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唯一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的人一起散步

蒋方舟

01 在海边放了一颗巨大的蛋

  • “啊,上帝,即便我困在坚果壳里,我仍以为自己是无限空间的国王。”
  • 在那里,大海如一块巨大的镜面,当人们看到无边世界里自己的身影是那么渺小,一切不安都成了虚妄。人们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中。
  • 但他从来不提自己当水手的经历,看起来也缺乏远离故乡的探险者的那种好奇心,又过于沉默,就像被碰到触角就缩回坚硬的壳里的蜗牛。
  • 而像是一个疲惫的旅人,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进行了漫长的跋涉之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有人烟的镇子旁边,轻轻地睡去。
  • 月亮本来离我们很近,后来被海浪推得很远,现在它掉下来了,又被海浪送了回来。
  • 一阵沉默之后,普修说:“它是礼物。”
  • 他们把大石头看作是自然现象的一种——就像风雨、老树和落日,它们独立于人赋予的意义而存在。
  • 睡眠对人们来说是一种众生平等,无论年纪、地位、贫富,在睡觉的时候,都被流放于现实之外。
  • 石头里是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没有刻度,万物尚未起名,人便充当了造物主,造出了没有长满了树的海底、没有枝丫的树,没有花瓣的花和没有花的花园。
  • 石头里不再有人们交换梦境的交谈,整天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人们不堪其扰,还是智者先想出了办法,他在石头里凿出了一个图书馆。
  • 石头里的空间似乎无穷无尽,可也有敏感的人发现彼此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狭窄,人们要小心翼翼地才能不让自己的锤子锤破别人的空间。
  • 人们的劳动与欲望不断塑造彼此的形态,每个刻凿的痕迹都是那么精美,每个空间都实用且充满了想象力。
  • 他们相信普修一定有他的道理——就像是他一开始凿石头那样。
  • 有一天,石头里终于只剩下普修一个人,镇上的人一起创造出的世界就这样轻易地被遗弃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雨摧残大地,落日余晖来了又走,老树死去之后,同样的位置长出了新的树。镇子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长者去世了;第一个在石头里开杂货铺的穷人挣得盆满钵满,离开了这个小镇;诗人已经写不出新的诗,只是不断地吟诵着他二十年前的句子。
  • 有的星星散发出光芒照亮周围无限空间,试图看清黑暗中的未知;而另一些星星像海绵一样,把周围的光吸收进自己的收集器。
  • “它原本是我下十字棋的时候不小心掉下的一颗棋子,掉到了地球上。”

02 和唯一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的人一起散步

  • “如果我们居于闪光中,它便是永恒的心脏。”
  • 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的身体里仿佛都会发生一场海啸:心脏剧烈地震荡,视觉和大脑之间的信息传输被切断了,日光清晰地照在他身上,我却不知道他穿着什么衣服,瘦了还是胖了,衰老在他的脸上和头发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我对他的样子毫无印象,我只知道:就是他。
  • 他一把将我拉入怀中,我身高只及他的胸口,他的下巴轻轻地放在我的头顶,我头顶的白发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但此刻,我并不在乎。
  • 走在这条浅浅向上延伸的斜坡上,昨夜的秋风把树叶吹落,天气却还是很热。街道非常安静,太阳发出日光管的嗡嗡声,远处的海浪催生泡沫的破碎。
  • 城市的肌理就像是森林一样,街巷的名称就像是每棵树长成的独一无二的形状,从每个半掩的门和窗户中透出的光是汩汩的溪流,城市中的人脱帽问好、窃窃私语的声音是枯枝清脆的响声。然而,一个新的统治者就像一个伐木人,把这森林中的树砍个干净,还放了一把火将野草也烧尽。
