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

严歌苓

少女小渔

  • 人说小渔笑得特别好,就因为笑得毫无想法。
  • 把她贴近她就近,把她推远她就远,笑得都一样。
  • 不懂的东西是不过心的,仅在唇舌上过过,良知卧得远远,一点没被惊动。
  • 她想哭,但见他伏在她肩上,不自持地饮泣,她觉得他伤痛得更狠更深,把哭的机会给他吧。不然两人都哭,谁来哄呢。
  • 她不懂他们打闹的主题。为钱?为房子漏?为厨房里蟑螂造反?为下水道反刍?为两人都无正路谋生,都逼对方出去奔伙食费?
  • 本来这事就够不三不四了,她再问,再弄准确些,只能使大家都窘死。
  • 他们每一天都过得像末日,却在琴和歌里多情。他俩多该结婚啊,因为除了他们彼此欣赏,世界就当没他们一样。他俩该生活在一起,谁也不嫌谁,即使自相残杀,也可以互舔伤口。
  • 她温习刚才的场面与细节,老头像变了个人,没了她所熟悉的那点淡淡的无耻。尽管他还赤膊,龌龊邋遢,但气质里的龌龊邋遢却不见了。
  • 老头那渗透贫穷的骨肉中不存在这种慷慨。
  • “他对我像畜生对畜生,他对你像人对人!”
  • 跟他在一块,你不觉得自己是个母畜生。怪吧,跟人在一块,畜生就变得像人了;和畜生在一块,人就变成了畜生。”
  • 忙乱中的老头帽子跌到了地上。去拾帽子,琴盒的按钮开了,琴又摔出来。他捡了琴,捧婴儿一样看它伤了哪儿。一股乱风从琴盒里卷了老头的钞票就跑,老头这才把心神从琴上收回,去撵钞票回来。
  • 她希望任何东西经过她手能变得好些,世上没有理应被糟蹋掉的东西,包括这个糟蹋了自己大半生的老头。
  • 好像他是这一年唯一的牺牲。好像这种勾当单单苦了他。好像所有的割让都是他做的。
  • 老头不知从哪里摸出张纸片,是张火车月票。他示意小渔收下它。当她接过它时,他脸上出现一种认错后的轻松。
  • “要是……”老头看着她,满嘴都是话,却不说了。他眼睛大起来,仿佛被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吓住了。她没问——“要是”是问不尽的。要是你再多住几天就好了。要是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要是我幸运地有个葬礼,你来参加吗?要是将来你看到任何一个孤零零的老人,你会由他想到我吗? 小渔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是”。 老头向里一偏头,蓄满在他深凹的眼眶里的泪终于流出来。

红罗裙

  • 有张粉白脸,腰身曲线工整得像把大提琴。
  • 周先生不言语,动作斯文地将耳朵里的助听器拔下来。周先生对他要听和不要听的话是可以选择的。
  • 健将父亲的死是海云黑洞洞的心底的一个期盼。那期盼从未浮上来,浮到她能认清它的层面。
  • 但她常常想出国,出了国健将的没出息、不学无术就会不那么显眼——海云觉得,健将是让亲戚们的孩子给比得没出息了,只要他一出国,将来回来,那就是另一番高低。
  • 那尖锐的色彩凿子一般将她三十七岁的表层凿了个缺口,青春哗然涌出。
  • 卡罗盯着前方,朝着海云的半张脸带一点微笑,是出于礼貌。海云觉得他的另外半张脸一定是不笑的,因为不必浪费礼貌。
  • 不同的是卡罗对这份没出息是认清的,健将却毫无认识,因此卡罗的没出息表现出来便是一种脱俗,一种迷人的颓唐情调。
  • 他俩并不在看电视,只是借电视来营造一个只属于他俩的氛围,以这氛围在这家中做一种微妙的划分。
  • 健将熟练地替母亲系上带子,又伸手到裙子里面,去抻平贴身的衬裙,他这套动作十分麻利灵巧,一看便知是常常做,彻底懂得了女性着衣要领和窍门。
  • 海云往往留下一两件最贵的衣裳到生气的时候买,不然怄起气来就没得可买来消气了。也只有生气,她才买得下手,才有那股劲头和气魄。
  • 卡罗马上收回伸进她眼里的目光。
  •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卡罗这样往她眼里死找她。
  • 海云一动不动,但浑身都是邀请。
  • 她知道他不会回来,外面多大、多好。健将也不会回来,从这里出去,谁还回来。她有足够的美丽衣裳,将为卡罗和健将美丽地活在这里,哪怕他们在千里万里之外,哪怕他们永远不归。

