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毕飞宇

前言部分

  • 能够站在山巅于苍烟晚照之中看崎岖的艰辛历程——那里洒着斑斑点点的世纪血泪,同时又把目光投向茫茫而未知的路径,这个世纪过程的拥有者此际大抵都会生发出某种悲凉。

青衣

  • 现在的演员脸蛋比名字出名,名字比嗓子出名,
  • 人一激动就顾不上自己的低三下四。
  • 19岁的燕秋天生就是一个古典的怨妇,她的运眼、行腔、吐字、归音和甩动的水袖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对着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
  • 这孩子,黄连投进了苦胆胎,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
  •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出戏有一出戏的命。
  • 。没钱的时候想钱,钱来了却不知道怎么花。钱这东西不只是时光的长度,还有历史的脸色。钱这东西现在实在是太古怪了。
  • 。筱燕秋立在那里,发现生活并不像常人所说的那样,在伸向未来,而是直指过去。至少,在框架结构上是这样的。
  • 在某种时候,女人为谁而哭,她就为谁而生。
  • 男人喜欢和男人斗,女人呢,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自己作斗争。
  • 伟人的废话有时候就等于幽默。
  • 老话是对的,好运气想找你,就算你关上大门它也会侧着身子从门缝里钻进来。
  • 她的那种卖命就和年轻人的莽撞有所不同,仿佛东流的一江春水,在入海口的前沿拼命地迂回、盘旋,巨大的漩涡显示出无力回天的笨拙、凝重。那是一种吃力的挣扎、虚假的反溯,说到底那只是一种身不由己的下滑、流淌。时光的流逝真的像水往低处流,无论你怎样努力,它都会把覆水难收的残败局面呈现给你。让你竭尽全力地拽住牛的尾巴,再缓缓地被牛拖下水去。
  • 。一个人的黄金岁月被掐断了,其实比杀死了更让你寒心。力不从心地活着,处处欲罢不能,处处又无能为力,真的是欲哭无泪。
  • 疼的感觉具体而又实在,甚至还有一点快慰,有一种自虐和自戕的味道。
  • 今夜不能入眠。筱燕秋在漆黑的夜里瞪大了眼睛,黑夜里的眼睛最能看清的就是自己的今生今世。筱燕秋的一只眼睛看着自己的过去,一只眼睛看着自己的未来。可筱燕秋的两眼都一样的黑。筱燕秋好几次想伸出手去抚摸面瓜的后背,终于忍住了。她在等天亮。天亮了,昨天就过去了。
  • 他这个团长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害怕面前的这个女人
  • 十分突兀地大声说:“我没有意见,真的,我绝对没有意见。
  • 过道里旋起了一阵冬天的风,冬天的风卷起了一张小纸片。孤寂的小纸片是风的形式,当然也就是风的内容。没有什么东西像风这样形式与内容绝对同一的了。这才是风的风格。冬天的风从筱燕秋的眼角膜上一扫而过,给筱燕秋留下了一阵颤栗。纸片像风中的青衣,飘忽,却又痴迷,它被风丢在了墙的拐角。又是一阵风飘来了,纸片一颠一颠的,既像躲避,又像渴求。小纸片是风的一声叹息。
  • 。女人的一生总是由药物相陪伴,嫦娥开了这个头,她筱燕秋也只能步嫦娥的后。药物实在是一个古怪的东西,它们像生活当中特别诡异的阴谋。
  • 一个人学会了缅怀,必然意味着某一种东西走到了尽头。
  • 事实上,当一个人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的时候,事态往往已经超出了当事人的认知程度。
  • 筱燕秋当头遭到了一盆凉水,生活中最恶俗、最卑下的一面裸露出来了。
  • 人是自己的敌人,人一心不想做人,人一心就想成仙。人是人的原因,人却不是人的结果。人啊,人啊,你在哪里?你在远方,你在地上,你在低头沉思之间,你在回头一瞥之间,你在悔恨交加之间。人总是吃错了药,吃错了药的一生经不起回头一看,低头一看。吃错药是嫦娥的命运,女人的命运,人的命运。人只能如此,命中八尺,你难求一丈。
  • 临近傍晚的时分厚厚的蛋糕已经被糟踏得不成样子了,有一种客人散尽、杯盘狼藉的意味。雪化了一部分,积余了一部分,化雪的地方裸露出了大地的乌黑、肮脏、丑陋,甚至狰狞。
  • 。筱燕秋知道她的嫦娥这一回真的死了。嫦娥在筱燕秋40岁的那个雪夜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详,终年四万八千岁。

