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生

余秋雨

长辈的山

  • 等我长大,与各种朋友见面时会握手,但与爸爸相见却不会。我叫他一声,笑笑,他应一声,也笑笑。
  • 她想攥住每一个孩子,却不得不一个个放手,攥住和放手间的母亲的心,无法度量。直到晚年,她呼叫我们众孙子的名字时常常失口,叫了一个她的死去了的孩子的小名,看我们发傻,她立即更改,更改出来的又是另一个死去了的孩子的小名,一换好几个,一群她没能攥住的骨肉,我们无缘谋面的长辈。
  • 外公说:“她没吃过苦,但吃得起。”
  • 妈妈的这个缺陷,姨妈全给补上了。挺拔、美丽,再加上多年富贵生活的濡养,使她有一种足以指挥街市间一切男女耳目的傲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躲闪、羞涩,一派爽利直率。这种性格特征,与我妈妈一对比,正恰相反。
  • 抚养的决心,并不等于抚养的能力。
  • 那时祖母非常需要我们为她敲背,我到长大后才知道,这个腰背曾经负担过多大的重量,而小小的拳头又究竟能解除多少渗透在筋骨深处的酸痛?
  • 在我看来,这是两个“大人物”的相遇。两人背后各有一个大家庭,一个是来了结的,一个是来支撑的。一个天天叹息着“昔日韶华不再”,一个天天默诵着“天无绝人之路”。
  • 她自己则是危机处理专家,越是遇到麻烦勇气越大。
  • 唐代诗人陆龟蒙的名句“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可以证明越窑在当时的崇高地位。
  • 上林湖底困石将,吴石岭里藏古书。
  • 山间那么美好,因此,孩子们也就从不害怕坟墓。现在想来,这是湖光山色在抚平人间的生死界限。默默地抚平在孩子们欢蹦乱跳的天真里,使这些孩子们长大之后都达观开朗,不会为生命的坎坷而多愁善感。同时,他们又始终知道有一个不高不低的空间存在,众多祖宗正透过树丛烟岚关注世间,自己的种种作为都躲不过苍老的视线。
  • 山是需要慢慢寻访、静静对话的。

乡间的事

  • 于是也让我拾捡到一个纯粹的家乡,一个只属于乡下孩子的透彻童年。
  • 一个个原本善良而又胆怯的妇女,在宏大的宗法伦理构架中储存着恶,见习着恶,只等时间一到向着更年轻一代的妇女泼洒,造成大量的传代暴虐。
  • 这些人中,有一半人吃苦耐劳,没活找活,干得累死还是一贫如洗;另一半人看明白了,心想既然结果都是一贫如洗还不如不干,何苦从辛苦里绕个弯。
  • 那椅子实在太重,赖在他身上了。
  • 他说,好多字是前人搞错了的,不用学得太认真。例如那个“矮”字,一个人戴着帽子蹲着脚在射箭,“矢”就是箭,那么这个字就应该是射;而“射”呢,寸身为矮,正好对调。
  • 黑漆般的大地,流星般的火光,潮水般的童声,幽灵般的男人,夜禽般的二胡……
  • 乡间没有什么事情用得着他的那一点武艺,而既然学过了武艺,他对耕田、播种这些农活就看不上了。他没当成英雄却走上了末路。
  • 人们日常见到的他,总是在乡间泥路上拖拖沓沓。土匪已经消灭,家仇已经洗雪,腌菜已经封缸,他像无聊的名士,带着夕阳投下的影子,走进黑夜。
  • 世间女人和男人的事,大多是这样来瓜分悲剧和喜剧的吗?
  • 这就是新政府“群众工作”的过人之处。入情入理之间,民众发动起来了,全村参与进去了,快速构成了一个荣辱分明的舆论结构,连再洒脱的人也不能不在乎。
  • 也许高层领导者们有太多极端理想化的追求,后来在这件事情上确实也推进得太快、太急、太大、太粗,渐渐脱离了实情和人性,产生了很多不良后果,但在合作化之初,那几乎是雪中送炭,为大地保留了最低的温度。