海那边

  • 没人叫他王老板,似乎王老板听上去是人世间顶小一个老板;倒不如王先生,听着有些来历,有些谱。
  • 抬眼看你,像刚解了眼罩从磨上卸下来的驴,还得待一刻才明白东南西北。
  • 因为泡不像有脑筋的人们,这类事做不久就烦,一烦就企图在每个细节上生出花样,渐渐使这桩事远离了它的规范。
  • 如泡这类傻人往往有种不与世道一般见识的超脱表情,这表情往往是快乐的,而泡却不是,泡是个最不快乐的傻人。泡明白自己是傻子,就像狗明白自己是狗。而狗乐意做狗,泡做傻子是不乐意的,不得已的,他只是尽心尽力地做这个傻子;因为他知道除了做傻子,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 因此泡是拿眼睛,其次是拿嘴唇、牙齿来笑。奇怪的是这笑并不难看,因为眼睛笑出来的笑远比皮肉来得深。
  • 泡忙感激地慌忙往嘴里扒饭。本来是他名分下的饭,给弄成了王先生格外的赏赐。
  • 张着的嘴里翻动着白的饭、绿的菜、红的肉,搅拌得不分彼此,很不受看。
  • 这笑或许是泡唯一没被痴傻污染掉的那部分灵魂。
  • 李迈克心想,我回不去大陆的,或许永远回不去。因此泡可以永生永世地等,永生永世地有份巴望。
  • 相片很软很软,早失却它原先冷硬光亮的质地,被泡强大的体魄孵成了一块肌肤。
  • 依稀而遥远的妻子早已变得犹如希望本身那样依稀而遥远,而相片是他捉住这希望的唯一凭据。

