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线无战事

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

卷首

  • 本书既不是控诉也不是自白。 我只是试着描写被战争毁掉的一代人—— 即使他们躲过了炮弹。

I

  • 我们本来不该得到这份意外的馈赠。普鲁士人可并不大方。这一切,只能归功于一个错误。
  • 只要能多睡会儿觉,战争也不算太糟。
  • 米勒·V,始终随身带着课本,梦想着还能参加考试,在猛烈的炮火中仍念叨着物理定律
  • 最后是斯坦尼斯劳斯·卡钦斯基,我们这伙儿人的头领:顽强,机警,足智多谋。他四十岁,长得灰头土脸,一双蓝眼睛,耷拉着肩膀,绝佳的鼻子能嗅出空气中的硝烟、美味的食物和轻松的活计。
  • 光天化日拉屎撒尿已然是种享受。如今我已不明白当初我们为何会对此感到害臊。它不过是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而然。或许它本来就不值一提。
  • 对士兵来说,他和他的胃、他的肠比旁人与之的关系更为密切。他们四分之三的语言来自这一区域。无论表达巨大的喜悦,还是表达深切的愤怒,他们总能在此找到他粗俗浓重的底色。
  • 而我们四周是一片繁茂的草地。青草的嫩枝摇曳着。白蝶翩跹飞舞,在晚夏和煦的风中东游西荡。我们一边读信和报纸,一边抽烟。脱下的军帽,放在身边。风戏弄着我们的头发,也戏弄着我们的语言和思想。三只箱子放在明艳火红的虞美人中。
  • 死太容易。今天我们很可能无法坐在箱子上。死离我们真近!为此一切都显得那么新鲜强烈——美味的食物,火红的罂粟,香烟和夏日的风。
  • 说来奇怪,这世上的不幸,总由小个子制造。比起那些身材高大的人,他们更果决,更好斗。
  • 教育者们的感情往往装在他们的背心口袋里,随时取用,按时兜售。
  • 而最明智的,反倒是些贫穷朴素的人,正当那些日子过得更好、本该更早清楚战争后果的人为战争欢呼时,他们视战争为不幸。
  • 这都是因为教育让人变蠢。
  • 他们还在写作和演讲时,我们已经见识了野战医院和死亡——他们还认为效忠国家是最伟大的事业时,我们已经知道,对死亡的恐惧更为强烈。尽管如此,我们绝不会叛变,成为逃兵,成为懦夫——这些词他们信手拈来——我们跟他们一样,热爱我们的国家。每次进攻时,我们都英勇地往前冲——但我们现在明辨是非。我们学会了观察。我们突然孤单得可怕——我们还将孤单下去。
  • 他的样子变得混淆、模糊,就像一张冲洗了两遍的底片,甚至他的声音也喑哑如灰了。
  • 但在战场上,一个人怎么照看另一个人!
  • 我忽然想象着,这些指甲将继续生长,长得很长,当克默里西早已停止呼吸,它们仍像幽灵般在地下生长。我看到一幅画面:它们卷曲得像开软木塞的螺丝锥,不停地长啊长——还有他的头发,从崩裂的脑壳中长出来,像青草破土而出——正如青草。但这怎么可能?
  • 是啊,成千上万个康托列克,他们都这么认为!钢铁青年。青年!我们还不满二十岁。但年轻?青年?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们老了。

II

  • 对年长者来说,战争不过是生活中的一次暂停。战后的日子仍旧可期。而我们,却被战争紧紧捉牢,结局不得而知。我们唯独知道,眼下我们以一种特殊而令人痛心的方式变得粗鲁野蛮,虽说我们并不时时为这事儿感到难过。
  • 考虑太多太不实际。对我们而言,唯有实际的,才是正确的、重要的,而好靴子太少了。
  • 我们先是惊讶,接着痛苦,最终,我们冷漠地认识到,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精神,而是鞋刷,不是思想,而是制度,不是自由,而是训练。我们带着热情和良愿成为士兵,但他们却想尽一切办法,来遏制我们的精神、思想和自由。
  • 我们变得冷酷、爱猜忌、无情、满怀仇恨、残忍粗鲁——但这样很好,因为我们正缺乏这些特质。假如不经过这场训练,就直接把我们送进战壕,那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疯掉。
  • 如果站起来,宽大的裤管让人看上去既魁梧又强壮,但当我们脱了衣服走进浴室,突然又只剩细长的腿和瘦弱的肩了。我们不再是士兵,而是成了男孩儿。
  • 真该把全世界的人都带到这张床前,告诉他们:这里躺的是弗兰茨·克默里西。十九岁半。他不想死。别让他死!
  • 他没有提起他的母亲和姐妹。他什么都没说。都远去了。现在,他只是独自和他仅仅十九年的生命待在一起,哭着。生命即将结束。
  • 大地之力经由我的脚底涌向全身。夜晚的闪电噼啪作响,前线的闷炮如同鼓乐音乐会。我四肢矫健地向前跑着,感受到关节的强韧。我喘着气,大口喘着气。夜晚活着,我也活着。我饿了,比饿肚子更强烈地感到饥饿。

