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龙应台“人生三书”之三

龙应台

[代序]你来看此花时

  •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I 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雨儿

  • 一路上樱花照眼,她静静看着窗外流荡过去的风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颜容,和窗外的粉色樱花明灭掩映;她的眼神迷离,时空飘忽。

十七岁

  • 两只鸳鸯把彼此的颈子交绕在一起,睡在树荫里。横过大草坪是一条细细的泥路,一排鹅,摇摇摆摆地往我的方向走来,好像一群准备去买菜的妈妈们。走近了,才赫然发现它们竟然不是鹅,是加拿大野雁,在剑桥过境。

爱情

  • 你们可不要相信这种‘纯纯’的爱。事实上,爱情能持久多半是因为两人有一种‘互利’的基础。没有‘互利’的关系,爱情是不会持久的。”

山路

  • 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寂寞

  • 有一种寂寞,身边添一个可谈的人,一条知心的狗,或许就可以消减。有一种寂寞,茫茫天地之间“余舟一芥”的无边无际无着落,人只能各自孤独面对,素颜修行。

(不)相信

  •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1964

  • 人生由淡淡的悲伤和淡淡的幸福组成,在小小的期待、偶尔的兴奋和沉默的失望中度过每一天,然后带着一种想说却又说不来的‘懂’,做最后的转身离开。”

明白

  •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心中渐渐有一分明白,如月光泻地。

什么

  •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放手有时,保持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共老

  • 兄弟,不是永不交叉的铁轨,倒像同一株雨树上的枝叶,虽然隔开三十米,但是同树同根,日开夜合,看同一场雨直直落地,与树雨共老,挺好的。

如果

  • 在那里,他成为时代的孤儿,堕入社会底层,从此一生流离,半生坎坷。当他垂垂老时,他可以回乡了,山河仍在,春天依旧,只是父母的坟,在太深的草里,老年僵硬的膝盖,无法跪拜。乡里,已无故人。

跌倒—寄K

  • 我们拼命地学习如何成功冲刺一百米,但是没有人教过我们:你跌倒时,怎么跌得有尊严;你的膝盖破得血肉模糊时,怎么清洗伤口、怎么包扎;你痛得无法忍受时,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别人;你一头栽下时,怎么治疗内心淌血的创伤,怎么获得心灵深层的平静;心像玻璃一样碎了一地时,怎么收拾?

牵挂

  • 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
  • 在低低的唱名声中,人们一波一波地进来又一波一波地离去。

胭脂

  • 她手背上的皮,抓起来一大把,是一层极薄的人皮,满是皱纹,像蛇蜕掉弃置的干皮。我把新西兰带回来的绵羊油倒在手心上,轻轻揉搓这双曾经劳碌不堪、青筋暴露而今灯尽油枯的手。
  • 她曾经是个多么耽溺于美的女人啊。六十五岁的时候,突然去文了眉和眼线,七十岁的时候,还问我她该不该去隆鼻。多少次,她和我一起站在梳妆镜前,她说:“女儿,你要化妆。女人,就是要漂亮。”

寒色

  • 很多,没多久就散了,因为人会变,生活会变,家,也跟着变质。渴望安定时,很多人进入一个家;渴望自由时,很多人又逃离一个家。渴望安定的人也许遇见的是一个渴望自由的人,寻找自由的人也许爱上的是一个寻找安定的人。家,一不小心就变成一个没有温暖、只有压迫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固然荒凉,但是家却可以更寒冷。一个人固然寂寞,两个人孤灯下无言相对却可以更寂寞。

