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孤独

克莉丝汀·汉娜

卷首

万物崩落，核心难以支撑，纯然混乱肆虐世间，血色浪潮放纵泛滥，漫溢四处纯真的欢庆已然沉没，极善之众毫无信念，而极恶之辈满怀激情狂热。

一九七四

春季，暴雨随狂风横扫，屋顶发出震动声响，娇弱的花朵惨遭蹂躏。雨水渗透进微小缝隙，就连最坚固的地基也不堪侵蚀。
在中学身为转学生已经够惨了，引人注意只会雪上加霜。
蕾妮不敢留在家里，但也不敢离开。虽然很奇怪，甚至有点儿蠢，不过她经常觉得自己是家里唯一的大人，仿佛她是压舱石，让欧布莱特家这艘满是裂缝的船不致翻覆。
大雨冲走他们的声音，淹没泥泞的草坪，一条条小河流过龟裂的水泥车道。
话说回来，就算有人可以听她倾诉也没用。坦承烦恼又有什么意义？
她觉得家人仿佛站在无底断崖边，地面随时会陷落，就像那些盖在西雅图脆弱山丘上的房子，土地吸饱雨水之后崩塌，房屋也随之滑落。
没有挂旗子的旗杆愤怒地直指天空，传达出爸爸对国家前进方向的不满。妈妈说他很爱国，但他非常讨厌政府。
她爸爸就是这样，虽然情绪不稳、脾气暴躁，有时甚至有点儿可怕，但都是因为他对爱、失落、失望之类的感受太过强烈，尤其是爱
战争与受俘的经历毁坏了他的内心，就好比他的背受伤了，虽然有一天会自行痊愈，但不能因为他受伤就不爱他。你必须变得更坚强，让他能够依靠。他需要我，需要我们。
他给人的感觉是好像被放大了，在天花板低矮的厨房里太过巨大，在满是水渍的灰色墙壁间显得太过鲜活。
破损、绝望、恐惧、失忆的爱，每过十五分钟就重新燃起信心的那种爱。
他的热衷其实暗藏沮丧和绝望。“珂拉，我必须去。我需要能够呼吸的地方。有时候，我觉得连皮肤都是一种束缚，想要爬出去。去到那里，记忆就不会突然冒出来。我确定。我们必须去。我们可以找回以前的生活，回到越战毁掉我之前。”
爸爸想要新的开始。他需要。而妈妈需要他快乐。

第2章

阿拉斯加被称作“最后的疆界”，似乎和她的爸爸很像，太过激烈，太过豪爽，有点儿危险。
在灯光下，她让人感觉很虚幻，白金色的像羽毛一样蓬松自然的发型因为刚睡醒而乱糟糟的，蓝灰色烟雾笼罩着她的脸。她身上的白色坦克背心因为洗太多次而变得松垮，挂在她纤瘦的身体上，桃红色内裤的腰围失去弹性。她的喉咙底端有块紫色淤血，莫名美丽，形状有点儿像爆炸的星星，衬托出她细致的五官。
他们的冒险之桥下有着污水洪流，再好的开始也会导致最坏的结局。
所有战俘的子女都知道，人有多容易被毁坏。她依然戴着闪亮的银色战俘手环(1)，纪念一位不能回到家人身边的上尉
她很美，她自己也知道。这也是妈妈和爸爸吵架的原因——男人看妈妈的眼神。他讨厌妈妈卖弄美色，但蕾妮知道妈妈喜欢引人注目（不过她很小心，从来不承认）。
“老天，现在都一九七四年了，我有工作、能赚钱，女人竟然需要男人签字才能拿到信用卡。妈的，难怪女人要烧胸罩，简直没天理。”
或许这一切只是妈妈抗议的方式，拒绝成为从小被教养要成为的那种人。
现在蕾妮发现，所有童话故事都有森林、黑暗、伤心、逃家的女孩，这个也不例外。有人犯了错……是什么错呢？
这个世界本来就很大，想到要搬去阿拉斯加，世界更是仿佛变得有三倍大，妈妈是蕾妮唯一的真实。