III

  • 听着,这场战争我们输定了,因为我们敬礼敬得太好。
  • 卡特望着天,结实地放了个响屁,若有所思地说:“每颗豆子,都有个调子。”
  • 公正地发饷,公平地分粮,谁还会想着打仗。”
  • 之后,两国的部长和将军们应该在斗兽场上穿着泳裤,手持棍棒,相互搏斗。谁活下来,谁的国家就算赢。这比让一群不该参战的人,在这儿殴斗更简单、更痛快。
  • 纪律是要有,但纪律不是故意刁难。
  • 这是一条铁律:当兵的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闲着。

IV

  • 此刻,第一批炮弹发出尖锐的轰鸣,爆炸声炸裂了空气,在我们的血管里、手掌间,在我们眼中,突然现出了屈服的等待,暗中守候的强烈觉醒和感官特殊的敏锐。整个身体在声浪中彻底待命。
  • 假如卡特在营房说“有一场恶战”——那不过是他的看法,仅此而已。但在这里,他的这句话就像月夜中的一把尖刀,锋利地刺穿我们的思想。它更密切地以一种模糊的含义,与我们苏醒的潜意识说话:“有一场恶战”——或许这就是我们内在的、秘密的生活,颤抖着奋起抗争的生活。
  • 大地对任何人都不比对士兵意味着更多。当士兵们持久而有力地紧贴大地,当猛烈的炮火令他们极度恐惧,他们将脸和四肢深深地埋进大地时,大地是他们唯一的朋友,是兄弟,是母亲。他们的惊恐和呼喊辗转在大地的沉默和安谧中。大地接纳他们,再释放他们,让他们再奔跑十秒,再活十秒,再逮住他们。时常,他们永恒地回归了大地。
  • 出发时,我们是怏怏不快或兴致勃勃的士兵——我们来到前线的边界地带。我们变成了人形野兽。
  • 我们头顶的空中布满无形的追逐、嘶叫、怒吼和咆哮。它们是手榴弹——夹杂着管风琴般的迫击炮和煤箱般的大型重炮。汹涌的炮弹碎片划破夜空,落在我们身后的远方。宛如一群发情的牡鹿,碎片在榴弹不间断的号叫之上,发出一道道悠远、高深、尖锐而嘶哑的吼叫。
  • 有一会儿我睡得很熟,又猛然惊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看见星星,看见炮火,有个瞬间我竟觉得自己睡在一座假日花园中,不知是清晨还是夜晚。蒙眬中,我躺在一个苍白的摇篮里,等待着温柔的话语,等待着一定会说给我的温柔可靠的话语——我哭了吗?我捂住眼睛,真奇妙,难道我是个孩子?还有柔软的皮肤。
  • 他沉思着望向前线:“要是不危险的话,炮火还真美。”
  • 我从未听见过马的哀嚎,几乎无法相信。这声音就像悲叹着人间。它来自一个遭受折磨的受造物,来自一种狂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疼痛。它们正在呻吟。
  • 我们几乎能忍受所有事情,但此刻却冒出一身冷汗。真想站起身跑掉,无论跑到哪里,只要不再听见这种嚎叫。而它们并不是人,只是马。
  • 德特林边走边骂:“我就想知道,它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之后他又走回来,声音颤抖着,听上去几乎郑重其事:“我告诉你们,让动物上战场,是最卑劣的勾当。”
  • 就在这一刻,黑暗变得疯狂。它汹涌着,怒吼着。比夜更黑的黑暗,弓着巨背,咆哮着朝我们袭来,越过我们头顶。
  • 我只能更深地躲在棺材里,它保护我,尽管死神就躺在里面。
  • 我见过野战医院里那可怕的场面:中了毒的那些伤兵连续数日哽咽着将被烧伤的肺一块块呕吐出来。
  • 墓地已成废墟。到处是棺材和尸体。他们又被杀死了一次。但每具破碎的尸体都救了我们一条命。
  • 雨落在我们头上,也落在死者的头上,落在受伤新兵稚嫩的身体上。对他的屁股来说,他的伤口未免太大。雨也落在克默里西的坟墓上,落在我们心上。