  • 这半辈子像是什么也没做,打了一场仗,就这么过去了。
  • 有人见面时嘴角肌肉运动的痕迹都是一样的,那笑容是我们作为幸存者的庆幸,也是作为幸存者的惭愧,因为最高贵和勇敢的人已经死了。
  • 我们刚刚从家庭的围栏里出来,步入自己的生活,第一次一大把时间抓在手里,不知道怎么挥霍才好。
  • “它在等着我看它。”——得到邀请的只有我。
  • “即使我爱过千百回,如果另一个人也在爱,那总是一个新的奇迹……”
  • 在停滞中,有幸在美好年代生活过的人总是时不时地掉入对往昔的无限怀念中,被回忆的黑洞所吸引,就像此刻的我和傅歇。
  • 第一次把傅歇的真人和那些传说对上号的时候,我决定讨厌这个人,讨厌他在众人注视下的理所当然。
  • 匀称的肌肉显然不是运动练就的,而是和他的财富一样,来自世袭的幸运。
  • 漫天星辰亮得不真实,像是罗密欧求爱那一晚侧幕后面的灯光师调出的布景。
  • 高大的棕榈树在凄凄地泛着些许绿色微光,夜黑得压迫我的眼球,湿雾舔着我裸露的脚踝,我仿佛身处童年时读过的一个恐怖故事里。
  • 我抬头,四周的树叶刚好将天空圈出了一个长方形,就像一块荧幕,星星是演员。
  • 我拿起望远镜,视线在黑暗中摸索,视角从北斗七星的勺底出发,到了角宿一,再到狮子座中最亮的轩辕十四,但我最爱的是它旁边的橘红色小伴星……我熟稔地看着这些星星,就像是和一个个老朋友打招呼。
  • 我猜他对女人的兴趣就像大海一样,有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泛起涟漪。
  • “我不舒服。”他像树懒一样环抱着我的肩膀,他的头垂在我胸口,带着酒气的呼吸贴着我的脖子,他没有什么歹意,只是像个撒娇的孩子。
  • “既然是没有意义的旅行,那就得有点‘来都来了’的精神。”他说。
  • 二百五十万年前,我们的祖先刚刚能够直立行走,我们看到仙女系的时候,看到的是遥远的祖先们穿越非洲大草原时发出的光。
  • 惊惶的鸟试图飞得更高一些,但却迷失了方向,像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小盒子里一般反复掉头。
  • 劫(宇宙间最大的时间刻度)
  • 一度(宇宙间通用的最小的时间刻度)
  • 你们的繁荣是我们的贫瘠,你们的平等是我们的屈服。”
  • 我们不必伪装和平,和平不过是永恒斗争之间的间隙
  • 那时候,我们记这些街道也不靠名字,而是靠某家唱片店的收藏,某家餐厅便宜又好吃的比萨。
  • 这个城市就像是布景,是舞台黑色幕布上用灰色的笔勉强勾勒出的轮廓,冷峻而抽象。
  • 那是因为你不记得我的样子,所以觉得我没变。”我笑道。“也不是,你也许不知道,我大学的时候总在想你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可能是因为想得多了,你在我的记忆里先老了。”他说
  • 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在此刻,组成宇宙的所有粒子都发生了变化,我们生活在新的介质组成的世界中,那个世界沿着一条富足平稳乏味的轨道运行,而我们真实经历的动荡年月只是一个梦。
  •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看。”上课的时候,坐在第一排的我总是需要不断对自己说,感到身体发软,心跳如鼓,整个人像是一片树叶,被强大的气流裹挟着飞越山川与大海。我强迫自己吸收黑板上繁复的公式,脑海里却是古老的宗教故事:妇人在逃离罪恶之城时,忍不住回头,被神惩罚变成一根盐柱。
  • 傅歇属于那一类人,爱过许多人,但他注意到你的时候,你会觉得只有你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像孩子一样残酷,转移热情的时候毫无留恋,移开目光的瞬间已经遗忘。于是他身边的人都成了旧玩具,无能为力地待在地下室储物间杂乱纸箱的最底层。
  • 他冷笑起来,面孔上出现中年人特有的冷嘲,那是被生活欺骗过的人才会有的神情,就像癌症一样,永久地留在了体内,不断地膨胀扩散,一点点吞噬天真、热情、希望、爱。我们这代人,经历过我们这个世界的人,都患有这样的癌症。经历过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一共会死两遍,冷嘲杀死年轻时候的你,然后又在生命的末尾拿着镰刀收割你。
  • 新的介质组成的雾色世界消失,真实的世界又回来了。
