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文集:边城浪子(上)
楔子红雪
- 夕阳照着他的脸。他脸上的轮廓英俊而突出,但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塑成的。
- 她的声音凄厉、尖锐,如寒夜中的鬼哭:“你生出来时,雪就是红的,被鲜血染红的!”
- “你要记住,从此以后,你就是神,复仇的神!无论你做什么,都用不着后悔,无论你怎么样对他们,都是应当的!”
- 风在呼啸。 她看着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入黑暗的夜色中,他的人似已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手里的刀,似也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这时黑暗已笼罩大地。
不带刀的人
- 这里有酒,却不是酒楼。 有赌,却不是赌场。 有随时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却也不是妓院。
- 一朵残菊在风沙中打着滚,既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 世人岂非也都正如这瓣残菊一样,又有谁能预知自己的命运?
- 他的笑,就像这满天黄沙中突然出现的一线阳光。
- 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该送到垃圾箱里去的衣裳,将这朵残菊仔仔细细地插在衣襟上的一个破洞里。
-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个已打扮整齐的花花公子,最后在自己这身价值千金的紫罗袍上,插上一朵最艳丽的红花一样。
-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 苍白的脸,漆黑的眸子。
- 他说话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是经过考虑之后才说出的,因为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他就一定完全负责。
-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 他不愿开口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表情。
- 不清楚,我连你究竟是不是个人,都不太清楚。”
- 你应该用买衣服的钱,去买把好剑的;但最好还是从此不要佩剑,用剑来做装饰,实在危险得很。
- 叶开眨眨眼,走到他面前,悄悄地道:“若有条狗要请你去吃屎,你吃不吃?” 紫衫少年变色道:“当然不吃。” 叶开笑道:“我也不吃的,但我却时常喂狗。”
- 可是他的眼睛为什么又如此冷漠,纵然有情感流露,也绝不是温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怆?
- 别人要他站住,他就站住,既不问这人是谁,也不问理由。
- 他只要一开始往前走,就永不回头。
- 这柄刀似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已永远无法摆脱!
- 老太婆道:“多出的二十两……” 傅红雪道:“我死了后替我买口棺材。” 老太婆笑了,道:“你若不死呢?” 傅红雪道:“就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
- 忍受虽是种痛苦,但有时也是种艺术。 他很懂得这种艺术。 懂得这种艺术的人,通常都能得到他们希望的收获。
关东万马堂
- 他从不摘枝上的鲜花,只摘少女发上的珠花。
- 脚步踉跄,似已醉得仿佛要在水中捉月的太白诗仙,但一双眼睛张开时,却仍清醒得如同正弯弓射雕的成吉思汗。
- 叶开笑道:“二十年前就已名动江湖的‘一剑飞花’花满天,既然能为了别人在这里站一天一夜,我为什么不能替他做点事呢?”
- 碧天,黄沙。 黄沙连着天,天连着黄沙。
- 傅红雪这才抬起手,抚着脸上的鞭痕颤抖起来。 他全身都抖个不停,只有握刀的一只手,却仍然稳定如磐石!
- 他东逛西逛,左瞧右看,好像无论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 就是对睡觉没有兴趣。
- 他喜欢跟各式各样的人聊天,他觉得这地方每家店的老板好像都有点奇怪。
- 他两鬓已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中,都不知隐藏着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秘密
- 主人黯然道:“就因为你看不出来,所以你才比我快乐。”
- 在下既闻弦歌,怎会听不出阁下的雅意。
- 木叶之叶,开门之开……也就是开心的开。
- 木叶萧萧之萧?别绪之别?离愁之离?”
- “其实人生之中,最令人销魂的,也并非别离,而是相聚。” 叶开道:“相聚?” 萧别离道:“若不相聚,哪有别离?”
- 若无别离,又怎有相聚?只可惜有时一旦别离,就再难相聚了。
-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 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天皇皇,地皇皇。泪如血,人断肠。
刀断刃,人断肠
- 推窗望月飞云式’、‘一鹤冲天观云式’、‘八步赶蝉追云式’,
- 你是新瓶装着旧酒,我是旧瓶装着新酒,你我本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又何必相煎太急。
- 会须一饮三百杯,莫使金樽空对月
- “好色而无胆,好酒而无量,好赌而无胜,此所谓三无,所以他就自称三无先生。”
- “已玉山颓倒,不复能行了。”
- 这少年好像随时随地都想拔剑,只可惜他的剑总是还未拔出来,就已被人折断。
-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那么遥远。 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遥远。 叶开虽然看不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他的孤独和寂寞。
- 现在他虽已百战成功,却无法战胜内心的冲突和矛盾。 所以他纵然已拥有一切,却还是得不到自己的安宁和平静!
- 傅红雪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过了很久,竟真的弯下腰,慢慢地钻入了大门旁的栏杆。
- 多看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多说却只能使人增加灾祸。
- 不错,真正的勇气,并不是从刀剑上得来的!