旧屋与旗袍

  • 越是无处可去,屋子对人就越是重要。
  • 美丽的婚服穿过一次也就压到箱底去了,没有机会再穿,成了一个缥缈而匆忙的回忆。
  • 她细细讲述馄饨是什么。非常薄的面粉皮子,包住了一点点最新鲜的肉馅儿,水一煮,薄皮子像云一样瓢起来了。乡亲们一听,心也飘起来了。
  • 读信写信,是在读写一座村庄。
  • 耳边传来轻轻的声音:“王尧辉是我爸爸。”
  • 有月光的夜晚,孩子们会离开这间屋子到外面去玩。夜间的船坞、树杈、坟堆、桥基、蟹棚、芦荡、苜蓿地、河埠头、风水墩都充满了影影绰绰的鬼气,这对小孩子来说太具有吸引力了,一种裹卷着巨大恐怖的吸引。
  • 我拿过来查自己的名字,第一个字是“余”,查出来的意思是“我”,我想真好,可不是我吗,编字典的人真是无所不知,连我也认识。
  • 过去英国人为了把印度人搞傻,便于统治,就给他们编了一套特别复杂的英文语法书,一学就傻……”
  • 这种笑声经常响起,现在回想,那是我在童年时代种下的珍贵疫苗,帮我防治了一辈子学术流行病。
  • 当时的妇女,单纯到居然没有在那么长时间的杳无音讯中,产生丝毫关于移情别恋的怀疑。
  • 这就是说,我已经天天在幽暗的油灯下,辨识着世间人情的细部奥秘。
  • 镕纯诗句枕边得 昌世文章醒来求
  • 让我感动的是,这所红顶房居然打开了世界上那么多小房间的窗子,包括我家乡的这一间。
  • 我的童年,是由一封封农家书信,一笔笔汗水账目滋润的。我正是从这间旧屋起步,开始阅读中国大地。 感谢妈妈。

祭侄帖

  • 他既然把儿子“寄存”在乡下,那么儿子不是物品,已把生命与那片土地连在了一起。
  • 批判者和被批判者往往都是一种扮演。双方一旦扮演就无法沟通,越是无法沟通越是扮演得逼真,时间一长彼此都以为是真的,再也无法撤退。
  • 啊,书! 这么多书,一排排地垒成了高墙,高墙又层层叠叠。一种巨大的敬畏推拒着我,又有一种巨大的吸力拉拽着我。
  • 几杯酒下肚,外公已经在生自己的气了:“秋雨,你想想,我这一杯下去,喝掉了苏东坡几首诗!”
  • 对一个孩子来说,领悟不多,记忆很好,而且特别能记住那些不大能领悟的部分,然后用很长的日子,去慢慢反刍。

独身的叔叔和姨妈

  • “北京话熟了就油,蚌埠话熟了就土,上海话熟了就俗。”
  • 美术不同于照相,画你,其实是画每个人自己。我会给这些画打分,那分数不属于你,只属于他们。
  • 大人们忘记了的是,中小学生对一门课程的好恶亲疏,主要决定于任课老师。
  • 普通的学校也有优秀老师,而最重要的是学生本人。
  •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惜到第四日,他又不得不闭目了。
  • 祖母则在一旁说:“还在读书就挣钱了,真可怜。这钱大人不能要。”
  • 当时,这样的散步者实在不少,每人背后都藏着一部历史。他们都是礼仪中人,在小径间相逢,虽素昧平生也会点头示意,却不会有太多的询问。怕自己背后的历史吓着别人,还是怕别人背后的历史吓着自己?
  • 她出门更讲究衣着和发式了,不是看上了谁,而是为了任何女人都会在意的那一点自尊。

戴黑边眼镜的青年

  • 他,连同着他的老母妻儿,将长时间地成为苦风凄雨中的一个箭垛,任人发射。
  • 这种看法很可笑,却正好成全了我,让我产生了一种英雄气概,心想各路兵士可以转营,堂堂将帅岂能变节,于是干脆仿效起明末遗民,把一身弱骨强撑成一身傲骨,把一脸茫然装扮成一脸冷然。至于心中还在坚持什么,天晓得,自己也不知道。
  • “文革”灾难的民间版本,是用一种彻底失控的民粹主义,为平日游荡在街角、埋藏在心底的恶,提供了一个发泄的机会,而且把这种发泄转化为表演,转化为文化,转化为暴力。
  • 书库本不陌生,但被查封了那么久,今天见到,如逢狱中亲人。这么多亲人被判了无期徒刑,没有出狱的时日。其实,没有它们,真正被囚禁的反而是我们。
  • 其实遭殃的岂止是爸爸,当时中国的万里山河,几乎全都沦陷于由大揭发和大批判交融而成的灾难之中。
  • 最恐怖的事情是薪水停发。这是我一直不想开启的记忆闸门,其中储积着太多的悲苦,怕一时喷泻,连我自己也受不住。但这是全家的承受、老少的煎熬,这是灾难的核心、邪恶的杰作,我岂能避过?

