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陈道明、巩俐主演)

严歌苓

引子

  • 大群的着衣冠的直立兽来了。

场部礼堂的电影

  • 沉默从十二月高原的无边灰白中升起,稳稳扩展,在下沉的太阳和上升的月亮之间漫开。一大一小两棵黑刺立在五步外,细密的荆枝在沉默中一动不动。
  • 每一张去年夏天洗过的脸上都是一个大大的笑容,但仔细一看就发现也不过是被冻出来的龇牙咧嘴。猿猴就有这种无欢乐的笑容。
  • 没办法,梁葫芦的好就是坏。有的人是为了惩治人类生的,正如梁葫芦。这类人必须比坏人更坏,才能尽他的天职。

欧米茄

  • 她母亲的魂有种宁静的烈度,就在小女儿丹珏神情举止里。
  • 每一镐落下,大荒地都通过镐头和他的臂骨撞击他的内脏,而不是他的手臂和镐头撞击大荒地。因此不是人垦荒,是荒垦人。
  • 那些貌似静止的脑袋里面恰恰在大动,翻腾的脑浆子拍击着脑壳,把念头撒入长夜。满屋子都是这些脑袋放出的念头。念头在黑暗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别人私藏的食物。每一份念头都是一个猎手,他人的私藏都是猎物。
  • 小凶犯的凶残在陆焉识这里起了奇妙的化学变化,他能在他的凶残里辨认出懦弱、依人、甚至对父爱的隐秘渴望。
  • 孩子的本性就是寻找温情,然后投身进去。没有温情就找代用品,找貌似温情的东西。
  • 严重浮肿的人对自己的份量和动作都放弃了控制,碰什么什么响。
  • 一屋子由于饥饿或寒冷睡不着的人都气息奄奄地笑开了。马上有人想到笑也能耗人,便赶紧停下来。
  • 老几和另外半个中队留在砖窑,把昨天出的砖从场院东边搬到西边。谁都不问问,同一个院子,为什么西边比东边更合适堆放砖头。
  • 想在他微肿的单眼皮下找那双昨天还把他老几当人看的眼睛,却怎么也找不到。
  • “无心最能暴露有心。”
  • 凶暴是会让人醉的,正如各种高尚情绪会让人醺醺然。
  • 和邓指分开时,老几找到了邓指的眼睛。这是个好兆头。邓指不给你找到他眼睛的时候是冷血的。
  • 他对待肮脏就是不反应。肮脏的念头、肮脏的语言不干扰他,就是因为他对它们可以聋,也可以瞎。
  • 风刮得人人步子打飘,脸上的五官也长不稳了。
  • 饿空了的腹内吞进一半音量,放出来的音量又被风撕扯,没到达岗哨的高度就失散了
  • 谭中队长十个套在手套里的手指拢在嘴边喊着,风把他刮得在原地走秧歌步。
  • 他就是这么举着枪平趟了淮海战役的战场,又趟过鸭绿江,从三八线回师,却突然间被装入火车皮,和其他车皮连成不见首尾的一串,再被倒挂到向西的火车头上,开进了大荒草漠。
  • 风冷到这程度就不再是冷了,是辣。
  • 我祖父陆焉识仰脸站在冷得发辣的风里,监狱操场上唯一一盏煤气灯铺泻着他漫长的影子。

恩娘

  • 她哭是不出声的,眼睛鼻头也不会红得可憎;她直直地坐在那儿,眼眶里像是有两把断了线的透明珠子,掉下来不是一颗颗的,是成串地掉,又急又快,一眨眼把面前的八仙桌面就落满了。
  • 世界上人人知道钱好,只有焉识不知道,这点让恩娘分外疼爱。让恩娘疼爱不够,又找来自己嫡亲的侄女一起疼爱。
  • 女人都这么可怕,都有着与生俱来的危机感,永远觉得她的天下坐不稳,永远欠一点安全,必须长千万个心眼子,一刻不停地往你身上缠绕羁绊。什么都是羁绊,一碗莲子羹,一杯洋参茶,一句嗔怪出来的关怀,或几块零花钱。
  • 焉识想,自己四年前留下的是个孤苦继母,现在一看,留住的竟是个满嘴花妙的媒婆。
  • 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莫过于一笑。
  • 问答进行到这里,焉识看到他前面那些栗色头发的藤萝抖动起来,一串窃笑在丝绸衬衫脊背上起着波纹。
  • 因为他知道没有共同的未来等在望达和自己的前面,他反而天真无畏,珍爱两人相聚的每一天。相聚一天,他就优美奢华地好好地葬送那一天。
  • 原来在他这里,恋爱是一回事,和谁去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与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必定引起他的无限怜悯。
  • 他眼睛一次次地潮湿,不是哭他的望达,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谁都没有说过,他多么爱自由。从小到大,像所有中国人家的长子长孙一样,像所有中国读书人家的男孩子一样,他从来就没有过足够的自由。

