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
天浴
- 云摸到草尖尖。草结穗了,草浪稠起来,一波拱一波的。
- 她对他讲不是因为特别在意他的看法。相反,是因为他不会有看法。牲口会有什么看法?
- 文秀忽地一下蹲到他面前,大衣下摆被架空,能露不能露的都露出来。似乎在牲口面前,人没什么不能露的,人的廉耻是多余。
扮演者
- 被窝团得有姿有态,像人;他俩没了精神,窝在那儿像被子。
- 一脸细皱纹鱼一样游动。
- 闪了脊梁。钱克二十九岁,早年学舞蹈没能兼顾学文化,因此他出落成一个不完全的文盲。他的文盲素质使他沉静,不爱加入是非,不争夺角色,有种原始的高贵。他甚至是有诗意的:对某件东西空瞪一会儿眼,再沉醉至极、心乱至极地叹口
- 大纲封面上印着毛泽东的狂草《娄山关》,这一段词钱克一个字也看不懂。
- 女朋友也把他前额的头发捋干净,庄严地瞪着他,就像前些年的人瞪着那些巨大的石膏像、铜像、大理石像。
- 头发吹成对称的十二朵大波,自两个太阳穴一朵朵排下去。
- 她对人们很有故事地笑一下
- 他使劲感觉小蓉的轻盈和她细长的一双腿。他心里充满一个字也没有的诗。
- 小蓉每天从她手掌大的笔记簿上撕一张纸,方方正正写一首诗给他。诗有关痛苦、海、爱情和死,这四样东西没有一样是她见过的,而十四岁的她只对没见过的东西着迷。小蓉坐在最远的一排座位上,安静地为他发疯。
- 沈编导急了,嗓音成了碎瓷片
- “别打了!别打了……”沈编导嗓音越来越碎,已成了瓦砾渣子。她根本走不进那团灰光里去。
- 伟大的人性是与人本性中的低级趣味相悖的。
审丑
- 高一层的审美,恰是审丑。
- 有回耙出一串风干板栗,总是生霉生虫不值当挑拣,被谁家丢弃的。他用残残破破的一嘴牙将栗壳嗑开,嗑开十来只,大约会得一只好的。他将好的聚在肮脏的手心,看小臭儿从他手心一颗颗拈了填进嘴里。他目光随小臭儿的手举起落下,下巴颏松弛地坠挂着。似乎有种苦痛在这怜爱里,似乎怜爱到了这种程度便是苦痛了。
- 全世界的掏垃圾老爷子似乎都长得一个模式:皱纹纠缠的脸,眼睑红艳艳的,溃烂期沙眼使它们睫毛全无。
- 老头站着,半躬背,稍屈膝盖。其实所有穷到老、劳碌到老的人都有这副身姿,但谁也不会像他这样恒固地把持了它,符号化了它。
- 巧巧那时还是甜甜的巧巧,绝不是几年后凶神恶煞的妻子、孩子妈、管家婆。巧巧是巧巧,绝不是后来这个上床碰碰她,她就会叫“你少糟蹋我”的悍女人。
- 想想罗丹的老妓女,往往,高一层的审美,恰是审丑。
- 高一层审美?无定龇牙咧嘴对这全新的概念笑了。那是丑,是彻头彻尾的丑,是宿命的丑。那丑丑得多么悲惨,因为它绝对没任何转机和选择地丑着。它只得那样丑着,否则就什么都不存在了。丑是唯一证实他存在的质地。
倒淌河
- 这样一个人在河岸上走。这是一条自东向西倒淌的河。草地上东一片西一片长着黄色癣斑,使人看上去怪不舒服。
- 人在决定把自己结果掉的同时,又会千方百计为自己找活下来的借口。
- 她,我是需要。哪个男人不知道什么叫“需要”?女人也会“需要”。“需要”谁都懂,都明白,可谁都没认识过它。“需要”就是根本,就是生,是死的对立。硬把“需要”说成爱情,那是你们的事。
- 河宽极了,一起一伏,呼吸得十分均匀。天被它映得特别蓝。它被天染得格外蓝。我不知道这魔一般的蓝色最先属于谁。刚才的球电、冰雹、雨全没惊扰它吗?这大度量、好脾气、傻呵呵的河哎。
- 软绵绵的目光在我丑怪的脸上摸来拂去,弄得我怪舒服。
- 他是他父亲的后盾,是他的靠山。他正在发育,飞快地成长,刹那间就会像堵墙一样挡住她的视线。他将把这门堵得严严实实,截止了她要跨进来的企图和可怜巴巴的顾盼。
- 劳教营长长阴湿的巷道,又将我娩出,使我脱胎换骨重又来到这个世道上造孽了。
