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茅盾文学奖得主麦家作品)
麦家
第一章
- 故事发生在一九四一年春夏之交:日伪时期。地点是中国江南名城杭州:西子湖畔。
- 一山二月,二堤三塔,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在那时都有,日本鬼子来了也没有被吓跑。
- 其中有个傍山面湖的大院落,院主姓裘,曾经是一土匪贼子,一九二四年江浙爆发齐卢战争,他趁乱下山,买地造园,造好的院子声名显赫,人称裘庄
- 此时的中国,政治格局十分复杂,东北有伪满州国;东南有汪精卫的南京政府。
- 国民党军统特务和共产党地下组织秘密活动的重要据点
- 钱虎翼原是国民党军官,因为贪图荣华富贵被日本人收买,当了汉奸、狗腿子,人称钱狗尾。
- 顾小梦是李宁玉的科员,女,年轻,貌美,高挑的身材,艳丽的姿色,即使在夜色中依然夺人双目。
- 像一把杀过人的刀落入一只杀过人的手里。
- 阴谋似乎是阴谋中的阴谋,包括阴谋者本人
- 多其实是少,众说纷纭,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
- 心怀鸿鹄之志,却一直混迹在燕雀之列,令他过多地感到人世的苍凉、命运的多舛。
- 回头吧,现世的功名利禄又舍不得。舍不得功名利禄,只好舍得累了,凡是他不能接受的东西,闭着眼去接受,凡是有可能殃及他现实利害的,尽可能去努力化解,拉拢,抹平。
- 她们的身子是贱的,可以供人玩笑,名誉也是可以不要的,但命总是要的,是不可以开玩笑的。
- 兄弟阋于墙,日伪笑在家。
- 也许是经历的坎坷太多,老举人才子的脾性欠佳,有点儿喜怒失常,加上长期弄权,德行也是积重难返,不乏辣毒。
- 半个小时后,当他们轻易译出密电后,方才还是莫名无实的慌惶,顿时像剥掉了皮肉,露出血淋淋、狰狞的本质,把他们都吓瘫了。
第二章
- 会议开得比追悼会还要沉重、落寞,大家的目光都含着,不敢弹出来,像怕泄露了机密或清白。
- 戏半真半假地演到这里,大家如梦初醒。这是个噩梦,与魔鬼在一起,又不知谁是魔鬼,弄不好自己将成为魔鬼的替死鬼。
第三章
- 这是一种莫名登天的快乐,像迷航的水手刹那间遥望到久违的陆地线一样。
- 大把大把的阳光,如风似气,一个劲儿地往窗洞和缝隙里钻,钻进了肥原的被窝,驱逐了他的梦乡。
- 情况似乎就在这里:一个是顾小梦对李宁玉为什么这么好,宁愿为她得罪吴部长;二个是李宁玉明明得了顾小梦的好,却不答谢。给人感觉好像两人蛮有私交,有些东西不需言传,意会即可,神交呢。
- 顾小梦对李宁玉有私心,有偏爱。
第四章
- 老鬼昨晚一夜没睡,惊心动魄的一天,把Ta的睡意全惊散了,绕梁而去。Ta听了一夜的风声,老汉的目光像一盏长明灯一样悬在Ta眼前,无数次地让Ta头昏目眩,丧魂失魄,仿佛身体已化作光芒,随风而散。
- 结局是预期的,乐趣在于赢的过程,而不在于赢的结果
- 肥原喝的是真资格的龙井茶,形如剑,色碧绿,香气袭人。转眼之间,屋子里香气缭绕,气味清新,像长了棵茶树似的。
第六章
- 黎明前的黑,沉甸甸的,从玻璃窗里灌进来,昏沉沉地压在床铺上,毛茸茸的,有力,强烈,梦幻……因为寂静,他仿佛听得到黎明天光的聚散之音。
- 两个人下棋,即使输赢已定,但你还是应该下好每一步棋。这是一种习惯,也正是这种良好的习惯,才能保证你当常胜将军。
- 王田香发现顾小梦对李宁玉特别好,当面和背后都在护着她:“尤其是刚才,喝醉酒后,看李宁玉的目光都含情脉脉,很暧昧的。”
第七章
- 李宁玉心里噔噔地响,感觉心丢入了裤裆里,浑身都没了知觉,眼前一片黑。但这个过程很短,像拉了一下电闸,很快电又通上
- 适时,正是落日黄昏时分,金黄色的斜阳在漆亮的红木梳子上跳跃着,滚动着,熠熠生辉,给人感觉好像李宁玉的手上有一种法力和神性。
第八章
- 做梦是思考的孪生兄弟。
- 顾小梦: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共匪,但我希望她不是。
白秘书:嘿,为什么?
顾小梦:因为我喜欢她。
- 这时候,他无法回避地发现自己竟然那么希望李宁玉就是老鬼——不仅仅是怀疑——以致当出现不利于指控她的情况时,他心里是那么不情愿,不开心,无端地生气,像被人出卖、抛弃似的。
第九章
- “除非司令和肥原长说李科长是老鬼,我不管,否则你一个大男人打女人,凭这一点老子就看不顺眼,就要管!”