哥俩好

  • 深夜三点是都市的一个哈欠,这样的时刻路灯们心有灵犀却又互不往来,它们不动声色,静静悄俏拉出了都市之夜的斑斓纵深和缤纷透视。
  • 可是梦比当事人更顽固。梦就会无中生有。像当事人照镜子,你看到的永远是你的对立面。
  • 图北吸了一半,把烟弹出去。烟头在空中划了一道暗红色弧线,自杀那样十分忧郁地跳到楼下去了。
  • 这位退休教师的嘴里没有一颗牙,就剩下一根舌头。这样的嘴巴适合于语重心长或苦口婆心。但关键的话却能说得比牙齿更为坚硬。
  • 老父亲动不动就说两句话:“……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这是《庄子》里的句子,有他长子的名字。
  • 父亲的目光让图北害怕,图北看到了自己的命。他的命就是父亲的凝视——浑浊昏花,闪耀着白亮的泪光。
  • 走不出青石巷 你的回眸,就是我的凝望
  • 爱情只限于烛光时代,电灯亮起来,爱情其实就没有了。烛光是爱情的最后一丝柔嫩光芒。停电时期的烛光是爱情临终的回光返照。
  • “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 他老人家的唇部造型使图北联想起他的教书匠家族,既坚实稳固,又弱不禁风。老父亲闭了眼向后倒下去,当天晚上就不省人事了。
  • 他老人家的身体像一座病矿,越往深挖病也就越多。
  • 图北的命过去深藏在父亲的凝视里,现在埋进了大哥的沉默。
  • 他把“东西”夹进《中国通史》。《中国通史》一下子就更厚重了。
  • 图南很晚才回来。图南踹开门,浑身都是醉。图南在醉酒之后露出了他的真实年纪,露出了强硬男人的全部负面。在深夜的酩酊之中,图南内心的基础部分弱不禁风,全是些伤心细节。
  • 图南的书房压缩了上下五千年。他的经济基础轻而易举地支撑了人类的上层建筑。
  • 这个世界有两种人爱看地图,一种是绝对的精神游走者,一种是凶猛的利益追逐者。
  • 城市是什么?一个工地,一个永远无法封顶的水泥制品。城市沿着水泥的背脊一天一天往上长,那些硬塑料配件只能顺着水泥一天天水涨船高,这个没办法。图南就是被那些建筑物生拉硬拽着发财的,这个没办法
  • 叛逆者的内心都有一种剥离本体的撕痛——它深入骨髓却又浅若切肤。
  • 烟的长度等同于男人间的最佳距离。
  • 国有大臣,家有长子,你替大哥我把祖宗八代凑齐了,大哥我不敢对不起你。你听清楚了?
  • 殷图北,你得替我把它们闭上,这件事可不能马虎了。托你了。钱的事你别操心,就算我买你这一辈子。”
  • 图北和燕子拥有同一条巷口与同一条河流,他们的初恋是一次忧伤的爱,水一样找不到色质、找不出形态。
  •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 欲望拟定了生存秩序,每个人都成了这个秩序的某个环节、某个节奏。
  • 贼胆大了,贼心就会肃静。
  • 法国葡萄酒在图北的体内重新还原成葡萄,光润、饱满,洋溢出开裂的危险性。
  • 恐惧使生活有了丰富复杂的人情世态。生活的真实状态隐匿在人们的隐秘处,谁也不会问,谁也不会说。心照不宣是一种成人生存。它在教育之外。
  • 动物性是城市人的最后胜境,是肉的乌托邦,血的桃花源,动物性成了城市时代人性的花朵与诗篇,它散发出精液的醇厚气息。
  • 太阳光已不再是抽象的光亮,而是光线,它们鲜艳、滋润、可感,带有浓厚的物质性。
  • 异床同梦体现了城市生活的纵深与宽度,正如同床异梦辐射出乡村生活的深度与密度。
  • 斯大林说,死掉一个人我们会悲痛,而死掉成千上万的人我们只有一个抽象数据。钱就是一具美丽的尸体,我们对它的感情理当建立在最基础的可计单位上。
  • 每个人的脸上凝聚了一日原因与一日结果,这样的表情背后体现了这样一种哲学精神:有一天,过一天;过一天,是一天。
  • 华灯初上。这是城市的经典时刻。光与色彩夸张了城市的物质性,夸张了建筑与人群的形而下意味。
  • 图北举起杯,只望着那些彩色小蜡烛,那么多,那么挤,使图北想起一个词:“一把”年纪,这么多的蜡烛使“一把”年纪变得具体,可视,因而就格外真实、格外冷峻,甚至格外残酷。