  • 在公共的历史中,“节点”是个粗大的绳结,是个巨大的路标,你所乘坐的列车从此一路高歌猛进或是急转直下。但在个人私密微小的记忆中,节点不是物理概念,它并不真的改变什么,而更像是一阵铃声,像一个酒店房间里前一位房客设定的闹钟,你被意外地吵醒,意识到你孤身一人,意识到你并不拥有这个房间,它随时准备迎接下一个客人。
  • 我们年轻得可以连续几天不睡觉,我们认为自己的体液如露水一样清新,而且就算死了又怎么样?死亡在我们的想象里是一件有诗意的事情,为了简单的理念就可以轻易赴死,唯美如花瓣掉落。
  • 所有年轻人都觉得自己与上一代相隔甚远,但好像从来没有一代人像我们一样割裂,就像是从出生的一刻起就在挣扎离开银河系的束缚。
  •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每个人在狂欢结束,音乐停止的一瞬,心中都会闪过恐惧——就像是旅客在离开银河系的飞行器上偶然往窗外一瞥,忽然发现飞船的尾部在冒火光。
  •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赤条条的死人一定会和风中的人、西天的月合为一体, 他们虽然沉沦,沧海却一定会复生, 虽然情人会泯灭,爱情却一定长存,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 死亡通过第一个死者找到了入口。
  • “今天的雨中,我没有带伞,雨打在我的脸上,我才知道风往哪边吹。”
  • 所有自认是历史亲历者的人都会努力记下自己经历的一切。他们相信这记录会成为后人宝贵的材料。实际上,能够记录的人往往并不在历史的核心,他们所受的痛苦并不够深入;身在苦痛核心的人会被恐惧淹没,聚焦在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上,他们的视线是专注和狭隘的。
  • 我虽然不信雨里有毒,那一刻也觉得幸运。
  • 我无法再将目光看向未来,之前为自己制订的人生计划仅仅一闪就让我心如刀绞。我对生活举白旗了,放弃去想煎熬什么时候结束。我低下了头,只看自己鞋尖前方那一小块土地。我甚至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不大记得今天是周一还是周四,在与人交谈时,我经常混淆“昨天”与“明天”。
  • 只有在仰望繁星的时候,我才觉得人世间的一切是那么渺小,某个星星后面一定藏着铁面无私的神灵冷冷地看着这些死亡,计算着自己出场的时刻。
  • 大巴在马路上疾驰, 月亮从广袤的平原上升起, “亲爱的,我觉得我迷路了”,我向身边的她低语, 虽然我知道她已经熟睡。
  • 我总觉得唱歌写作画画的人老得更快,因为他们在作品里爱了太多人,也受过太多伤,比我们多活了太多年。
  • 我从那个崭新的望远镜里看到了如梦似幻的星云,鲑红色的暗礁被包裹在珍珠灰的气体云里,就像是古老神话的宫殿里乔其纱和网绸交织的帷幔。当我缓慢地移动望远镜,朝星云的中间望去,星云物质越来越亮,在星系中漫游了几十万年的光依然执着地、无辜地、天真地散发着光,好像不知道人间已经无心抬头去寻找它的光芒。
  • 傅歇认真地想了很久,说:“我以为我喝酒是为了忘记痛苦,但我逐渐发现我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一切感觉都没有。但这次发生了这些,我做这些事,看到这些死人,我感到很痛苦,但同时感觉到自己正在活着。”
  • 我一直认为傅歇的玩世不恭是一层厚厚的盔甲,而盔甲后面是一团虚空。在那个瞬间,他的盔甲裂开了一个缝隙,我瞥到了装在里面的小人儿,然而也只有一瞬,盔甲又合上了。
  • 时隔多年,我才意识到,这就是我和傅歇的不同:我习惯于待在原地,因为我相信脚下是正确的传送带——不,不只是我——所有人都在这条传送带上。我们相信它会把我们带向繁荣、开放、自由的未来,而当路的前方出现了黑暗里影影绰绰的东西,我选择视而不见。我相信光明幸福的结局,觉得这是对世界的忠贞,可这无主的世界从未给过任何人承诺。
  • 无知的人最有福,因为我们听见,却不明白;看见,却不晓得;活着,与死亡无异;死亡,也无声无息。
  • 疲惫的阳光从高高的天窗里透出来,窗户细细的栏杆把阳光切割得像是水流,人们就像是被困在水坝底部的小生物,在水潭中缓慢地移动。
  • 人都希望自己是被爱选中的,被选中就像是中了彩票:无功受禄地得到,没有理由地得到,像是在虚空中听到渺茫的声音说:“就是你。”像是我幼时得到星空的邀约,耀眼的行星选择了黯淡的我,只有这样的爱才让人觉得笃定。如果爱是因为优秀,那么如果有一天我堕落了呢?因为美丽,那么如果有一天我衰老了呢?因为特殊的天赋,那么如果有一天我泯然众人了呢?