加工队

  • 在此地谁有块心病,有块暗伤,一定会有人来揭它戳它,你的痛不欲生可以舒缓大家的痛不欲生,一份不幸给大家拿去,医治集体的不幸。
  • 犯人们立刻哄的一声跑去,去看看自己的惨如何转嫁到了他人身上,看看他人的惨如何稀释自己的惨。有个人在给折磨呢,因此折磨暂时不会轮到我。有个人去替我皮开肉绽了,多么幸运,皮开肉绽的不是我。
  • 老几是敌人,而犯了罪的人民群众还是人民群众;坏的人民跟好的敌人不一个性质,坏的人民坏到哪里也不是敌人。他们在人民的范畴里可以有很大空间去坏。
  • 今天大家很有福,流血伤痛降临在他人头上,别人的灾难就是自己的福。
  • 其实天还没黑尽,但手电筒不光为照明,它给你一种精神镇压,让你顿时不敢妄动。满心正义的人也经不住这样兜头一束光的,
  • 什么也挡不住孩子们玩耍。什么也挡不住这些房舍里的人生孩子。
  • 犯人里什么能工巧匠都不缺。

梁葫芦

  • 本来死人不是事件,但自杀死人就是事件了,因为自杀是对抗行为。成了事件的自杀,又被梁葫芦利用,在犯人里造成啼笑皆非的恶劣影响,事件便大起来。
  • 老几想,这不怪梁葫芦,怪世界这么大就是没给过梁葫芦一份纯粹、无贪图的好。

场部礼堂

  • 事情对一个掌权的人多容易啊!
  • 老几一脑子就是七年前丹珏和他最后的对视。要是他不久后饿死,他会好不甘、好不甘。他想知道小女儿长大什么样,是不是长成了个婉喻。邓指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见了她,他这个生身父亲呢?
  • 他看到灯火时实在走不动了,也实在太激动了。于是他不知怎么就在雪地里打起滚来,一片灯火倒着进入了他的眼帘,成了天上的盛世。
  • 无爱成全了多少男人?也会成就他陆焉识。
  • 大卫知道焉识仅仅像个泡咖啡馆的文人混子,实际上把够别人三辈子读的书都读了。学应用语言学的陆教授只有二十八岁,可以游戏于四门西语之间。
  • 期待过度就会让一张脸空白成这样。
  • 焉识那是第一次看到人群的强大。一个好心者告诉他,得有自己的人群。孤立的反击等于不反击,比不反击还糟。必须善于投靠对手的对立面,拉对手的对手做自己的朋友。

电影

  • 冯婉喻对陆焉识,不求亲近的原因也在于她把他当神。对于神再喜爱都不能没高没下,有点距离是对的。
  • 他又呜呜地哭起来。现在好了,他可以张扬地号哭,他可有了狼的号哭的自由,夜晚的雪野像是崭新的地球,他是它唯一的居民。白色的荒凉无边无垠,够他哭的。
  • 在看见小女儿丹珏之前,他也许就不费劲逃命了,而现在他看见了丹珏。银幕上会说会动的丹珏让他觉得日子是值得熬的,命是值得保的,假如这时毙他,他会不要廉耻地跪地求饶。他看着狼的一家子。人家狼都有一家呢。