V

  • 而在学校里,却没人教过我们如何在风雨中点燃香烟,如何用潮湿的木头生火——或如何刺向肚子,而不是刺向肋骨,以免卡住刺刀。
  • 我们已不再年少。我们不再想征服世界。我们是逃兵。我们既逃避自己,又逃避生活。我们才十八岁,刚开始热爱世界,热爱生活,却不得不对这一切开炮。第一颗榴弹,第一次袭击射向了我们的心脏。我们与行动、追求和进步断绝了关系。我们再不相信这一切:我们只相信战争。
  • 有时候,我们已经有了人的待遇。
  • 我们准备用它做两个小枕头,上面写上:“在炮火中安眠!”
  •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而坐,卡特和我,两个穿着破军装的士兵,半夜时分,烤一只鹅。我们没说什么,但彼此的体贴比我想象的爱侣更为温柔。我们是两个人,两个微弱的生命火星。外面是黑夜和死神的地盘,我们坐在它的边缘,既危险又安全。鹅油滴下来,我们的心靠得很近,而这个时刻就像这个空间:温暖的火苗跳动着,感情的光影激荡着。他了解我吗?——我又了解他吗?从前我们没有任何思想上的共鸣——但现在,我们坐在一只鹅前,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如此靠近,乃至根本无须多话。
  • 一个小兵和一个慈爱的声音。要是有人想抚摸他,他恐怕无法理解。一个穿着军靴的士兵和一颗迟钝的心。他向前走着,因为他穿着军靴,因为除了前进,他忘了一切。士兵,难道天边的花和美景如此宁静,不叫他落泪吗?难道那不是他从未遗失的景象,因为他从未拥有?令人迷醉,又在他眼前转瞬即逝?难道那不是他二十年的生命吗?