叔叔走了

  • 极度饥饿中的亲人是不能聚在一起的,因为面对一点儿食物必定会你推我让,谁也不肯下口。
  • 祖母的“半大脚”一拐一拐地从海防路弯到江宁路,然后向南,走过淮安路口、昌平路口、康定路口、武定路口、新闸路口、北京路口,再朝西,终于到了。那一路没有公共汽车能完全乘到,老太太这是急急风地去救自己的儿子,昔日繁华的南京路,今夜只剩下了她的脚步。
  • 他希望我们这些子女能在人们对他的淡忘中苟且偷生。
  • 竹篱上也缠满藤蔓,与妈妈出嫁那天花轿路边的景致相同。竹篱卫护着朱家,竹篱导引着余家,相隔半华里路,一路是花的信息。
  • 他一生挚爱《红楼梦》,最终也为这本书死去。他像贾宝玉一样为逃离肮脏、寻求干净而远行,但最后却坐上了最肮脏的垃圾车。
  • 更重要的是,小孩子看到父母亲被斗被打,很容易产生对社会、对人类的抵触。我不希望马兰他们有这样的抵触。”

一物一物

  • 失去行为权利的人很难大幅度疯狂,真正疯狂的,只能是那些自认为拥有无限行为自由的人。
  • 当时的“狂妄派”和今天的大批判干将,就这样把自己的生命放置在一个斩断任何血脉联系的玻璃罩里,因虚无而虚假,因虚假而虚弱。
  • 一个人,让疯子也看不顺眼了,他就出道了。
  • 爱好文学,并不等于能保护文学。事实上,世间很多最严重的破坏,往往出于爱好者之手。
  • 十年之所以是十年,必须还有八九年的恶性磨难,那怎么能假装看不到那一把把安稳地搁置了那么长时间的权力之椅,椅子上坐着的那些看起来憨厚朴实的劳动者身躯?
  • 然而事实证明,当一种荒唐从激噪走向滞缓,当一种暴虐从无序走向有序,当一种破坏从偶发走向日常,反而更坏。
  • 王的年代总有很多虚假的坐标,当虚假一一滤去,没想到控制社会的真实因素竟然那么偶然,又那么世俗。 因此,连内心的愤怒,也无从降落。

冬天的斯坦尼

  • 一种经过反复调试的秩序,会构成一种稳定;一种经过时间考验的生态,会构成一种惯性;一种沉淀着文化的规则,会构成一种防卫;一种蕴涵着人性的习惯,会构成一种气氛。
  • 我写这么一篇明知要“枪毙”的文章,不是勇敢,也不是反抗,而是对即将永别的文化话语的一次告别性沉醉。小王师傅说,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碰这些东西了,因此故意再碰一下。
  • 。但只有我内心知道,这是一个决绝和无望的文化祭奠仪式。窗外,是百年外滩。
  • 天下有很多关键时刻的援救,是被援救者所不知道的。这正像,天下有很多关键时刻的伤害,是被伤害者所不知道的。世事繁杂,时间匆匆,重者隐之,轻者显之,真言如风,伪言如磐,真正知道的究竟能有多少?
  • 父亲何去?娘亲何去?孤身一人走寒冬; 教室空也,街市空也,半箱遗书付狂风。
  • 她要用农耕伦理的大热闹,来弥补伤心都市的大荒唐。