监狱门诊部

  • 上厕所的犯人看看老几一会死不了,也就不慌了,让老几先躺着等一等,他们解了手再救他。
  • 要是他跑到婉喻面前,跟她说,我和你发生了一场误会……也许我跟自己发生了一场误会;我爱的,却认为不爱。一代代的小说家戏剧家苦苦地写了那么多,就是让我们人能了解自己,而我们人还是这么不了解自己。一定要倾国倾城,一定要来一场灭顶之灾,一场无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经是爱的。
  • 犯人里也有一帮一伙的,但老几不入任何伙。在美国,在上海他都不入伙,宁可吃不入伙的亏,兜着不入伙的后果,现在会入这些乌合之众的伙吗?因此老几在一份亲密凑上来时,总是客套地推辞。不识抬举就不识抬举吧,老几还剩下什么?就心里最后那点自由了。
  • “老陆,我是想过几次的。”徐大亨是指“死”。“有时候真不好熬。就要熬不过去了,一气之下就想自杀了拉倒了。不过又一想,再熬熬看,反正总可以晚一点杀自己的。有自杀垫底,什么都好熬了。不信你试试看,跟你自己说,反正总可以迟一点杀自己的嘛,一下子就海阔天宽了!”
  • 从田鼠洞到徐大亨的肠子再到两个老囚徒的胃,这点青稞搞乱了人和畜,生和死,摄取和排泄的关系。

出逃

  • 那是不计成本的革命和浪漫。
  • 老几靠读书读来七十二行手艺,识马也是读书读来的,那还是他在美国学马球的时候读下的闲书。
  • 领导们也放够了亩产卫星,不再把几十亩地的土豆埋在一亩地里,让犯人们表演土豆大丰收给国家和省里的上级们看了。
  • 我祖父看着它们远去,就像看着自己远去一样充满悲壮的感动。
  • 也许他的逃亡就为了这个目的:要当面告诉婉喻,他什么都记得,正因为记得,他现在知道那么多年他自己误了自己,也误了婉喻。他要婉喻原谅,他最好的年华没有给她。他一定要婉喻原谅他对她的心不在焉,在她身边的他仅仅是一份面带微笑的在场。
  • 他一定要告诉婉喻,一个浪子的回头就要这么大的代价。
  • 他就在荒草里开路,他照相般的记忆这时可是好使,还有他的知识,这些都避免他迷途。
  • 至多还有一个礼拜,他就会见到婉喻了。他要告诉她,老浪子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回来的。他是被你婉喻多年前的眼神勾引回来的。他太愚钝,那些眼神的骚情他用了这么多年才领略。他再不回来就太晚了,太老了。 老得爱不动了。

冯婉喻

  • 她这双眼睛非常静,可以半天不动,你知道她的心也一样是静的,没有在想如何对付婆婆,如何整治佣人,如何跟丈夫多嗲出几个零花钱。只有安享清福的女人才会静成那样。
  • 此刻它是黄山或泰山或峨嵋最难登的一段。请安怎么都要请的,他拖着两脚登着樱桃木的险峰。
  • 婉喻却是满足的,静静地做一个好观众,能在梅兰芳的戏台下做观众很幸运,而坐在自己博士丈夫身边做梅兰芳的观众更是幸运,她静静地享着自己的福分。
  • 他听出恩娘的痛苦和寂寞。那是多少温爱也填不满的寂寞。寂寞和痛苦在恩娘这里从来都会变成别的东西,变成刁钻,刻薄,变成此刻这样的酸溜溜。
  • 焉识和婉喻却做不了他们,似乎就心焦焦地等着雨停,停了就要赶路去哪个好地方,或者雨停了两个人可以相互放生。

逃犯

  • 驴不如马高贵,但驴性子里的狡诈聪明马是不能比的,驴只要能欺负一下人就绝不放过欺负的机会。
  • 这里的生命知道,土也会死,只有人不知道。正是人吃死了草地,吃死了泥土,把草漠吃成了沙漠。
  • 人类是可以不挑不拣,什么都吃的。一张张驴脸上都是领教。
  • 1963年的中国人和三十年后很不同,那时的人单纯、轻信,同情心还没泯灭。尤其是那个时代的西北人。
  • 他给饿了三年,人饿成了个大空桶,此刻包子一块块落下去,在空桶里形成回声,司机都听见了,因此他有些鄙夷地转过脸,看老叫花子一眼。
  • 他最怕的就是把心里的方向走乱。