  • 我知道傅歇对我的温存夹杂着很大程度的怜悯,但我并不在乎,就让我自私且无知地享受此刻的快乐。
  • 女人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时而谅解,时而抱怨,她太苦了,此刻哪怕面对着一个骡子或是一块石头她也会倾诉。
  • 我无法回答她,说什么都显得虚伪。
  • “接受命运。”她的眼神像是在对我宣告。
  • 时间不是瞬间的当下,而是平铺的图谱,是不同的“过去”在我前面缓缓铺开,十劫前不再发光的比格星,二百劫前不再发光的茂星,一千劫前不再发光的怀特星。
  • 星河像是泛滥的洪水,上面漂浮着行星的尸体,行星碎掉的杂质就像是枯枝败叶。只有在尸体或是杂质相撞的瞬间,宇宙间会迸发出稀罕的火光。
  • “愚蠢是文明的一部分,我的孩子,它是混沌的具体化。每一个星球上的生命都有与熵的对抗、失败、再对抗、再失败的徒劳的历史。所以我们看到它们出自混沌,靠秩序生存,最终会回归混沌。这都是计算之内的。”父亲说。
  • 我说:“黑暗带来未知,未知带来恐惧。我们那年看到的原始生命,寄托在我们身上的是关于光的幻想。我原本只是知道,现在才开始理解。”
  • 宇宙并不是在一声轰鸣中结束,而是在啜泣中一点点消逝。
  • 它在正在毁灭的宇宙中诞生,生命是如此漫长的一瞬间。
  • 受苦是一个很长的瞬间。
  • 傅歇沉吟片刻,说:“不只是这样,是所有人都被错置了。一个学者去当厨师,一个数学家去开杂货铺,一个博士去当水管工,一个最好的会计去种地。所有人荒废才华,消耗自己的生命。”
  • 愚蠢就是文明的一部分。
  • 刚开始的时候,媒体有一种流行的说法:“死亡不是数字。”那时候,人们认为死亡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每个生命背后都有数个死者生前爱着他。那时候,每个死亡都有观众,都有泪水。 但到了某个临界点之后,死亡变成了数字。从十万到百万,人们从恐惧变为麻木,死亡是黑色屏幕上跳转的红色字符,是曲线上一个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点,用来衡量情况是在变好抑或变坏。曲线总是在持续地下降之后又上升,仿佛在欣赏人们希望破灭的瞬间。
  • 在抛弃了年轻时的期待和失望之后,生活变成了一件简单的事情。过去觉得遥远和令人恐惧的事情也被轻易地接受了,例如婚姻。
  • 他继续问我看星星有什么“有趣”的发现。我猜这是他每次“约会”的套路,让文学老师背诵她最喜欢的诗篇段落,问她好在哪里;让数学老师讲一个公式对社会有什么用;让音乐老师回答没有音乐人心是否会变得更平和,像抬杠的面试官一样对待伴侣候选人。
  • 我说:“看到的越多,就越能意识到混乱才是太阳系的本质。天体随时可能因为引力被甩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彗星在天王星、土星、木星之间像足球一样被传来传去,小行星和大行星也开始乱飞,整个银河系乱成一片。宇宙的终结并不悲壮,而像是一场闹剧。”
  • 现代地图被引进了,一次一次的测量开始了,战争开始了,为了那几厘米的争斗开始了。我有时候在想,地图并不是对现实的描述,而是一种想象,它先于现实而存在,政客和军人们开始行动,按照地图来争取现实的领土……
  • 他以为我在看自己的楼层,其实我在用想象补上被楼层挡住的星星。
  • 在婚前“恋爱”那段时间,我就发现丈夫从不暴露自己的欲念和渴望,并不是出于绅士或是羞涩,而是因为害怕被拒绝。这种恐惧或许与他童年时某段受挫、不被重视的经历有关,但我无法穿越回去改变那个胆怯的男孩。
  • 我们就像漫长的逃难之旅中的同伴,彬彬有礼,互相谦让,从不相互埋怨,对彼此能做的有限努力表现出充分的感激。“我找了一个好丈夫。”我对自己说。这种好与爱情无关。
  • “最让她感触的是他曾经年轻过,渐渐地老了,现在是死了,他一生就是这么一回事,青春同壮年总是这么结局。什么事情都是这么结局。”
  • 人和人之间的热情是有时差的,于是世间的事总是这么阴差阳错,于是人们为了不被遗憾吞噬而自我欺骗。
  • 战争让我们变成“我们”。当有了一个敌对的“他们”包围着时,“我们”才成为一个足够凝聚的共同体,手足相连。历史召唤侍从,整体召唤个体,渺小的“我”融入了大海之中,不再有地位、年龄、阶层的差距,每个人都从日常生活中被拉了出来,成为一根丝线,被编织进了史诗图案的挂毯之中,有了成为英雄的可能。一个不受欢迎的小人物,在加入了战争之后,生活背景就不再是黯淡狭窄的办公室,而是咆哮的无涯之海和开裂的广阔天地,很少有人能拒绝战争的诱惑。
  • 每场小战争都有自己的正义和邪恶。
  • 他的感官退化了,他丧失了对真实世界的感受力,真实世界太多的信息让他应付不过来,只能缩回自己平面的世界里。凭什么?凭什么他能缩回自己的避难所?