散步

  • 她的笑容,怎么看都是苦的。我也发现,她的白发不知何时也多了。
  • 冬夜的街,很黑,犬吠声自远处幽幽传来,听起来像低声呜咽,在解释一个说不清的痛处。

为谁

  • 母亲,原来是个最高档的全职、全方位CEO,只是没人给薪水而已。然后突然想到,啊,油米柴盐一肩挑的母亲,在她成为母亲之前,也是个躲在书房里的小姐吧。

俱乐部

  • 不是人们变小了,是你,变老了。
  • 十年前,我看见我父亲的慢性死亡。他是在半身不遂了八年之后,吸进一口气就吐不出来,呛死的。八年之中,我是那个为他擦身翻身的人,我是那个看着他虽然腐烂却又无法脱离的人。

回家

  • 说话时,脸上不带表情,看不出任何一点情绪或情感,口气却习惯性地带着权威。三十年的职业训练使他在父亲临终的病床前都深藏不露。
  • 妈妈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个有邮递区号、邮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间,而是一段时光,在那个时光的笼罩里,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闹、厨房里正传来煎鱼的滋滋香气、丈夫正从她身后捂着她的双眼要她猜是谁、门外有人高喊“限时挂号拿印章来”……

五百里

  • 虽说是兵荒马乱,他们有的是青春力气。火车再怎么高,他们爬得上去。人群再怎么挤,他们站得起来。就是只有一只脚沾着踏板,一只手抓着铁杆,半个身子吊在火车外面像风筝就要断线,还能闻到那风里有香茅草的清酸甜美,还能看见土红大地绵延不尽,令人想迎风高唱“山川壮丽”。
  • 时光,是停留是不停留?记忆,是长的是短的?一条河里的水,是新的是旧的?每一片繁花似锦,轮回过几次?

菊花

  • 因为他帅,漂亮的女记者也多半会回报以正确剂量的娇怯。
  • 一个农民长相的老头,瘦得仿佛六十年代越共的相片,整个脸颊瘪陷出两个坑,一对骷髅似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好像大白天撞见了什么让他吃惊的事情。
  • 怎么就知道,你活得比我长呢?时间才是最后的法官。

母亲节

  • 天涯海角,像一个雷达荧幕,他现身在一个定点上。或者说,夜航海上,茫茫中突然浮现一粒渔火,分明无比。虽然也可能是万里之遥,但是那个定点让你放心—亲爱的孩子,他在那里。
  • 我去探望我妈。一起在厨房里混时间,她说:“我烧了鱼。你爱吃鱼吧?”我说:“妈,我不爱吃鱼。”她说:“你不爱吃鱼?”我说:“妈,我不爱吃鱼。”她说:“是鲔鱼呀。”我说:“谢谢啦。我不爱吃鱼。”她说:“我加了芹菜。”我说:“我不爱吃鱼。”她说:“可是吃鱼很健康。”我说:“我知道,可是我不爱吃鱼。”她说:“健康的人通常吃很多鱼。”

两本存折

  • 因为无法打开,看不见沙漏里的沙究竟还有多少,也听不见那漏沙的速度有多快,但是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的是,那沙漏不停地漏,不停地漏,不停地漏……
  • 我在“金钱”上愈来愈慷慨,在“时间”上愈来愈吝啬。“金钱”可以给过路的陌生人,“时间”却只给温暖心爱的人。

幸福

  • 幸福就是,生活中不必时时恐惧。

最后的下午茶

  • 回忆像甜苦的烈酒,使他两眼发光,满蓄的感情犹如雪山融化的大河涌动,我们该谈下去谈下去,彻夜谈下去不要停。
  • 时间是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温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间,物走星移。
  • 如果这个世界这个世纪的种种残忍和粗暴不曾吓着你,此去的路上也只有清风明月细浪拍岸了。不是渐行渐远,而是有一天终要重逢;你的名字,清楚地留在世纪的史记里。
  • 余纪忠先生(1910—2002),江苏武进人,国立中央大学毕业,后赴英国伦敦政经学院就读。一九四九年来台后,创办台湾大报之一《中国时报》,余先生戒严时代守护知识与真相,不遗余力,树立了一代报人之典范。