通缉令

  • 婉喻暗暗巴望人们弄错了,这个人不是她的焉识。路灯下看,通缉令上是一张可怕的脸,呆滞木讷,所有理想希望早早死去了的一双眼睛。但每次看这张照片,冯婉喻的心就死一次:照片上真的是焉识,那张脸就是1933年被她从远洋轮上迎下来的卓然不群的脸。
  • 他隐隐地担忧丹珏长了一副自己的心肠,把心里不高兴的都能变成脸上高兴的,至少在脸上是无所谓的。
  • 上海的初冬在她们的毛衣里,夹袄里,骨头里,在湿一团干一团的地面上。
  • 婉喻看着申请书上的娟秀小楷被烧得疼痛扭动,变形变色,由黑的变成了白的。她把字迹的骨灰倒进一个杯子,冲上水,当偏方喝了下去。带焦糊味的偏方该根治她的妄想症。
  • 恩娘给了婉喻许多艰难时光,但她把婉喻教成了一个巧女人,经营吃穿就像经营艺术,恩娘还教她忍、熬,让外面人永远没得笑话看。总之,恩娘把守寡所必备的本领无意间都教给了婉喻。

长途电话

  • 两三天里面,陆焉识把中国乡村所有的交通工具都乘坐了一遍,骡车、马车、驴车、牛车、拖拉机、三轮机动小卡车,甚至独轮车,纵穿了三千年车辆发明制造史。
  • 县城里有个邮局,挂着个大钟,掌握着全县城所有没钟表的人的时间,
  • 上海的声音爬过几千公里的电话线再穿过话筒上陈年积累的灰尘从这一头钻出来。陆焉识把耳机贴到耳朵上,听见了带灰尘气味的上海普通话。
  • 他发现自己蹲在电话小窗的下面,像老农民一样蹲得稳稳当当。当犯人这么多年,干活间的休息,吃饭,发呆,没有凳子坐,都是坐自己的脚后跟。
  • 婉喻的汇款有三分之一花在这身行头上。婉喻隔着几千公里打扮了他。

上海1936

  • “一切都可以怀疑,除了怀疑本身”,是法国人笛卡尔的信条。
  • 焉识想,假如自己的虚荣心是痒处,大卫的夸奖句句都没有挠偏。焉识知道虚荣心可悲,但他没办法。人人都有虚荣心,人人都没有办法。
  • 接下去的几天,焉识莫名地讨厌自己:他做了别人要他做的人,一个是凌博士要他做的陆焉识,一个是大卫·韦要他做的陆焉识。他身不由己。一不留心,他失去了最后的自由。
  • 从他记事开始,他就为了不让别人为难,常常做别人为难他的事,做别人要他做的人。他做了别人要他做的人,得到“随和大度”、“与世无争”的评语,甚至“大咧咧”、“心不在焉”的好意嗔怪,他是满足的。这满足似乎抵消了他因为扮出“随和大度”引起的内心紧张,这满足也似乎补偿了他那“与世无争”带来的真正失去。
  • 文字争执不知为什么最终总要以大混战告终,也不知为什么,双方的火药味都带有一种淡淡的无耻。
  • 他总是被家里的战争扫荡到外面,再被外面的战争扫荡到家里。
  • 一些人的生命力是要通过进攻和回击来引爆的,越打生命力越旺盛。应该说大多数人的生命力是这样爆发的。也许人们特别享受这种生命力的大爆发,因此必须不断地发现敌人或树立敌人去进攻和回击。
  • 战争会结束一切卑琐和无聊。战争是几个大人物玩的大把戏,暂时会替代角角落落里的小把戏。

