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猫:当我谈起父亲时

村上春树

弃猫

  • 我和父亲之间——恐怕就像世上大多数父子一样——既有开心的往事,也有不那么愉快的回忆。但不知道为什么,如今仍不时在我脑海中苏醒的、历历在目的影像,却不属于以上任意一种,只是极为寻常的日常生活的片段。
  • 家附近还留有战争中遭美军轰炸的银行建筑,已经是断壁残垣了。那是战争的伤痕还未消失的年代。
  • 没有兄弟姐妹,猫和书就是我最珍贵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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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知道这只盒子后来去了哪里。父亲去世后,我就没再见过那尊菩萨像了。它仿佛不知不觉中消失在某个地方,事到如今,只留在我的回忆里。
  • 父亲和每个普通人一样,肩负着那个不幸至极的时代微不足道的一角。
  • 山门的芨芨菜啊 安养寺
  • 在我有限的记忆中,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豪放磊落,身上有种领袖气质,说话时声音清晰洪亮。
  •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以为祖父死在台风夜拜访施主后回家的路上,当晚可能还喝了些酒。但翻查当时的报纸,报道的内容却完全不同。
  • 那一年我九岁,而这个画面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仿佛老影院上映的黑白电影中一幕让人难忘的情景。
  • 。在僧人的等级中大约是中等偏下,相当于部队的少尉级别。每到夏天盂兰盆节那阵,
  • 继承一座如此规模的京都寺院可不是闹着玩的,对家人来说也是很大的负担,大家都心知肚明。
  • 我擅自推测,当时虽然没人开口,但周遭大约早已有了笼统而一致的想法,或者说,一大家子人都抱着没来由的期待,认为父亲是最适合继承住持之位的人
  • 虽然没怎么继承祖父豪放磊落的一面(不如说反倒有些过于敏感),但他举止温文尔雅,让人觉得踏实,还秉持着与生俱来的纯洁信仰。大概他也清楚,自己的性格大体来说适合出家。
  • 这位叔父爱对年轻人说教,在京都的大街上看见右翼的宣传车,他就会念叨:“你们这些家伙没见识过真正的战争,才敢这么胡说八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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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概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难忘的沉重回忆,我们无法用言语向人完整地诉说它的真实样貌,只是就这样无法言尽,就这样活下去,渐渐走向死亡。
  • 所谓的官僚和军队组织便是如此,公文就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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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旧军(11)时代的建筑几乎都原样保留下来,现在成了“史料馆”。
  • 父亲当年并非隶属于步兵第二十联队,而是同为第十六师团的辎重兵第十六联队。
  • 父亲于一九三八年八月一日入伍。步兵第二十联队抢在最先头攻陷南京、“远扬威名”是在前一年,也就是一九三七年的十二月。所以说,父亲以一年之差,堪堪避过了南京之战。听闻这一事实,我一下子松了口气,有种卸去一块心头大石的感觉。
  • 以日本有限的国力,压制辽阔的中国大陆根本就行不通。即使能以武力镇压一个又一个城市,客观来说,长期占领一整片地区也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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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因为自始至终,撑起这些句子的并非诗歌技巧,而是坦率的情绪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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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换句话说,多年来压在父亲心中的沉重往事——借用当代词汇形容,就是“心理创伤”——部分地由我这个做儿子的继承了下来。所谓心与心的连结就是这样,所谓的历史也就是如此。其本质就在“承接”这一行为——或者说仪式之中。无论其内容让人多么不愉快、多么不想面对,人还是不得不接受它为自己的一部分。假如不是这样,历史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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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紧接着,德军于九月一日进攻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打响。世界迎来剧烈动荡的时期。
  • 父亲从有些新奇的、不算普通的角度,截取了历史的一幕画面——一个小小角落的场景。远方血光冲天的战场和群鹿(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奈良的鹿)的对比让人印象深刻。曾开心地在日本观光的希特勒青年团的年轻人们,说不定不久就死在了严冬的东部战线上。
  • 父亲原本是喜爱学问的人,学习有时仿佛是他生存的意义。他爱好文学,当老师后也经常独自阅读,家里永远堆满了书。我十几岁就热衷于读书,兴许也是受了他的影响。
  • 在我这行,和头脑灵光相比,心灵的自由和感觉的敏锐更能派上用场,因此——至少我自己是这样——几乎从未以“脑子是否好使”为标准去衡量一个人。