  • 血脉和亲情一旦被记起会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伤痛情怀。
  • 墨镜与口红都很显眼。那是尤欢的墨镜与尤欢的口红
  • 但谎言一旦面对沉默就成了负担,像放不出来的屁一样让人窘迫难受。谎言与历史真的一样,解释性越强,安慰自己的能力就越差。
  • 寻呼机是什么?是电子时代的科技大牢。
  • 秋天的到来是以一场雨或一阵风作为标志的。起风了,城市的马路上飘动起无边的落叶。落叶随风而起,刮在路面上,发出纷乱的声音。发出秋天的声音。秋天不仅是一个季节,它同样是城市人的行走动态,城市人的面部表情。刮风的日子里城市的水泥质地变得分外醒目,所有的建筑成了水泥的不同造型。天空被水泥封死了,像坟墓的穹形顶部。水泥的表情使每一个路人都酷似行尸。
  • 有钱的感觉的确不一样。某种意义上说,钱就是自由与尊严,至少对图北来说是这样。
  • 钱在乡村像生活的附庸、生活的辅助物质。可进了城钱就不一样,它一下子就上升到主宰地位,它决定了生活的性质、朝向与层面
  • 没有钱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只有一个命运: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好男人应当是儿女情短,英雄气长的。
  • 花天酒地,多好的词,它给人一种富丽和颓废之感,那才是城市之根本,生存之根本,尘世之根本。
  • 中国人只有在吃面条的时候才能真正袒露出祖宗八代的真实面目。
  • 城市生活如同泔水缸一样芜杂,时刻产生记忆,时刻出现遗忘。
  • 对新兴的都市人来说,“原来”早就成为现在的归宿与墓穴了。“原来”对今天的人们来说不再是历史,它是精神的栖息和内心的最后向度。
  • 钱是宿命,让你有命无运,让你有运无命。钱是拴在尾巴上的一块骨头,你追得越猛它跑得越快,它近在咫尺,无穷无近地满足你的视角与嗅觉,最后你只能停下来,站在原地大口喘息。
  • 沉默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个禁忌。禁忌一旦丧失,欲望将愈发呼呼生风。
  • 马路上刚洒过水,汽车驶过时轮子不是从路面上滚过的,而是像撕开的,听上去带了一股勉强和疼痛的印象。
  • 这只独行的狗增强了城市之夜的丰富性,它成了城市之夜的补白,成了城市之夜的恍惚形态。
  • 影子是一条忠实的狗,它卧在地表,证明主人的存在。
  • 他的梦长了轮子,毫无意义地转动,毫无内容地周而复始。
  • 图北走在石板路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面上移动,这等于说,青石板一步一步拒绝他的影子,他的影子永远不能成为石板的另一种质地。
  • 这悲伤来得生猛,图北的胸口像一张宣纸被那阵难受泡蔫了,变得绵软而又无力。
  • 他旧时卧室的位置上方挂了一张贺匾,用隶书写了一个很客气的成语:“宾至如归”。
  • 图北的目光顺着石板巷望过去,他的故乡正一步一步被送进棺材,真的是宾至如归。
  • 燕子提了一只包,走上来两步,突然认出了图北。她没有大喜过望,也没有悲喜交加。燕子热情又大方,一口气说出了许多问候的话。她的热情大方让图北难受。图北渴望一种羞怩的、失措的、欲说又止的对话状态。但燕子落落大方,燕子嗓门脆亮,一看就知道是“女人”了,再也不是烛光之夜的那个“姑娘”了。
  • 两个人一起忙着再找话题,但该说的似乎都说过了,寒暄过了,客气过了,交过名片了,现代交际能做的好像也就这么几样。
  • 秋后的水面平展如镜,没有一处破损,没有一处褶皱,秋夜的星空使小河深不可测。星空藏匿在水的底部,那是虚妄的明亮,虚妄的博大与虚妄的浩瀚。它承受不住最轻微的撞击,一缕最轻柔的风都能消解它的脆弱宁静与假性深邃。
  • 老师在讲述世界史,老师的叙述语调比世界本身更沉重,成了图北的枕头。
  • 其实这个世上没有什么真正的脏。脏只是人们对干净的一种努力。