- 一个真正有勇气的人,有时在别人眼中看来,反而像是个懦夫。”
与刀共存亡
- 有些人的微笑永远都不会怀有恶意的,叶开正是这种人。
- 烛泪已残,风从屏风外吹进来,吹得满堂烛火不停地闪动,照着每个人的脸阵青阵白阵红,看来就好像每个人心里都不怀好意。
- 一盏天灯,孤零零地悬挂在天末,也衬得这一片荒原更凄凉萧索。 边城的夜月,异乡的游子,本就是同样寂寞的。
边城之夜
- 两人静静地站在夜色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同时笑了。
- 他那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无人时,就会消失不见。
- 世上几乎没有一种动物比马的线条更美,比马更有生命力。 那匀称的骨架,生动的活力,本身就已是完美的象征。
- 苍穹已由暗灰渐渐变为淡青。冷月已渐渐消失在曙色里。
谁是埋刀人
- 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看见她立刻就会知道,你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满足,也可以得到了解和同情。
- 看到女人和孩子时,他的笑容永远都是亲切而动人的。
- 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心里有了衰老的感觉时,才会真的衰老。
- 脚步声就像是说话的声音,每个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质。
- “你可听人说过勾践复仇的故事?就因为他心里的仇恨太深,所以别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 马空群冷冷道:“只要是别人的命,再送三百条又何妨?”
- 一个人只要能忍耐,能等,迟早总会等得到机会的! 但你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价,那代价往往也很可怕。
乌云满天
- 一个人若是完全没有烦恼,活着也未必有趣。
- “老人总是舍不得多睡的,因为他自知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何况我又是个夜猫子。”
- 他的感情,只要一个眼色,她就已了解;她的意思,也只要一个眼色,他就已知道。
春风解冻
- 他的目光就仿佛十分珍贵,无论你是死是活,他都绝不肯随便看你一眼的。
- 你看到大小姐生气的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她气消了再说。 在这种时候你若还想拦住她,劝劝她,你一定是个笨蛋。
- 聪明的男人总是会选个很适当的时候来装装傻的。
- 马芳铃嫣然一笑,温柔得就仿佛是可以令冰河解冻的春风。
- 马芳铃的笑是明朗的、可爱的,就好像是初春的阳光。 她的笑却如浓春,浓得令人化不开,浓得令人不饮自醉。
- 一个人想去杀人时,为了仇恨和愤怒的反而少,为了恐惧而杀人的反而多! 一个人想去杀人时,往往也不是为了别人伤害了他,而是因为他伤害了别人。 这也正是自古以来,人类最大的悲剧。
稳若磐石
- 若是完全没有接触过女人,也许反倒好些——完全没有接触过女人的男人,就像是个严密的堤防,是很难崩溃的。 已有过很多女人的男人,也不危险——假如已根本没有堤防,又怎会崩溃。 最危险的是,刚接触到女人的男人,那就像是堤防上刚有了一点缺口,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让洪水冲进来。
- 傅红雪的呼吸声轻而短促,公孙断的呼吸声长而短促,萧别离的呼吸声长而沉重。
- 叶开悠然道:“能坐着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少站起来。” 萧别离道:“还能够站着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少坐下去。” 叶开道:“我是个懒人。” 萧别离道:“我是个没有腿的人。” 两人忽然一起大笑。
- 星群犹未升起,他宁愿天上永远都没有星,没有月,他宁愿黑暗。
- 他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带着血的泪,带着泪的血。
- 爱情本就能令最平凡的女人变得妩媚,最丑陋的女人变得美丽。
- 他倒在地上挣扎着,像是一匹落在陷阱里的野马,孤独、绝望、无助。 刀还在他手里,出了鞘的刀。 他突然反手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腿上。 刺得好深。
- 他流着泪,突然嘶声大叫,道:“我错了,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杀人灭口
- 只不过叶开永远是松弛的,冷静的,傅红雪却总是紧张得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弓。
- 黄沙漫天,野草悲泣,苍穹就像是一块镶满了钻石的墨玉,辉煌而美丽,但大地却是阴沉而悲怆的。
- 因为他的良知只有在睡梦中才能战胜仇恨,告诉他今天做了件多么可耻的事。
夜半私语
- 因为一个自己也有秘密的人,通常都不会将别人的秘密泄露。
暗器高手
- 一些精巧而伟大的发明,本就是为了要人们可以过得更懒些,更舒服些。
- 丑陋的男人总觉得自己比漂亮小伙子更有男人气概,就正如丑陋的女人总觉得自己比美女聪明些。
- 他们笑得疯狂而放肆,又有谁能听得出他们笑声中的辛酸血泪。 没有钱,没有女人,也没有家。 就算忽然在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也没有人去为他们流泪。 这算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人生?
