鳗鱼的旅行

帕特里克·斯文松

版权信息

  • 这是一场苦行僧式的漫长旅行,引导这场旅行的是一个无法解释的目的,事关存在的意义。但一旦来到马尾藻海,鳗鱼就再次找到了自己的家。

引言

  • 后来在同一片土地上 他站在夜色中 鳗鱼们游过草丛 如同破壳的恐惧一般

1 鳗鱼

  • 马尾藻海就像梦境一样:你无法确切地说出你何时进入,又何时走出它。你只知道,自己曾经去过那里。
  • 这里的水是深蓝色的,很清,在某些地方有近7000米深,海面上覆盖着黏糊糊的褐藻,仿佛巨大的地毯。这些褐藻叫作马尾藻,这片海也因此得名。
  • 外部的环境似乎无法阻挡它们,别无选择时,它们甚至可以游走在陆地上,游过湿润的灌木丛和草地,坚持若干小时,直到抵达新的水域。如此看来,鳗鱼是一种超越了鱼类自身条件的鱼。它们可能都意识不到自己是鱼。
  • 如此看来,鳗鱼是一种超越了鱼类自身条件的鱼。它们可能都意识不到自己是鱼。
  • 而它们一旦找到了自己的家,就会待在那里,年复一年,通常只在一个半径几百米的范围内活动。如果因为外力被冲到其他地方,只要情况一允许,它们就会立刻返回自己所选择的住处
  • 仿佛生命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等待,仿佛生命的意义将出现于等待的间歇,或者抽象的未来。除了忍耐,别无其他实现之途。

2 在小溪旁

  • 草地后面是一条大约6米宽的小溪,水流平静,蜿蜒于植被间,在黄昏的最后一抹阳光下如同一条闪光的银链。
  • 我跟在后面,那些植被围拢起来,仿佛在我头顶形成一道拱门。蝙蝠在小溪上方来回翻飞,像在天空中画下黑色的标点符号。
  • 我们无法知道任何事情,但我们选择相信,有时候我们必须这么相信。钓鱼常常就在于相信。
  • 只要我们多给一点时间,就会有好事发生。
  • 因为我们身处一个谈话需求有限的地方,一个最好保持沉默才能好好品味的地方。月光的倒影、沙沙作响的草丛、树的影子、单调的溪流声,还有那些蝙蝠——它们仿佛盘旋在这一切上空的星号。我们得保持安静,才能让自己成为这个整体的一部分。
  • 因为记忆是会骗人的,它会筛选和选择保存哪些东西。当我们在记忆中搜寻一个往昔的场景时,我们完全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记住了最重要或最相关的内容,但我们记住了符合我们预想的内容。当记忆描绘出一个画面时,其中的各种细节必然是互为补充的。记忆不允许任何与背景不协调的颜色存在。
  • 来到溪边,太阳正要升起。黎明将天空的下沿染成了深橘色。水流似乎变了一种声音,更加清澈,更为明亮,仿佛刚从一场柔软的睡梦中醒来。
  • 我感觉这种力量更像是一股静止的力量,而不是一股活动的力量。