寻找

  • 从我高高的阳台到平躺着的大海水面,是一片虚空。所谓空,当然其实很挤,就是说,有夕阳每天表演下海的慢动作,有岛屿一重又一重与烟岚互扯,有黄昏时绝不迟到的金星以超亮的光宣传自己来了,有上百艘的船只来来去去,有躁动不安的海鸥上上下下,有不动声色的老鹰停在铁塔上看着你,有忙得不得了一直揉来揉去的白云—还常常极尽轻佻地变换颜色,有灰色的雨突然落下来,有闪电和雷交织,好像在练习走音的交响曲,有强烈阳光,从浮动的黑云后面直击海面忽闪忽灭,像灯光乱打在一张没有后台的舞台上。

忧郁

  • 蜀客春城闻蜀鸟,思归声引未归心。却知夜夜愁相似,尔正啼时我正吟。
  • 这春天忧郁症,竟是没药可治的了。

我村

  • 香港仔是“我村”。“我村”的意思就是,在这一个小村里,走路就可以把所有的生活必需事务办完。
  • 有一天,他突然看着你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好像一个情人要去当兵了,担心女朋友不会煮饭。原来他要跳槽去了。
  • 在这里,他可以孤单却不孤独,他既是独处,又是热闹;热闹中独处,仿佛行走深渊之上却有了栏杆扶手。
  • 大陆来的,说肘子。广东人说猪手。只有台湾人说蹄髈。”
  • 阿婆说,她不太有把握你这四个是不是最好的根,所以她想到对街去把老板找回来,要老板挑最好的给你。
  • “二十块”说“二十文”,总让你觉得好像活在清朝。但是还没完,他的下一句是:“你有碎银吗?”
  • 对面鸡笼子里的鸡,不停扇动翅膀,时不时还“喔喔喔”啼叫,用最庄严、最专业的声音宣告晨光来临,像童话世界里的声音。但是一个客人指了它一下,阿婆提起它的脚,一刀下去,它就蔫了。

海伦

  • 米加了一点点水,然后加点盐和油,浸泡一下。她还带来了鸭胗和干贝。熬出来的粥,啊,还真不一样,美味极了。
  • 米洗好了,她又回头去摘下一颗特别肥大的蒜头,塞进米袋里。微笑着。“这样,虫就不来了。”
  • 事实上的情况发展是,只要海伦在,我连煎个荷包蛋都有点心虚了。

火警

  • 在这一栋二十二层高的大楼住了三年,没有认识大楼里一个人。一层两户,共四十四户人家。如果把每一户人家放进一个独门独户篱笆围绕的屋子里去,四十四户是个颇具规模的村子了,人们每天进出村庄,路过彼此的桑麻柴门一定少不了驻足的寒暄和关切。把四十四户人家像四十四个货柜箱一样一层一层堆叠成大楼,每一个货柜门都是关闭的,就形成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现代。作息时间不同,连在电梯里遇见的机会都不很大。我始终有“云深不知处”的感觉。
  • 她的眼睛,有点忧郁,有点寂寞,可是带着淡淡的矜持;黄昏迟迟的阳光照着她灰白的头发。
  • 这个袋子,我永远放在门边,里头有护照、出生证明、结婚证书、博士证书,还有一百美金。

薄扶林

  • 树皮粗犷,纹路深凿,树身暴筋虬结,显然是株百年老树。
  • 帮她拍了好几张照片;临去时,她说,她也想要一张,我说,一定给你送来。
  • 坡势陡峭,铁皮屋和水泥矮房参差层叠。百日红开在墙角,花猫躺在石阶上,废弃的园子里牵牛花怒放,粉蝶就闹了开来。太阳对准仅容一人行走的窄巷射出一道曲折的光线,割开斑驳的屋影。
  • 花猫伸个懒腰,百日红摇着微风,忘了年龄的老妈妈笑着跟我挥手道别;山村里,听得见孩子们跑步回家的啪啪足音。