上海1963

  • 隔夜的旗袍和隔夜的脸,衣服和人一样筋疲力尽。
  • 客车上一个个窗口里坐着的人都有个地方奔,那地方有等待和接纳他们的人。他是没有的。
  • 丹珏的英文文法之所以拘谨,因为她用的是官方语言。她不是在和他谈话,而是在对敌喊话。“顾念”作为先决条件,衡量他是否还有一丝毫的父亲责任心,父亲的牺牲精神。否则他这一点点父亲的成分都不被承认了。
  • 六十二岁,可死可不死,也是可活可不活,见了婉喻,讲两句推迟了四十年的情话(可以用英文讲,省得把两个人窘坏),他陆焉识就死活两便。
  • 还有就是只要身体的一部分先上了车,身体其他部分迟早能上车。
  • 好人家的女子是不旁顾的。
  • 但是没有一场囚禁和放逐,他这个老浪子会回头吗?
  • 作为逃犯他太成功了,而作为父亲他比较悲哀。
  • 他站在窗外的黑影里,站得成了黑影的一部分。他和自己的家庭明处、暗处地共存,他不介意永远就这样参与她们的生活,暗暗地做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 听饥饿在自己肚里叫得如夏夜的蛤蟆争鸣。
  • 几分钟以后,三楼的一家亮灯了。那是带个小阳台的屋子,灯光透出来,照着绳子上晾晒的衣服。他真的像进入了她们的生活,满心的温柔和酸楚。
  • 隔着一条马路,陆焉识的眼睛贪婪地从这幅画面里汲取,为记忆汲取,向着灵魂的方向汲取。

重庆女子

  • 他想,世上就有让男人变成色鬼的女人,不幸的是韩念痕就是一个。
  • 念痕说一个女儿不做自己妈那样的人恐怕很难。女儿的一部分就是她妈。
  • 他大概是有病了,一面把她当垃圾,一面用尽手段在和她的同居人竞争。妒忌的男人原来是这么低级,一切争斗痛苦只为一份肉能独属于自己。
  • 就在这天晚上她第一次提到“爱”,说女人是能把爱当饭吃的。
  • 两足兽正想立地成佛,肉却自己找上门来。
  • 在英文中“爱上”是“Fall in Love”,即“陷入爱情”,而不再爱了,用英文来说就是“Fall out of Love”,“落出爱情”,或者“退出爱情”,总之是有个“出”的意思,从一种状态里解脱了,从一段情缘中开释了。没有想到,他俩之间,念痕是先解脱的那个。

自首之后

  • 人再洒脱都会在最后一刻做孬种。
  • 他发现自己一点种都没有,身体跟梁葫芦一模一样地向后赖,脚先上了车,脊梁还想在车外多待哪怕一秒钟。
  • “结巴好,嘴慢了,脑子就快了。”
  • 小凶犯在最后褪尽所有凶残,常年红烂的眼睛此刻是羔羊的。
  • 心理学他是懂一点的,人在内心压力大的时候往往话多或吃得多,说话和咀嚼都是减压的。
  • 老几对着正翻窗子的四川人身影道谢时,他头也不回地说:“谢啥子谢?我晓得我自己咋个进来的,就晓得你是咋个进来的了!”
  • 老几边念稿子边想,中国话狠呐,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研究语言大半辈子,他发现在哪一种语言里都找不到同等量级的参照。哪一种语言都没有他自己的母语这么狠,这么解恨。死了还有余辜,难怪要灭九族,满门抄斩。
  • 一个人铁了心要害你,你是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
  • 老几觉得自己身体和形状被灌注在黑暗里,就像一个琥珀,一旦被取出,人们会看见一个丑陋的老人琥珀。再过一阵,他又觉得黑暗灌进了自己,灌进血管和肌肉,灌进了五脏六腑。

还乡

  • 难倒好了。”焉识说,“难倒要看大家本事了。什么时候这个国家大家凭本事,什么时候这个国家就有救了。”
  • 贿赂别人也要英勇,胆敢去无耻才行。
  • 中国是个啥地方?做学问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国的人要紧的是发明这种机器发明那种机器,中国人呢,要紧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你不懂这个学问,你在中国就是个没用场的人。
  • 焉识说:“这两个12世纪的哲学家,对任何一种主张或者思想,Albelard必须先懂得它才能相信它。Anselm相反,觉得只有相信了它才能懂得它。”
  • 像大卫这样理解世界,倒也简单:要么无产阶级,要么资产阶级。就像焉识二十岁时理解的世界那样,一切分野无非是知与无知。知,产生文明;无知,保持野蛮。
  • 他怎么能让大卫这样的人明白,他做什么事,写什么文章,都是出于他自己的道德审美。或者说出于一种道德趣味。各人有各人的趣味,不符合他趣味的,他就会觉得不适,或者恶心。对,就是恶心。
  • 放弃总是可以晚些放弃。