3 亚里士多德与从淤泥里诞生的鳗鱼

  • 在一些情况下,我们必须选择要相信什么。鳗鱼就会让我们面临这种情况。
  • 亚里士多德的结论是,鳗鱼就是这样诞生的,仿佛一种扭动的、神秘的奇迹。
  • 人们常说,亚里士多德是最后一个“知晓一切事情”的人,也就是说,他是最后一个掌握了人类积累的所有知识的人。
  • 一个年轻的男子,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好学而聪颖,热切地渴望去了解这个只有背井离乡的人才能理解的世界。
  • 他得出的结论是,它们完全是一种自成一派的动物。
  • 亚里士多德说,只有通过系统的方式来观察自然,我们才能描述它;只有通过正确的方式来描述它,我们才能理解它。
  • 所有的知识都来自经验。这是亚里士多德最早也是最基本的领悟。
  • 在动物学界,这通常被称为“鳗鱼问题”。
  • 不管人们怎么努力,鳗鱼躲在黑暗和淤泥中的某个地方,成功逃离了科学界的认知范围。在鳗鱼这个问题上,那些本来博学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却总是受到信仰的摆布。
  • 鳗鱼是一种不同于其他动物的生物,无论它们分布如何广泛,在我们身边的水域里和我们的餐桌上多么常见,在某些方面来说,它们对我们而言一直是一种陌生的生物。
  • 在关于鳗鱼是如何形成的这个问题的各种理论中,有很多显然都是基于一个共同的想法,即生命可以由没有生命的物质演变而成。那是一种自发形成的生命,是宇宙诞生的一个小回响。
  • 生命可以由没有生命的物质演变而成。那是一种自发形成的生命,是宇宙诞生的一个小回响。比如,一只从一粒尘埃中诞生的蚊子,一只从一块肉中诞生的苍蝇,一条从淤泥里长出来的鳗鱼,这通常被称为“生物自生说”,在显微镜被发明之前,这是科学界一种非常普遍的想象。
  • 生物自生说”的想法自然也把我们带回万事万物的起源、最初的生命诞生的问题上来。如果存在一个明确的开始,即生命从无到有诞生的时刻(无论人们认为这是神迹,还是别的什么因素造成的),那么,认为这种自生现象,比如鳗鱼的诞生,也是可以重复的,也许就不完全是疯话了。
  • 不过这些说法的前提是,相信没有生命的东西可以转变成有生命的东西,活着的东西和死去的东西实际上互相依存,在那些看起来没有生命的东西中也可能存在某种形式的生命。当人们无法看懂和解释鳗鱼的时候,最简便的解释自然就是这种了。鳗鱼问题折射出的其实是“所有生命从何而来”的谜团。
  • 鳗鱼问题折射出的其实是“所有生命从何而来”的谜团。
  • 它所研究的并不一定是上帝。更准确地说,形而上学是一种描述事物的本质,也就是整个现实的尝试。它声称,存在本身与存在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它还声称,这两个问题是相互独立的。鳗鱼存在。存在在先。而存在是什么,则完全是另一码事。
  • 我愿意认为,也正因如此,鳗鱼才持续让那么多人着迷。原因就在于,人类的知识还不完善,因此信仰与科学的交叉地带——在那里事实与神话和想象的痕迹并存——才如此有吸引力。原因也在于,那些相信科学和自然规则的人,偶尔也愿意为神秘的东西打开一道小小的缝。
  • 一件事情要得到证实,需要进行系统性的观测和进一步的研究,需要开展略微激烈的学术辩论,而不仅仅是提供信息。

4 凝视鳗鱼的眼睛

  • 它们更像是一种提醒:关于鳗鱼或者人类,关于我们从何而来、要去何处,我们所知的是如此之少。
  • 它们更像是一种提醒:关于鳗鱼或者人类,关于我们从何而来、要去何处,我们所知的是如此之少。
  • 如果死亡意味着静止,那我们是否真的可以说这条鳗鱼已经死了?如果死亡带走了我们感知的能力,那这条鳗鱼如何还能感觉到铁板上的热度?心脏不再跳动了,但它身上仍然存在某种生命。我想知道生命与死亡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 当你切下章鱼的一根触角,这根触角不仅能继续活动,还能像一个几乎完全独立的生物那样活动。我们可以扔一块食物给这根触角,它会抓住食物,试图把它送到那个已经不再跟它连接的头部的位置。
  • “我们来把它的睡衣脱掉。”爸爸说着,递给我一把钳子。我夹住皮肤的豁口,唰的一下把鳗鱼皮剥了下来。里面蓝莹莹的,像一件小孩的睡衣
  • 耐心显然是首要条件,你必须舍得把时间花在鳗鱼上面。我们把这个理解为一种交易。
  • 每当我们抓住一条鳗鱼的时候,我都会凝视它的眼睛,想一瞥它曾经看见的那些东西。可它从不曾与我四目相接。