- 男人愈紧张时,愈需要女人,年纪愈大的男人,愈需要年轻的女人。
- 马芳铃忽然觉得她很可怜,男人可以随时出去带女人回来,但女人半夜时若不在屋里,却是件不可原谅的事。
沈三娘的秘密
- 替别人保守秘密,本就是种只有完全成熟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健马长嘶
- 因为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见灰尘,因为你们若看不见那样东西,往往就会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 世上还有许多别的事也一样,和灰尘一样,它虽然早在你身旁,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所以就一直以为它根本不存在。
- 叶开站在阳光下。 只要有阳光的时候,他好像就永远都一定是站在阳光下的。 他绝不会站到阴影中去。
- 叶开道:“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容易事?” 马空群道:“只有一样。” 叶开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骗自己。”
- 这些皱纹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一条藏在他心里的鞭子。
- 人为什么总是将自己用一道栅栏圈住呢?
- 晴空如洗,长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间却仿佛带着种浓冽的悲怆之意。
- 你本来若觉得一件事非常严重,但若能换个方向去看看,就会发现这件事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 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人的痛苦,但却能使你自己骗自己。
- 自己骗自己本就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自大;一种是自怜。
- 大地上黄沙飞卷,草色如金。 大地虽然是辉煌而灿烂的,但却又带着种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生命虽然不停地滋长,却又随时都可能被毁灭。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 他这一生,几乎永远都是在痛苦和恐惧中活着的,所以他永远暴躁不安。
- 每个人迟早总会倒下。 无论他生前多么显赫,等他倒下去时,看来也和别人完全一样。
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 他一向认为女人若是少说些话,男人就会变得长命些。
神秘的老太婆
- 叶开道:“我姓叶,叫叶开,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 他从来没有朋友,以后只怕也永不会有。 他的生命已完全贡献给仇恨,一种永远解不开的仇恨。 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为什么偏偏总是在渴望着友情呢?
救命的飞刀
- 叶开淡淡道:“我只不过来将一把刀,打在这个人的手上而已,手是他的,刀是我的,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 放火的人通常也会混在救火的人丛里的,这也许因为他不愿被别人怀疑,也许因为他很欣赏别人救火的痛苦,很欣赏自己放的火。
斩草除根
- 谁知道马空群要他们去赏的并不是白的雪,而是红的雪!
- 你若要别人真情对你,你也得用自己的真情换取。
- 无论做什么事,若想出人头地,都一样要吃苦的。
一醉解千愁
- “他的智慧很高,无论学什么,都可以学得很好,但他却又是个很脆弱的人,有时他虽然好像很坚强,其实却只不过是在勉强控制着自己,那打击若是再大一点,他就承受不起。”
- 笺上只有一行字,是用胭脂写的,红得就像是血:“夜晚在这里陪你喝酒的女人也不是我。” 樽旁还有胭脂。 于是叶开又加了几个字:“昨夜我根本就不在这里。”
- 年轻人很少会连续失眠两个晚上的。 他们的忧郁通常总是无法抗拒他们的睡意。
无鞘之剑
- 无论如何,人愈穷,孩子愈多,孩子愈多,人就更穷,这好像已成了条不变的定律。
- 一个人若要活在这世上,有时就得俗一点的。
- 只可惜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握不碎心里的痛苦。
- 世上虽然有很多东西比金钱重要,但这些东西往往也只有钱才能得到。
铃儿响叮当
- 在这种地方,无论种什么,都不会有好收成的,但却还是要将种子种下去。 这就是生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每个人都得要想个法子活下去。
- 孩子嗫嚅着,吃吃道:“因为我选别的东西,他们一定会想法子来抢走的,我又打不过他们,不好的东西才没有人抢,我才可以多玩几天。”
- 她的名字就叫丁灵琳。她身上的铃铛,就叫丁灵琳的铃铛。
- 大地被烘烤得就像是一张刚出炉的麦饼,草木就是饼上的葱。
烈日照大旗
- 一个孤独的人,看到另一个孤独的人时,那种感觉除了他自己外,谁也领略不到。
- 一个人心里愈恐惧时,说话的声音往往就愈大。
- 他并没有等她回答,问过了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左腿先跨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了上去。这种奇特而丑陋的走路姿态,现在似乎也变成了一种讽刺。
- 丁灵琳咬着牙,用力用指甲掐着叶开的手。 叶开道:“你的手疼不疼?” 丁灵琳道:“不疼。” 叶开道:“我的手为什么会很疼呢?”
一剑震四方
- 傅红雪淡淡道:“我总觉得穿着裤子洗澡的人,比脱了裤子放屁的人还滑稽得多。”
- 她不但悲伤,而且气愤。 因为她觉得被侮辱与损害了的人总是她,并没有别人。
- 翠浓的头垂得更低,漆黑浓密的头发,流水般散落下来。 傅红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着了她的头发。 她头发黑得就像是他的刀一样。
血海深仇
- 也许有些人一生下来就已在这条路上,所以他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
- 因为仇恨和爱不一样,仇恨并不是天生的,假如有人也将一副仇恨的担子交给了你,你就会懂得了。”
- 能有个人骗骗你,至少也比完全寂寞的好
- 一个人若已没有理由活下去,就算还活着,也和死全无分别了。 这才是一个人最悲痛的
- 这一代的人之所以痛苦,就因为他们恨得太多,爱得太少。
- 笑容在孩子的脸上,就像是草原上马群的奔驰,充满了一种无比美丽的生命力,足以鼓舞人类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