第3章

妈妈对他说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
在这里，他们终于能找到幸福。她能够融入，交朋友，找到归属感。妈妈和爸爸不会再吵架。
阿拉斯加狂野壮阔的美令她惊讶不已。感觉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广袤的大地很神奇，举世无双的地形景色，雪白高山耸立地平线，山里有无数冰河，如刀尖般的山峰插入碧蓝如矢车菊花色的天空，万里无云。喀什马克湾在阳光下仿佛一大片被捶打过的纯银，波浪反射阳光，拍打着灰色沙岸。海湾边点缀着船只。空气带着咸味，满是大海的气息。水鸟迎风飘浮，轻轻松松地落下又升起。
这里的世界太巨大，人类交谈的声音显得渺小短暂。
出海之后的水不再是银色，也不再宁静无波。大海非常狂野，海浪顶端泛白，极度危险。前浪压着后浪，拍打船身，如此美丽、神奇、野性。
这是个静谧的世界，不受从海湾吹来的狂风侵袭。绿色小岛彼此很近，青翠的地形边缘是岩石海岸，上头零星长着树。
会来阿拉斯加的只有两种人：寻找机会的人和逃避问题的人。最好当心第二种人。
他好像在她们眼前越变越大，有如一棵树，开枝散叶，变得强壮。他喜欢这片荒芜虚空，这就是他来这里想寻求的东西。
在这傍晚时分，光线的色彩非常神奇。青草与大海仿佛从内部发光，感觉像神话故事中的魔幻国度。她第一次看到如此鲜活的色彩。海浪卷上卵石海滩，留下闪耀光泽。海的对岸，高山底端是一片浓郁深沉的紫色，顶端则是一片雪白。
她知道妈妈现在的感受，所以蕾妮必须让自己坚强起来。她们一向都是如此，她和妈妈轮流坚强。越战的那些年，她们就是这样撑过来的。

第4章

相信我，无论你读过多少书、做过多少研究，在阿拉斯加的第一年冬天还是很难准备周全
大家都这么形容在阿拉斯加找男人这件事：机会很多，但货色有限。”
眼睛的颜色非常浅，仿佛从泛白的天空借来色彩
“偏远地带的生活很苦，但一早用自己钓起的鲑鱼，搭配亲手用鲜奶油捣出的黄油，什么都比不上那样的滋味。在这里，没有人会告诉你该做什么、怎么做。我们每个人都靠自己找出生存之道。只要够强悍，这里就是人间天堂。”
每个人都有故事。或许你搬来这里之后，故事才刚开始。”
到处都有可能。气候和孤寂会让一些人发疯。”
在阿拉斯加，重点并非你来的时候是怎样的人，而是以后会变成怎样的人。两位小姐，你们身在荒野中，不是虚构，不是寓言，不是童话，而是现实，严酷的现实。
他们居住的这片土地，退潮时无法坐船抵达，这座半岛上只有几十个人，却有千百只野生动物，气候严峻到足以让人丧命。冰河将整座半岛与大陆隔绝。没有警察局，没有电话，没有人会听见惨叫。
因为整天劳动，她甚至无暇去想到底喜不喜欢在这里的生活。没有时间可以停下来思考，只有工作和睡觉。
空地上青草和野花随风摇曳，之字形灰色阶梯通往青玉色调的大海，波浪起伏拍打卵石海岸。远方，深蓝的大海来回冲刷陡峭的绿色大地，不可思议的壮丽峡湾，不知多少年前由冰河雕塑而成
我从未承诺会给你玫瑰花园
珂拉，在这里女人必须很强悍，不能等着别人来拯救你和你的孩子。你必须愿意拯救自己。你必须尽快学习。在阿拉斯加只能犯一次错，只有一次。第二次就会丢掉小命。”