5 西格蒙得·弗洛伊德与的里雅斯特的鳗鱼

  • 对于一条鳗鱼,我们到底能知道多少?对于一个人呢?这两个问题有时候是同一个问题。
  • 有时候这跟客观的可信度没有太大关系,而跟大家愿意相信什么有关。
  • 同样,他是带着对自然科学的坚定信念来到的里雅斯特的,他坚信,对工作付出足够努力的人,前方一定会有奖赏在等着。然而,鳗鱼却让他不得不面对自己以及自然科学的局限性。
  • 他远离家乡来到一座陌生城市,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深色的胡子整齐干净。他站在窗边的一张桌子旁,手里拿着一条黏糊糊的死鳗鱼。他在看显微镜,一如之前做过的400次观察。此刻透过镜片,他看到的不再只是一条鳗鱼,他还看到了自己。
  • 弗洛伊德和雅各比都不知道的是,只有到了需要用的时候,鳗鱼的性器官才会显现出来。它们形态上的变化不只是为了适应新情况而做的表面调整,而是更具有存在性的意义。时机一到,鳗鱼就会变成它们需要变成的样子。

6 偷渔

  • 窄路虽然可能是正确的路,但有时宽路走起来要容易得多。
  • 溪的对岸对我们来说就像海市蜃楼一般。不仅因为它看起来很容易抵达,还因为它象征着某种在我们看来不公平的东西。
  • 我一直以为他和我在一同延续一件远在我俩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的事情。他为我做这件别人为他做过的事,我们在溪边的那些夜晚,构成了一种跨越时间、跨越代际的延续。就像一种仪式一样。
  • 这跟有没有耐心没有关系,这更关乎责任。那条窄路在不同的人眼里是不一样的。
  • 我们在溪边的那些傍晚,是对我爸爸所失去的某种东西的补偿吗?是在尝试实现他对父子和乐相处的期许吗?是一种开拓自己的人生窄路的方式吗?

7 发现鳗鱼繁殖地的丹麦人

  • 我们要准备多长时间才能了解一条鳗鱼,或者一个人?
  • 他看到银鳗的消化器官发生了萎缩,它们不再吃东西,生殖器官发育,鳍和眼睛发生改变。这种变化显然是鳗鱼为了进行繁殖而做的准备。
  • 20世纪初,人们知道黄鳗会变成性成熟的银鳗,秋天它们会游到海里去,不会再回来。人们知道欧洲鳗鱼的幼鱼会变成美味的小玻璃鳗,春天的时候它们会出现在欧洲的海岸边,沿着河流往上游游,去寻找自己的住所,并且变成完全成熟的黄鳗。可是在这两者中间发生了什么?又是在哪里发生的呢?
  • “我们知道,年老的鳗鱼从我们视线里消失后进了大海,而大海回馈给我们无数的玻璃鳗。可是那些年老的鳗鱼游去哪里了?这些玻璃鳗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鳗鱼在玻璃鳗之前更年幼的阶段是什么?正是这些问题构成了‘鳗鱼问题’。”
  • 事情显然是这样的:这两种鳗鱼幼鱼都被北大西洋暖流挟带着,但在旅途中的某个地方分道扬镳,美洲鳗鱼突然向西游去,变成了玻璃鳗,游进美洲的河流;而欧洲鳗鱼则继续往东游。
  • “让我们的鳗鱼有别于所有其他鱼类乃至所有其他动物的,是它们早在幼年阶段所做的如此浩荡的旅行。”
  • 在漫长的5年时间里,约翰内斯·施密特不得不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等待世界大国间无谓的争斗结束,然后他才可以重新开始自己重要得多的工作。
  • 寻找某样事物起源的人,也是在寻找自己的起源。我们可以这样说吗?
  • 尽管如此,对于在浩瀚的大西洋上漂荡近20年以寻找那透明的小柳叶鳗这件事,他似乎从来没有质疑过它的意义。
  • 也许有那样一类人:当他们决定要寻找某件勾起他们好奇心的事情的答案时,会不断前进,永不放弃,直至最终找到。无论这会花费多长时间,无论他们有多么孤单,无论这一路上会有多么绝望。就好像是伊阿宋[3]乘坐着“阿耳戈”号去寻觅金羊毛。
  • 首先我愿意相信,人们被神秘的事物吸引是因为其中包含我们熟悉的东西。尽管鳗鱼的起源及其漫长的迁徙之旅非常奇特,但我们也可能产生共鸣,甚至觉得似曾相识:为了寻找家园,在海洋上进行漫长的漂流,回程时还更加漫长艰辛——为了找到自己的家,我们愿意做的一切。
  • 当我手握着它们、试图凝视它们的眼睛的时候,我接近的是一个超越了已知世界边界的东西。我们就这样遭遇了鳗鱼问题。鳗鱼的神秘性变成了所有人心底疑问的回响: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
  • 鳗鱼才不在乎什么鳗鱼问题,它们为什么要在乎这个?对它们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
  • 存在是最重要的。世界是一个荒谬的地方,充满了矛盾和存在的困惑。但只有拥有目标的人才可能找到意义。我们必须想象,鳗鱼是幸运的。