- 等他死后,她才发现他并不可怕,十分慈祥。眼边深沟似的皱纹里渗满了泪。
- 看看她这脸蛋是怎么了?像瓦壶里结的斑驳的茶垢。
- 船在河里一高一低,有时转个圈。河底潮汐把浪花从深处采来,白花花地举在船的前面。
- 想象一下吧,整个历史就是这条河,它在某个地方不为人知地来了个彻底的转折,好比一条绳带的一头向另一头对折过去,于是现代与原始便相逢了。将看见的,便是化石和累累白骨的复活。
- 是她喂肥了他,使他有一身猛劲,用来摧残她。
- 扳变了形。 她呆了一会儿,便像小狗那样左右扭动着脑袋,嘴里尖声尖气地发出“哼哼呀呀”的声音,又撒娇又耍赖。她觉得他这种虐待挺舒服,等于
- 她呆了一会儿,便像小狗那样左右扭动着脑袋,嘴里尖声尖气地发出“哼哼呀呀”的声音,又撒娇又耍赖。她觉得他这种虐待挺舒服,等于爱抚。
- 哦,真值得为之一死。她要他发誓赌咒。其实她已经相信他了:他干得出来,什么都不在他话下。正因为相信,她便害怕,怕这个人,对他具有的智能和力量产生出不可名状的一种恐惧和担忧。
- 阿尕,你瞧,我这样,还不行吗?把手放在胸脯偏左一点,那个蹦个没完的活物上,回答你,我的话全是真的。我决心要给你造个太阳。
- 找刺激想冒险是青春期一种必然心理状态,就好比情欲。冒险也是发泄情欲的一种方式,是一种雄性的方式。我坦率告诉你们吧,情欲是黑暗一团,你不知道自己在里面怎样碰撞、跌打、发脾气,总之想找个缺口,冲出来就完事。冒险就是一个缺口。在激情没找到正常渠道发泄之前,冒险就是一个精壮男子最理想的发情渠道。
- 我最爱的人,假如你是树, 我就是你身上的叶子, 你死了,我就落了。
- 她脸盘大了,穿件皮袍,挺臃肿,但不那么小不点儿了。我觉得她变了个人,怎么说呢,有点像回事了。当然,依旧不漂亮,只是捂了一冬,捂白了,嘴唇特鲜艳。我见到她,头一回感到莫名其妙的快活。
- 不知怎么,那脚后跟使我浑身一阵燥热。我想,坏事了。
- 是的,我这几天的确在等她。她不来,我就像条疯狗,在这洞穴里转来转去。谁都知道,这不仅仅是感情,没那么纯。男人,到了岁数,就这么个德行。我对阿尕,从这儿开始,感情里就掺进了一点脏念头。我在她臃肿的大袍子上找,终于找到那下面我想当然的一些轮廓。
- 这么看我比较无耻。那其实是整整一冬的寂寞和压抑,使我一刹那间热情激荡,想在处女的雪地上践踏出第一行脚印。
- 要说完全是情欲所骗,我不同意。因为她毕竟可爱。有时去爱一个屁也不懂、傻呵呵的女孩,你会感到轻松,无须卖弄学问,拿出全部优良品质来引她上钩。她已经上了钩,我的傻阿尕。
- 她无邪的内心从此便生出人类一种最卑琐的感情——嫉妒。
- 有时想想,谁又称心过几天呢
- 在我动身进城到发电厂当学徒之前,我向全家揭露了他的勾当。我说,看看他那双手吧,十个指甲全风化剥蚀了。这一点,就能证明我没撒谎。
- 我倒要看看,岁月怎样在这个美妙的容颜上步步紧逼,以致最后收回它曾赋予她的美丽。
- “底罗克”[即死而复生的人]
- 有时我也拿拿架子,表示城里人不是什么东西都吃得惯的。见我这样,她很识相很体谅地笑笑,就走了,把我留在那间冷清的黑屋里,反省文明人的虚伪。
- 嘿嘿打诨的同时,意识到她并非无端在我手掌上画,她反复画的,是古老苯教中象征永恒的“卐”字。
- 我感到痛心。我在辛辛苦苦为她造个太阳,她却赖在一片荒蛮的黑暗中死不出来。
- 阿尕的脸蛋被白色热气蒸腾着,又圆又大,灿若一轮旭日。
- 当然,我根本不在乎她惹人注目,她又不是我的。我就这样一遍遍让自己想开些:她幸亏不是你的。她疯到我面前,我对着她得意忘形的脸轻轻叫了声:“老天爷。”她乖巧地掩上我的房门。
- 天一亮她就急忙赶了几十里,来到供销社,想把昨夜的凶险告诉他。对他说,女人只有一件宝,你不趁早拿走,我可守它不住了。