绛红的泥水

  • 更远的地方在哪里?怎么走?什么时候走?都不知道。
  • 这是一场真正的劫难,所有的学生知道这次下乡是一辈子的事,因此认真挑选了一些能够最终维系自己文化身份的书,这么一烧,也就烧尽了有关文化的最后一个梦。
  • 这中间,会无数次地觉得已经到达生命的尽头,表情龇牙咧嘴,如酷刑至死,却还在奔逃。
  • 我已经有几年找不到自己了,连一个最小的支撑点都没有。政治上,我是对立面,却没有作为对立面的观点;学业上,我是高才生,却没有完成任何一门专业课程。我是一股可有可无的空气,我是一种可以加上任何名号的幻影,我的人生刚刚开端却未曾迈出属于自己的任何一步,而且,在可以预测的将来,不可能找到任何归宿。
  • 请想一想,一个年轻人忽然间挣脱了羁绊,吃饱了饭,拽足了劲,脚踩在自己完全可以掌握的泥土上,结果会是怎样? 结果是,生机猛醒,以苦为乐,率性大干。
  • 其实,我的目的就在于生命的搁置。在失去别的任何价值系统的环境里,把生命搁置在最艰苦的档坎上,才能最明晰地感知它的存在。
  • 我们谁也不学,说不定早已超过了他们,我们只学远古的祖先,什么也不依靠,只凭自己的身体和意志,向大地讨取生活。”
  • 想用劳动来甩脱“文革”,想用田头的艰辛来驱逐心头的悲苦,因此才会这样咬牙拼命,不顾死活。
  • 为此,我在写《文化苦旅》时也忘不了这个场景,设想着当年围成人墙的女同学的眼睛,是怎样地送别伙伴美丽的生命“她的衣衫被撕开了,赤裸裸地仰卧在岸草之间。月光把她照得浑身银白,她真正成了太湖的女儿。
  • 他们在欢快的劳动歌声中一定想不到,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片水域,曾经播下过多少青春的汗水和泪水,沉埋过多少再也无法向后辈说清楚的生命故事?

关闭的窗户

  • 今天又一次明白,生于乱世,任何个人誓言都难以兑现。
  • 这可能体现了我们时代的宽容,但我想,时代也应该宽容巴金老人这样的说法:直到现在,白天听到几句样板戏晚上还会做噩梦。
  • 任何带有颠覆心理的文化骚扰者总是竭力装扮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文化判官形象,以此来抢夺颠覆权力。对此我们不应采取不屑理会的游戏态度来讳避。
  • 我更不知道,这些稍稍打开的窗,这些轻轻摆动的手,正为中国预示着一种未来。开窗容易关窗难,只要启开了一条小缝,就再也难以彻底闭合。“开放”——这个再普通不过的词,将成为这片土地的再生秘诀。我的命运,我爸爸、妈妈晚年的命运,都将与此有关。
  • 这是一个不在乎人间生离死别的铁锈年代,这是一个不知道临死之人除了见医生之外还想见见亲人的冷血群落,这是一个不明白家庭本义和伦理责任的卑琐权力……

吴石岭

  • 外公对上海生活的怀念都是极琐碎的细节,今天一来就快速地偿还了一笔多年的相思债。当然还有其他好多笔,他早在心头做了一个账本,准备这次一笔笔勾销。
  • 两位老人使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为什么周围的厉词恶语能伤害我们?因为我们与它们处于同一个语法系统之中。两位老人呈现的是另一种语法,因此与周围世界无法沟通,当然也很难造成伤害。
  • 滑稽比悲剧更残酷。你让本来充满了悲剧感的父亲突然感到了自身的滑稽。”
  • “文革”的酝酿期大概有两年,正式起步期是一九六五年,标志是“走资派”这个概念的确立以及姚文元开始批判吴晗;爆发期是一九六六年五月至六月,标志显而易见;一九七一年是它的逻辑终点,标志是林彪事件;一九七六年是它的历史终点,标志是毛泽东主席去世和“四人帮”的倒台;一九七八年是它的思想终点,标志是十一届三中全会。
  • 我只叹息,早知道毛泽东喜欢《红楼梦》,我叔叔也不会挨斗自尽了,真是死得冤枉。
  • 他们的学术成就未必永远胜过其他高校,但他们有一种不知如何形成的君子之风,即便在政治风雨中也默默固守着。
  • 好像突然间谁也不再关心自己的身体,关心了就是“活命哲学”,像叛徒,汉奸一样可耻。
  • 一种无从掩饰的悲痛和焦灼,能够立即被一双善良的眼睛感受到。
  • 人的生命非常神奇,有时看来只是游丝一颤了,但只要不断,还有可能变成千条缆索;有时看来只剩残息半口了,但只要挺过,还有可能吞吐雷霆虹霓。
  • 我那时还蜷缩在奉化半山,读着一堆堆古籍。读累时会到窗口呼吸新鲜空气,却不知道从西北方向的山峦间飘来的云气中,有我亲人的泪痕。

