的表情半似哭,半似笑,半闭着眼,就如老僧入定。
  • 当地农村之活计有所谓四大累之说,乃是: 打井,脱坯,拔麦子,操屄。
  • 堂堂一个doctor,居然会为了争东西和人打起来,而这些东西居然是些屎,shit!回到大陆来,保卫东,保卫西,最后保卫大粪。“如果这不是做噩梦,那我一定是屎壳郎转世了!”
  • 人名不真,地点不真,唯一真实的是我写到的事。不管是龟头血肿还是贺先生跳楼,都是真的,我编这种事干什么?
  • 这个游戏的基本规则就是人家叫你干啥,不要拒绝;遇上不舒服不好受的事应该忍受,不要抱怨。只要严守这两条,师兄也莫奈他何。
  • 然而岁月如流,一切都已发生过了。发生过的事再也没有改变的余地。
  • 所以我就说:假如你想红杏出墙的话,可别忘了我呀。
  • 外面刮着极大的黄风,天地之间好似煮沸了的一锅小米粥一样。
  • 他老念格瓦拉的一句话:我怎能在别人的苦难面前转过脸去?
  • 为了保持故事的完整,本节的下余部分将完全是第三人称,没有任何插话。
  • 这种心理和任何女人逛商店时的心理是一样的:又想少花钱,又想多买东西。更好的比方是说,像那些天生丽质的少女:又想体会恋爱的快乐,又不想结婚。
  • “文化革命”里我们都以“够意思”为准则,这话就如美国人常说的“be reasonable……”但是意思稍有区别。美国人说的是,要像一位诚实的商人一样,而我们说的是:要像一个好样的土匪。
  • 当时线条决定和男人玩,但要做一辈子处女。她以为这样最为过瘾。
  • 岁月如流,就如月在当空,照着我们每一个人,但是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一样。
  • 刘老先生对我说过,一开头他就想自杀。因为他见那势头,总觉得躲不过去。但是他想到在峨嵋酒家还能吃到东坡肘子,又觉得死了太亏。
  • 虽然岁月如流,什么都会过去,但总有些东西发生了就不能抹煞。
  • 似水流年是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只有这个东西,才真正归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欢娱和不幸,转眼间就已跑到那似水流年里去了。我所认识的人,都不珍视自己的似水流年。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件东西,所以一个个像丢了魂一样。
  • 出这主意的那位首长,后来生了个孩子没屁眼,是我妈动手术给孩子做了个人工肛门。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随着医学的发展,干点缺德事不要紧,生孩子没屁眼可以做人工肛门,怕什么?
  • 临刑前的示众场面,血迹斑斑酷烈无比的执行,白马银车的送葬行列,都能引起我的性冲动。在酷刑中勃起,在屠刀下性交,在临终时咒骂和射精,就是我从小盼望的事。
  • 死是什么?不就是去和拿破仑、恺撒等大人物共聚一堂吗?——大伟人江奈尔·魏尔德。
  • 活得没劲的人希望发生战争,那是很自然的想法。我们那一代人,都是在对战争的期待中长大的。以我为例,虽然一不怕疼,二不怕死,但是在和平年月里只能挖挖坑,而中国并不缺少挖坑的人。
  • 叔本华说:人在四十岁之前,过得很慢,过了四十岁,过得就快了。
  • 在我的记忆之中, 有一朵紫罗兰熠熠生辉。 这轻狂的姑娘!我竟未染指!! 妈的,我好不后悔!!