- 我坐下,心里被一种无耻的快乐塞得满满的。
- 我跟我的羊群走了,因为你家门前没有草了;我跟我的黄狗走了,只怪你的锅里没有肉了。
- 到了天黑,她得负责将他和船拉回来,点上火,烧茶或煮些肉。像她这样用刀把肉薄薄削下来,搓上盐巴,就吃,何夏可不行。不过后来他也行了。
- 她格格笑,头摆一摆,每当说到她不懂的东西,她就这样,像小狗儿撒娇。
- 我猛地趴到地下,像大蜥蜴那样全身贴地,嘴啃着草,手指狠狠抠进泥里。强烈的压抑使我浑身哆嗦,牙关紧咬。我不能,假如我动一动,就毁掉了文明对我的最后一点造就。
- 本来嘛,她施舍,她赏赐,你还不只有磕头捣蒜的份儿。
- 一个人总相信自己没错,也是一种解脱。
- 我和我孤零零的躯壳,在草地上四面八方胡逛。天很黑了,我不知我在哪里。远处隐约有狼在娓娓地唱,在勾引我。我怕吗?来呀,狼,我爱你。
- 他像只瘦猫那样一扑,我躲开了。我让他清清楚楚看着我怎样来处理它:我像“掷铁饼者”那样鼓满肌肉,手臂柔韧地画了一圈。爹看着它落下,悲惨地咆哮着。他老人家从来就没爱过人这种东西。
- 我是这盏灯,只有一个心; 你是那棵桃树,不晓得你有多少颗心。
- 他把她拉近,再把她推开。一次又一次这样干。他们之间隔着什么,她一眼望不穿。但她晓得,她的爱情是跪着的,任他折磨、驱使、奴役,用鞭子抽。他没有一刻不在嫌恶她。嫌恶跟爱搅得一团糟,你只想要其中一部分,不行,你都得拿去。甜的苦的你全得咽下。在接受他爱的同时,就得忍着痛,任他用小刀在心上一点点地割、划。
- 她像捻牛毛绳那样,把面捻成条。那些面条被她越捻越黑,放在锅里一煮,我觉得它们一根根都是什么活东西。
- 黑暗中,我说:“这房子多像个黑笼子。”我还说:“像坟墓。我们就死在这里面,永无出头之日。”她一点也听不出我这话的悲凉,依然格格笑着说
- 阿尕说:“哈?你从哪个狗窝来?长得倒真像个人。”
- 实际上,我是利用了他们的无知和轻信,把他们蒙昧的热忱作为本钱,大手大脚地投入自己破绽百出的设计。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尼巴它落水之前,还朝我无限信赖地笑笑。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是我送他去死。
- 我看见一模一样的人连成一片,面孔表情全部一模一样。连在一起,是一整块黑色,遮天蔽日。天幕上,出现一个巨大的阴影,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到他咄咄逼人地向我压来。
- 你到天边去, 我到海边去, 你变成了鸟, 我变成了鱼。 我们永世不再相遇。
- 告诉你,她现在可不是我的对手,我一甩,她就到五步以外去了。阿尕,这怪谁,你把我养得力大无穷。
- 人所要求的生存条件很可怜,可怜到只需要一个或半个知己,能从那里得到一点点理解就行,这一点点理解就能使他死乞白赖地苟活着。
- “不过,”何夏站起来,“假如你待她不好,动不动用离婚吓她,那你可当心点。”
- 但她爱我,我也刻骨铭心地爱她。我们就像阴间和阳间的一对情侣,无望地彼此忠于。
- 在这个地方你随便碰上个女人,她都可能叫阿尕。
- “女孩?”她眼珠转了转,“我在河边捡到一个死女孩,后来她又活了。” “她就是阿尕!” “胡说,没有阿尕这个人!” 我跨出她家门槛时想,这老婆子是个活妖怪。
- 没有阿尕这个女人,从来没有我所说的那个阿尕。我觉得他们并没有撒谎,他们没有撒谎的恶习。
- 我并不向往都市,但我势必回去。我对这里一片情深,这不意味着它留得住我。
少尉之死
- 有着一颗满是深浅不一发茬的脑瓜,两个酸臭的胳肢窝,一张白脸白得像沤在胶皮雨靴里太久的大足趾。