半山失踪

  • 小室有窗,被山树遮覆。等盛钟健老师和史洁英大姐走后,我听着窗外传来的山风和鸟鸣,知道离喧闹的世界确实已经很远,深感满足。
  • 人世间总有一些不管时节、不识时务的人,正是他们对时间的漠视,留下了时间的一份尊严。
  • 天下再神奇的传说,都比不过我们的人生玄机。或者说,传说是一种企盼,企盼中的结果总会落到企盼得最诚恳的人的眼前。
  • 我在山路上边走边想,脚下是飘落的树叶,踩上去软而无声。但是有几段山路未被树阴遮盖,飘落的树叶被阳光晒干了,一下脚便发出很响的嚓嚓声,阻断了四周的蝉鸣。
  • 所谓一个时代的结束,那就是组成那个时代的主要代表人物,彼此之间无论是终身伙伴还是终身敌手,都会在差不多的时间离开世界。风云岁月终于被岁月本身所消解,只剩下风烛残年的无奈。

隐秘的河湾

  • 历史,虽有庄严的面容,却很难抵拒假装学问的臆想、冒称严谨的偷换、貌似公平的掩饰、形同证据的伪造。它因人们的轻信而成为舆论,因时间的易逝而难以辩驳,因文痞的无耻而延续谬误,因学者的怯懦而知错不纠。结果,它所失落的,往往倒是社会进程中的一些最关键的隐秘。
  • 所有的人只想着表白自己没有偷,不仅对自己和别人的权利、尊严毫无兴趣,甚至对于真正的窃贼也没有气愤。
  • 当时的我,不怕受难,只怕受气。 不像现在,连受气也不怕了,甚至连气也不受了。
  • “我知道,气恶人太恶,气世事不公。其实都没有什么好气,恶人当然会恶,世事从来不公。最大的不公,你气都没法气。你看我十个孩子死了九个,都死在我前面,我去气谁?”
  • 从中得出一个教训,虽然向政府有关部门投诉是人民的权利,但最好不要投给我们不了解的领导人;
  • 人生的路,靠自己一步步走去,真正能保护你的,是你自己的人格选择和文化选择。那么反过来,真正能伤害你的,也是一样,自己的选择。

骆驼殿堂

  • 我相信,陋室才有大静。
  • 我读一段,就写一段笔记,做一段评论。不明白之处读得很慢,有时遇到艰深概念,三两天才疏通一句。
  • 对于她的倒下,我们似乎作过长期的准备,但又毫无准备。
  • 真正的大学问不是货物,它不会占据你的心灵仓库,而只会把你的心灵仓库扩大、夯平、清扫。它改建了你的心灵仓库,从此,你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轻松,不再有心理负担。”
  • 我已感受到了,文化的最重要部位,只能通过一代代的人格秘藏遗传下来,并不能通过文字完全传达。
  • 我在书的开头抄录了丹纳在《英国文学史》序言中的一段话: 如果一部文学作品内容丰富,并且人们知道如何去解释它,那么我们在这作品中所找到的,会是一种人的心理,时常也就是一个时代的心理,有时更是一种种族的心理。
  • 戏剧,是民族文化的总体呈现,更是文明进程的最佳指标。
  • 我先在稿纸上写下几句话:“只有不完满的人才是健全的人”,“只要还有创造的余地,就有无限的可能,无限的前程”然后,开始这个研究项目。
  • 对着骄傲的朋友而挥洒骄傲,是人生一大快事。

有人敲门

  • 书斋著述可以修补文化,但文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永远地旁征博引吗?书本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少?如果大家都钻在书本里,那么,又该将这苦难而神圣的大地置于何处?
  • 在这种阅读中,多年来的学术思维帮了我的大忙,我已习惯于在一片纷杂的实际疑问中寻找逻辑支点。只要找到了逻辑支点,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
  • 谁会把一艘装满乘客的船,交给一个犹豫不决的人?谁会把一个连接生命的舵,交给一双软弱无力的手?
  • 理由很简单,这是贫困造成的,与品质无关。
  • “算下来,他上初中时还只有十四岁。如果一场民族大灾难要一个儿童来分担,而且分担几十年,那就证明,灾难还在延续。”
  • 很难说不会有政治大潮,因此还是会有很多人溅湿了脚,又总会有一批打手出现,把溅湿了脚的人一个个拉出来,让他们脱了湿鞋子挂在脖子上示众。没有人敢说,责任不在湿脚者,而在大潮。”