VI

  • 前线是只兽笼。笼中人只能紧张地等待将要发生的事。趴在枪林弹雨中,活在持续的焦虑中。悬浮在我们头顶的是偶然。
  • 士兵们只有扛过上千次偶然才叫活着。每个士兵都相信和信赖偶然。
  • 我们就像坐在坟墓里,只等着被埋葬。
  • 这种致命的紧张,就像一把锯齿刀,沿着脊背来回剐蹭。两条腿僵硬了,手颤抖着,整个身体仅剩下一层薄皮,绷在竭力克制的疯狂上,绷在可能骤然爆发的无休无止的咆哮上。我们没有肉体,没有肌肉。
  • 它裹挟我们,让我们变得凶残,变成强盗、杀手,变成我们眼中的恶魔。这股气浪以恐惧、愤怒和贪生怕死让我们力量倍增,让我们去拯救自己,去拼杀。这时,哪怕敌军中有自己的亲生父亲,我们也会毫不迟疑地将手榴弹掷向他的胸膛
  • 我身旁的一个二等兵被炸掉了脑袋,血像喷泉般从他的腔子里喷出来,一边喷,他还一边跑出去几步。
  • 假如这一刻我们不是像部机器,我们就会继续躺着,力气全无,意志薄弱。可我们被催逼着往前冲,依旧意志薄弱,却疯了似的野蛮和愤怒。我们要杀人,因为他们现在是我们的死敌。他们的步枪和榴弹对准我们,假如不歼灭他们,他们就会歼灭我们!
  • 阳光的照耀下,黑色的大地散发着油腻的光。而这片破碎的、炸裂的黑色大地,是我们这些不得安生、阴郁麻木的机械装置的背景。我们的喘息是羽毛的颤抖,嘴唇干裂着,头像喝了一整夜的酒,昏昏欲裂——我们就这样连滚带爬地挺进,而我们像筛子一样被打得稀烂的灵魂中,则钻进一幅折磨人的强烈画面:黑色大地上,一抹油腻的光,躺着阵亡的士兵。我们跳过他们,而那些垂死的人,则无助地抓住我们的腿,嘶吼着。
  • 我一脚踩进了一个炸裂的肚子里,肚子上还放着一顶崭新干净的军官帽。
  • 吃饱的价值相当于一条坚固的掩蔽壕。我们之所以贪吃,是因为吃饱能救命。
  • 就像每次进攻后一样,我心情沮丧。所以单独与我的思想相处十分艰难。其实我说的并非思想,而是记忆。记忆总在我沮丧时袭来,令我心情古怪。
  • 今天,我们像旅人般漫游在年少时的风景中。我们被事实焚毁,像商人般懂得辨识,像屠夫般清楚利害。我们不再无忧无虑——我们的冷漠令人生畏。我们乐意徜徉其中,但我们能活着吗? 我们像被遗弃的孩子,像老道的年长者。粗暴、悲伤、浅薄——我想,我们迷失了。
  • 两只蝴蝶在战壕前飞舞了整整一上午。它们是黄赤蝶,黄色的翅膀上长着红色斑点。它们怎么会来这儿?四周没有任何植物和花。它们落在一个头骨的牙齿上歇息。
  • 有两个人被炸得稀碎,乃至加登认为,可以用勺子把他们从战壕的墙上刮下来,葬在饭盒里。
  • 他们个个一脸菜色,攥紧拳头。这些可怜的狗,带着卑微的勇气,冲锋,进攻。这些可怜又老实的狗,被吓得不敢大喊,被炸伤了胸脯、肚子、胳膊和腿,也只能轻声呜咽,喊着母亲,而一有人看他们,他们立即就住嘴了。
  • 疾风扫射,掩护炮火,狙击炮火,地雷,毒气,坦克,机枪,手榴弹——这是些词,但这些词涵盖了全世界的恐怖。
  • 我们四处卧倒,既软弱又麻木,而支撑我们的唯有那些更软弱、更麻木、更无助的人。他们大睁着双眼,视我们为时常死里逃生的诸神。
  •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人,被炸掉了脑袋。看见一个奔跑的士兵,被炸飞了双腿,靠着残破的身躯挣扎着爬到了下一个弹坑。有个一等兵,拖着被炸碎的膝盖,靠着双手爬了两公里。另一个一等兵跑到急救站,手里捧着涌出的肠子。我们看见没有嘴的人,没有下巴的人,没有脸的人。
  • 我们只牺牲了几百米。而每一米上都躺着一个死人。
  • 清晨的天空灰蒙蒙。我们出发时还是盛夏。一百五十人。现在我们感到冷,已是秋天,树叶簌簌作响。我们疲惫的声音飘在风中:“一——二——三——四——”直到三十二,停了下来。一阵长久的沉默后,那个声音又问:“还有人吗?”——等待。之后轻声说:“成队——”中断后,再喊完口令:“二连——”艰难地:“二连——便步走!”一队人,短短一队,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入晨曦。三十二人。