第5章

她永远不孤单，她还有妈妈。
就像以前一样。阿拉斯加应该不一样才对。
蕾妮摇头，熟悉的忧伤悄悄爬上心头。她永远无法告诉他，在这样的家庭生活是什么感觉，有时候爸爸让她很害怕，而妈妈太爱他，以致用危险的方式逼他证明他有多爱她，例如和别的男人调情。

第6章

这里是阿拉斯加。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也让别人过他们的日子。我不在乎你爸爸是不是讨厌我爸爸。重要的是你，蕾妮。”
有钱人把真正高尚的人当畜生。这就是文明历史的缩影。
爸爸会发狂，但妈妈似乎引以为乐，就好像她必须时时确定他有多爱她。也或许在妈妈眼中，爱是一种滑溜溜的东西，抓不住却又害怕失去。

第7章

爸爸说我们两个都要上大学，这样才知道人生有什么选择。老实说，他在这件事上相当霸道。
她和迈修都只是孩子，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想法，很多事情都瞒着他们。他们只能在大人给予的世界里糊里糊涂地活下去，很多毫无道理的事情让他们迷惑，但他们很清楚自己在食物链的地位有多低。
“人突然说不爱就可以不爱，这样很恐怖，你懂吗？”
他们只是少年，什么都无法自己决定，尤其是什么时候要做什么
“你爸爸来到我的生命里，有如一道狂放的大浪，让我神魂颠倒。他说的每句话都推翻了我保守的世界，改变了我。我忘记了没有他该怎么呼吸。他说我不需要上学。那时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世界以光速变化。他说的每个字我都深信不疑。我爸爸妈妈是五十年代的老古板，我们是六十年代的新人类。
我们用爱把世界挡在门外，但世界却来势汹汹。
妈妈每次说这个故事，总会在这里突然讲不下去，童话结束了。巫婆狠狠关上门，流浪的孩子再也逃不出去。从战场回来的那个人，不是当初登机去越南的人。
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阻挡海水涨潮。人只能牢记涨潮和退潮时间，预先准备，做出明智的选择，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寒冬。即使在晴朗的日子去钓鱼，也是为了冬天有鱼吃，就算再好玩也是严肃的工作，似乎最微小的事情就能决定生死存亡。
他们家周围的棉白杨树仿佛一瞬间变成金黄，好似彼此窃窃私语，树叶蜷缩，变成黑色的小笛子，飘落在地面上，有如堆起的蕾丝。
那个夏季，他让她见识到友谊的特殊之处：就算暂时放下，重聚时也能立刻重拾，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北方的夜晚，天空大得不可思议。相较之下，地面的世界显得渺小无比，只是一点儿火光，只是月光映在碎浪上的一道白色扭曲倒影。
“伟大的孤独。”蕾妮说。罗伯特·谢伟思如此称呼阿拉斯加。

第8章

就在这时，夜幕落下。确实是落下，来得又快又猛，仿佛锅盖哐的一声盖上锅子。
有些日子昏暗到只像是光的回忆，根本没有亮的感觉。
所有人的情绪都很紧绷。爸爸妈妈吵个不停，为了钱，为了家务，为了天气，就算无缘无故也能吵。
那些动物是天生的掠食者，虽然看起来很温驯，甚至很友善，会亲热地舔主人的喉咙，会磨蹭讨摸摸。但你知道，或应该要知道，和你一起生活的动物是野兽，项圈、牵绳、饲料或许让这些野兽的行为变得温和，但它们最基本的天性不会改变。只要一秒钟，连呼口气都来不及的时间，野狼就会恢复天性，对你露出利齿。
，它们的生活无法接触光线、色彩，只好自己努力发亮。无尽的雪夜有如一道帘幕落在世界上。
她不知道该做何感想，或许可以说她心中同时有两种矛盾的情绪——自豪又悲伤。老实说，她差点儿哭出来，但现在她是阿拉斯加人了，这就是她的人生——没有猎杀，就没有食物。
掠食动物肯定在一旁观察，等候翻转食物链的时机
感觉疲惫，但很清醒。在他的眼中，她看到太多的爱与悲伤，多到人体无法容纳。有个东西在他的内在撕裂，现在正在进行中。另一个人住在他的心里，很坏的人，在黑暗中企图挣脱。
她对世界的恐惧与焦虑被磨得像刀锋一样利。
白雪掩埋太多罪孽，真相要等到春天才会揭晓，也可能从此不见天日。