抢劫犯查理和我

  • 我突然不知该往哪儿走。城市一半被白天带走,一半让夜晚窝藏着。我呢,在两个一半的中间。不再是惯常多风的芝加哥,风没了,空气中有种不幸。
  • 他们看出我观光一样四面八方旋转的颈子其实正如一只嗅别方向的狗,在找路。
  • 他不是白的,也不是黑的,就像白天与黑夜中这个晦暗的间歇。
  • 三封是拜伦的,他从来把情话、正事、聊天分开写。就像他的档案柜,里面的层层次次就是他一生的表表里里。
  • 声音非常好,柔得有点诗意。又那么轻和怯,对楼梯上黑色的宁静毫无杀伤力。
  • 他的声音真是好啊,按摩着人的神经。
  • 我狂抖着坐倒在楼梯上,愤慨,还有点感伤。他多情成那样,仅仅为一个钱包;他把整整一个晚上弄得迷人和失态,仅仅为一个钱包。
  • 愤慨没了,感伤却还在。那个少年的优美,他的形体和声音,他操纵整个事端所带有的一种情调,使这事不一般化。对我来说,什么都行,就别一般化。
  • 用语言形容感觉,像用笊篱舀汤,多半都是要漏掉。
  • 我的眼却像上了子弹的枪一样指住他。他也像进入了枪的瞄准距离的任何猎物,一动不动。
  • 我知道挣脱他并不难,但能否挣脱自己对他不可理喻的恋想,我无把握。我对自己变得如此无把握;对自己会在这样的偷欢中沦落到哪一步,我全无把握。令我绝望的是,我是这样容易被勾引;我天性中,有这样难以救药的缺陷。
  • 地理方向的迷失只是最表面的一个症状,还有种种的迷失,在爱与憎,是与非,以至黑与白之间。
  • 在艺术中,李梅的角色很像拜伦在我的生活中。他们衬出我总是欠那么点正确。
  • 我以为我忘了他了,原来什么都鲜淋淋地在那儿。
  • 我从来没注意到太极是这么回事:一个动作中藏着另一个动作;在做头一个动作时已把下一个动作的可能性蕴含进去;每个动作都互为因果。却只有自然,没有必然。永远有余地,永远有后路,永远地往复。我几乎要窒息在这种轮回中了。
  • 我忽然想到,这是一副入瘾的人的神情,那瘾已带着他所有知觉私奔了。他嘴唇触上来时,我感觉我也染上了他的瘾,享受到了那中间无耻的妙处。他将我越抱越紧,就像头次那样,要扼死我。
  • 我抠得他疼了,突然抬起大眼睛看我,像那种最温存的猫遭了莫名其妙一掴子揍,拿眼睛告诉你它的痛楚。
  • 他却一下抱住我,就像没有看见我惊慌而愤怒的眼神,或从那里面恰看到趋迎;看到我铤而走险的勇敢和堕落到底的甘愿。由于动作和情绪的激烈,他一缕细致的黑发游散到额前,使他优美的少年形象中带出一种成熟和放浪的气质。一切都恰恰是我要的,一切都在诱发我天性中所有的危险潜伏。
  • 他说圆是迷失和发现。圆是不灭。圆是无限的可能性。圆什么也不是。
  • 他撒谎。他不仅抢劫、偷窃,还撒谎。除了有个好的仪表,他什么也不好。快离开他,我对自己说。
  • 也好,也好。等我挺过这不黑不白的一带,我将有个彻底的回归。去和拜伦,和绝大多数人坚定地站在马路此岸,等绿灯,等正常的伦理给我们行与止的许可。
  • 他天使般的脸永诀地笑了一下。
  • 我一下理清那乱作一团的情绪,它是被我忽略掉的思念。它是乱的,却从未断过。
  • 他说他恨这个没有动作的生活。没有动作,没有愤怒,日子里的无数可能性都在慢慢死去。生命该有动作,动作是生活的证明,他又说。

风筝歌

  • 街上的人都看这只风筝带着小调儿一蹿一跌地不断飞得高远,然后想起手上还忙着的事情,便一醒,接着忙去了。
  • 海伦淡灰、近乎银色的眼睛迟缓地推出一个对陌生人的警觉微笑,这微笑是因为流浪汉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 她也和一切女孩一样,在陌生人面前总有些失态的活跃,
  • 她看见流浪汉耳朵里有一层很显眼的灰垢,浓厚的头发里残存着海风,眼珠里闪动着走夜路的光亮。
  • 这几条街上,任何时候出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都会在空气中布散一股不安。
  • 梅老板那点欠缺精确的考古知识只需一点一滴,就能让肯特变成深奥神秘的长篇故事。
  • 在一边看稀罕的北斗,用右手上余出的那根手指挖鼻孔,听了梅老板这话,手指忘在鼻孔里。
  • 梅老板对英英突然流露的陌生艳丽感到恐惧。英英的美从来不含有这种锋利。
  • 军旅和流浪给了他一种生动,一种恰到好处的龌龊的俏皮
  • 灰尘在一束孤零零的灯光中狂舞
  • 这场重大挫伤被肯特不露痕迹地接受下来,梅老板感到可怕的正在于此:什么样的巨大图谋才能使一个男人甘拜如此下风。
  • 三十多岁的肯特是一股辛辣突然进入了女孩纯甜的生活。
  • 英英和他隔着一场忙碌长长地对视,目光与目光渐渐锁在了一起。
  • 梅老板把所有消遣性的体力支出都看作西方式无聊。
  • 这个瘦小的中国男子一贯的温良、谦让,是把专横积攒到这类时刻阔绰地运用。
  • 在这女孩心目里,喜欢和拥有总有必然联系的。英英从来没见过肯特有那么忧伤动心的微笑。她不知那微笑替代了一句话:我对任何东西都不想永久占有。
  • 这时一阵叮咚作响的音乐细小如童话般飘来。她叼着烟抬起头,看见一只风筝在海天之间。那是一只大雁形的风筝,女郎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失眠人的艳遇