我能听到

  • 这些事情,都牵涉到一系列观念的转变。我们自己的青春,已经在一系列陈腐的观念下牺牲殆尽,因此,当我们稍稍拥有一点权力的时候,最知道要为观念的转变作出示范。时不我待,若不采取响亮的行动,一切都会来不及。
  • 仍然是一个包含着巨大自嘲的悖论。
  • 世上最惊人的是真实,最感人的是说出真实。中国已经有人敢于这样说了,一切都有了希望。
  • 他们终于发现自由的选择其实也就是艰难的选择。艰难什么?艰难于自由本身所包含的规则,艰难于他们对自由中的自我和规则中的自我,都不认识。
  • 那年月,一句敷衍就会让敏感而又老实的教师难过很久。
  • 我完全没有从商经验,但对于事情有一种最质朴的逻辑判断,知道哪一种行为来自社会的真实需求,哪一种行为只是拙劣幻想。
  • 人世间的大判断,不分行业。
  • 满足一切无序要求的必然结果是制造更大的无序,直至涨死、乱死、缠死。
  • 当谦虚和宽容模糊了基本是非,它们也就成了鼓励诬陷和伤害的“恶德”在“文革”中,我全看到了。
  • 所谓伟大的时代,也就是谁也不把小人放在眼里的时代。”

湿漉漉的落叶

  • 真正的人生大选择,是一种缺少参照坐标的自我挑战。
  • 在中国,没有先例就没有说服力。
  • 想到了西方现代哲学家论述生命与死亡。任何人都不可能对自己生命的产生获得主动权,惟一能主动把握的,是生命的离去。最大的主动是自杀,因此自杀成了具有重大哲学意义的生命行为。海德格尔说,惟一能把捤牛命的机会,是放弃生命。
  • 人的一生,陪在一起走路的人很多,但有的路程,只须短短一截,便终生铭记。
  • 这种友情,如山巔对弈,一步不让,却温煦高迈。
  • 泉眼既已堵塞,那就不再是我的山寨。
  • 剥除资历迷思,回归生命的真实和创造的轻松。
  • 剥除政治迷思,回归文化的本位和艺术的本位。
  • 黄佐临先生说:“文化人在政治黑暗的时候固然不能同流合污,在政治清明的时代也没有必要成为政治工具,永远要明白自己是吃哪一碗饭的。”与他相比,绝大多数文化人实在太惦记自己饭碗之外的菜肴了。
  • 我觉得生命对我只有一次,我若能有机会遍体鳞伤地笑傲万夫,将不虚此生。
  • 每个人都会对人生中最重要的地方、最重要的人物一一告别,却无法预想告别的方式。

那么走吧

  • 膝下,多么不希望有惊扰。老人们常说:“我们尽量不生病,免得惊扰你们。”其实,我们惊扰他们的更多。做子女的在外面拳打脚踢,总以为父母在安全警戒线之外,而忘了他们一直在与我们贴身而行。
  • “文章的大意是,一个干部如果真要辞职,一定要选在工作势头最好的时期,这样才能顺势交班,如果等到工作走了下坡路再辞职,继任者就不得不为了扭转颓势而大动干戈,会伤了单位的元气。”
  • 原来,这些年他们都睡在报纸上,睡在对儿子的担忧上。
  • 爸爸蒙受诬陷,需要打熬漫长的时间;我蒙受诬陷,需要面对辽阔的空间。
  • 现在我似乎懂得,这是他们对过去谦恭的一种补偿。他们在谦恭中“憋”坏了,一旦失去必要,当然会在第一时间急不可待地报复。
  • 由此可见,担当有些职务需要预支极大的社会勇气。别看这些职务当时被一个行政架构支撑着,但当报复终于来到的时候,承受者只有你一个人,架构已与你无关。
  • 他们为我找的盔甲,也就是俗话所说的“圈子”。一个人如果离开了“位子”还有“圈子”,尚无大虞;如果连“圈子”也没有了,那就真的成了寒江孤舟,无可救援。他们都想为我找一个半官方的文化社团性的职位,以便需要时仍有资源可以动用。
  • 他们骂啦, 骂些什么? 让他们骂去!
  • 中国文化,在乎的是忠奸、善恶、曲直、利义、贪廉、朴奢、祸福、凶吉、安危、成败、尊卑、荣辱、兴亡,却极少在意真假。所有的历史血泪、人间悲剧,几乎都在真假的基点上出了毛病,然后,其他堂皇的命题全都成了虚假的帮凶,把受害者层层叠叠地包围起来。
  • 卖弄自己在文化细节上的叮咬狠劲,会给文化程度不高的民众留下一个有学问的假象,其实恰恰暴露了中国传统文化由虚假而衰败的一个主因。
  • 中国急需真正的精英文化,好弥补我们在终极关怀、人文精神、高层思辩、准确论证、专业学理、创新实验等方面的一系列历史性缺损。但是,这些年随处速成、随意自封的伪精英文化,以偏窄替代高度,以生涩冒充深刻,把无聊扮成风雅,把肉麻当作有趣,使中国人离真正的精英文化更远了。
  • 最终的原因只有一个:大家找不到全社会文化精神层面上的真正的“公堂”。
  • 任何义无反顾的承受,都来自于对另一方面的不能承受。
  • 天下凡是虚假的一切,都不敢风餐露宿。