第9章

只是因为少了一个人，整个世界就在两天内崩塌，发生急遽改变。
她看出死亡对人们产生的影响，看出他们茫然的眼神，他们静静摇头，欲言又止，仿佛无法决定该以沉默还是言语缓解忧伤。
她发现在现实中并非如此。死亡只是结束，只是一个人留下的空洞。哀伤敞开人的内心。
千万别说很遗憾，那是大人说的话，而且很蠢。不用说也知道你很遗憾，而且一点儿帮助也没有。
蕾妮突然明白怀抱希望会如何毁掉一个人。当人一心希望能有最好的结果，得到的却是最糟的，会发生什么事呢？难道最好不要抱持任何希望，只做最坏的打算？
在家里应该很安全，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应该很安全。他们应该保护孩子不受外界危险伤害。
“你还太小，不会懂。他不是故意那样，他只是有时候……太爱我。”
她原本以为自己很了解家人，没想到他们完全不是那样，之间的差异变得像沙漠一样无边无际，满是碎玻璃与尘土。
没有119可以求救。一直以来，爸爸总是告诫蕾妮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其实家里才最危险。

第10章

她懂恐惧，恐惧逼人奔逃躲藏，羞耻逼人沉默噤声，但愤怒要的东西不一样——释放。
她说出了最悲哀的实话。妈妈太爱他，无法离开他。即使她的脸淤血红肿，她依然爱他。或许她一直以来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或许没有了他，她真的不会呼吸；或许没有了他的爱慕，她真的会像少了阳光的花朵一样枯萎。
蕾妮能够看见他对她的爱，在遗憾中闪耀。这份爱侵蚀了她的愤怒，让她再次质疑一切。他不想打妈妈，他不是故意的，他有病……
蕾妮知道这样不对，正常的爸妈不会这么做，不该将所爱的人比拟为毒品，那种玩意儿会掏空身体、毁坏大脑，让人只剩死路一条。不过他们经常对彼此这么说。电影《爱情故事》里，女主角的扮演者艾丽·麦古奥说“爱永远不必说抱歉”，仿佛那就是真理、意义。他们的语气就像那样。
现在他们都不需要空言安慰。他们需要帮助。
在这里，只要想象得出来，爱怎么活就怎么活。
她和迈修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如何用文字这种没有人味的东西，为分离的生活搭起桥梁，但他们依然持续写下去。

第11章

蕾妮看出他将自己从暴怒的边缘拉回来。她第一次看到有男人肯这么做。
蕾妮看出妈妈没有说的话：我爱他。可悲、病态、遗憾，但真实无比。她的爱就像一张网，困住他们所有人，虽然含有剧毒、难以逃脱，但依然是爱。
他们被困住了，自然环境和财务匮乏让他们无法脱身，但最大的枷锁是这份病态扭曲的爱，将她的爸爸妈妈紧紧绑在一起。
她有很多问题，但每句话感觉都锐利带刺，近乎恶毒。她知道说出来，妈妈一定会哭，于是蕾妮保持沉默，只是静静地坐着。
我只是……忘不了他去参战之前的样子，忘不了他曾经多爱我。我一直想着我当初嫁的那个人会回来。”
难道大人只看得到他们愿意看的事情，只想得到他们愿意想的事情？证据和经验毫无意义吗？
法律对受虐的女人很无情。他依然逍遥法外。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逃离那一切。”
了，你们两个。”大玛芝说，“想斗晚点儿再斗。至于现在，恩特要离开，我要搬进来。恩特，我会陪你的妻女过完冬天。我会保护她们不受任何东西、任何人伤害。你春天就可以回来。说不定到时候，你会认清自己多幸运，好好对待你的老婆。”