  • 直到一夜,我略微偏脸,看见一大摊黑色在白床单上。我不认识我的头发,但我认识我的失眠。就是这个情形,我的无数辗转惊扰了它们,它们逐渐爬上我的肩我的脖子,它们开始勒我。
  • 我们是这样地紧密相处,却又彼此孤独得要死。
  • 一个物体一种感觉的存在不会绝对孤立,说不定哪儿就暗暗有个对称。一个长明的窗对称另一个长明的窗,一个无眠的夜对称另一个无眠的夜。
  • 我不想和人再讲起它。好比我从不把我最爱的书借给人,人若不懂,书就糟蹋了。我受不了人不懂它。
  • 谁也不明白每个人怎么就变得孤寡了,不易取悦了,尽管一有人主张聚会,仍是翻天覆地的闹。
  • 或许天赋是必须死的东西,它的死换来了多种多样的生。
  • 我更多地想象:他是个像我一样的著书者;那种对自己潜力、才华期望过高,夜夜熬自己、榨自己,想最终从自己清苦潦倒的生命中榨出伟大声名的一类人,他们在每个世纪、每个时代、每个国度都占据一个彻夜长明的窗。
  • 失眠是因为人相互间的疏远、亲近的淡化、孤独感无法得到排遣……”
  • 有时的孤独真那么厚、那么稠。
  • 他摇摇头,意思是,我理解你的胡闹。在美国,生活之所以便当,是因为每件东西都有自己的公式。他在发现我这个人的公式,企图拿公式演算我的心理:茫然=迷惘—理性低潮—精神无定性—某种癫狂。
  • 睡眠,在夜里是个岛,人得渡到那儿去寻求安全。渡不过去的,譬如我,就在夜里成了所有人的异类。你们自然全渡过去了,在那里相会盟结,白天的戒备和敌意在那里全都得到了协调统一,单单撇下我,落伍失群,孤独得这样彻底!
  • 父母已习惯不给我写信,或说,已习惯不常收到我的信了。正如他们从我的愉快中读出不愉快,我也能从他们的健康中读出病痛。
  • 可他连伴儿也不是,他不能把无眠的长夜分走一半。
  • 当夜,我不再有打不打电话的痛苦踌躇,我躺在床上,将自己身体装殓进丝质睡裙,心里一遍遍默习工友形容他的模样,我熄了灯的独房公寓里是浑浊的黑暗。