  • 人有一个有意思的特性,我们彼时根本不在意的信息,在追忆的时候却会凸显出来。当一个人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之后,我们才会看到各种错失的信息与预兆。
  • 战争把生活斩断成“前方”和“后方”两半,前方是生与死的循环,简单而壮烈;而在后方,生活是长长的落日余影,失去了鲜活的色彩,不断在粗糙的地面上向前延伸,在黑夜逐渐降临时模糊成了一片。
  • 知识在一个所有事物都在贬值的时代,反而成了唯一不再贬值的东西。
  • 所有人都尽量避开现实话题,而谈论着科学、艺术和美,就像生活在真空中一样。
  • 真正的历练从不存在于头脑里,而在生与死的考验中。
  • 我觉得我们现在做的,不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打仗,而是在给打仗寻找目的。在我看来,这就叫莫名其妙。
  • 一个民族就像一个人一样,只有在和其他民族的交往中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民族,只有在攻击和防御中,才能显露出它的本质和潜能。它能调动出人性最纯粹、最激动人心的东西,我甚至可以大胆地说,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是战争创造出来的。
  • 你就是生活在幻觉里,对现实视而不见。生活本来就是一场斗争,随时随地都要选择自己站在哪一边。你自己不选,别人也会替你选。
  • 正是因为太多人相信了斗争是绝不可避免的,它们才真的变得不可避免。我要提醒诸位,很多场战争结束的时候,谁也没得到他们当初号称一定要夺取的,谁也没保护到他们号称一定要保护的,但战争还是结束了,和平还在继续。我想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 也许也不是投机,就是有天生喜欢斗争的人,无所谓从斗争中获得什么,这个行为本身就让他享受了。”
  • “恰恰因为所有人都相信猜忌、抢夺是生存之道,这些做法就真的成了道理。为了抢夺和不被抢,所有人都要付出更大代价做这方面的准备,竖起篱笆,磨好刀剑。这样一来我们享用和分享的余地就更小了,反过来抢夺就变得更加必要……哪怕所有人一开始都是互相信任的。只要提供一个契机让猜忌开启,互相警惕的连锁反应就会蔓延。这就是瘟疫对我们做的事。”
  • 他们开始讨论我是一个多么会持家的妻子,多么聪明的女人,赞扬我对星空的热情,仿佛我不在场一样。
  • 我的孩子会成长为一个暴力的人。我的孩子有着平静的父母,但是时代会战胜基因的力量,时代会搅动他血管里从我和丈夫那里继承来的平静黏稠的血液,修改他内心原始的编码,把他变成一个狭隘好战的人。
  • 我不想和她聊天,并不是因为讨厌她,而是我不喜欢了解他人生活的另一面。大部分人都拥有好几重生活,被划分成一块又一块,我一点儿也不想搅乱他人秘密生活的那部分。
  • 我内心暗叫不好:她要开始诉苦了,她的秘密从此不再是她的束缚,而成为我的负担。
  • 每段关系总是要忍受一些不如意,但要是太难过就离开吧。
  • 战争在去过和没去过前线的人之间竖起了难以逾越的屏障,真正的理解是不可能实现的。
  • 我无休止地说下去,拙劣地扮演着一个我不熟悉的角色,看到丈夫和左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难堪,而他们的难堪却让我有种享受。
  • 我看着自己的丈夫,没有一点躲避地用力看着他,也逼迫他看着我: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我贫瘠得只剩下这两个身份,所以我会誓死捍卫它们。
  • 战争对于我们就像是一台可以随意调节挡位的机器。当人们需要发泄无解的愤懑时,开关就被调到高挡,我们开始重新谈论军备、国防、兵役。当人们又被弄得精疲力竭的时候,机器又被调到低挡,大家就开始装模作样地质疑战争的荒诞和无意义。
  • 放纵是一种庆祝,庆祝我们还活着,还拥有白天和黑夜。
  • 多年之后,当我回想这一切时,我总有种不真切的感受:我们好像忘了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先忘了是瘟疫导致了一切,又忘了是战争加剧了一切,最后战争本身也被遗忘了。我们对和我们长久相伴的事物就像不去谈论空气一样不加谈论。而它们也好像很识趣地退到角落里了,好像空气一样透明。
  • 丈夫神情钝钝的,就像是一张旧沙发,依然柔软而舒服,但是内在的弹簧全部坏掉了。
  • 当炮火像雨点一样来的时候,我非常清楚,我的生活是错误,你一直教我的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是错误——甚至这个世界本身就是错误。我这一代人全毁了,我躲不过炮火了。