一九七八

过去四年，她变得像阿拉斯加的所有东西一样：野性不羁。她的头发长度几乎到腰（她从来不觉得有必要剪），颜色变成很深的红木色调。婴儿肥的少女脸蛋变瘦，轮廓分明，雀斑消失，乳白肌肤衬出一双水蓝眼眸。
很讽刺，她们两个都觉得冬季最安全，虽然世界变得很小、很危险。爸爸不在，她们终于可以自在地呼吸。
世界震动，想甩掉寒冷，发出类似大型机器运作的声音。房屋大小的冰块崩落，顺水流往下游，碰撞所有经过的东西。树木闷声抱怨，因为湿润的土地不够稳固而倒下
漫长严酷的冬季中，黑暗让世界变得有如尘埃般微小。春季总是仿佛复仇一般归来，给他们像今天这样的晴朗日子。
蕾妮很想知道这些外界的孩子的人生是怎样的，他们在夏季来到北方，扛着背包登山，梦想能够在“远离尘嚣”的地方生活，然后再回到位于郊区的家中，重拾瞬息万变的生活。
这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做我们想做的事，而不是你要我们做的事。”

第13章

蕾妮被独自留下，站在那里，困在敌对双方交火的战场上。
现在她感觉这个镇出现了裂痕，各有主张的两群人争辩卡尼克的本质应该是什么。
各自散去。这个镇上的人原本最喜欢做什么事都要在一起。
希望，闪亮迷人，专门拐骗没有防备的人。

第14章

在灰暗迷雾中，人们像炭笔素描，只有线条。
大部分的人经历过一次黑暗荒芜、长达八个月的冬季，就会尖叫着逃离这个州。少数留下来的那些——不适应社会的人、爱冒险的人、抱着浪漫情怀的人、喜欢孤独的人——几乎不会离开。
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的悲恸变成青年的愤怒，再逐渐化作成人的忧伤，终于到了现在，虽然伤心依旧在，但只是他的一部分，而非整体。最近他们开始聊未来，而不是过去。
他也知道爱会结冰，形成厚厚的冰层，掩饰藏在底下的漩涡与暗礁。
有时候为了前进，必须先后退。虽然他们还很年轻，却深刻体会了这个道理。还有另一个事实，他们努力掩饰、保护，让对方不必面对：有时候，后退比前进更痛苦。
爱在他们四周现形，微微发光，这个版本的爱充满遗憾与回忆，边缘带着几许悲伤，但依然是爱。
汤姆·沃克这个人一眼就能被看透，因为他让你进入他的内心。你立刻就会知道，这个人只会说出眼见的事实，无论别人是否喜欢，他建立了一套人生准则，其他规矩都不重要。
他现在才惊觉，原来时间可以把数年的人生一下子拉回去，一瞬间他回到十四岁，从内在如此深的地方发出哭喊，以至内心仿佛时光超前，等不及想恢复完整。
家，这个字有很多层次的意义，一个地方，一种情绪，许多回忆。
她与他……波长相符，那种奇怪的心灵相通，仿佛掠食动物与猎物之间的感应，突然出现一种有如危险生生不息的联结，她完全无法理解。

第15章

阿拉斯加非常大，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起友谊这样的小东西。
“荷尔蒙就像焖烧锅，只要一对上眼，你就会直飞外太空。”
蕾妮觉得爸爸好像娇小的杰克罗素猎犬，凶巴巴地拉扯牵绳，对巨大的罗威纳犬狂吠

第16章

感觉时间不再有弹性、无穷尽，她清楚地感受到每分钟，哀悼光阴逝去。
“真的啦。我可以想象我们环游世界，背着大背包游遍中美洲，爬上马丘比丘看印加遗址。等到把整个世界看完，我们就定下来。我会成为……飞行员或急救人员。你会成为杰出摄影家。我们回到这里，我们归属的地方，然后结婚，生一堆不听话的小孩。”
他失去了母亲，她的爸爸很可怕。家庭很脆弱，未来也是。
初吻改变了她，开启一个她不曾想象过的新世界，辽阔、明亮、闪耀的宇宙，充满意想不到的各种可能。
如果现在拒绝，就证明她和妈妈完全不一样，她们的内心没有先天性的可怕缺陷。这表示蕾妮可以过理性的生活，可以有正常的爱，不会被比作海洛因，也绝不会让她哭着入睡。