  • 不是裙裾掉下来一块,而是石膏掉了下来,接下来维纳斯的鼻子、乳房、耳朵一起腐烂了,像得了最厉害的麻疯病,一大块一大块地往下坍塌。图南喊了一声“维纳斯”,伸出双手就去捂。这一捂维纳斯就没有了,只留下一堆烂石膏。这个过程只是一个眨眼,真是稍纵即逝。图南望着水池里的石膏泥,有些恍惚。
  • 图北的青春轮廓像一张黑纸剪贴在阳光的白亮平面上。“这一代人真他妈的走得快,”图南笑笑对自己说:“他们只用了几个月就把老子的一生走完了。”
  • 女人的自我控诉总是炸弹,炸开的是自己,杀伤的却是敌人。
  • 幼儿教师乐果的歌声当天晚上就和市场经济接轨了。
  • 城市不是别的,就是沿着国家货币往大处走的好感受。
  • 故事没有平面,故事的惟一可能就是它的纵深难度,这是故事的属性
  • 陌生感是幸福感的一个华美侧面,像生活在别处。一个拥挤的、喧闹的、陌生的、安全的别处。
  • 女人一有外遇就会用批判眼光对待生活的。
  • 乐果的明白过程伴随了失落和愤怒的狰狞性心态。
  • 电视机开着,赵忠祥正在语重心长,而倪萍却在热泪盈眶。
  • 它们都是现世静物,等待生活,或等待尘封。家里很安静,近乎阒寂,这是乱的征候,乱的预备,乱的极致。
  • 孩子的目光一旦晓通事理了,不是令人生畏便是叫人心醉。
  • 苟泉在昨天夜里已经审讯过一百遍了,失眠成了他的法庭,他悲愤激昂地自说自话,自问自答。
  • 土地是他的故乡,他的根系,但城市是土地的梦、土地的灵性、土地的终极与土地的至上。
  • 所有的往事像倾泻在地面的水银,碎碎亮亮散成许多小珠子,没有一颗捡得回来。
  • 苟泉凭白无故地激动了,说:“我送你回去吧,我哪里有一点配得上你?浪费时间做什么?”苟泉给乐果的第一印象没有任何独特之处,但这句大实话却是例外。
  • 聪明人做事不想事,傻瓜想事不做事
  • 他不想让战争开始,战争一旦开始女人会呈现出可怕的战争耐力、才华、创造性,女人会建立最强大的统一战线,会凭空激发起同情心、爱、权力、义务等伟大话题,会让男人自己跳起来确认自己不是东西。
  • 不幸的家庭都会有一个聪明的孩子,聪明的孩子使不幸愈发令人伤心。
  • 城市是一种命运,由诸种毁灭与危险相缀而成,而毁灭与危险都不会让你正面承担,不给你悲剧感、历史感,不涉及呐喊与批判、悲悯与拯救,甜蜜的无聊和机智的滑稽浸淫了你,你蜷曲在马赛克围墙的中间,放一个响屁,倾听屁的回音。屁的回音是城市给予城市人的特别馈赠,华美而又无私。
  • 生活无非就是两种,一种挑得出好来,一种说不出坏来。
  • 所谓艺术,就是男女交欢之前的华美借口和精神准备。结了婚,艺术家就是商务会计。生活一旦出了问题,会计又会成哲学家的。
  • 苟泉低了头,虚心地、幸福地、谨慎地、快乐地、巴结地、警惕地、鞠躬尽瘁地恋爱了。
  • 生活不是活着,不是日子,生活是活着的至善,是日子的至美。
  • 恋爱结束了,生活还原成生活了,还原成活着,还原成日子。这里头没有大思想,没有上下五千年。生活成了绵延不断的、存在的、不可逃脱的、琐碎的细节和习惯。这些细节与习惯你不可忽略,它们等同于生命与生活。它们甚至就是生命和生活的本质或内核。
  • 知识分子确实还是有点酸,一有风吹草动就拿“堕落”这样的恐怖话题吓唬自己。
  • 女人对做皮肉生意的往往半是鄙夷半是暗慕。
  • 故意回避的东西往往是生活的中心。
  • 婚姻从来就不是恋爱的结果,只是后续。它和恋爱是完全异质的东西。恋爱只是当事人双方的事,但婚姻不一样,婚姻和当事人在骨子里反而远了,它只是当事人的容器,是当事人奉献给他人的视觉形态。婚姻保证了当事人在法律上为别人而活,要解除它,对别人就得有所交待。离婚无足轻重,离婚的原因才是别人的生活风景。
  • 这段日子后来过去了,不是日子过去了,是时间把这段日子给过掉了。
  • 至于孩子,乡下人说得很具体了,“愁养不愁长”。只要有了,你不用愁,他会长的。他真的长疯了你拿秤砣都压不住。
  • 旧文化在夜深人静之际还真的安慰他这个城市人了。
  • 丢脸面的事从来就这样,只要没人知道,丢了可以再拣回来,重新贴到脸上去的。
  • 开门,乐果对自己说:“哪里都不许去,只准到大街上看看。就看看。”