  • 丈夫以为我是担心钱,但其实在内心深处我不想好起来。生病是我拒绝面对现实的一种方式:我不想再去想办法变出吃的了;我不想去商店赊账了;我不想操心儿子越来越高大却没有合适的衣服穿;我不想一睁眼就想家里还能卖出什么东西;我不想成天担心丈夫在课堂上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
  • 讽刺的是,医生给出的治疗手段是让我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这个问诊过程却花费了我家两天的伙食费。
  • 他说:“所有人的病都一样,就是穷。”
  • 至少在一个领域,民主原则是绝对糟糕的,那就是艺术!如果你把民主运用到艺术上,你就完全丧失了分辨能力,看不出杰作和垃圾的区别。但现在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么干,每个人都在鼓励着无知。
  • 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走出来的。就像是贫穷,贫穷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阵狂风把你困在了一个坑里,无论你怎么努力也不能爬出来了。
  • 羸弱之身能承受苦难,却不能承受庸俗污浊的日常,他本来就无处可躲。
  • 丈夫给我形容过他幼时坐在祖母的膝盖上第一次读报纸的那种惊异感:“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和一个广阔的世界生活在一起,我们享受着同一个时刻。”
  • 我们只是沉默了,人们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想法,有关那段时期的私人记忆与公共记忆遗失了一大半,而幸存者那些记忆都充满了虚假的材料和自我美化。
  • 当人在一段关系里,证明自己的正确变得比其他什么都重要的时候,一段关系就已经死亡了。
  • 在听到丈夫被打死的消息后,我没有哭,我的第一反应是:为一个犯人哭是犯法的吗?他们会把我一起抓走吗?我的儿子怎么办?会被送到哪里?我希望我能哭,能痛苦,能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但我已经遗忘了太久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人
  • 当沉默足够长,即便问题没有答案,对话也像是结束了。
  • 不是所有能活下来的人,都是坏人。”那么没能在坏时代活下来的人,都是好人吗?
  • 人是不能拽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的,就像我无法阻止自己的堕落,但是在爱着她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肉身没有那么沉重了。
  • 生活永远是这样,它给你的选择从来不是幸福或是痛苦,而是两种痛苦、两种绝望,然后让你从两者之中选择一种容易忍受的。
  • 一刹那果决献身的勇气, 是一辈子的谨慎都赎不回的, 我们靠这,仅仅靠这而活。
  • 我太寂寞了,广袤的宇宙什么都没有,黑洞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删除键,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光线都删除了。空间没有了,我也不知道时间在以何种方式运转——它是仍然像海浪一样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宇宙,还是早已疲惫地拒绝再延续?
  • 环顾四周,空无一物;前瞻后顾,空无一物。
  • 无聊让它死了千分之一,寂寞让它继续死了千分之一,恐惧又夺去了它千分之一的生命。
  • 当力量的对比过于悬殊,任何愤怒都会变成一种敬畏。
  • 爱是长久的陪伴,还是瞬间的勇敢?”
  • 毁灭没有那么可怕,对我们来说是终结,对宇宙来说不过是又一次呼吸,在我之前,宇宙早已毁灭重建过亿万次,只是我恰好参与了它这一次的呼吸。
  • 现在我看到它的起源了,它的起源就像是它即将到来的毁灭。没有黑暗也没有混沌,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没有生命没有神,所有事物都在宇宙之外屏息等待,时间之河等待流淌,快乐等待变成痛苦,痛苦等待被遗忘,所有的等待只差一个瞬间的当下。
  • 今晚仙女系发出的光,几百万年后,还有人在看吗?”