第17章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爱可以突然出现，就像宇宙大爆炸理论，改变内心与世界的一切。突然之间，她相信迈修，相信他的可能，相信他们的可能，就像相信地球有引力而且是圆的。太疯狂，太疯狂，当他吻她，她瞥见崭新的世界、崭新的蕾妮。
书是我人生的里程碑。有些人以家族照片或录像带捕捉回忆。我则是靠书本和书中的人物。从我有记忆以来，书本一直是我的安全天堂。我在书里读到难以想象的地方，沉浸在异地旅途中，准备去拯救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公主的女孩。
蕾妮忍不住想着，这个世界那么大、那么危险，他们那么渺小，只是两个想要相爱的青少年。
吼叫就像放在屋角的炸弹，看得见，引线在眼前燃烧，可以预期何时要爆炸，所以来得及躲藏。不说话就像家里躲着一个持枪杀手，而你却在沉睡中。
她可以离开他们。她可以脱离，就像破春时从冰冻河流裂开的大块冰层，从此走上自己的路。虽然会很可怕、很吓人，但不会比留下来更糟，看着他们跳这支永无止境、彼此毒害的双人舞，任由他们的世界成为她的世界，直到她消失殆尽，直到她变得像逗号一样微小。

第18章

“我办不到。”妈妈终于说。蕾妮觉得这是全天下最哀伤也是最可悲的一句话。
你得面对这些事情真的很不公平，但人生本来就不公平。
“你去念书。”大玛芝说，“我跟汤姆谈过了，他愿意出学费。蒂卡和我出钱买课本，瑟玛出生活费。你是我们的一分子，我们给你依靠。不准找借口，孩子，一找到机会马上离开。拼命逃吧，孩子，千万别回头。不过，蕾妮——”

第19章

她对迈修的感情排山倒海，是生命所需，如同潮水一般强大，从灵魂中一个黑暗未知的角落涌出。
现在她知道爱具有毁灭性，很危险，无法控制，贪婪而野蛮。
她开始有种恍惚不安的感觉，所有她碰到的东西都会被毁坏，满心的悲伤、无尽的盼望，混合恐惧之后污染了她。她呼出的气让西红柿永远不会变红，她的汗珠让蓝莓酱变酸，明年冬天当父母吃到她触碰过的食物，会纳闷为什么这么难吃。
她需要迈修，但不需要他拯救她、改造她。对他的爱是她一生中最清晰、洁净、坚强的感情，就好像睁开眼睛或长大茁壮，发现自己有能力这样爱一个人，直到永远，直到时间尽头，或者直到自己生命的尽头。
他说得好简单，好像数学公式一样。但痛与爱的界限不是一条线，比较像一张网。

第20章

蕾妮原本一直以为恐惧是一个黑暗的小柜子，狭窄逼仄，一动就会撞到柜顶，柜底冰凉。原来不是。恐惧是一栋豪宅，没有尽头的走廊串联无数房间。
世上毁灭力最强的两种力量。恐惧令她失常，爱令她愚蠢。
在这里，在辽阔的阿拉斯加，这句话显得极度渺小、不足为道，有如对天神挥拳。她的爱情迟早会付出代价。

第21章

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失去父母，无论他们有多好或多烂，孩子依然会永远哀伤。
她深吸一口气，脆弱的模样让他觉得她随时会崩溃：“迈修，你知道我最爱你什么吗？”“什么？”她跪在他面前潮湿的地上，冰凉的双手捧住他的脸，亲吻他。她口中有咖啡的滋味。“全部。”
恶霸都是孬种，只要遇上更凶的人就会收敛。
这世上总有个地方能让他们找到全新的开始。