VII

  • 就这样,我们在这段日子,拥有了能让一个士兵感到幸福的两样东西:美食和安宁。
  • 我们已经意识到:人只要屈服,就能躲避打击,忍受恐惧——但去思考,就立即活不下去了。
  • 战友们死了,我们帮不上忙。他们安息了——谁又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我们只想躺下,睡觉,吃,胃里能装多少吃多少。我们还想喝酒、抽烟,让时光不致乏味。生命如此之短。
  • 我知道:所有发生的一切,只要战争尚未结束,都会像石头,沉入心底。战争结束,它们就会苏醒,开始阐释生与死。
  • 人们相信奇迹,但事后才知,奇迹不过是块面包。
  • 我竭尽全力挣扎着,想说,想笑,却一句也没有回答。我就这样站在楼梯上,既痛苦又无助地陷入可怕的痉挛中,强忍的泪水无声地滚落腮边。
  • 我们家人间从不说温柔的话。穷人为生计奔波、操劳,大抵如此。他们不明白那么做的意义,也不愿重复本来就知道的事。所以,比起那些懂得客套的人,母亲口中的“亲爱的孩子”意味着更多。
  • 这是我母亲,那是我姐姐,墙上挂着我的蝴蝶,那边还有架桃花心木钢琴——我还没彻底回来。我和家之间还隔着一道屏障、一段距离。
  • 现在,我已经能走来走去,谈天说地,而不会因世界像橡皮般柔软,血管像雷管般脆弱,而突然害怕地靠在墙上。
  • 我一看见他们在他们的房间里、办公室里、岗位上,就会被深深吸引,想像他们那样生活,忘掉战争。但这一切又立即变得令人反感。它太狭促,怎能填满生活。应当粉碎它。当前线的弹片正在弹坑上方呼啸,照明弹一冲升天,伤员被放在帐篷布上抬回来,战友们蜷缩在战壕里!——这里是另一群人。我无法理解的人。我既羡慕又蔑视的人。
  • 多彩的书脊上飞升的意愿之风,该再次席卷我,熔化我心中那块沉重而了无生气的铅锭,唤醒我对未来的迫不及待,唤醒思想世界中振翼的愉悦——带回我失去的年少时代的蓬勃朝气。
  • 一个陌生的可怕念头突然涌上心头,我再也无法找到回去的路了。尽管我竭力祈求,但一切都没改变。我像被判了刑,冷漠而悲伤地呆坐着。往昔转身离去。同时,过多的祈求又让我感到恐惧。对于将会发生的一切,我一无所知。我必须牢记,我还是个士兵。
  • 休假是什么?——是打了个趔趄,只能让往后的日子更艰难。
  • 一个见惯了死亡的人已经无法理解,为何仅仅因为一个人死了,就会有那么大的痛苦。
  • 对我来说,什么是神圣的事物——在我们中间,神圣的事物总是迅速地变来变去。
  • 啊,母亲,母亲!对你来说,我还是个孩子——为什么我不能投入你怀中痛哭?为何我总要坚强而镇定?我确实比一个孩子大不了多少,柜中还挂着我儿时短小的裤子——那不过是不久以前,为何都成了过去?
  • 啊,母亲,我知道,你为了这两条衬裤,花费了怎样的心血,去等待,去奔走,去祈求!啊,母亲,母亲,我必须离开你,这谁人能理解,究竟有谁比你更有权力,对我发号施令。我坐在这儿,你躺在那儿。我们有无数的话语,却永远说不出口。

VIII

  • 我常常迷失在温柔透明的光影游戏中,听不见口令。一个人孤单时,就开始观察自然,热爱自然。我和人接触不多,也不想和他们有超乎寻常的交往。
  • 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敌人,实在稀奇。他们的脸让人深思。那是一张张老实农民的脸。宽额头,宽鼻子,厚嘴唇,还有粗壮的手和浓密的鬈发。他们真该去种田,收割,摘苹果。他们看上去比我们弗里斯兰的农民还要善良。
  • 我常常被派去看守俄国人。黑暗中,他们移动的身影像生病的鹳、巨大的鸟。他们靠近铁栅栏,脸贴在铁丝网上,手指钩住网眼。他们常常这样并排站着,呼吸着从荒野和森林吹来的风。
  • 他们一生无名,清白无辜——假如我认识他们,知道他们的姓名,了解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愿望、他们的忧愁,或许我的感动会有目标,会转为同情。但现在,我只感到他们身后芸芸众生的痛苦、人生可怕的愁绪和人类的冷酷无情。
  • 这就是穷人。宁愿忧心如焚,也不敢问手术的价钱。而那些无须为钱担忧的人,却理所当然地事先商定了价格。
  • 我知道:他会站在桌前,折叠,粘贴,剪切,直至午夜十二点。晚上八点时,他会吃些凭票换来的没有营养的东西,随后服用头疼粉,继续干活。

IX

  • “想想真奇怪。”克罗普接着说,“我们在这儿,是为了保卫我们的祖国。可法国人在那儿,也是为了保卫他们的祖国。到底谁是对的?” “也许双方都对。”我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 不过想想看,我方几乎全是普通人。法国战场上也绝大多数是工人、手工业者和小职员。那么,一个法国的钳工或鞋匠,为什么一定要攻打我们?不。那是掌权者的意愿。上前线以前,我从没见过法国人。大部分法国人之前也从没见过我们。没人问过他们对战争的看法,就像没人问我们。
  • “没人喜欢战争。但它突然来了。我们不想要战争,别人也不想——可现在,半个世界都参战了。”
  • 军人的民族感情就体现在他上了战场。可正因为上了战场,他的这种感情终结了。
  • 另外,新发的东西我们几乎全部归还,又把原来的破衣烂衫领回来。好东西不过是为了检阅。
  • 我不再是一块黑暗中孤单发抖的物件——我属于他们。他们也属于我。我们有同样的恐惧、同样的生活。我们以一种简单又沉重的方式联系在一起。我想把脸埋在他们中间,埋在他们的声音中,埋在拯救我、援助我的低语中。
  • 然而每次呼吸都暴露着我的心。这个濒死的人有自己的时间。他有把无形的刀。他用这把刀刺死我:时间和我的思想。
  • 宽恕我吧,战友!我们总是认清得太晚。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们,你们跟我们一样是可怜虫?你们的母亲和我们的母亲一样为我们担惊受怕。我们同样惧怕死亡。我们有同样的死,同样的痛——宽恕我吧,战友!假如我们扔掉武器,脱去军装,你怎会是我的敌人?你会像卡特、艾伯特一样,成为我的兄弟。从我这儿拿走二十年吧,战友,站起来——多拿一些。因为我不知余生该如何是好。”
  •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姑娘,站在一面爬满常春藤的墙前。一张窄幅的业余摄影师拍摄的照片。旁边夹着几封信。我拿出信,试着读。它们像些乱码,以我的法语,大部分都无法看懂。但每个我能破译的词都像一颗子弹,射向我的胸膛——又像一把刀,扎入我的胸口——