  • ,包括两个自以为成熟但对世界和人生都一无所知的少男少女,他们对扑面而来的时代一无所知。他们经历过恶带来的幻灭,也经历过良善带来的遗憾,而当他们中年时再看向彼此的时候,发现所有命运的惩罚仅仅是考验。
  • “我以前总觉得人有一生的时间去爱,但我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爱是有限额的。有人很早就懂得这一点,一次只花一点,在遇到的每个人身上省着用。但我太笨了,年轻的时候挥霍得太多,早早地把所有的爱都花完了,现在已经破产了。”
  • 在他那一代人的眼里,极端的年代要么把人打磨成坚韧不屈的受难者,要么就应该让人发一笔横财。
  • 世间的事永远是这么孤独,但只要星星还在闪耀,一切都没有关系。

03 在威尼斯重建时间

  • “造就我们的不是肉与骨,而是时间。”
  • 屏幕上蹦出一行很短的字,但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消化完,就像是我的大脑不愿意接受它传递的信息,所以不断把这些字重新组合排列,希望解读出别的意思来。
  • 唯一的解释,就是过去、现在、未来是同时存在的。或者说,过去、现在、未来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在宇宙里,一个相同时刻——也就是我们所有的一个‘现在’,根本不存在。”
  • 记忆是个体意象的群集。
  •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我将用新的记忆覆盖旧的,用华夫饼上的奶油覆盖甜豆浆的味觉记忆,用超市轻快的背景音乐覆盖童谣的旋律。新的雪花覆盖在旧的雪花上,新的零件更换老朽的,终于旧的记忆都消失,我将成为一个新的人。
  • “我可能活错了。”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我努力驱赶这个想法,却无法欺骗自己——如果结果错了,那么就意味着运算的步骤中一定有错。
  • “像我们这样相信物理的人都知道,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区别只不过是持久而顽固的幻觉。”
  • 对人生的怀疑如同开始倒塌的多米诺骨牌,当你推倒第一块骨牌,对生命中其他一切的否定就变得如此简单。
  • 妈妈的失望是被灯投射在墙壁上佝偻着的巨大黑影,父亲是如何做到视而不见的?
  • 我痛得跳了起来,灯罩被我碰坏了一角,影子倾泻而出,屋子像是船在大浪间摇摆。
  • 记忆是鲶鱼,当我想要抓住它,它就从我手中滑脱。
  • 身处在梦境中真好,因为即便是出现棘手的事物,也有力量替你做决定。
  • “在我没睁开眼睛之前,纸团可能落在任何一个位置,而我睁开眼睛,所有位置的可能性就坍缩成一个位置。只是一种猜想,也许这个纸团落在任何一个位置的现实都是真实存在的,但我们的理智处理不了如此多的信息,所以是我们的意识选择了可能性最大的一种,选择让它成为现实。”
  • “物理的世界里没有因果。因果只是一种最无伤大雅的人为法则,就像是民主。” D说:“我们用这种机制来保护自己,来把我们的世界编织成可以理解的样子。”
  • 我以为时间跳跃者是获得了某种超能力,其实恰恰相反,我永远丧失了理解时间的能力。
  • 我是个好儿子吗?那为什么在所有的命运里,我都没有留住你?
  • 我们以为是“时间”的东西不过是无数选择衍生的无数现实的重叠,是一张无限重叠的网。
  • 但我此刻才发现,我回到过去,是想乞求他的原谅,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而错误是弥补不了的,因为当我回到过去的时候,那一点之后的日子就幻化成了无边无际的波函数的海洋,无数种非实在化的可能重新叠加在一起。我无法选择一种完美的人生——我一直陪伴着父亲的完美人生,我只能选择完美的一瞬——在所有我依然有自主性的瞬间,试图理解他,并且试图让他理解。
  • 我是谁? 我是时空中跳跃的旅者,我是时间的醉汉。 我是掌握时间全知全能的神,我是时间的囚徒。 我是波函数的坍缩,我是波函数的发散。 我是无限的命运,我是三维空间里并不存在的虚空。 我是掷骰子的人,我是骰子本身。 我是关在时间里的人。

04 边境来了陌生人

  • “我们继续航行,悲喜绕在心头。喜自己逃脱死亡,悲亲爱的同伴丧生。”
  • 这时,金色的阳光暗了下来,天色猛然变得昏暗,就像油画忽然被抽离了颜色,变成了古老晦暗的东方水墨画。
  • 甚至,他们都决定不了今天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这种小事,毕竟把决策权交出去,生活会轻松很多。所以没过多久,彩票又回来了…
  • 故事里被漏掉的和尚且记得的一样重要,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遗忘是记忆的一种形式。
  • 她就像烈日一样,我不能直视她,每一个细胞却都感受到她的存在。
  • 可他们一开始都像是对的,怎么办?