吴川是个黄女孩

  • 她落下的东西很多:金项链、旧皮鞋、一大堆丝绸缝的旧内裤、我。于是,我知道我和旧内裤一样不值得她带走。旧内裤和我都是她另一段私生活的证据。
  • 没有关系,我习惯什么都对我关上门。
  • 机器响了,吸噬着我的五张支票。然后是那条黑暗幽长的秘密途径,它们得摸着黑走完它,走出尽头便洁净如新生。
  • 嘴馋的女人浑身都馋,眼馋,手馋,身子馋。
  • 乞丐们大概因为活得毫无进展,所以生命淤滞成一股腐败气。
  • 她知道我们之间的无望,不过她总得有个人可以为其采采花。尤其是为采花她必须犯法。牺牲意识让茹比感到古典。
  • 他们一面想祸水祸水,一面就蹚了进去,谁也拦不住。
  • 谁也不懂贪嘴是古典的羞耻。
  • 我在外婆严苛的训导下,终于培养出不贪馋的次要美德。所以男人们少了一件讨我好的事可做。
  • 一本正经的人散光了,不三不四的人们把气氛弄得莫测,并有一点浪漫。
  • 冷场总是发生。她不懂冷场在这样的划时代相见中不可以频繁出现,因为哪一个冷场都可能导致终结
  • 这个大都市“非陌生人”是最正常普遍流行的关系,连我和吴川都是这种关系,大家余地留得大着呢,缺了谁也不会受不了。
  • “她很滥情。反正她有的是感情。她不相信有人会不要她的感情。”
  • 他说黎若纳抛弃一个孩子一次够了,不必再来第二次、第三次。五个星期五,一个女孩经历了五次抛弃。
  • 我看着舞台上的吉赛尔幽灵,怎么会有人把忧郁和感伤用肢体表白得这样好?语词是及不上的。语词表白忧郁和伤感都那么不得体,那么矫揉造作。
  • “你也是。”我随口胡扯。管它呢,好话便宜得很。
  •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那份聪明得兑上水,稀释稀释,就不会很腻人了。
  • 并且现在的孩子们,只会在年长人的反对中得到激励。反对越猛烈,他们越义无反顾。
  • 她为讨好小纳粹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我为讨好她而放弃任何见解。
  • 偷花多诗意,古典骑士行为。
  • 荷尔蒙会在漫长冬天中消耗或平息,大家没了激情后会美好平淡地做朋友。
  • 集体撒欢很省力,一旦和谁单独面对面,都紧张得手足无措。
  • 他害怕起来,转身逃了。小东西,以为自己多么复杂、病态,吴川的纯洁让他不得施展。纯洁是缺陷,他可以帮忙让吴川弥补这一缺陷,但他仍感到屈才。他面对我的复杂、病态,才没了那份屈才感。他虽然不是个玩意儿,蠢是不蠢的,至少预感我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不可见人之处。他也许多情,但足够阴暗。
  • 我和茹比好就好在我们都逗得起,关系建立在相互间的幻灭上。
  • “认为别人没趣的人,往往自己最没趣。”
  • 他是一个让人心碎的可悲人物,从滥情的女人那里得到点情感渣子也是好的。黎若纳拥有十倍于正常人的情感,把它分成若干份每一份都是丰厚的,爸就这样想开了。
  • 这样偷鸡摸狗的母爱,比所有伤害都深,因为它含有下贱和羞辱。
  • 人们越来越谨慎,生怕把感情拿出来别人不要。芝加哥呼啸的冬天到处飘着没人要的感情。
  • 我知道我此刻一副市侩腔,但我没办法。一个摔破的下巴就是黎若纳当时的十万火急。我呢?濒临死亡的女病友都为我等大了眼睛,等长了脖子。我的一张张“病危通知单”始终不能成为黎若纳的急事。
  • 拿出我们这些人的是非观和他们对话,他们会像遇着了大傻瓜。
  • 大家都像为着什么事心虚,最怕认真地脸对脸、眼对眼。
  • 人对糜烂的东西可以好奇,但不必亲自去一一经历。
  • 标榜对一切都不歧视的文学艺术爱好者们也是悄悄地坚守成见。
  • 耸耸肩这动作真省事,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回答都在内了。
  • 黎若纳认为人生苦短,凑合吃糟粕是对自己犯罪。
  • 疤痕成了午餐肉颜色的爬墙虎,攀在少女们最自豪的美丽段落。
  • 我此刻的心情是小巷里尖酸妇人的,但我已控制不住。
  • 从此芝加哥上空,也飘零着我那份给出去而没人要的情感。之所以那么多没人要的情感飘来飘去,因为大家都阴差阳错地施予和接受。错过去,却不知如何错的。
  • 告别时我们还企图装着没事。到底是文明时代,幻灭也要礼貌周全、不动声色。
  • 吴川在我心里挖了个洞,总得用什么填上它。
  • 忙碌是不介入、不深入任何情感的借口。忙碌是情感受伤者的疗养地。再忙碌的事也比感情省事。
  • 感情是高贵的礼物,人却总是送不出手,送出去也要像我爸那样把它包上旧报纸,装入破尼龙袋,最好让受礼者误认为它是别的东西。
  • 有种说法是有些生物永远遇不上另一些生物,因为它们的物质密度不同。
  • 能够及时翻脸的人是强者,剩下的像我和爸,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给一点好脸色就梦想翩翩。爸永远也不会和黎若纳翻脸,不是因为他宽宏大量,而是他自身致命的需要。我们都因为这致命的需要而强硬不了。
  • 我们俩相互需要的时间、地点总是合不上,要么他的需要被我错过,要么我的需要他毫无觉察。这得多少工夫才能使自己和对方不多余?
  • 移民往往对移民无情。美国政府阴暗恶毒,利用人性中这个谜一般的特征,把移民们驯化成边防警官、移民局官员,以及眼前这类头目。他们对美国人不留情是自然的,而对和他们经历相仿的移民更心狠手辣。他们当初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绝不能便宜你,让你顺顺当当就在这国家落下脚,和她分享自由女神阴影下的幸福生活。
  • 关闭的眼帘让我独自待在狭小却安宁的空间里,断绝了和一切事物人物的关系。这个空间对于生存不甚理想,却很省力。
  • 大家都发现了新的情感重点,把个人性的情感移换成阵营化的、广大得多的情感。这样多好,频繁往来,却很好地避开了突然逼近对方心灵的捷径。
  • 黎若纳的血可以有你那样的流域,也可以像我这样改道,九曲八弯,浊浪滔天。
  • 盼望远行的人是不快乐的人。
  • 一对男女进人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关系,什么都可以干就是别面对面掏心窝子。
  • 这世上总算有人还没活明白,这种傻事还有人在干。干得起傻事的年龄。
  • 一个人千万别在晚上给心爱的人打电话,因为这样你就惨了,期待回电非常之苦,自信受损,自尊心被刺痛,还伴随着澎湃的荷尔蒙。
  • 我总是选择远行,或说远行总是选择我。
  • 居然有这么一个傻子,几十分钟之内就和人掏心窝子。
  • 这时我希望黎若纳还是抛弃我、爸、外婆,不然就没了这个和我争吵、惹我担心、不断干傻事的吴川了。