8 逆流游泳

  • 抑或他只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真理,因为这会让生活变得简单一些。
  • 工作不只是一份生计,工作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工作消耗了他,但也让他变得更坚韧。它塑造了他,并赋予了他颜色。
  • 他身上有着浓烈的焦油味道,即便在他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之后也是一样。这是一种气味符号,一种阶层的标记。
  • 他的职业自豪感是自然而普遍的,这源于他知道自己擅长做一件并非很多人都拿手的事,源于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拥有某种持久性,对其他人来说是有价值的。
  • 他自出生就是工人,这个身份是他继承来的。他成为工人,是因为某种比他强大的东西为他做了选择。他生命的进程被预先确定了。
  • 是一种永远不会宣之于口,但终究存在的鼓励:不,不是所有的大门都向你敞开,而且时间比你以为的要少,但无论如何,你永远有尝试的自由。
  • 不,不是所有的大门都向你敞开,而且时间比你以为的要少,但无论如何,你永远有尝试的自由。

9 捕钓鳗鱼的人

  • 传统上,捕鱼季仅持续3个多月,那段时节,鳗鱼们在游进大海、前往马尾藻海的路上会途经这片海岸,这就是所谓的“鳗鱼之夜”。
  • 没有把捕钓鳗鱼融进血液里的人,是不会成为鳗鱼渔民的。如果人们不能将捕钓鳗鱼看得比其本身重要,将之视为保存文化遗产、传统和知识的方式,他们便不会成为鳗鱼渔民。
  • 通常,他们通过鳗鱼和捕钓活动,培养了一种局外人的眼光,一种对权力和多数人的怀疑态度。捕钓鳗鱼的人——不仅仅是在瑞典的鳗鱼海岸——是为自己而存在的。
  • 但直到鳗鱼越来越稀少,作为种群越来越有生存之忧后,依据人类独有的扭曲逻辑,玻璃鳗才成为一种越来越被人们追捧的高档美食。
  • 因为这种捕钓鳗鱼的方式,不仅是一份带来收入的职业,也是让他们成为自身的原因。那是塑造了他们身份的东西。
  • 这是一个大悖论,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鳗鱼问题的一部分:为了认识鳗鱼,我们必须对它们感兴趣;为了让我们保持兴趣,就必须继续捕杀和食用它们。至少有一部分与鳗鱼关系更近的人是这么认为的。一条鳗鱼不能只是作为一条鳗鱼而存在。一条鳗鱼不能仅仅作为其本身而存在。就这样,它也成了我们跟这个星球上所有其他形式的生命之间复杂关系的一个象征。

10 智胜鳗鱼

  • 人们一只手拿着针,另一只手拿着一条肥硕的蚯蚓,用针穿过蚯蚓长长的身体,将它整个穿到线上。然后一条接着一条地穿,直到穿成好几米长,然后把它揉成一个由黏液、分泌物和扭曲的蚯蚓身体组成的蠕动的、腥臭的球。人们在球上挂一个沉子,再将球固定到一根钓鱼线上。但是不用鱼钩。
  • 说到底,人需要成为某种具有延续性的东西的一部分,才能感觉自己属于某种在其存在之前就已开始、在其消失之后仍将继续存在的永恒。人需要成为某种更大事物的一部分。
  • 当我们谈论人类经验的时候,谈论的不是单个人的经验。我们谈论的是能被传递下去、能被复述和能被再次体验的人类共同的经验。
  • 尽管如此,我们只用无钩法钓了两个晚上,就停止了这种做法。我觉得这与浮现在我们眼前的那些挥之不去的景象有关。那些在黑暗中沿着溪底淤泥滑行过来的鳗鱼,张开嘴咬住了一团抖动的、濒死的蚯蚓。然后它们任凭自己被我们拉出水面,没有被钩住也没有挣扎,仿佛它们已经放弃了,仿佛它们在试图逃避这隐秘水下的某种东西。这不同于我们所希望见到的鳗鱼的样子。它们的表现与我们预期的不一样。也许我们跟它们走得太近了。