金黄

  • 现实世界看起来一方面很惊天动地:远方有战争和革命,近处有饥荒和地震,在自己居住的城市,有传染病的流行和示威游行,有政治的勾当和宿敌的暗算;另一方面,却又如此的平凡:人们在马路上流着汗追赶公车,在办公室里不停地打电话,在餐厅里热切交际,在拥挤的超市里寻寻觅觅,在电脑前盯着荧幕到深夜。人,像蚂蚁一样忙碌。
  • 也不是在说新疆人,隐身在广州那样的老城区拐弯抹角的昏暗巷弄里,伺机而出。

杜甫

  • 一个数字,一个单位,一个名词,组合起来就唤出一个繁星满天的大千世界:一串红,二悬铃木,三年桐,四照花,五针松,六月雪,七里香,八角茴香,九重葛,十大功劳。

舞池

  • 然而丽丽最可爱的地方,是她的不在乎。她大咧咧地吃,热热闹闹地玩,疯疯癫癫地闹,一切放纵自然,她已经不在乎人们认不认为她美或不美。
  • 都是拉丁舞。拉丁民族是性爱的艺术家吧?他们的音乐,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性的渴望,他们的舞,每一个动作都暗藏着性的挑逗。所谓拉丁舞,简直就是性爱的“舞化”,把意念的暧昧和欲念的呻吟用身体“讲”出来,有如贴身亵衣的外穿。

手镯

  • 他的店,好像在出售梦,美得惊心动魄。

江湖台北

  • 正值多事之秋,事态诡谲多变。王位继承一旦付诸公开竞逐,各藩蜂起,合纵连横,步步为营。人前打躬作揖,做尽谦逊礼让之态。背后则中伤设陷、落井下石、伤口涂盐之事,无所不尽其极。

四千三百年

  • 太疼的伤口,你不敢去碰触;太深的忧伤,你不敢去安慰;太残酷的残酷,有时候,你不敢去注视。
  • 有时候,时代太残酷了,你闭上眼,不忍注视。

阿拉伯芥

  • 男人会告诉你,吃了四十年的糙米之后,才知道糙米里加了黄曲素,压抑人的性冲动,避免军人出事。
  • 可是世上六十亿人里,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的,可能居大多数。
  • 人对自然、对生命过度地暴虐、亵渎之后,他究竟还有什么依靠呢?如果勇敢领袖们的心里深埋着仇恨和野心的地雷,敏感的阿拉伯芥又救得了几个我们疼爱的孩子呢?

普通人

  • 整个小镇都沉在黑暗中,这简陋的小厅就像个光亮的橱窗,正在展出生活的温煦和甜美。
  • 现代社会的国民可以在一个邪恶的政权领导下做出可怕的事。
  • 可是我感觉丝丝的不安。毕竟文明和野蛮的中隔线,薄弱,混沌,而且,一扯就会断。

首尔

  • 我看见一家纸店,宣纸一捆一捆的,大大小小的毛笔悬挂,黑色的笔杆,白色的毛,像含蓄未开的白荷花,一个美的展览。

Sophistication

  • 香港所独有,而大陆人和台湾人不太看得见的,还有一个无形的东西,叫做都会品味。它不是藏书楼里鉴赏古籍善本的斟酌,那份斟酌北京尚未断绝;它不是复古巴洛克大楼里装上最炫魅的水晶灯的张扬,那份张扬上海很浓;它也不是禅寺或隐士山居中傍着茶香竹影倾听“高山流水”的沉静,那份沉静台北很足。
  • Sophistication

雪白的布

  • 贫穷的记忆,在事过境迁之后,像黑白片一样,可能产生一种烟尘朦胧的美感,转化为辛酸而甜美的回忆。

星夜

  • 如果科学家能把一滴眼泪里所有的成分都复制了,包括水和盐和气味、温度—他所复制的,请问,能不能被称做一滴“眼泪”呢?