茉莉的最后一日

  • 这个国家样样都方便的,因此省了你讲话。
  • 总之,茉莉活得跟没活一样平静。
  • 今天她却破了这教条,她根本意识不到它所含的某种宿命意识。
  • 房子很小,气味却很大,是那种孤苦、灰心、活得不耐烦的气味。
  • 他想,她并不穷到发臭的地步,她仅仅是活腻了,并不是活不下去。不像他和妻子,活得一身劲头,可就是时时活不下去。
  • 老妇人的话似乎是堵在肚中的棉花絮,此刻全从嘴纺出线来,有的纺呢。
  • 退一步,即使药就在手边,她也不会当着外人吃它。在她的观念中,吃药不是一件可以当众做的事。因为一个人的病是一个人的隐私,当众服药,等同于当众剔耳朵挖鼻孔修足趾。

拉斯维加斯的谜语

  • 他跟我话讲得很少,一开口就知道他讲的这句话已在他肚里给涂改多次了。
  • 无历史无未来的三天雇佣期确定了我明朗单纯、少心无肺的外在风貌。
  • 就像我,每次收到的名片、地址都先在我皮包里待一阵,待到临时交往的情面完全冷了,我就把它们扔掉。
  • 美国大就大在它对千般百种的生存方式给予冷漠的宽容。
  • 问完我想,我骨子里还是很小市民的,对别人的事充满关怀和求知欲。
  • 我其实心里既烦躁又害怕。这么多年拼命地独立自主,争取不欠人情,为的就是不让别人求上我。
  • 他也很乐意衣冠楚楚地站到大街上,那样他少了些自身的次要感和多余感。否则每个接过广告的人都会给他一瞥目光,那目光告诉他,置于这个社会,他是多么次要和多余。
  • 我都不用去看老薛那张变了色的脸,在这个关头去看一张老人撒了弥天大谎又被赤裸裸揭穿后的脸,要残忍要胆量。
  • 她们之间谁也不理谁,似乎同在一条街上却不属于同一物质密度,因此谁也看不见谁。我从来没见过比她们更孤独的动物。
  • 我讪讪地笑道:这儿看上去是很戏剧性;我们那类住宅区的安泰,那些看电视吃冰淇淋的寡淡夜晚是对这夜晚的矫枉过正。正因为这里太过饱满的欲望和生命力,才把我们逼得缩在我们太平的地盘上,庆幸我们的本分、我们的乏趣和单调。
  • 屋子是把厨房、客厅、卧室抽象地间隔开那种:出入各个领域,你只能像在传统戏剧舞台上那样写意地区别一番。
  • 对于索债者来说,“请立即还钱”是最仁慈的一句话,除此之外的一切语言都是对于负债者良知的额外鞭笞。
  • 街上的热闹和欢乐都成了我悲哀的一部分,都拓宽和加深了我的悲哀。