11 怪异的鳗鱼

  • 一个人的动机,终究不能完全用他的过往来解释。
  • “五月花”号的到来后来成为美国历史的一个象征性和划时代的事件,在无数爱国语境中被赋予了神话和浪漫色彩。
  • 今天很多美国人认为,鳗鱼是一种麻烦且让人倒胃口的鱼,最好不要碰它们。看来就算是上帝的礼物,有时候也会遭到忘恩负义的对待。
  • 在古埃及,鳗鱼被视为一种强大的恶魔,等同于神,是禁止食用的。它们是一种习惯于游荡在神圣的尼罗河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下的隐秘世界里的生物,在存在本身的淤泥里游来游去。在考古挖掘中人们找到过一些小型石棺,里面装着被做成木乃伊的鳗鱼,安息在神明的青铜塑像旁。
  • 在古埃及,很多动物都象征着神性。太阳神拉(Ra)的形象通常有着隼头,死神阿努比斯(Anubis)有着豺狼的头,智慧之神托特(Thoth)得到的是鹮的头,爱神巴斯泰特(Bastet)是一个有着猫头的女性形象。每种动物自然都象征着不同的特征,但是模糊了人与动物之间的界限,这本身也是神性的一个标志。
  • 它是一种鱼,但也是别的东西。一种像蛇、像蚯蚓、像扭来扭去的海怪的鱼。鳗鱼总是很特别。即使在基督教传统中,鱼从创世之后就是最重要的象征之一,但是鳗鱼却被认为是一种完全独立的存在。
  • 希腊语中“鱼”这个词ichthys,在很长时间里也被解读为“Iesos Christos Theou Yios Soter”的缩写,意思是“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救世主”。
  • 就算抛开谬见和宗教误会,它们有时也代表人们不欢迎的东西。那些对我们来说陌生和不快的东西,那些也许必须存在于隐秘之处,而不能时时刻刻都浮上表面来的东西。
  • 这是一个毁灭性的隐喻。鳗鱼被视为死亡的体现。或者更准确地说,不只是死亡,还是死亡的反面。鳗鱼被视为开始与结束、生命的起源与灭亡之间的一种象征性的连接,尘土的归尘土,鳗鱼的归鳗鱼。
  • 回到了它原来的地方,那个隐秘的、潜意识的所在,灵魂最深处、最黑暗的角落。它死了。而死亡是不可战胜的。
  • 它们在向我们诉说人类的好奇心,诉说我们对探寻真相、试图理解一切从哪里来又意味着什么的难以抑制的永恒渴求。而同时它们也诉说着我们对于神秘事物的渴求。“现在鳗鱼可以告诉我们很多关于好奇心的事——甚至比好奇心能够告诉我们的关于鳗鱼的事还要多。”
  • 延奇解释说,那种令我们恐惧的东西,是一种让我们在智力上感到不安全的东西,是因为缺乏经验或者受感官所限而无法立刻认出或者进行解释的东西。
  • 当我们认识的东西包含某种陌生的元素,当我们不确定我们见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意味着什么时,我们就会遭遇这种感觉。
  • 他感到恐怖。那种并非出于自愿的重复,一遍又一遍地被迫体验完全一样的事情的经历,就如同周复一周地站在晦暗的实验室里解剖一条又一条鳗鱼,每一次都没有发现他期望的东西。