卡夫卡

  • 为什么在不开放的大陆,年轻人反而比台湾的年轻人有国际视野?为什么在多元的台湾,报纸和杂志的品质反而比大陆差?
  • 但是蚯蚓毛虫蛇,蜈蚣水蛭蛆……任何长长软软的东西,都使我心脏打结,脑子发晕,恶心感和恐惧感从脚板一路麻到头盖骨。
  • 这可怖的东西还真的有它自己的风情和生命呢,无数只的脚,无穷尽的奋斗,一生的努力,只能走一点点的路。我有点心软了。

淇淇

  • 其忆及一九三二年正值英气风发时初次泛游长江,见江水壮阔,平野无边,深叹江山之伟丽,然而印象最深刻者,莫如江中多次所见巨鱼成群,浮沉翻跃,水光激溅。
  • 巨鱼十数,色苍白,大如黄犊,出没水中,每出,水辄激起,沸白成浪,真壮观也。
  • 淇淇独处世间长达二十二年,郁郁以终。洪荒万年,独对穹苍灭绝,谓之大寂寞可也。

狼来了

  • 鸽子,其实就是一种长了翅膀的老鼠。人们谈鼠疫而色变,对于会飞的“老鼠”却宠之喂之姑息之,因为,唉,鸽子的形象实在太好了。

新移民

  • 一般人当然都不愿有战争,不论是俄罗斯、英国、美国,或德国。那是当然。但是,做决定的总是政治领袖,把人民拖着走是个简单不过的事,不管是民主还是法西斯专政,不管是议会制度还是共产独裁。不管有没有声音,人民是很容易被领袖使唤的,实在太容易了。你只要告诉他们外面有敌人威胁,然后把反对战争的人全打为“不爱国”或说他们使我国陷于危机,就行了。这一招,可是在哪个国家都一样啊。

蔚蓝

  • 两人会面时,这个学物理的男生问我:“你知道‘蔚蓝’的意思吗?你知道‘蔚’的意思吗?”我傻了,第一个念头,“蔚蓝”就是“蔚蓝”,还需要问吗?第二个念头……诚实地说,啊,我还真不知道“蔚”,或者“蔚蓝”,是什么意思。

花树

  • 但是每年冬雪初融,让我满心期待的,却是初春的蒲公英。西欧的蒲公英花朵特别大,色泽浓稠,开出来像炸开的菊花遍野。
  •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乱离

  • 这条巷子很短,巷头看到巷尾,不过五十米。而且巷子还挺丑的,一棵绿色的树都没有。
  •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 先祖匪人,胡宁忍予?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 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冬日烈烈,飘风发发。 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 沙上有印,风中有音,光中有影,死亡至深处不无魂魄之漂泊……

时间

  • 一只沙漏里细沙流完是一段时间。一炷馨香袅袅烧完是一段时间。一盏清茶,从热到凉,是一段时间。钟表的指针滴答行走一圈,是一段时间。
  • 有时候,我们用眼睛看得见的“坏”去量时间。

距离

  • 粉红的夹竹桃开得满树斑斓,落下的花瓣散在长廊下的红木地板上。你几乎可以想象穿着绣花鞋的婢女踮着脚尖悄悄走过长廊的姿态,她揽一揽遮住了眼睛的头发。头发有茉莉花的淡香。
  • 这些孩子,距离船里那打扮得像个老挝王子的欧洲孩子又有多远?可不可测量?