革命时期的爱情

  • 因此正确的怀疑方式是:当你想当画家时,就怀疑自己是色盲;想当音乐家时,就怀疑自己是聋子;想当思想家,就怀疑自己是个大傻瓜。如果没有那种毛病,你就不会想当那种人。
  • 我的艺术生涯已经结束了,但不是因为我是色盲。这是因为我自己不想画了。也是因为人们没有给我一个机会,画出所见的景象。假如他们给我这个机会的话,就能够通过我的眼睛看到紫外线和红外线。
  • 指标这种东西,是一切浪漫情调的死敌。
  • 那种感觉就有一试管的冰水,正从头顶某个穴位灌进脑子来。
  • 第一拳就打在他右眼眶上,把那只眼睛打黑了。马上我就看出一只眼黑一只眼白不好看,出于好意又往左眼上打了一拳,把毡巴打得相当好看。
  • 大家都恨我,我不能恨大家,这种态度叫做反人类。
  • 来了人眼睛看见了,心里却没看见。
  • 爬炉筒子没有一点好处,只能带来刻骨铭心的痛苦,但我还是要爬。这大概是说明你干的事越傻,决心就会越大吧。这也说明我喜欢自己愚弄自己,却不喜欢被别人愚弄。
  • 每个人都不是只有一面。
  • 革命的意思就是说,有些人莫明其妙的就成为了牺牲品,正如王母娘娘从天上倒马桶,指不定会倒到谁头上;又如彩票开彩,指不定谁会中到。
  • 因为人总会不断冒出些怪想法,自己既无法控制,也不能解释。
  • 在革命时期,总有人在戏弄人,有人在遭人戏弄。灰白色的面孔上罩着一层冷汗,在这上面又有一层皱皱巴巴,湿淋淋的惨笑,就是献给胜利者的贡品。
  • 毡巴最可爱的样子就是双拳紧握,作势欲扑,但是不敢真的扑过来。假如你身边有个人是这样的,你也会爱上他吧。
  • 不管你是谁,磨屁股你肯定不陌生。或者是有人把你按到了那个椅子上,单磨你的屁股,或者是一大群人一起磨,后一种情形叫做开会。总而言之,你根本不想坐在那里却不得不坐,这就叫磨屁股。
  • 没被电到的蜻蜓都对正在死去的蜻蜓漠然视之。因此我想到,可能蜻蜓要到电流从身上通过时,才知道中了头彩,如梦方醒吧。
  • 革命时期对我来说,就是个负彩时代。只有看到别人中了比我大的彩心里才能高兴。
  • 我像一切生在革命时期的人一样,有一半是虐待狂,还有一半是受虐狂,全看碰见的是谁。
  • 原来想要活着就要挣钱。本来挣钱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我偏把它想得很浪漫。
  • 最主要的是,我不再相信会有什么奇迹。俗话说,时势造英雄。而吵吵闹闹的英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 这说明任何东西都没有固定的颜色,要说它是什么颜色,就一定要把当时的光线说明在内。
  • 从那时开始,我的人生观就真正悲观起来了。从那一天开始,中了天大的负彩,我也不会产生想中正彩的狂想。
  • 我和别人一样,得爱我恨的人,挣钱吃饭,成家立业,养家活口;总而言之,除非有奇迹发生,苦多乐少,而奇迹却总是不发生。我竭尽心力,没找到一丁点神奇。这个世界上只有负彩,没有正彩。我说我是个悲观论者,就是指这种想法而言。
  • 人活着总要有个主题,使你魂梦系之。
  • 现在我认为,人在无端微笑时,不是百无聊赖,就是痛苦难当。
  • 心里在想什么,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在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微不足道的事了。
  • 李维《罗马史》、《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恺撒《高卢战记》
  • 我们生活在漫漫寒夜, 人生好似长途旅行。 仰望天空寻找方向, 天际却无引路的明星!
  • 弗洛伊德说,受虐狂是这样形成的:假如人处于一种不能克服的痛苦之中,就会爱上这种痛苦,把它看成幸福。
  • 我和树木之间可能有血缘关系——我是多么喜欢树呀!身为一棵树,遇到什么都可以泰然处之了。
  • 我常常梦到X海鹰,把她吊在一棵歪脖树上,先亲吻,爱抚,然后剥光她的衣服,强奸她。我就这样地爱X海鹰,因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 假如我本人也能算个例子的话,就可以证明男人的性欲从来就没有过一个肛门时期,只有过自命不凡的时期。那个时候看不起一切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包括老头,老太太,小孩子,还包括和自己最不一样的人——女孩子。虽然心里很想和她们玩玩,嘴头上又不承认。
  • 这时候我们背上一段毛主席语录:“这种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种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然后就一点也不伤心,因为伤心被这种程式消化了。这种种程式就是高级智能。因为有了这种种程式,好多东西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连死都不真了。
  • 她简直又累赘,又讨厌,十分可恨。但是后来我很爱她。这说明可恨和可爱原本就分不清。
  • 我知道有一种水叫重水,比一般的水要重。还有一种空气是重空气,假如不用话去搅动,就会自动凝结。