绝食

  • 躺在星空和玻璃房顶下,一遍一遍地修改他给婉喻的书信体随笔。一次几只狼凑近了玻璃墙壁,他披着白色的医院棉被,也凑近了玻璃墙壁,人和狼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相互打量了一会,最后是狼退怯了。
  • “你媳妇啥样?”老几微微一笑。这笑是比赞美之词更含蓄更达意的赞美。邓指马上领会了,也笑了一下。一个爱自己老婆的男人对这种无词的赞美马上能心领神会。
  • 他知道一道指示给一级级贯彻下去,就贯彻成另一桩事了。因为每一级都要把自己的私怨、阴暗加进去。

颖花儿妈

  • 云像活的一样从天的一边往另一边飞,于是它们明一块暗一块的影子就在草地上飞跑。
  • 老几发现自己还是在乎性命的,越死到临头越是在乎。越是在乎性命,他就越能够体谅梁葫芦死前对他的叛卖。
  • 老几心里感激忠实倔犟的欧米茄,感激几十年前把欧米茄送给自己的婉喻。这样一想,老几的眼睛潮湿了,欧米茄的银白表盘在他水淋淋的视野里幻化成三个。
  • 从邓指家回到号子里,老几想到男人对女人的爱也是一场病。各种病状都是爱。邓指有点好东西都让他媳妇挂上、戴上;她所能得到的好东西是他的爱,拔出手枪也是他的爱。
  • 一个不能提供全家吃穿的丈夫,事实上已经不再是丈夫。

美好离婚

  • 身体保重好,将来看见的时候不至于太不敢认。

二十岁的鱼

  • 藏人把几筐鱼抬到冰窟窿边上,低沉的诵经声升起来。随着诵经,一条条鱼渐次被放回水里。
  • 在家的邓指也是另一个男人,不再用那种嫌弃在外、疼爱在内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媳妇;现在他看着女人进进出出,就像看着一个人形大疑团,眼睛明明白白告诉别人事情不算完。
  • 叫大家快捞吧、快捞吧,口气随便,似乎在一盆汤面条面前谦让,让其他人先捞面条。

忏悔

  • 他不是不具备彻底诚实的勇气,而是他不具备这种彻底的诚实。
  • 革命我不反对,但是革命者认为他的命比百姓的命更值钱,碰到性命攸关的时候就拿百姓牺牲,我不能跟这样的革命者来往。”
  • 二十岁一个中国男人,应该可以不动声色地防御,甚至进攻,不露痕迹地交换利益甚至勾当,只要不被抓住永远不算作弊。二十岁,他应该习惯了人的那种淡淡的无耻,把它当成是正常的人味。
  • 人应该给自己足够的民主自由选择跟谁交往,并且坦荡地承认一份交往的失败。
  • 知识分子的生命在于接受知识、分析知识、传播知识,甚至怀疑知识、否定知识,在他接受和分析的时候,他不该受到是非的仲裁。知识分子还应该享有最后的自由,精神的自由。
  • 给别人的印象全是随和谦让,内心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并且表面上有多随和谦让,内心就有多倔强,多不肯让步。

王子来了

  • 矫枉过正,往往是过得太远。
  • 人总是在恩惠失去时意识到恩惠曾经的眷顾。

知青小邢

  • 报纸是经过挑选的,上面没有领袖相片,也没有工农兵和八个样板戏英雄人物的照片,并且不是重要社论。

第二只靴子

  • 老几渐渐在那些脸上、手上、姿态上辨识出一丝一毫秀气和文雅。多年前的文雅和秀气在一层皮肉般的黑色老垢下活了。
  • 秋天的晚上八点四野通亮,阳光的最后余辉还留在种种景物上,但景物的影子都半融化了,带一点暗红调子。
  • 他对叶干事笑笑,意思是,你看,人们在我身上做了那么多加减法。
  • 人一生只死一次,草草地就死了,比来到这世上还不由自主……

夜审

  • 当时叫做“有人”的证人到处都是,很有信用,也很受重用。
  • 最长的几次,枪声一直响到下午,一场歼灭战似的,从不拿枪的敌人手里又夺回了一次上海。
  • 婉喻是他寡味的开端,却是他完美的归宿。