从废墟到废墟

  • 远祖废墟, 当代愁虑; 一己笔触, 世间话语。
  • 中国的雄魂在古代我就知道,文章的极致是寻常。
  • 我有一个分工,把已经找到了结论的问题交给课堂,把能够找到结论的问题交给学术,把无法找到结论的问题交给散文。
  • 我知道,犯人未必是坏人,坏人未必进监狱。因此,报告一开始就真诚地呼喊一声“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坐在中心会场的很多犯人擦起了眼泪。对我来说,读者就是朋友,不管他在哪里。
  • 我只担心灾难中的思考因过于愤怒而失之于偏激,便想在考察的阅读中获得更广阔的时空印证。
  • 最大的灾难是小人灾难,最大的废墟是人格废墟。
  • 白先勇先生更是一再希望我以更完整的规模向当代海内外民众描诉中华文化,因为他已判定中华文化会在二〇二〇年左右复兴,否则也就失去了复兴的机会。
  • 任何愿望,只要诚恳,并作好充分准备,上天就会及时作出安排。
  • 我和妻子的很多重要决定,基本上不必互相商量,因为彼此能判断对方的想法。要商量的只是小事情。
  • 我年年月月都在中华文明的废墟间行走,这次才吃惊地发现,很多属于废墟的线条和形态,已悄悄地爬在我爸爸的脸上。

红缎虎头鞋

  • 我历来愿意在很好的构思中劳累,而不愿意在缺少构思中闲散。
  • 一、几千年的文明能够不中断地延续至今,不是常例,而是奇迹,极其罕见,极其艰难; 二、中华文明延续至今,在传导技术上的原因在于早早地建立了一个既统一又普及的文字系统; 三、中华文明延续至今,在传导状态上的原因在于早早地建立了一个对社会、对历史的开放式对话系统。
  • 四、中华文明延续至今,在生息空间上的原因在于一直没有失去过一个辽阔而稳固的承载地域; 五、中华文明延续至今,在精神空间上的原因在于一直以中庸之道避免了宗教极端主义的严重灼伤。
  • 千年走一回, 山高水又长。 车轮滚滚尘飞扬, 祖先托我来拜访。 我是昆仑的云, 我是黄河的浪, 我是涅槃的凤凰再飞翔。 法老的陵墓, 巴比伦的墙。 希腊海滨夜潮起, 耶路撒冷秋风凉。 我是废墟的泪, 我是隔代的伤, 恒河边的梵钟在何方? 千年走一回, 山高水又长。 东方有人长相忆, 祖先托我来拜访。 我是屈原的梦, 我是李白的唱, 我是涅槃的凤凰再飞翔!
  • 七、中华文明延续至今,在内部关系上的原因在于一直没有让社会长期陷于整体性无序状态。
  • 两边的山峦狰狞怪诞,车道边悬崖深深。没有草树,没有夜鸟,没有秋虫,一切都毫无表情地沉默着,而天底下最可怖的就是这种毫无表情的沉默。
  • 新时代最有力量的文化话语权,来自于生命边缘的考察现场。
  • 中华文明具有其他古老文明所不具备的一些综合性生命力,主要表现为——在传导技术上建立了一个既统一又普及的文字系统; 在传导状态上建立了一个对社会、对历史的开放式对话系统; 在生息空间上没有失去过一个辽阔而稳固的承载地域; 在精神空间上以中庸之道避免了宗教极端主义的严重灼伤;在外部关系上因农耕生态而没有过度热衷于军事远征; 在内部关系上没有让社会长期陷于整体性无序状态; 在固守精神主轴方面借助于科举制度使儒家文化成了一种广泛的生命化遗传; 在汲取外部资源方面采取了一种粗糙而又松软的弹性态势使各种文明成分大致相安无事。