楚水

  • 春天没有任何迹象。春光在旷野中晴朗地明媚。植物大块大块地红,大片大片地绿。复苏的气息生动活泼,随风的足迹畅然游荡。大地蠢蠢欲动。
  • 毁灭向来是预言的最后一个章节,谁也料不到毁灭来得比预言更加迅疾。
  • 人类的每一次灾难都以动物世界的纷繁喧闹作为收场。
  • 老地主把钱藏在哪里与历史把真理藏在哪里一样,让后人难以寻觅。
  • 子辈的想象力永远碰摸不到父辈们遥远的隐私。
  • 天灾没有波及县城。城市的地址都是历史选择的,易于避灾
  • 历史本身必须是谜,这是人类心智的极端需要。史书不过是部分人对历史枝节的自作多情罢了。
  • 悲剧的诞生,开始得极为平常,甚至带上了偶然性质。悲剧的意义就是由一个偶然走向无可更改的毁灭性必然。
  • 语言是灵魂的一道文化屏障或心理门槛,母语一旦被外人掌握,将会产生被穿透的惶恐感。
  • “你不会不知道。冯先生,灾难来了,你们的政府在征兵,而你让无家可归的女人做婊子。支那人,这就是你们的酒与茶。”
  • 中国的文化很伟大,文人却无耻。真正的中国文化生存在我们日本,留在中国的做了一群婊子。
  • 就那么回事,这五个优秀的非形象的汉字支撑了大开大合的支那构架,使宏伟的汉语理想臻于平静如水的符号止境。汉语的最终辉煌一定停止在这五座无色无嗅的抽象神塔中,供所有汉语的子民无声膜拜。就那么回事。
  • 在中国做一棵树或一株草也是一件很累的事,这些植物婊子成了所有文化人的精神玩偶,它们不得不叉开枝丫接受一切强制。在一种麻木的、毫无激情的交媾中为文化人释怀孤独和不遇。毛笔就那样奸污汉语历史。
  • 战争时代的白手套有一种企待鲜血去喷涌、去污染的渴望,透出严厉的恐怖。
  • 伟人总是创造伟业,不幸的是历史时常由卑微的细节而构成。
  • 生死关头聪明人的最先表现是手软。聪明人最先看到利益,利益使聪明人表露出可怜。

好的故事

  • 故事的终端一般来说总会出现一些枝杈,植物都是以这种格局生长的,故事就没有理由不这样。
  • 地下工作有一种暗处窥视生活的刺激性,让胆小的胆大,胆大的心细。
  • 人就是这样,有了自己的事业言行上就庄重起来了,自从杨春妹的心里有了鱼,她的脸上就如同溟池的水面,又周密又亮丽了
  • “敌进我退,敌疲我扰,敌困我打,敌退我追”。
  • 教政治的就是比教数学的更会玩数字。
  • 额头上的汗是智力的排泄物,同样也是沉着和镇定的腐烂剂。
  • “人民”是谁?人民就是除去当事人之外的所有的人。
  • 人们用低声、耳语以及投入的激情描述和重复死者的往事,所有的人都是当局者,只有死者自身在冥冥之中悄然旁观。