- 他正被人的视线网住,不得动弹。
- 少尉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被按定在那块红色里。那是一个红的、熟透的结局。
- 少尉猛一怔,似乎下力气辨认出这么个狰狞、险恶的东西竟是自己。他不敢、不愿,也不无委屈地认清,这一切的确不是别人,是无法抵赖的自己。像他的赖不掉的贫穷的家,贫穷的祖祖辈辈,贫穷的生养他的土地。
- 他在王府井、东单、西单大大小小的商店里冲锋、撤退,想买点什么给馍馍。从丝袜到发卡,从裙子到大衣,他都以手指去捏过捻过。但一旦他去捻衣袋里一叠钞票时,他便忽地炸出一身汗。
- 恨自己从未延伸到穷山恶水之外的血缘,恨那个长进她肉里、血里、骨里的穷。
- 现在站在被告席上的少尉想,正是那个穷在一刹那间剥去了他的正派与清白。他从此失去了各种权利,其中包括挣脱那个穷的权利。
- 他们的嘴脸都动得十分激烈,却完全无声无息。而无声息正是那一刻钻心的凄厉。
- 女人的一脸绝望占满二十四英寸的画面。她大张的嘴使他似乎看见了它的深处,那暗红的深渊。
- 就在叮叮的铁掌踱上门阶时,少尉以军校优等生的一个侧跃,闪到了门后,又以训练有素的军事指挥员的判断力,确定了出去的方向和方式。
- 她看着他,却又没看着他,是在看他拖在身后的债务、贫穷、一个永远需要去饲喂的家。他把自己榨个干,仍是不济事的。
- 这语言呼应着自己,重叠着自己,像梦中一个不间断的、回声四起的呼唤,直唤到他醒。
- 他没料到这痛苦和恐怖竟如此地大。他也没料到自己会对充满饥馑、穷困的这段生命如此贪恋。他更没料到他对自己生命的难舍程度竟超过了对于馍馍。
- 我的生命停止后它还将走动十余小时才会停。它还会被发动,被校准一切误差,再次循环。它的一个轮回是多么轻易,不像人。
- 序,对一个已进入死、已部分地死去的东西,女性往往是半恐惧半恶心的。警卫就这样担着心把女子
- 法律,有时也像罪恶一样残酷。
- 少尉看见了自己的死,就像看天、地、星和月,他自己血光四溅的死原来是可以被他自己看见的。
- 女作家平平淡淡一摊手:“有什么可写呢?写出来无非是个顶通俗、顶简单的故事,连点惊险曲折都没有。”
老囚
- 这是她坚持我陪她来的原因:我叫一声“姥爷”便省了她叫“爸”了。姥爷哭了一下,妈也哭了一下,这场合不哭多不近情理。
- 在他黑白混淆的眼睛里,我不是个外孙女而是个狡狯却还有点人情味的劳改队干部。
- 我们家四个人都肯定那就是监狱的气味,长到灵肉里去了,清除不了的。
- “我说:‘我下次再来吧。今晚不打搅你爸了。’话讲出口我才想到,没下次了,电影再演最后一晚上,就收场了。我还到哪里见我女儿去?
- “我想了两小时,午饭后我把罗桥找来。十六岁的一个男孩子,都说他脑筋不太当家。他十五岁把他妈给打死了,判了死刑,要等他满十八岁才能枪毙。他谁都不怕,常常说他十八岁前再杀多少人都得等他满十八岁才能跟他结账。
- 他长而狠地吸一口烟。姥爷吸烟总是很馋的样子
- 我反正就是想看看我女儿,我就一个女儿。真给他们毙掉我也就不必想女儿想这么苦了。
- 手指头夹着一股蓝烟——烟屁股总短得看不见。他在监狱里成就的吸烟本领可以把一根烟吸到彻头彻尾的灰飞烟灭。
- 这是我们家一个正常现象,谁都差不动的时候,姥爷总可以差。
- 这镇上的人许多是明着帮政府,暗着帮劳改犯。
- 风硬起来,我汗湿的棉袄结冰了,跟个铁皮筒一样箍在身上。
- 我一脑子就是你妈跳橡皮筋的样子,我不甘心呐。我要知道她长大时什么样。王管教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见了她,我这个生身父亲就没有见她的权利?