房主不在屋内

  • 因为我的生命能面对凶险,不能面对恶浊。
  • 由此想到,我真是命苦,一切宏观的大思考历来总要在脏言恶语的缝隙中进行。只要找到一条缝隙,让我遁入半山,或逃往天涯,总能够俯仰天地、吞吐古今,但这种缝隙中的宏观劳作毕竟太郁闷了,我已身心疲惫。
  • 由美第奇家族联想到,中国古代的显贵、官僚、豪绅,一般只沉湎器物享用,把玩琴棋书画,不愿意在公共领域大规模地优化艺术文明,因此常常奢侈在高墙内,毁弃在隔代间,难于积累成实实在在的社会财富,让庶民共享。
  • 欧洲觉醒在佛罗伦萨,却又在这些中欧、西欧智者的思考间获得集体灵魂,走向精神的厚实。
  • 中国大学的校长们能到这里来看看,回去也许会撤除悬挂在校园里的那自我陶醉的大话,以及官员们来访的照片。外涂的脂粉证明不了身份,涂得太浓,倒会成为反面证明。
  • 这种精神平衡原则主要有两点: 一、传统文化与创新精神并行不悖,共臻极致; 二、个人自由和互相尊重并行不悖,形成公德。
  • 尊重别人正在从事的工作的正当性,因此不必警惕;尊重别人工作的不可干扰性,因此不加注意;尊重别人工作时必然会固守的文明底线,因此不作提防。这一切对他们来说已经习惯成自然。
  • 康德说,欧洲启蒙运动的巨大功效,是让理性渗透到一切日常生活中。
  • 社会安全靠共同福利来实现; 共同福利靠经济发展来实现; 经济发展靠市场竞争来实现; 市场竞争靠正常秩序来实现; 正常秩序靠社会责任来实现; 社会责任靠公民义务来实现。 因此,财产必须体现为义务,自由必须体现为责任,这就是现代经济的文化伦理。
  • 中华文明的这一大隐脉,就是武侠精神。以家族复仇为起点,神奇、痛快、亮丽、壮烈,充满了官方史记之外的世俗人格崇拜,成为诸多叙事艺术的不衰题材。
  • 很多好人本来是为了求一个社会公正而勃然奋起的,结果却给他人带来更大的不公正。
  • 但她的结论不是为国界而浴血奋战,而是用和平的脚步模糊国界。
  • 当历史不再留有伤痛,时间不再负担使命,记忆不再承受责任,它或许会进入一种自我失落的精神恍惚。
  • 黑暗的成果是愚昧,愚昧的行动是迫害,迫害的对象是智者,
  • 不向任何人求告,静静地过着最寻常的生活。

墓地和法院

  • 此生就是来解谜的,人生的吸引力主要由悬念构成。当答案一经显露,在心底叹一声“果然是他”,就已非常满足,不必留连过度。
  • 清雅之口,何必驳难无稽之谈; 超世之笔,岂可描画驱鬼之符。
  • 下一代的这种态度,反倒有可能绕过历史迷魂阵,直问天性、良知和审美直觉,从而留下人类最珍贵的一点东西。或许,这也可以算作历史墓地边的新世纪法庭?
  • 我们做子女的无法决定父母亲走的时间,却可以努力让他们走得放心。

那一叠纸条

  • 大概是教育所致,我一直相信,家庭亲情,应该让位于社会大道。历尽灾难方才明白,家庭亲情本是社会大道,尤其在家破人亡、饥寒交迫的时代,更是这样。

借住何处

  • 从爸爸的一叠借条,我想,人生在世,免不了向外界借取,包括向自己不喜欢的群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