X

  • 我很年轻,才二十岁。我对生命的认识,唯有绝望、死亡、恐惧和联结着痛苦深渊的失控的浅薄。我看见民族间被迫为敌。人民沉默、无知、愚蠢、顺从,无辜地互相杀戮。我看见世界上最聪明的头脑在制造武器和言辞,好让这一切更精妙、更持久地延续下去

XI

  • 我们的思想是黏土,被日月的更迭揉捏。休息时,它还算好,上了战场,它就死了,里里外外遍布着满是弹坑的荒野。
  • 在死亡的边缘,生活画了条残忍而粗暴的线,圈定了最必要的事件,其他一切都在迟钝的酣眠中——这是我们的蒙昧,我们的救赎。
  • 这是些最危险的时刻。它向我们指明,适应不过是种造作。那根本不是安宁,而是剧烈地绷紧着,为求得安宁。表面看,我们的生活方式和中美洲丛林里的野人几乎没有差别。但他们始终如此,本来如此。他们通过精神力量的强度,获得巨大的发展。而我们恰好相反。我们的内在力量不是致力于发展,而是致力于倒退。他们是松弛的,自然的;而我们的,是极度紧张和造作。
  • 农民激动起来往往表情独特。一半像牛,一半像仰望神;一半愚痴,一半像在憧憬。
  • 榴弹,毒气,坦克——碾压,腐蚀,死亡。痢疾,流感,伤寒——窒息,烧伤,死亡。战壕,野战医院,群葬墓——没有其他可能。
  • 1918年夏天——我们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受到朴素的生活如此值得渴求——驻地草地上火红的虞美人,草茎上滚圆的甲虫,半明半暗的温暖夜晚,凉爽的房间,黄昏乌黑神秘的树木,星星和水流,梦和睡个长觉——哦,生活,生活,生活!

XII

  • 人人都在谈论和平和停战。人人都在等待。假如又是一次失望,那么人人都会崩溃。希望太强烈了,没有爆炸,就不会被彻底清除。假如没有和平,就会爆发革命。
  • 人们不会理解我们——先于我们成长的那代人,虽然和我们在这里共度了几年,但他们还有张床,有份工作,他们会回到过去的生活中,不久将忘记战争——而后于我们成长的一代人,跟我们从前一样,对我们感到陌生,把我们推到一边。我们对自己来说也是多余的。我们将继续成长,一些人会适应,一些人会融入,很多人会无所适从——年华将化为乌有,我们终有一死。
  • 他于1918年10月阵亡。那天,整个前线寂静无声。军队指挥部战报上的记录仅有一句:西线无战事。

译后记

  • 没有哪位作家曾像雷马克一样,如此公开而不留情面地将战争描写为对生命巨大的敌意和残忍、痛苦的野蛮之海。
  • 雷马克是位杰出的、有魅力的作家和艺术家。他令人震惊的笔触时而凶猛残忍、不加修饰,时而又在无限而深刻的不安中,营造细腻温柔的节奏与脉搏、光影与色彩。
  • 在他的成名作《西线无战事》中,战火从未真正消歇。但我们仍看到在“该死的爬满虱子的战争”中偶尔飞来蝴蝶。这只振翼脆弱的蝴蝶或许能抚慰我,一个无力而悲伤的译者,也能抚慰你,我亲爱的读者。我们值得相信,在阴霾无法笼罩之处,总有原野中盛开水仙,山谷中绽放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