- 我一声不吭,呼吸也压得很紧,生怕惊动姥爷故事中那个哨兵。
- 那个男孩子在下面扯我裤腿,捶我脚指头脚脖子,我也顾不上理他,已经一脸都是眼泪了。我呜呜地哭啊,泪水把眼弄得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就用两个手满脸地揩眼泪。十几年没见过的女儿。”
- 从我身边走的人都像看耍把戏一样看我,看这个老头穿一身囚犯的老粗布号衣,跟猴子似的爬那么高,爬那么高去呜呜地号。
- 清场子的人扫得我一身灰尘,香烟头、瓜子壳都要把我埋了。我想爬也爬不起来,浑身肉疼,像皮给人剥了,一动就冷飕飕地疼。那个痛让我忘了跌碎几颗牙。
- 那风是满头满脸地砍,满嘴地钻——没牙了嘛。
- 连姥爷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么个疏远政治的人怎么会成个如此重要的政治犯,值得枪毙,值得关押三十年,值得特赦,总之,值得许许多多的人为他麻烦。
- 让老人到死时仍保持这误会,让他认为他曾为女儿做过一个壮举。“其实那部电影上是不是你,他看见的是不是你,都无所谓!”我说。
- 姥爷去看电影中扮演次要角色的妈妈,因为妈在银幕上是和悦的,是真实的,姥爷能从银幕上的妈的笑容里,看见八九岁的她——他最后锁进眼帘和心扉的女儿形象。
爱犬颗韧
- 那时颗韧刚断奶,学会了抖毛,四只脚行走也秩序起来。
- 它只看到我们的手掐住它兄姊的头,一拧。然后它看见它狗家族的所有成员都在树上吊得细长,还看我们从那些狗的形骸中取出粉红色的小肉体,同时听见这些兵发出人类的狂吠:“小周个龟儿,剥狗皮比脱袜子还快当!”
- 它看我们庞大如山,渐渐遮没了它头顶一小片天。在这时,它的脸复杂起来,像人了。
- 它腼腆地伸舌头在那只放生的手上舔一下,明白这样做是被允许的,它才热情殷切地舔起来,舔得那手不舍得也不忍心抽回来了。
- 颗韧。”都同意。那是藏民叫“爷儿们”的意思。
- 进藏让脱水菜、罐头肉伤透胃口的我们,一听有活肉吃,都青面獠牙地笑了。
- 灰的山雾中,它眼由黑变绿,再变红。
- 颗韧的头给捺进帽子里。捺它的那只手很快湿了,才晓得狗也有泪。
- 颗韧同时也明白我们这群叫作兵的恶棍是疼爱它的,尽管这爱并不温存。这爱往往是随着粗鲁加剧的。
- 那夜,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十度,早起见雪地上满是颗韧的梅花瓣足迹:它一夜都在跑着取暖,或是找地方避风。
- 再一眨眼,它已进了车厢,身手完全军事化,并也和我们一样有一副军事化的表情,那就是缄默和阴沉。
- 眼球跟嵌在初烂的牛头上一样灰白灰白。
- 他将他那把冲锋枪立在雪里,人撑在枪把上,俨然一个骁勇的老兵痞。
- 都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开火。
- 车却怎么也发不动。踩一脚油门,它轰一下,可轰得越来越短,越没底气,最后成了“呃呃呃”的干咳。
- 偷偷哭的女兵越来越多,捂住脸上的双层口罩吸饱眼泪,马上冻得铁一样梆硬。
- 颗韧得忘掉许许多多我们的劣迹才能这样拿出命来跑。它得忘掉我们把它的兄姊投进嘟嘟响的锅里,忘掉它母亲被压成扁薄一片的身体,以及从那身体两端颤颤翘起的头和尾——那样惨烈的永别姿势。它必须忘了我们中的谁没轻没重地扯它的耳朵,揪它的尾巴,逼它去嗅一只巨大的半死老鼠。
- 来了一车猪啊,又要弄吃的啊!”