  • 她说她在每一段恋爱结束,下一段恋爱开始的时候会丧失记忆。
  • 我对丈夫的爱撑得我心脏发痛,多得他承载不来,我必须分配到一个他的分身上,一个小小的他作为爱的容器。
  • 我当然没有喜欢上他,但知道自己有不知不觉就破坏他人情感的能力总是一件能满足虚荣心的事情。
  • 天真的终结,是从撒第一个谎开始的。
  • 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当爱已经成为漫长的既成事实之后,去追溯源头是没有必要的。
  • 坏人接受惩罚往往比好人获得好报更让观众满足。
  • 今天,很不幸地,又是没有他的一天。
  • 我想,k已经成为一种符号,而真实的我与真实的k终究只是历史中微不足道的两粒沙子,雪上浅浅的两行脚印,一阵风吹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终将无人记得,无人知晓。
  • 枪是我的救星,是人类力量的延伸,它能从很远的距离没有感情地结束生命,扣下扳机的一刻,子弹将去完成它的使命,人就变得不再重要。人类不是蛮荒之地的驯服者,枪才是。
  • 世上很多东西大概都是这样,你在抓住它的刹那,你就失去了它,谁也没办法叫消失的东西再回来。
  • 巨兽是那些让我们良心难安的噩梦幻化成型,它的呼啸是记忆深处哭喊声的回响。
  • “神注定我们从青壮至苍老都在艰苦的战争中度过,直到一个个都倒下。”
  • 盲老头说星辰的移动和昆虫爬行的路线、人手心的纹路没有区别,都是神明在这个世界留下的图纸。
  • 不在故事里的人,才能拥有去任何地方的自由
  • 他们不甘心,因为知道荣耀和不朽是两件事,一个人走过的足迹和他的存在也是两件事。
  • 当寿命实现了平等之后,他们开始追求一种极致的平等,最后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随机和偶然,甚至杀戮也变得随机,最后变得越来越混乱和懒惰,毫无生机。人口越来越少,极少数活着的人恐怕也不敢离开那里半步,成为彻底被遗忘的人。
  • 所有的新奇都是因为遗忘。
  • 但当生命漫长到了某个程度,人生大部分时间就不是用来生活,而是用来回忆了。那时候,所有的懊悔与恐惧才会慢悠悠地从远处追上来。
  • 唯一痛苦的,是那些坚持在别人梦游时醒着的人,他们忍受不了,只能离开这个温暖罪恶、幸福污秽的伊甸园,哪怕被冻死在外面的风雪之中。
  • 或许是因为我喜欢这样的结局,看自大的人眼中只是蝼蚁的东西,如何变成飓风;看傲慢并且把一切所得视为理所应当的人和犯下罪恶却把它抛之脑后的人,如何像蒲公英一样消失;看华丽而陈腐的建筑与宫殿,如何沦为尘土。
  • 时间在环形轨道中运行,未来与过去没有什么区别。
  • 我从未见过一桩没有完成的报复,历史的矛一旦被投掷,有时需要几代人才能看到落地,看到开头的人未必知道落在哪里,见证落地的人未必知道发源于何时。受限于有限生命的人,很容易因为有因无果而悲观或窃喜,可存在于无限的时间的我,看到了所有矛的始发与落地。

后记

  • 小说是时间的艺术,建筑是空间的魔法。在小说里,作家获得了掌控时间快慢与长短的特权;建筑则是将情感经验雕刻成具象的砖墙。
  • 即便如此,他们却不能也不愿改变自己,不愿意走下天台的阶梯低头去看世间,不能充满激情地对待生活,不能认真地爱自己,不能坦然地接受被爱。因为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的快乐,是愿意用万世孤独去换得的。
  • ——你看,潘多拉的盒子其实一直敞开着,因为人性自古以来就没变过,那就是当出现新的技术的可能性时,我们总把自己想象成即将受益的特权者,而不是被遗弃的人。
  • 当现实变得像小说,小说就成了我们理解现实的方式。
  • 但现在,我喜欢看那种作者隐身的作品,自我只是人性图标的一部分,“我”只是我过去看不上的、没那么漂亮的人当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