  • 太阳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扬起头来看着太阳,一点也不觉得幌眼,觉得幌眼是以后的事情;那时候它不过是一个金黄色的椭圆形罢了。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心里也不是空空荡荡。爱,恨,厌倦,执著,等等,像一把把张开的小伞,一样都没失去,都附着在我身上。我看着太阳,我是一团蒲公英。以后这些东西就像风中的柳絮一样飘散了。回到中国以后,我想道,这是蒲公英飘散的地方。我从这里出发寻找神奇,最后也要回到这个地方。
  • 文化革命里我也没给“拿起笔做刀枪”做过投石机,没给他们修过工事。假如我干了这些事,全都是为了我自己。X教授也做过很多东西,不是给公司,就是给学校做,没有一件是为自己做的。所以他没有我幸福。
  • 我们俩之间一点都不熟,只是互相需要。
  • 革命时期对性欲的影响,正如肝炎对于食欲的影响一样大。
  • 小时候我从外面回家,见到我爸爸怒目圆睁,朝我猛扑过来,心脏免不了要停止跳动。等到挨了揍就好了,虽然免不了要麻木地哭上几声,但主要是为了讨他欢心。揍我我不哭,恐怕他太难堪。
  • 我在豆腐厂工作时,厂门口有个厕所。我对它不可磨灭的印象就是臭。四季有四季的臭法,春天是一种新生的、朝气蓬勃、辛辣的臭味,势不可当。夏天又骚又臭,非常的杀眼睛,鼻子的感觉退到第二位。秋天臭味肃杀,有如坚冰,顺风臭出十里。冬天臭味黏稠,有如糨糊。这些臭味是一种透明的流体,弥漫在整个工厂里。
  • 当时我想,一个人在何时何地中头彩,是命里注定的事。在你没有中它的时候,总会觉得可以把它躲掉。等到它掉到你的头上,才知道它是躲不掉的。
  • 我现在是这样理解random——我们不知为什么就来到人世的这个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遇到眼前的事情,这一切纯属偶然。
  • 我对她也有点失望,因为她憔悴而虚胖,和老鲁当年要逮我时简直是一模一样。而且她闻起来也一点都不像太妃糖,头发上有油烟味,衣服上有葱姜的味道。当然我也没有指望她像二十三岁时一样的漂亮,但是我指望她依然身材苗条,风姿绰约,这并不过分。
  • 这种死掉的感觉,就是幸福吧。
  • 重要的是这样的话已经说了出来。我和她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就由这一句话固定了。
  • 我们根本就不是战士,而是小孩子手里的泥人——一忽儿被摆到桌面上排列成阵,形成一个战争场面;一忽儿又被小手一挥,缺胳膊少腿地跌回玩具箱里。但是我们成为别人手里的泥人却不是自己的责任。我还没有出世,就已经成了泥人。这种事实使我深受伤害。
  • 这说明恍然大悟有两种,一种悟了以后比以前聪明,一种悟了以后比以前更傻。我这一辈子所见都是后一种情形。
  • 在万恶的旧社会,假如你有四个姑姑和表姐被日本鬼子奸杀,就是苦大仇深,可以赢得莫大光荣;除此之外,还对革命事业做出了伟大的贡献。在这种情况下,难免会有人想贡献几个姑姑或者表姐出来,但是在此之前,必须先忘掉自己有几个姑姑和表姐——这才是最难的事。
  • 在革命时期,有关吃饭没有一个完整的逻辑。有的饭叫忆苦饭,故意做得很难吃,放进很多野菜和谷糠,吃下去可以记住旧社会的苦。还有一种饭没有故意做得难吃,叫做思甜饭,吃下去可以记住新社会的甜。一吃饭就要扯到新社会和旧社会并且要故意,把我的胃口都败坏了。在革命时期有关性爱也没有一个完整的逻辑。有革命的性爱,起源于革命青春战斗友谊;有不革命的性爱,那就是受到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和阶级敌人的引诱,干出苟且的事来。假如一种饭不涉及新社会/旧社会,一种性爱不涉及革命/不革命,那么必定层次很低。这都是些很复杂的理论,在这方面我向来鲁钝,所以我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领域,长成了一个唯趣味主义者,只想干些有难度有兴趣的事,性欲食欲都很低。我克制这两个方面,是因为它们都被人败坏了。
  • 那年头不管你花多么大的精力去干任何事,最后总是没有结果,因为那是只开花不结果的年代。
  • 这是因为我们在一起经历了失败,又互相爱过——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假如我们能在一起生活,每次都会想把对方撕碎。假如不能在一起生活,又会终身互相怀念。一方爱,一方不爱,都要好一点。假如谁都不爱谁,就会心平气和地在一起享受性生活。这样是最好的了。虽然如此,我还是想念她。因为那是一次失败,失败总是让我魂梦系之。
  • 当然,负彩和正彩有很大的区别。前者一期期开下去,摸彩的人越来越少,给人一种迟早要中的感觉;后者是越开摸彩的人越多,给人一种永远中不了的感觉。
  • 过了这么多年再想起来,发现一切都昭然若揭。在一九六七年,姓颜色的大学生和我分手之前无话可说,正如一九七七年我和X海鹰之间无话可说。
  • 看来生活就是这样的,用不着对它太过认真。
  • 我仿佛已经很老了,又好像很年轻。革命时期好像是过去了,又仿佛还没开始。爱情仿佛结束了,又好像还没有到来。我仿佛中过了头彩,又好像还没到开彩的日子。这一切好像是结束了,又仿佛是刚刚开始。

我的阴阳两界

  • 我也无心去纠正这种成见,因为既然是成见,就无法纠正。
  • 大姑娘骑瘦驴,严丝合缝。
  • 按照中国的传统,有一个东西是最肮脏,最不洁的;那东西却紧紧贴在了圣洁的架海银梁上。大家看了无比愤怒,有喊打的,有破口大骂的。但是那丫环却拍拍那东西答道:你们瞎嚷嚷什么?帝王将相,皆出于此也!