- 她怎么也睡不着,似乎也无心睡,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睁得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像是怕闭上了再也睁不开似的,又像要用这最后的目光驱散层层黑暗。
第十章
- 卡夫卡靠做梦写小说,博尔赫斯靠读哲学书写小说,写小说的门道看来不止一个。我收集各个年代的地图、旅游册子、地方编年史,然后把胡思乱想种在合适的时间、地理上。我就是这样做小说的,以前。
- “真正讲故事的高手是生活本身。”
- 莫尔斯真是伟大,发明了这么简单的一门语言。在这门语言里,只有两个声音:滴和答;只有两种笔画:点(·)和划(-)。点和划,或者滴和答的关系,是一比三。就是说,三声滴连在一起就是一声答,三个点连在一起就是一道划。
第一章
- 我敢说,外面的同志只要一见李宁玉尸体,不管她在遗言中怎么说,病死也好,车祸也好,那个会议绝对会取消。你不想想,一个好好的人,在这种敏感的时候突然死了,你难道会一点警觉都没有?只要有一点警觉,会议就开不成,必须取消!哪怕是搞错了也要取消,这就是地下工作。”
-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历史才是真实的。
第二章
- 我深感低调也是一种厚重,只不过这种厚重与老人家显阔的厚重不一样,她是参与者、经历者、拥有者,而我是挖掘者、守望者。我要把我的厚重放在心里,藏在脑中,所以不卑不亢成为我上访权贵英豪、下走百姓人家的一种常态
- 她们的眼神里都暗含着一种逝去的时光,和一种世纪老人特有的闪烁不定的秘密和迷茫。
- 中国的商人要是不跟官方搭伙,生意是做不大的,古往今来一向如此,大陆和台湾都一样。但搭伙过了头,到了像胡雪岩那个程度,以商从政,商政不分,也不会有好下场的,弄不好要两头落空,生意做不成,官也当不成,一败涂地。
- 这似乎也是规律:在诸如爱情、前程等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父母和子女一旦意见相左,最后败下阵的往往是父母一方。
第三章
- 我看到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和一把断齿的破梳子、一支钢笔(白色笔帽)、一支唇膏、两颗药丸、三块银元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甚至还有一绺头发。
- 顾小梦惊讶于她的头发是那么秀丽,又黑又直,犹如青丝一般散开,垂挂在她脸前,红色的梳子从上而下耙动着,有一种诗情画意,又有一种藏而不露的神秘。从某种意义上说,顾小梦是先认识她的头发和梳子,然后才认识她人的。
- 一个人的天性是藏不住的,与其藏,不如放
第四章
-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只想以此来给李宁玉赢得一点机会,让她乘机逃走——
- 其实,她并没有说什么,顶多是翘了下尾巴而已,只是李宁玉太敏感,悟性好,见风知雨,揪住她的尾巴,连蒙带吓,连哄带骗,不依不饶,把她逼得节节败退,无路可退。
第五章
- 但我实在不是她的对手啊,她治理我一套一套的,最后我还是屈从了——
- 这就是李宁玉,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有一个清醒的头脑,做的事总是严丝合缝,沉得住气,绝不冒失。
- 啊,这个李宁玉啊,是天使,也是魔鬼,她一切都是精心策划好的,治理我真是一套一套的,我根本玩不过她——
- 搞地下工作,胆识和经验都是靠时间和经历堆出来的,所谓天赋,不过是见多识广而已。
第六章
- “只有这样,你把我出卖给他,把我这个真正的老鬼揪出来,他就会完完全全信任你,然后你一定要争取出去……”
- 窗外,一只猫头鹰先验地叫着,巨大的黑暗也无法滤掉有人将亡的阴影。
第七章
- 时间会销蚀世间所有人为的颜色,包括最深刻、最经典的爱恨情仇。
- 我们常说同行相轻,其实当你真正出色到极限时,最欣赏、最敬重你的恰恰是同行。我就是这样的,被李宁玉迷住了,我要成全她。”
- 对此,老人家一点也不谦虚,海着嗓门说:“是我,是我把他送去见了阎王爷!”
- 有些人一辈子都在试图忘掉一些事情,你去追问它是不道德的!”