12 杀生

  • 鳗鱼小小的黑色瞳孔似乎在盯着某个人,但又不跟任何人的目光发生对视。它动作缓慢,身体如同紧绷的肌肉一般弯曲,绕着自己的脊柱转动,露出腹部的白色部分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 这是一只纤细又漂亮的动物,它有着闪亮的眼睛和柔软光亮的毛皮。杀死这样一只动物是对的吗?这感觉有点奇怪,完全不同于杀死一只蟑螂或一条鳗鱼。
  • 一个人对其他形式的生命不仅拥有统治的权力,也承担着一种责任,让它们活着或死亡的责任。人们应该怎样履行这种责任、什么时候应该这样做或那样做,这些并不总是那么显而易见的。但它仍然是一种我们无法逃避的责任。这是一种我们必须抱着某种尊重去承担的责任。对动物的尊重,对生命本身的尊重,也包括对这种责任的尊重。
  • 一个人如何看待人和动物,如何看待人与动物的区别,其实在童年时代就已经成形了。这是自然而然的,也是无可争辩的。

13 水面下的生命

  • 鳗鱼的神秘,也是人类身上的神秘。独自在世界上寻找自己的位置,这也许是人类所有经验中最终极、最普遍的经验。
  • 从根本上说,这是一种身份认同,一种在陌生的事物中看到熟悉的东西的能力,然后用这种方式去理解它,感觉更靠近它。艺术家在画肖像画时总是会加入一小部分的自己。
  • 但是在自然科学中,拟人论从来没有被真正接受过。自然科学要求的是纯粹的客观性,是在显微镜下显现出来的真相。它试图描述的是世界真实的样子,而不是它表现出来的样子。
  • 我们所有动物的血管里都有一种盐溶液,其中钠、钙、钾的比例几乎跟海水一样。这是我们从几十亿年前继承下来的遗产,那时我们遥远的祖先从单细胞生物进化为多细胞生物,进化出一种体内的循环系统,在这个循环系统里,最初只有海水在流淌。
  • 遇到一条鳗鱼差不多就像遇到一个去过地球上最美丽、最遥远地方的人;我立刻就能看到一幅生动的景象,那是鳗鱼去过的神秘地方,是我——作为人类——永远无法造访的地方。
  • 在那里,海水“冰冷无情,仿佛时间一样”。
  • 鱼身上的反应通常是生理性的,而我们身上的反应通常是心理性的。不过要让鱼的行为被我们理解,我们必须使用属于人类心理状态的话语来对它们进行描述。”
  • 蕾切尔·卡森的观点是,要真正理解另一种动物,必须能够从它们身上看到一些自己的东西,这正是她在自然科学史上如此独一无二的原因。
  • 一个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他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用这种意识,产生一种意愿去影响存在。
  •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与动物的界限其实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只被放到镜子前的乌鸦,知道它在镜子里看到的是自己,这意味着,无论它是否真的知道自己是什么,至少它对自己的存在是有意识的。
  • 意识首先是一种状态。它是对世界的一种主观体验,是感官对我们周围事物的一种叙事。
  • 我们可以了解它们从哪里来,它们是怎样活动、怎样导航的,我们可以了解它们,几乎就像我们了解人类一样。但是我们永远无法完全明白,身为它们是什么感觉。
  • 放回了似乎专为它能活得比我们所有人都长而设置的黑暗之中。
  • 鳗鱼是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进行蜕变的?它们是怎么知道生命开始走向终点、马尾藻海在召唤它们的?是什么样的声音在对它们说该出发了?
  • 如果情况需要,它们会把最后的蜕变无限地推迟。如果一条鳗鱼的自由受到了限制,不能前往马尾藻海,它也不会进行最后的蜕变,不会让自己变成银鳗,不会性成熟。它会转而等待,十年复十年耐心地等待,直到时机突然出现,或者生命之气最终枯萎。如果生活没有像它们想象的那样发展,它们似乎可以让一切暂停,将死亡的时间推迟,几乎可以想推迟多久就推迟多久。
  • 鳗鱼却不一样,每一次蜕变,它们都会变成另一种形态。它们的生命历程里的每一个阶段都可以根据它们所处的地方和情况被延长或者缩短。它们的衰老似乎不是跟时间本身联系在一起的,而是另有原委。
  • 在陆地上我们永远不会有如此真实的感觉: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水的世界,一个大部分面积被海洋覆盖的星球,大陆只是暂时从海洋中冒出来,早晚都会重新消失。
  • 在地球转动或者日出日落对生命不产生影响的海底,衰老遵循的似乎是另一种法则。如果真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或者接近永恒的,那么发现它们的地方就应该是在海里。
  •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时间是一个不可信赖的伙伴,无论每一秒显得多么漫长,生命都会在转眼间结束:我们出生,有自己的起源和传承,尽全力去摆脱这种预先设定好的命运;也许我们成功了,但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必须一路回到那个来处;如果不能到达那里,我们就永远不能真正地完成自己。就这样,我们顿悟了,仿佛一辈子都生活在一口黑暗的井中,对于自己到底是谁一无所知。然后突然有一天,一切都晚了。