万人大会

  • 他以为自己是爱自由的,现在才知道自己怕自由。一有了自由,他就要考虑,婉喻还会不会接受自己,凭什么还要接受自己,自己的价值在哪里。
  • 老几没什么可说的。都这个岁数了,为了一个女人的眼睛不受罪而装假牙,他若把这个理由告诉他们,他们更会乐不可支。
  • 永别世界原来是有过渡的,昏迷便是这段过渡。昏迷使你不知不觉撒开了你不舍的一切,在沉入昏迷的前一刻也许还抱着希望,生还的希望,与亲人重逢的希望,甚至康复的希望。
  • 他的婉喻怎么可能不来信呢?婉喻从来不失约的。

探监

  • 她和他之间,什么都是他在做主,而那些精子却又贱又热情地奔向它们自己的追逐对象,众星捧月地围着那颗卵子。卵子终于傲慢地、无奈地在它们几亿个分子中挑剔,最终懒洋洋地接受了它们中的最殷勤勇猛者。
  • 在没有自由的监号里想曾经的“没自由”,才意识到那“没自由”是多么自由。
  • 就在那一刻,他意识到他爱婉喻。婉喻自己认识到的那一点寡趣乏味,不碍事啊,无伤大雅,他爱了她这个整体,就什么都是好的了。正因为她的寻常和安静,以及那点寡趣和乏味,她偶然的那些小水妖般的风情流盼才珍奇,才宛若神鬼附体。她其实是摸不着底的。他不知道她究竟可以疯成什么样,野成什么样,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 人们都丧失了听觉,干渴是一切后果中最坏的后果,任何下场都比活活渴死要好。
  • 其实就是为一口水,扑灭一下喉咙里的焦渴,没有一个人的企图超出生物的最初级需求。
  • 横来的风带着细小的雪花,落在草的大漠里无声无息。

青海来信

  • 婉喻只是安静地笑笑。她的这种安静是真正的安静。你找不到任何一个人能够像我祖母这样安静。她此刻不知道,正是她的这份安静让我祖父每每想到就怦然心动。并且你也不会相信她已经七十岁出头,她的驻颜术就是安静。
  • 对于姐姐丹琼来说,世上还有值得她如此狂哭狂喜的悲欢离合,丹珏感到有点难为情。丹珏敷衍几句,把发出哭啼的话筒迅速还给母亲;她拿不住这样一个感情的烫山芋。
  • “文革”之后,人人都会读被藏在字下的内容,个个都是侦查员、分析家。
  • 我父亲冯子烨对于人的评价一向不怎么样。他活了好几十岁,碰到别人对他坏,他觉得爽气,大家过招就是;偶然碰到对他好的人,他觉得很烦,首先弄不清对方这份“好”到底有什么图头,要花许多精神去猜度分析,再说,对方对你好,你还得以好还好,一来一去,二来二去……多么麻烦!
  • 人一老,对于自己是不是被别人多余最为敏感,他们整天都在看儿女们甚至孙儿孙女们的脸色,看看自己在他们生活里的定位错了没有,错了就是多余。没有比发现自己多余更凄惨的事,慢说被多余的是比自己性命还要紧的焉识。
  • 冯子烨自己可是个好父亲,他大半辈子保持平庸,争取不拔尖不卓越,同时掌握防人和攻击人的能力;他从不愿给孩子们做个才智学识过人的父亲,而是给他们做一个世俗的大众化的父亲,因为这样的父亲安全,容易让大众认同,他给予儿女们的父爱也才安全,源源不断,不会被某个政治运动截断或剥夺。
  • ”她灰白的鬓角对着丹珏,像孩子一样新奇的眼睛看着车窗外:上海从这个窗口里看出去是个陌生城市,一个美丽的陌生世界。
  • 一个家必须有那么个会吵的,陆家兴盛了五代,衰败就衰败在不吵;太看不起吵。他现在要好好吵,重振陆家。

回上海

  • 原来这是他坚持要带她来的原因:她叫一声“阿爷”就省了他叫“爸爸”了。
  • 焉识刚要走,婉喻向他回过头,一个年轻的微笑浮起来。

“伊是啥人?”