第22章

她再也无法自我欺骗，再也无法梦想幸福的结局。
蕾妮终于有感觉了，她的心中发生了地震般的改变，有如破春融冰，大地改头换面，剧烈又迅速地崩落。她再也不怕这个人了。即使还有恐惧，也沉到很深的地方，难以察觉，她只感觉到恨。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沉默如此沉重，将人拉扯变形，像一件湿透的旧毛衣。
妈妈选择在爸爸带有剧毒、千疮百孔的爱里寻宝，但蕾妮不愿意，再也不愿意。
真奇怪，从小我一直以为自己不相信希望，但现在当希望变得难以掌握、难以依靠，我才发现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靠希望活下来。妈妈不停对我说爸爸很努力在改，而我就像小狗一样不停舔着她喂给我的信念。每天我都相信她。当爸爸对我微笑、送我毛衣、问我过得好不好，我就会告诉自己，看吧，他在乎。即使看到他打妈妈，我依然任由妈妈为我定义世界。

第23章

改变就是这样开始的，沉默不说的那些事情，拒绝面对的那些现实。
但世界从不仁慈，尤其是对少年。
妈妈站在他身后，枪依然瞄准他。“不准打蕾妮。”她的声音很稳，“不准打我的蕾妮。” 然后她开了第二枪。

第24章

假使几年前她们就离开，或是报警求救，只要妈妈过去稍微导正一下方向，现在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她们两个站在冰层上，中间放着一具尸体。
阿拉斯加，伟大的孤独。
悲伤难以承受，令人窒息，仿佛跑完马拉松却发现只是回到原点。
山姆·詹吉绝不会这样丢下佛罗多，英雄绝不会做这种事。但书本只是反映现实，并非真正的现实。书本里没有这种故事，身体变得破破烂烂的少年，大脑切除到只剩脑干，不能说话、移动，也不会叫你的名字。书本里也没有母女必须做出永生难忘的恐怖决定，更没有明明应该在良好环境中生长的宝宝，却一出生就得面对崩坏的人生。
他听见脚步声，奔跑。就像他的心跳声，出现又消失。

第25章

爱不会消逝、离去、死亡。大家都说会，其实不会。如果你现在爱他，十年后，四十年后，你还是一样爱他。或许不会像现在一样，会稍微淡一点儿，但他已经是你的一部分了，你也是他的一部分。”
杯子半满还是半空，只看你怎么想。
蕾妮无法想象为什么有人要过这种生活，他们明明可以去阿拉斯加靠土地讨生活，建造自己的家。
外公外婆望着她们，眯起眼睛，看清蕾妮和妈妈脸上的淤血、红肿脸颊、黑眼圈。“王八蛋。”外公说。
在这句用词谨慎的短短话语中，蕾妮听出了悲伤。这两个人和她妈妈之间有太多伤痛、悲哀、后悔、怀疑，但也有温柔的东西。
光是做这么宏大的梦，瞥见在远方的可能，就足以让他们改变。
书本低声对她述说尚未探勘的天地、尚未谋面的朋友，她明白自己在这个新世界并不孤独。她的朋友在这里，书脊朝外等候着她，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我们必须向前走，学着得到幸福，否则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第26章

外公沉默一下，然后说：“我们每个人都变了。我们都学到惨痛的教训，不是吗？从错误中学习。你十六岁的时候，我们应该听你的意见。”
她知道爱不像扒窃之类的轻罪，不能光凭哀求就脱身。人无法强迫自己去爱，也无法强迫自己不爱。
当大家围坐在餐桌旁，我们尽可能让彼此的生命交织在一起，补起遗漏的部分，尽一切努力。或许这就是爱。
在这个世界上，女生需要很坚强。
外界的生活真的很不一样，有没有钱差别很大。
到处色彩缤纷，像爆炸一样。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长在树上的花：整个校园飘着粉红的花朵。