苏麦

  • 老挝那么多年是法国殖民地,法国餐厅很道地的。
  • 食摊上有深绿色的香蕉叶,黏滋滋的糯米饭,整条的烤鱼,各种渍菜和不认识的香料。我们愉快地坐下,用手抓饭。
  • 阳光把一圈一圈浮动的光影从菩提叶与叶之间花花洒下来。
  • 能这样慢慢地过时间,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在我心里慢慢、慢慢晕开来……
  • 他的眼睛,有一种温暖,他讲话的声音,很轻,很慢,很平静。
  • 我的前半生是个王子,后半生是个乞丐,但是王子和乞丐像一条河的上游和下游,其实一直同时存在,只是当下不知道而已。现在都过去了,我可以说,是的,我都知道了,而一切,都是好的。

莲花

  • 佛经用来形容莲花的四个词,“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我倒觉得适合拿来形容婴儿,其纯洁光明,大概也是一致的。

慢看

  • 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安身立命的好时刻,好地方。

Ⅲ 满山遍野茶树开花

  • 其实不是鞋,是布。布,剪成脚的形状,一层一层叠起来,一针一针缝进去,缝成一片厚厚的布鞋底。原来或许有什么花色已不可知,你看它只是一片褪色的洗白。

年轻过

  • 孩子,原谅他,凡是出于爱的急切都是可以原谅的。我要赶去议会,晚上再谈。

女人

  • 对她,是不是整个世界都已经被陌生人占领,是不是一种江山变色,一种被迫流亡,一种完全无法抵抗的放逐,一种秘密进行的、决绝的众叛亲离?

假牙

  • 原来,任何没了牙齿的人,都长得一样:像一个放得太久没吃的苹果,布上一层灰,还塌下来皱成一团,愈皱愈缩。而且不管男的女的,牙齿卸下来以后,长相都变得一样,像童话里的女巫……

同学会

  • 再度坐下来,发现自己碗中像小山一样堆满了肉—你曾经多么痛恨这湖南乡土的饮食习惯,一定要夹菜给别人,强迫进食,才算周到。
  • 他的志得意满,实在掩藏不住。每一个谦虚的词,其实都是最夸张的炫耀。你忍耐着。

关山难越

  •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 乡下的街道充满了生活的琐碎和甜蜜。
  • 会不会,当“爱己”将布鞋塞进他怀里的时候,他也是极其不耐的呢?会不会,他也要过数十年,白山黑水艰辛涉尽,无路可回头的时候,他也才蓦然明白过来?

老子

  •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

走路

  • 他是那种一套衣服不穿到彻底破烂不认为应该买新衣服的人。
  • 他专心地盯着自己的脚,你引他向前而自己倒退着走;是啊,孩子的手肥肥嫩嫩的,手臂一节一节的肉,圆圆的脸庞仰望着你,开心地笑,你往后退,“来,跟妈妈走,板凳歪歪—上面—坐个—乖乖,乖乖出来—赛跑—上面坐个—小鸟—小鸟出来—撒尿—”他咯咯笑,短短肥肥的腿,有点跟不上。

眼睛

  • “老”的意思,就是失去了人的注视,任何人的注视?

语言

  • 是痛苦看得太多了,使得他习惯面对痛苦不动声色?是作为儿子和作为医生有角色的冲突,使得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感而对父亲的衰败不动声色?

注视

  • 他的嘴不能言语,他的眼睛不能传神,他的手不能动弹,他的心跳愈来愈微弱,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能够和你们感应的密码,但是你天打雷劈地肯定:他心中不舍,他心中留恋,他想触摸、想拥抱、想流泪、想爱……

关机

  • 你大量地逛街,享受秋天的阳光大把大把瀑洒在脸上、在眼睫毛之间的灿亮温暖的感觉。
  • 你走到阳台,看见一只孤单的老鹰在空中翱翔,速度很慢,风大猎猎地撑开它的翅膀,海面的落日挥霍无度地染红了海水。

冬,一九一八

  • 人生本来就是旅程。夫妻、父子、父女一场,情再深,义再厚,也是电光石火,青草叶上一点露水,只是,在我们心中,有万分不舍:那撑伞的人啊,自己是离乱时代的孤儿,委屈了自己,成全了别人。儿女的感恩、妻子的思念,他已惘然。我们只好相信:蜡烛烧完了,烛光,在我们心里,陪着我们,继续旅程。

魂归

  • 七十年的天翻地覆,物换星移,不过是一个下午去市场买菜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