  • 世上的儿子都这样,母亲生出他们之后最好入庵为尼,连自己父亲都碰不得她们;父亲碰碰都要碰脏她们的。
  • 她表面的嘻嘻哈哈、大大咧咧恰是因为自己的心太软,心太软的人快乐是不容易的,别人伤害她或她伤害别人都让她在心里病一场。
  • 那样的一个冯婉喻也是等待本身,除了永久地无期地等待远方回归的焉识,也等待每天来看望她、似乎陪她等待焉识的那个男子。你无法使她相信,陪她等待的这个人,就是她等待的那个人。

老佣

  • 他是一只政治的猫,靠闻来生存,能闻得出哪怕一丝不正确的气味。这么多年来,他头上压着一个无期徒刑的父亲,带领全家,以嗅觉开路,平安避开了多少灾难?
  • 他深知咪咪身上让他着魔的一切正是咪咪的父母可以利用的;咪咪是个容易掌控的人,水一样的透明无形,谁都可以侵染,可以用不同形状的花瓶、水晶杯、玉钵、烂泥坛给她塑形。
  • 婉喻突然扭头对子烨说:“放你的屁!放你的咸菜屁!啥人害我?你心里老清爽!”
  • 她到了只要父母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的年龄。她近来跟老阿爷的突然靠拢,正是因为父母不跟老阿爷靠拢。
  • 他们的相亲相爱很古典:眉目传情,两心相悦,心里有,口中无。
  • “假如不是为了她,我就不回来了。”他看看身边的婉喻。

相认

  • 冯学雷属于在国内到处愤怒、一出国就特别爱国的那类人。
  • 婉喻突然大声说:“滚你的蛋!滚你的五香茶叶蛋!”
  • 焉识想这样告诉焉得,他的福气不小:饥饿一场,遭罪一场,生死一场,结果领略了真的福气是什么。福气是他知道自己是个有福之人,因为他有冯婉喻这样的女人爱他,为他生养了三个孩子,并让他亲自见证了她怎样苦等他。冯婉喻对他焉识的情分,就是他的福气。
  • 不懂得而同情比什么都可怕。
  • 一个钱堆出来的女人,一个蜜泡出来的女人,走到哪里都要创造喜剧高潮和欢乐结局。
  • 原来婉喻在反抗包办婚姻时可以如此地英勇不屈。比起陆焉识曾经的曲线反抗,可是要英勇多了。

婉喻的炮楼

  • 终究要失去的东西,不如主动失去。能够主动地丢失便是施者。怎么办呢?不这样施舍,弱者怎样表达对于压迫他们的强者的宽容大度呢?
  • 他慢慢走出门,下了楼,走进1986年的5月的黄昏,怎么看都是被他所追求的女人扫地出门的男人。
  • 婉喻现在是最自由的一个人,没有城府,百无禁忌,她不愿意的事,才不会给你留情面,她会用最直接最猛烈的方式告诉你。

中秋

  • 婉喻和焉识从结婚开始,就总有什么隔在他们之间,太平洋、恩娘、战争……因此隔一堵监狱大墙她也习惯了。
  • 一个人到了连另一个人的体嗅都认得出、都着迷的程度,那就爱得无以复加了,爱得成了畜,成了兽。
  • 子烨口中牢骚冲天,但是毫不妨碍他内心做个孝子。
  • 妻子悄悄问:“他回来了吗?” 丈夫于是明白了,她打听的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虽然她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叫陆焉识。 “回来了。”丈夫悄悄地回答她。 “还来得及吗?”妻子又问。 “来得及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哦。路很远的。” 婉喻最后这句话是袒护她的焉识:就是焉识来不及赶到也不是他的错,是路太远。

浪子

  • 这个哥哥浑身老茧就是心上那一小块地方没长茧,为咪咪保持着鲜嫩滴血。
  • 等待某件事发生是难熬的,耗人的,等待把祖母婉喻也关在一个牢里。对于好事坏事的等待都是牢,都会剥夺你的自由。
  • 一般此类“没用场的人”都有一身本事,误以为本事可以让他们凌驾于人,让人们有求于他们的本事,在榨取他们本事的同时,至少可以容他们清高,容他们独立自由地过完一生。但是他们从来不懂,他们的本事孤立起来很少派得上用场,本事被榨干也没人会饶过他们,不知如何自身已陷入一堆卑琐,已经参与了勾结和纷争,失去了他们最看重的独立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