青柠檬色的鸟

  • 二楼的屋盛了一年的空寂。
  • 这些同洼认识了多年的人始终没有把对洼的一半生疏在相处中去掉。这其中也有洼自身的原因,洼不知如何将他与人相处中熟识的一半发展开去。
  • 身上带着一团安居乐业和烧煮晚餐的温暖,

女房东

  • 这地方太好了,习惯了“不好”的老柴觉得这“好”里终有什么企图
  • 老柴从玻璃上将自己撕下来,
  • 风衣比店堂里吃饭的女顾客时髦多了,浅栗色,没扣儿,旧金山的雾里,她行走如起航。
  • 女人的内衣,恐怕象征着女人的实质。女人真正的服饰,是内衣,不是外衣。
  • 淡绿地面上,浅粉像浮在一江水上。它那么薄,那么柔软,老柴觉得它是一个好看的身体蜕下的膜。那身体一点一点蜕下它,它仍保留着那身体的形与色,那光洁和剔透。
  • 他和衣上床,仰面躺着,想不起在哪里爱过,也想不起在哪里失落一个爱。两行泪爬出来,流到两耳的拐角,冰凉地蓄在那里。

密语者

  • 掩藏在薄情下的多情,女人谁受得了这个?
  • 肉体的忠贞最容易因而是最次要的。
  • 创伤绝不虚无缥缈,创伤使无论多不同的人相互认同。她和这个极不可靠的人接触,创伤突然使他可靠了。
  • 这人和她默不作声地打量对方,一个在夜色这头,一个在那头。
  • 他说任何一个表面像她这样顺从,任何一个有她这副缄默微笑的人都有这问题。
  • 她发现她咬指甲不是因为紧张,恰恰因为平静,无事可期盼的平静。
  • 我们在心里和自己说话,讨论,通常是第三人称。所以电脑上若有人来和你长谈,等于你自己和自己谈话。
  • 你们多幸福,反正生长在愚昧之中,也就感觉不到愚昧了。
  • 没想到我们追求到的,就是今天的彼此。
  • 一个国家得多富有才能养出这样一种对钱的翩翩风度。
  • 石妮妮的优点不多,但十分突出,上来就会告诉别人她又自私又庸俗,嫌贫爱富,不够恶毒的主躲开些,免得受她祸害。她知道自己在大多数人眼里是块笑料,但她不在乎。
  • 成年后的女孩认为人不可能完全忘却一段巨大创伤(不管弗洛伊德怎样假设人类记忆的抹杀力),假如这样的创伤能被忘却,只能说明它根本就没发生过。
  • 乔红梅感到背上一片刺痒,汗珠如同无数破卵而出的幼虫,一点点拱出头,刹那间已爬满了她全身。
  • 人往往不知自己漆黑的心底萌生着多少谋划,一个外来事物不期然地出现,突然间把那漆黑的谋划照亮了。
  • 冰棍送到时总是化了一半,建军也化了一半,水淋淋地傻笑。
  • 她内心像若干秘密格档,分门别类储存着她不同的爱和情,她必得将它们施给不同的男人。
  • 人白天扮着各种角色,假如没有此刻的原形暴露,不是要活活憋疯。
  • 每个女人都因为一点不可告人的隐情加倍地给予丈夫激情和温存,每个幸福的丈夫都应感谢那些暗中存在的对手,或实体或虚幻。每个牢固的家庭之所以牢固,是因为情感走私的不断发生,良知和谎言的相互调剂,黑暗中永远存在的三角关系。
  • 不爱孩子的人往往缺乏柔情,不懂孩子的人便往往是沟通低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