- 不要因此有什么遗憾,事实上这个世界沉默的事远远比公开的多。
外部 静风
- 人的知觉很有限,很多东西我们看不见,听不到,感受不到,但它们就潜伏在我们身边,甚至比那些有目共睹的东西还要影响我们的身心。
第一章
- 写东西就像谈恋爱,稀里糊涂时感觉最好,等你把对方身体和心灵深处的几个凹凸面都摸透,谈的恐怕就不是恋爱,而是人生了。人生的感觉无非就是咬牙:一种令人厌恶的感觉。
- 我不相信鱼龙混杂的说法,我相信鱼就是鱼,龙就是龙,鱼龙混杂才能把鱼龙分开。
- 这就是一个追求速度的时代的魅力,也是问题,速度裹挟着我们往前冲,我们慢不下来,慢下来就是逆流而行,需要我们付出双倍的气力和努力。
- 尽快:一个带着速度的词,所有的撇捺都是翅翼,驾驭着它从我们眼前一掠而过,洒下一路呼啸声。
- 你稿子上不是写着,顾老最后决定帮我姑姑(李宁玉)把情报传出去,是因为我姑姑的眼泪感动了她,你觉得这可信吗?
- 他们像某些浓缩的原子,因外力而激烈地分裂……就让他们去说吧,你能对父母的争执说什么?除了沉默,别无选择。
- 因为那个原因(对不起,我要尊重顾老永远为她保守这个秘密),顾小梦一直没有结婚,直到抗战结束后才与变节
第二章
- 他常跟人说,乱世的钞票不叫钱,叫纸,一把火烧了,灰飞烟灭,屁都不是。
- 时运不济,纵是豪杰,也是狗熊。
- 老汉是她的地下工作代号,她的名字叫林迎春,浙江富阳人,富春江边长大的,一九二〇年出生,牺牲时才二十二岁。
第三章
- 我惊诧于他知识之广,思维之缜,见识之独。他驰骋于知与识间,智与慧上,思与想下,如同织网纺纱,有起有落,有藏有显;从起及落,融会贯通;由藏及显,神机妙用
- 月落人间,情满碧水……遍及天涯无觅处,读破万卷空相思……
- 万物有万般神秘的逻辑,正如谓:你用右手挖人左眼珠,人用左手捏碎你右眼珠。这是世相的一种,不过不是那么直接、明朗而已,像暗香疏影,像暗度陈仓,是私底下的世相。
代跋 关于《风声》的风声
- 小说家是被“废”的一种人,火热地生活,每天被人要、被人管是当不了小说家的。生活废了,空了,小说家才活了,蹒跚地上路了。
- 《风声》是“一事三说”:共产党说,国民党说,作者说。所以,要论一事多说的源头,不在《罗生门》,在《圣经》。
- 麦家的小说是叙事的迷宫,也是人类意志的悲歌;他的写作既是在求证一种人性的可能性,也是在重温一种英雄哲学。他凭借丰盛的想象、坚固的逻辑,以及人物性格演进的严密线索,塑造、表现了一个人如何在信念的重压下,在内心的旷野里为自己的命运和职责有所行动、承担甚至牺牲。
- 悬疑小说究竟是我们生活不可抵达的遥远的异邦,还是我们生活若即若离的周遭?悬疑小说的恐怖、不安、残酷、凶险究竟是生活的意外,还是我们生活的日常?悬疑小说究竟是智力游戏还是心灵探险?
- 花开太早不见得是好事。我庆幸自己没有迅速成名,然后迅速消失。
- 凭读者个人之力是无法辨别那些对着上帝发誓声称自己所言非虚的回忆录的,而专业读者则无意理会真实性这种东西,因为他们默认文学的真实本身就不是客体真实。然而问题在于,如果“真实”标准是多元的,那么真实本身就成了伪命题。
- 这是一种很后现代的多元主义风格,背后的逻辑是承认真相是无限的,而能够被记录下来的历史记忆只是一种“小真相”。换句话说,它把记忆认定为一种社会活动,通过每个个体的差异之中的记忆来修正那些记忆的“标准像”。
- 但我们不能指责生活,因为生活有不真实和荒唐的特权。小说有虚构的特权,却被剥夺了不真实的最小权力,
- 海明威说,我不允许任何不真实进入到我的小说里。
- 也许你说得对,历史的真实是一个伪命题,但文学的真实是一道数学题,是由读者心中的“标准像”和作家对事物的认知换算嫁接出来的。正如数学是最根本的哲学,文学的真实是最高级的,它是从生活本源中提炼出来的一种高保真,犹如玫瑰精油之于玫瑰花。
- 历史的真相或曰真理,不是越辨越明,而是越辨越缠绕越浑浊。
- 在一个声音大行其道的高压秩序面前,我们需要其他声音,需要一个怀疑的声音,一种怀疑的精神:怀疑从来不会伤害真相,只会让真相变得更加清白,更加稳固。
- 从701到裘庄,我小说里的人物都被困限在高墙里,人性被职业重压、异化,思想被信念固化,个性被强大的秩序统领、捆绑:这些无疑是中国经验。
- 用心写作必须具备一颗非凡伟大的心,能够博大精深地去感受人类和大地的体温、伤痛、脉动,然后才可能留下名篇佳作。
- 不用心就不会提笔,笔不是手提起来的,是心。所以有种说法,人提笔就老,因为要用心,眉头皱起来了。
- 所谓文学经典,是作者和读者在时间长河里的无限延宕下去的密约,是彼此联手打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