14 设置鳗鱼陷阱

  • 普通是唯一让我们显得特别的地方。
  • 他们就是海流中的柳叶鳗。他们游过了一整片海洋,但其实根本没有动。
  • 用了捕鳗网兜后,我们将不再只是这条小溪生生不息的周期中谦逊的临时访客,我们将成为拥有几乎至高权力的人。这就好像我们直接干预了万物的根本秩序。

15 漫长的回家之旅

  • 知识终究有它的边界,对此我们应该感到高兴。这样说不仅是一种防御机制,也能让人类体会到世界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地方。神秘的东西自有其吸引力。
  • 在我们获得知识之前,我们只拥有信仰,但是对有耐心的人来说,奖励早晚会等在前方。真相总会在显微镜下显现的。
  • 一、没有任何人见过两条鳗鱼交尾;二、从没有人在马尾藻海见过一条成年的鳗鱼。
  • 当它们穿过海浪游进海里,便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也几乎逃出了人们的知识范围。
  • 好奇心永远不会给人带来安宁。即使在今天,当我们拥有那么多知识的时候,好奇心也无法弄清楚鳗鱼的出生和性活动。不过,也许有些秘密就是命中注定永远不为人知的。或者也许——这只是我的推测,在这个问题上我是被自己的好奇心牵着鼻子走的——世界就是这样构成的:当所有事情都被人们知道,当好奇心被消耗完的时候(好奇心万岁),世界也就走到尽头了。但即便我们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弄明白了它们是什么东西,在什么地点和什么时间繁殖,就一定能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为什么?
  • 白天它们在更暗、更冷的近千米深的水里前行。晚上,在夜色的保护下,它们升到离海面较近的比较温暖的水里。
  • 大部分鳗鱼都没能赶上它们的春季交尾活动。对绝大多数鳗鱼来说,回出生地的漫长旅行成了未竟之业。
  • 如果说这场旅行是在某种不确定性和困惑中开始的,那么后来它将变得越来越有目的性。
  • 也许,很简单,每个鳗鱼个体不仅能力不同,抵达目的地的手段和方法也不同。也许它们回归自己出生地的目标是一致的,但没有一条鳗鱼的旅途跟其他鳗鱼是完全一样的。
  • 仿佛当它们身为幼小透明的柳叶鳗从马尾藻海游到欧洲的时候,一个记忆、一张地图就已经被刻在了它们的身体里。这种记忆仿佛在鳗鱼们的身体中留存下来,经历了所有的蜕变,留存了10年、20年、30年甚至50年,直到有一天,时间终于到了,它们将迎着曾经载着自己的汹涌海流原路返回。
  • 对这些科学家来说,神秘莫测的鳗鱼是自然科学界的圣杯。
  • 鳗鱼们似乎很抗拒被别人控制自己的出生,仿佛它们的存在只是它们自己的事情。
  • 鳗鱼问题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了几千年,但是经验告诉我们,人类迟早会找到答案。只需要给人类一点时间而已。而对鳗鱼来说,它们的时间不多了。

16 变成一个傻子

  • 对此的解释是,这是一种所谓的“观念运动”,是一种人类无法控制的小幅度的肌肉运动。与其说是有意识的行为,不如说这是一个人某种想法、感觉或者想象的表达。它有时被称为“卡朋特效应”,因英国生理学家威廉·B.卡朋特(William B.Carpenter)而得名。卡朋特于1852年第一次对这种现象进行了描述。占卜板上木块的移动,也是同样的现象。
  • 我选择相信人们认为能够证实的事情,相信科学优先于宗教,相信理性的东西优先于超验的东西。但是鳗鱼打乱了这个规则。对见过一条鳗鱼死而复生的人来说,理性思考已经不够用了。
  • 信仰就是去接近神秘,接近那些无法用语言描述、无法被理解的东西。信仰需要你放弃一部分逻辑和理性。
  • 当我们拥有信仰时,这自然是我们的希望所在,无论我们相信的是上帝还是鳗鱼。