飞翔像自由落体

  • 离婚是现代人的现代性之一。并不是现代人好离婚,而是现代人好反思,好批判,好否定。
  • 就像放屁,响声才是屁的质地,而臭只是它的附带。
  • 优秀的女人是可怕的,她们都是语言大师,她们的措词从来就不会用错一个字。
  • 离婚的日子里女人渴望成为荡妇 离婚的男人居然想扮演圣徒
  • 人的命运都储存在长相里头
  • 但是酒这东西很怪,喝多了你就会喜欢与你同饮的人。酒肉朋友其实不坏,我发现今生今世我们欠缺的恰恰正是酒肉朋友。
  • 命运往往就是一两句话,在欲言又止的时候欲说还休。这是命运的无奈处,可怕处,也是命运的迷人处。
  • 恋爱不是爱情,失恋才是。
  • 这个傻瓜从牢里出来居然还是傻瓜。她害了这个傻瓜一辈子让她心酸心疼的居然还是这个傻瓜。她为这个傻瓜做好的最坏打算居然又一次伤了这个傻瓜的心。这个世上居然还有比她更傻的傻瓜。
  • 老M仰起头,他发现自己的眼里有朵雪花,散开了六角花瓣,然后,化开了,开始流淌。
  • 她的身体如子夜的苍穹,漆黑、深邃,既像被贮满,又像无一物。
  • 镜子是一个和事佬,他在当事人审视自己的时候总是站到中间来,让双方都不伤和气,让双方都重新回归到自己。
  • 离婚使糟糕的男人扶不起来,却使出色的女人格外放得下。
  • 我愿意永远就这么离下去,蜡烛永远不灭,玻璃窗外永远是动人的夜色,而我们永远这样说话,直到我的血液如酒一样透明,心跳如干杯一样悠扬,歌声如沉默一样温柔成昏厥。
  • 。今夜的爱与今夜的婚姻只有蜡烛三分之一的长度。我的蜡烛。我的固态之泪,在电的时代你将永远不再流淌。
  • 好日子就这样,短暂总是他的根本属性。
  • 但是爱和恨一样,都有牙。都喜欢咬住一样东西表达自己的本来面目。
  • 在都市,死亡不再是事情,它只是尸体意义上的统计数据,只是晨报或晚报的新闻语气。