  • 帝王将相,皆从此出也!
  • 为了这一切都能顺利实现,我也要付出些努力,其中就包括让她骑我的脖子,并且不要忘了,抵住我后脑那个东西,帝王将相,皆从此出也。
  •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我觉得她是自己人,她也觉得我是自己人。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们俩有缘分。
  • 当时我看见他的屁股,就像个风干的苹果,皱皱巴巴的,还有无数小的黑痣、息肉等等,我想任何狗急跳墙的同性恋者见了都不会动情。
  • 人活在世界上就像一海绵,生活在海底。海底还飘荡着各种各样的事件,遇上了就被吸到海绵里,因此我会记得各种事情。
  • 因为只有李先生能读懂西夏文,所以他有大学问。但是他依然穷困潦倒,这是因为只有他能读懂西夏文,所以他的学问就得不到承认。假如别人能先读懂了西夏文,或许他的学问就有人承认,但是那又不是他的学问了。
  • 萨特先生说得很对,他人是你的地狱。
  • 时隔二十年,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干了哪些事。但是我再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干那些事。大概这就叫手贱。
  • 李先生干出了一件大家都干不出的事,这一点没有问题。这证明了他和大家不一样,这一点也没有问题。但是这种不一样是聪明还是有毛病,还没有定论。既然如此,就应该少数服从多数。大家说你聪明,你就是聪明,大家觉得你有毛病,你就是有毛病。很显然,认为他有毛病的人将是大多数。
  • 后来我就在闲逛中碰上了李先生给大崔戴绿帽子。总的来说,这件事很难看。就和在草地上看见两条蛇绕在一起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把两条蛇都打死。
  • 墨水这种东西也会腐败,坏了以后比大粪臭好几倍。和李先生住过一个屋以后,北京最脏的公共厕所我也进得去了。
  • 硬的时候我们急着去要自己分内的那点东西,丝毫不想它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等到有了一点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管是它是署了自己名字的小说,还是西夏文,就已经活到了另一界了。
  • 我可以不参加政治学习,不去开会,不去看上级组织的乏味电影,可以尽情胡说八道;这些好处当然是有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我说话别人可以不理会。
  • 人活在世界上,假如你想要什么,就没有什么。这就叫辩证法。所以假如你真想要什么的话,就别去想它。
  • 做了好多的梦,全和工地有关。每个梦里都有打桩机。醒来才知道,是你的心在跳。你这里太好了。我要搬下来住。
  • 对无聊的问题是否充耳不闻,这是我们和另一种人的分水岭。
  • 这世界上好的东西岂止是不多,简直是没有。所以不管它是什么,我都情愿为之牺牲性命。
  • 我和小孙谈这些事时,她的床在窗口射入的灯光中,我的床在阴影里,我们住的地方就像阴阳两界。这叫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生活,它也有阴阳两界。在硬的时期我生活在灯光中,软了以后生活在阴影里。
  • 当年我问李先生,西夏文有什么用,他只是一声也不吭。后来他告诉我说,他根本不想它有什么用,也不想读懂了以后怎么发表成果。他之所以要读这个东西,只是因为没有人能够读懂西夏文。假如他能读懂西夏文,他就会很快乐。读不懂最后死了也就算了。
  • 我搞什么事都是要么不干,要么立竿见影。
  • 寂寞纯黑如夜,甜蜜如糖,醇香如酒。
  • 从此以后,寂寞再不归我所有。这有好处,也有不好处。走进了寂寞里,你就变成了黑夜里的巨灵神,想干啥就干啥,效率非常之高。你可以夜以继日的干任何事,不怕别人打断,直到事情干成。但是寂寞中也有让人不能忍受的时刻,那就是想说话时没有人听。

后记

  • 天空应当是蓝色的,但实际上是红色的;正如我们的生活不应该是我写的这样,但实际上,它正是我写的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