- 她在颗韧的前爪上找了个地方,只见她嘴唇一下没了。针戳进去,颗韧仍是不动。我们没一个人说话,眨眼都怕惊动赵蓓。 “好了。”赵蓓说,嘴唇被放出来。
- 之所以多余,是因为我们是作为士兵活着,而不是作为人活着;我们相互间不能亲密,只得拿它亲密,这亲密到它身上往往已过火,已变态,成了暴虐。它从此理解了这暴虐中的温柔。
- 颗韧绕着瘦狗越走越快,脚还不断打跌。我们不知道那是狗捶胸顿足的样子,那是颗韧痛苦、绝望得要疯的样子。
- 头在两肩之间游来游去。突然他头不游了,他正对面走来了赵蓓。赵蓓也在这一瞬矫正了罗圈腿。小周看她一眼,她看小周一眼。两人擦肩而过,小周再看她一眼,她又还小周一眼。
- 颗韧见歪歪扭扭跑来的马背上,小周忽高忽低,脸容给颠得散一会儿、聚一会儿
- 它发狂地对马叫着。它的声音突然变了,不再像犬吠,而像是轰轰的雷。
- 颗韧看着她泪汪汪的眼,不动。任她踢打,它不动。它让她明白:它是条狗,狗是喊不来谁的。
- 同时把又憨又大的颗韧瞪着,仿佛想看透它那狗的容貌下是否藏着另一种灵气,那洞悉人的秘密的灵气。
- 只有让他俩把事做到这一步,我们才会像一群观看杀鸡的猴子,被吓破胆,从此安生。我们需要找出一对同伴来做刀下的鸡。我们需要被好好吓一吓,让青春在萌芽时死去。
- 我们真正想说的是:揍死颗韧,我们那些秘密就从此被封存了。颗韧是那些秘密的唯一见证。我们拳脚齐下,揍得这么狠是为了灭口。而颗韧仍是一脸懵懂。它不知道它叛卖了我们,它好心好意地撮合我们中的一双一对,结果是毁了我们由偷鸡摸狗得来的那点可怜的幸福。
- 我们都停下了化妆,瞪着毕业生们你一下我一下地抚摸颗韧。我们从不这样狎昵地摸它。
- 刚才我看见它在厨房后头啃花生壳子!
- 这样,颗韧和我们更彻底谅解了。我们的日子里没有了恋爱,没有了青春,不能再没有颗韧。
- 一个清晨我们见颗韧胸脯血淋淋地端坐在墙下,守着一碗咸鸭蛋,嘴里是大半截裤腿。
- 夏天,我们院外新盖的小楼变成了幼儿园。常见巨大的司令员专车停在门口,从里面出来个黄毛丫头,瘦得像蚂蚱,五六岁了还给人抱进抱出,那是司令员的孙女,腮帮子上永远凸个球,不是糖果就是话梅,再不就是打蛔虫的甜药丸子。所有老师都撅着屁股跟在她后面,捏着喉咙叫她“蕉蕉”(抑或娇娇)
- 蕉蕉朝我们这边走来,一边从嘴里抠出那嚼成了粪状的巧克力,极不堪入目地托在小手心里,朝颗韧递过来。
- 蕉蕉大叫一声:“爷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的哭喊把一条街的居民都惊坏了。
- 他站在我们队伍前面,眉毛是唯一动的地方。那眉毛威严果敢,像两支黑白狼毫混制的大毛笔。
- 临走,他恳切由衷地叹口气,说:“像什么话?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是工农子弟兵!搞出什么名堂来了?斗鸡走狗,这不成了旧中国的军阀了?兵痞了?……幸亏咬的是我的孩子,要是咬了老百姓,普通人家的孩子,怎么向人民交代?嗯?”
- 中午时分,司令员将派半个警卫班来逮捕颗韧,然后带它到郊区靶场去执行枪决。
- 左边有个大沙坑,供我们练跳板的,此时颗韧正在那儿戏沙,戏得一头一身,又不时兴高采烈地跳出来,将沙抖掉。这是它来内地的第一个夏天,架不住炎热,便常常拱进沙的深处,贪点阴凉。它渐渐留心到我们都在看它,也觉出我们目光所含的水分,它动作慢下来,最后停了,与我们面面相觑。
- 它并不认识小周手上的狗笼头,但它毫无抗拒地任小周摆布,半是习惯,半是信赖。就像我们戴上军帽穿上军服的那一刻,充满信赖地向冯队长交付出自由与独立。
- 他正要耍威风,但及时收住了:他突然见这群十六七岁的兵不是素来的我们,每人眼里都有沉默的疯狂,跟此刻的颗韧一模一样。
- 小周知道他撒谎。我们都知道他撒谎。颗韧和赵蓓从来不肯到我们军营的梦里来。不过我们还是认真地听他讲完了这个有头有尾、过分完整的梦。
记
- 它不能控裁它的生死,我们也不能控裁我们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