  • 恐怕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呼吸着不同时代的空气,背负着时代本身的重量活下去,也只能在时代的洪流中默默成长吧。没有好坏之分,而是顺其自然。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也正没完没了地让他们的父母那代人头疼一样。
  • 水上勉
  • 伊洛瓦底江会战中与英联邦军队对战
  • 他本人应当是想成为一名不谙世事的学者,宁静度日的吧。可时代的洪流却不允许他有这样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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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一月三十日,正是突袭珍珠港的八天前。若是等到开战之后,恐怕就不会再有这样宽厚的举措了吧。
  • 一次,那位长官将他叫去,对他说:“你是京都帝国大学的学子,和留在部队相比,还是勤学奋进对国家更有帮助。”
  • 母亲的记忆现在几乎已处于完美无瑕的混沌之中。
  • 父亲的征召令于一九四一年秋天解除,到他进入京都大学之前,也就是他二十三岁到二十六岁的三年时间中,不知道父亲在哪里、在做什么。我猜,他也许待在老家的寺庙打打下手、作作俳句
  • 大江季雄少尉在这次战斗中胸部中弹身亡。他曾在柏林奥运会上,和运动员西田修平分别摘得撑杆跳季军和亚军。(17)大江是舞鹤(18)人,中弹时他做军医的哥哥正好在场,他在哥哥的救治中停止了呼吸。
  • 他们弹尽粮绝,步兵以阵地为坟,炮手以火炮为碑,化为护国之鬼。养育福知山联队的故土乡亲,大概永远不会忘记巴丹半岛。”
  • 军心未定便加入了战斗。这被普遍认为是败退的重要原因。
  • 据说饥荒尤其严重,甚至有吃人肉的现象发生。那是一场没有胜算、史无前例、惨绝人寰的战斗,原有一万八千人的第十六师团,仅有五百八十人幸存,战死率实际超过百分之九十六,是名副其实的“玉碎(19)”。也就是说,福知山步兵第
  • 但对父亲来说,曾经的战友们都在遥远的南方战场白白断送了性命(恐怕其中有不少人的尸骨至今仍然曝露荒野),只有自己一人独活,一定在他心里引爆了巨大的痛楚,并造就了切身的负疚。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重新领会到父亲生前的心情,明白他何以每个早晨长久地紧闭双眼,聚精会神地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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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说,他算是在这场浩荡而悲惨的战争中活了下来。那时的他二十七岁。
  • 母亲曾遭遇格鲁曼舰载战斗机的机关枪扫射,在大阪街头东躲西藏,一直对此记忆犹新。和父亲一样,战争也深深地改变了母亲的人生。但正因如此——大概可以这样说吧——才有了现在的我。
  • 同样是关西地区,但京都、大阪,以及神户(阪神间)的方言有细微的区别,看问题的角度和思维方式也各不相同。从这一点来看,大概可以说,我对风土文化的感知方式和生在京都、长在京都的父亲不同,和生在大阪、长在大阪的母亲也不同。
  • 现年九十六岁的母亲以前也是国文老师,毕业于大阪樟荫女子专门学校国文系,曾在母校(应该就是樟荫高等女校)任教,婚后辞去教职。
  • 也许战争的残酷体验还留在他的血液里,把握不住人生方向的挫败感也必然令他很痛苦。
  •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似乎不太适合当老师。
  • 父母以“不适合小孩看”为由,两个人去了影院,只留我一人看家(不过当时我并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少儿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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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比如我们曾在某个夏日,一起骑自行车到香栌园的海边扔一只母狸花猫,却被它轻松地抢先一步跑回了家。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次弥足珍贵的、谜一般的共同经历吧。我至今都能清楚地回忆起那时岸边的潮声,以及风穿过防风松林带来的香气。正是这一件件小事无穷地累积,才让我这个人长成如今的模样。
  • 但我是那种非得亲自动手,将文字落在纸上才能思考的人(我天生不擅长抽象思考或是凭空设想),需要以这样的方式回溯往事,眺望过去,将它们转换成看得见的文字、读得出声的文章。而越是书写、越是返回去重读,我越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自己正逐渐变得透明。仿佛将手抬到眼前,却能透过它看到对面的微光似的。
  • “下来比上去难得多。”说得更笼统些就是——结果可以轻而易举地吞噬起因,让起因失去原本的力量。这有时可能杀死一只猫,有时也可能杀死一个人。
  • 昭和是日本裕仁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时间为1926年12月25日至1989年1月7日。
  • 随着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节节败退,越来越多经验不足的练习生被编入特攻队,实施自杀式袭击。
  • 1936年柏林奥运会上,运动员西田修平和大江季雄分别获撑杆跳项目的亚、季军,两人将银牌和铜牌切开,各分给彼此一半,此事被称为“友情的奖牌”。
  • 在太平洋战争中,面对全军覆没的败绩,日军大本营有意选用“玉碎”一词取代“全灭”,一方面为防止士气低落,另一方面也为淡化自己指挥失败的责任。
  • 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德川时代的俳句大师。其俳句在日本历久不衰,影响遍及世界各地。

后记

  • 历史不是过去的东西。它存在于意识内部,或者潜意识的内部,流成有温度、有生命的血液,不由分说地被搬运到下一代人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