雨天的棉花糖

  • 生命这东西有时真的开不得玩笑。我坚信儿时的某些细节将是未来生命的隐含性征兆。一个人的绰号有时带有极其刻毒的隐喻性质。
  • 在枪声里头生命像夏天里的雪糕,红豆在一个夜间对我说,看不见有人碰你,你自己就会慢慢化掉。
  • 风和太阳都像婚后第十七天的新娘,美丽而又疲惫。
  • 朋友这东西就这样,闹了一大圈,到后来又回到了儿时的一圈中来了。
  • 人生中美好的时光总是由怀旧开始。
  • 红豆那时候一定经历过无限伤痛的单恋,如烈日下的芭蕉吃力地疯狂与妖娆,却从来错过了花季,年复一年地枯萎而不能表达。
  • 第三人称单数是哲学的,正如第二人称单数是抒情的一样。
  • 我的脑袋成了一只馒头,浸在了水里,头皮连同我的思想与感觉一起膨胀开来,浮肿得要离我而去。
  • 他们用生命坦然地一次又一次解释这个词:走向死亡,就像回家一样。
  • 上帝万能,却不宽容,这也许是创世纪的不幸,也是人类沉痛的万苦之源。生命是讨价还价不得的,无法交换与更改。说到底生命绝对不可能顺应某种旨意降临你。生命是你的,但你到底拥有怎样的生命却又由不得你。生命最初的意义或许只是一个极其被动的无奈,一个你无法预约、不可挽留、同时也不能回避与驱走的不期而遇,你只要是你了,你就只能是你,就一辈子被“你”所钳制,所藩篱、所追捕。交换或更改的方式只有一个:死亡。
  • 人类总是与生活中最重要、最本质的东西失之交臂,那些东西又总是展示得那么平淡。
  • 我发现对新婚女子最好是喊她嫂子,“嫂子”会使年轻的女人更像女人,通体发出母性的奶质芬芳。
  • 世界上就只有两种人,一种人看,另一种人被看。看的人永远不会被看,被看的人永远不知道看。
  • 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他灵魂的闭路电视,一和你对视就向你做现场直播,他转播时那些黑白就成了彩色的了,就把这个世界弄得红装素裹了。
  • 红豆颧骨那一把太像他了。如他水中的影子,只是在轻飓乍起之后轻柔地波动了起来。
  • 战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男女做爱,以惊心动魄开始,以身心俱空收场。
  • 不能射击老鼠,也不能射击蟒蛇。千万不要杀生。除了杀人。
  • 汉语习惯于用生理意义上的东西表示肯定或否定。
  • 战争仿佛是少不得的,歌舞升平里总要一些点缀,这也是人类通往神圣的方式与途径。电视里的战争都是具有“美学意义”的,正如大街上肝脑涂地的车祸,总是有人看的,只要死者不是自己,正如一个孩子掉进老虎的笼子在虎齿之间挣扎,也是有人看的,只是千万别是自己的孩子。看完了就有了传说,有了童话,有了神奇,就有了艺术,就有了“美”。
  • 吓人什么,坟是泥土的乳房。我们的家。
  • 我不能不拉,曲子全关在琴里头,我不拉他们就出不来,它们在喊救命。他们在说,红豆,你救救我——你听见没有,妈,你听听,他们在喊你奶奶。
  • 人的灵魂不能被点亮。点亮了就是灾难。人不能自己看自己,看见了便危险万分。
  • 老者的谎言比真理更有力量。
  • 此刻谁在世界上某处走无端端地在世界上走在走向我此刻谁在世界上某处死无端端地在世界上死在望着我——里尔克《严重的时刻》

毕飞宇访谈录

  • 乡村的孩子都是动物,感官特别解放,乡村的孩子一抬头就是天,一低头就是地,不是水泥路,是泥土,目光一拉出去就是地平线,鼻孔里全是风,感官特别地解放,像动物一样,做什么都极其本能。
  • 我对人,或者说对生活,有一个基本认识,那就是生活在那里的人谁也别想过得好。我把这个看法叫做“故乡”。
  • 毕:睁开眼睛,低下头来,从最基本的生活写起。它的依据是我所走过的路。这对作家是个考验,在这块土地上,你的脚到底实实在在地走了几步?什么叫万卷书,万里路?我对自己说,踏实一点,别耍滑头,别懵自己。活到哪儿,你就写到哪儿,认识到哪儿,你就写到哪儿。
  • 第一,尊重想象力,但更尊重观察力。第二,送语言回家。
  • 像《百年孤独》,在我的眼里完全是现实主义的。或者说,现实主义在马尔克斯那里就应该是那种样子
  • 哪里有语言?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单纯的语言、抽象的语言,它是你的洞穿能力。你只要逮住你想说的东西,逮住了,说出来,写下来,就成了语言,你的语言就会像海里的水一样,无风也有三尺浪。
  • 我们要做的事是还原。谁还原得好,谁就是好的小说家。艺术家从来不创作,艺术家都在做着还原的工作。创造是科学家的事。
  • 严格地说,你的作品应该隐含你的文学观。只有无能为力才要额外地拎出来。你不停地写,吸收了,舍弃了,可是总有一些东西你舍弃不掉,那正是你的文学观。当然,理论家的探索是另外一码事,那是前瞻的,虚拟的,提供一种逻辑可能。
  • 姜:这是一种与后现代截然不同的东西了。在解构主义那里,是要消解深度的。而在你这里却在增加着厚度。譬如《白夜》。 毕:我不懂后现代主义,但是我相信我的生活。
  • 现在读得最多的是一些学者的文章,像何清涟、秦晖、朱学勤、王彬彬他们。
  • 为了忘却的纪念,这样的话只有鲁迅才说得出。真的是这样,我们谁都想忘掉一些东西,就是忘不掉。你刚才引用萨特的话,写作就是和遗忘做斗争。我看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别忘了,二是忘记吧。
  • 人常说,人一思考上帝就会发笑,可是,人不思考上帝一定会冷笑,上帝这个同志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