17 鳗鱼从我们身边消亡

  • 生命是变化的,这是进化的第一法则。生命也是易逝的,这是生命本身的第一法则。
  • 在向自己明确宣扬的目标——统治自然——行进的过程中,人类留下了一份令人沮丧的清单,上面记录的是一场又一场毁灭,不仅仅是针对人类所定居的地球,也针对那些与人类一起分享地球的生命。”
  • 物种灭绝,动物和植物来了又去,但是这个过程通常极为漫长,以至于它不会从根本上扰乱自然的秩序。与其说是一种灭绝,不如说是生命的一种正常过程,离去和告别会不时发生。
  • 众所周知,想解决一个科学问题,是不能一上来就问为什么的,我们必须从原点出发。
  • 一个所有事情都能得到解释的世界,也是一个即将走向灭亡的世界。
  • 鳗鱼也许会变得像渡渡鸟那样。它们也许会变得越来越不像一种曾经真实活在世界上的生物,而越来越像一种既带有悲情色彩又带有喜剧色彩的象征,提醒人类在愚蠢无知时都犯下了什么罪行。
  • 渡渡鸟象征着愚蠢、笨拙、无法适应新时代的人,象征着那些被拒绝和遗忘的,从而与时代脱节的人。英语里有句俗语叫“像渡渡鸟一样死去”。未来人们很有可能会改说“像鳗鱼一样死去”。
  • 我在它们身上看不到拥有较高智力的迹象,相反,它们对彼此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爱。一种如此宽广的爱,以至于当一头海牛被我们钩住后,其他所有海牛都会努力营救它。有些海牛在受伤的海牛身旁围成一圈,试图阻止我们把它拖上岸;有些海牛试图推翻我们乘的小船;另一些压住我们的绳子,或者试图把鱼叉从受伤的海牛身上拔出来。
  • 1768年,在斯特拉海牛被发现短短27年后,最后一头海牛在白令海死去。如今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它们在世界上存在过。它们带着一声平静的叹息,顺从了自己的命运,从人类的意识中消失了,从我们的知识范围里消失了。与渡渡鸟不同,它们甚至都没能被任何一条俗语提到。
  • 就这样,鳗鱼的数量仍然在继续减少,而关于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措施的决定却一再被往后推延。推延到我们对鳗鱼有更多了解的那一天,或者推延到再也没有鳗鱼的那一天。
  • 与此同时,所有的生命都是会发生改变的,我们所有人有朝一日都会变。可能在曾经的某个时候,至少对一些人来说,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渡渡鸟或者斯特拉海牛的世界。就像我曾经无法想象一个没有祖母和爸爸的世界一样。 而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世界却仍然存在着。

18 在马尾藻海上

  • 曾经裹挟着爸爸来到一个全新地方的那股洪流,如今似乎也裹挟着我从他身边离开。
  • 我对它着迷,可能稍微带着一点不情愿。我沉浸在那种环境和文化中,学着模仿所有陌生的社会密码。我捧着书走来走去,仿佛它们是我的身份证明文件。当有人问起我来自哪里时,我会学着做出简短而保守的答复。我深深地觉得,在大学的走廊上,沥青的气味会暴露出我跟那里格格不入。
  • 不知道自己身世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总是会失去方向。如果我们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我们也就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离家和回家遵循的是同样的路线。
  • 然而死亡并不一定是这个样子。一个心脏常常不是这一秒还在跳动下一秒钟就不跳了,它会跳得越来越弱、越来越不规律。它会停止跳动,然后又重新跳动起来。血压下降,氧合指数下降。与其说生命是在一瞬间被死亡替代的,不如说生命是慢慢滑向死亡的。
  • 法律这样解释,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方便从靠呼吸机维系生命的脑死亡者身上获取器官用于移植,但这种定义也赋予了生命某种价值。
  • 他在一篇文章中指出,也许我们会在死亡那一刻体验到一种完全与时间分离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