一九八六

然而有时候，在人生中做过的事，会让人永远无法安宁。
她无法原谅自己，是因为杀人之前的那许多年，她纵容、隐忍的那一切，她教给女儿对爱的错误定义，有如黑暗魔咒。而主要是因为珂拉的软弱、绝望，死命抓住那份剧毒的爱，导致女儿必须离开挚爱的男人与阿拉斯加。
她曾经以无比的决心驯服自然的野性，也以同样的决心驯服内心的野性。
小迈，她们的喜悦，她们的爱，她们的救赎。

第28章

现在我知道痛苦会让人封闭、沉默，哀伤变成独特的薄冰。
告诉他，我第一眼看到他妈妈就深深爱上她，我非常以她为荣，有时候甚至到了无法呼吸的程度。”
她们之间最根本、最持久的联结——很脆弱，过往一句无情的话就足以造成断裂，但又很坚毅，就连死亡也无法消灭。
“很累，宝贝女儿。感觉好像我一辈子都在拼命搏斗，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我让自己成为别人的倒影。”

第29章

或许这身黑衣只是盾牌，告诉大家：“不要跟我说话，不要接近我，不要拿那些平凡的日常问题来烦我，我的世界爆炸了。”
他不在的时候，她独自在失落中漂流。
三个溺水的人要如何救助对方？他们需要站在陆地上的救生员。
外婆的余生可能会一直穿黑衣，即使她穿上绿色洋装，失去女儿的哀伤依然会从毛孔涌出，将衣服染黑。
那就是爱永远存在，不会消失。无论遭遇多少考验，即使面对仇恨的挑战，爱依然在。
绝对是人生和法律都对女性很残酷。有时候就算做对的事也没用。”
家是一种内心平静的状态，来自做自己、过诚实正直的生活。没有半吊子的家，她不能将新生活建立在旧生活的危楼上，不能以谎言为地基，不能再犯同样的错。家不是这样的。

第31章

这些年，没有她，他就像溺水的人。她是他的海岸，他拼命挣扎，只为了能找到她。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一个经历大难活下来的人。我看到一个曾经垂危，却不肯放弃的人。我看到一个拼命努力说话、走路、思考的人。你的每一条疤痕，都让我的心碎裂之后重新愈合。天下所有父母都有着和你一样的恐惧。我看到我深爱一辈子的人，我们儿子的父亲。”
在这个疯狂有时又太危险的世界上，这样的时刻，一瞬间的恩典，足以改变人生。
她承受扭曲的爱与失落，他承受疼痛，只是为了在这个他们归属的地方重逢。
“蕾妮·欧布莱特，你知道我最爱你什么吗？”“什么？”“全部。
她只知道，离开这么多年之后，她终于回来了，回到这个疯狂、坚毅、到处是边缘人的州
过去与现在之间只隔着一层薄纱，同时存在于人心中。任何事情都能让你回到过去——退潮时的气味、海鸥的叫声、冰河水注入河流带来的青绿色调。风中传来的声音可能同时是真的也是想象，尤其是在这里。
她跟我说过，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其他人的倒影。她从来不太明白自己的价值。我希望现在她从天上往下看，终于……知道……有多少人爱她。”
生活。继续向前。就像这样，有如高速行驶的车辆，大风将头发往后吹，你还在专心看后视镜，车却已经转了个大弯。忧伤与欢喜交织，只能全部收进口袋里，继续往前走。
阿拉斯加不会塑造人格，只是揭露。
阿拉斯加，黑暗、寒冷、孤立，以一种可怕的方式进入我父亲，从内而外让他整个人扭曲，将他变成这片大地上的野蛮动物。
你会发现最核心的自我，不是你梦想成为的人，不是想象中的人，不是教养要你成为的人。这里的生活以暴烈手法撕去那一切，只留下赤裸的自己。在冰天雪地的永夜月份，结冰的窗户让人看不清，世界变得比睫毛还小，你会在盲目中撞见真实的自己，发现为了生存究竟需要做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