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故里

迪迪埃·埃里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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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书名:回归故里作者:[法]迪迪埃·埃里蓬译者:王献

  • 其实我无意履约。从家里逃出来之后,我没想再回去。
  • 即使我们成年之后所处的生活环境相较童年时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即使我们极力排斥过去,童年的生活轨迹以及社会化的方式依然会持续地发挥作用,因此,回到过去的生活环境(也就是我们曾离开的环境,此处应进行广义上的理解),总是一种指向内心的回归,一种重新找回自我的过程,包括我们主动保留的那部分自我以及我们否定的那部分自我。
  • 讲述性取向带来的羞耻比讲述社会阶级带来的羞耻要容易。如今,似乎只要涉及性向问题,人们高度重视对“歧视是如何产生的”以及与之相关的“否认还是昭示自己本来的身份”这些问题的研究,甚至连一些当代政治领导人都会时有提及,但若是涉及社会底层阶级受到的不公待遇,类似的观点很难在公共讨论中获得哪怕一点点支持。
  • 她在书中完美地解释了这种不适感,即当我们离开家庭和以前的世界(无论如何我们依然属于它们)许久之后“重回”父母身边时,我们会感受到一种抽离感,无论是在家还是在我们新融入的世界,这种抽离感都会伴随我们。
  • 我不仅在现在的生活中选择以这种方式进行自我定义和主体化,也选择以同样的方式看待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我曾经是这样一个同性恋男孩,一个同性恋青年,而不是工人的儿子。可事实并非如此!
  • “人们如此地执着于自己对他人的憎恨,我猜原因之一便是,他们知道一旦憎恨消失,痛苦就会袭来⑬。”
  • 父亲的一生,包括他的性格,他主体化的方式,都受到他所生活的时间和地点的双重决定,这些不利环境持续得越久,它们的影响就越大,反之,它影响越大,就越难以被改变。决定他一生的因素就是:他生在何时、何地。也就是说,他所生活的时代以及社会区域,决定了他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他了解世界的方式,以及他和世界的关系。父亲的愚笨,以及由此造成的在人际关系上的无能,说到底与他个人的精神特质无关:它们是由他所处的具体的社会环境造成的。
  • 小时候,这个伯伯经常吓着我和弟弟。他总是流口水、嘟嘟囔囔地表达着什么,总是向我们伸着手,想得到一点点关注,或者试图表达自己的感情,但得到的永远只有我们的疏远,或者叫喊和恐吓。如今想起自己的行为,我总觉得羞愧难当,但当时我们只是不懂事的孩子,而他一个成人,却要被人称作“疯子”。
  • 法国北部被德国占领了(我出生在战后,但当时家里仍然用“鬼子”来称呼德国人,他们对德国人心怀怨恨,这是一种极强的、显然无法平息的恨
  • 有时他要骑着自行车到20公里远的地方去弄土豆或者其他口粮。他几乎要负责所有家务。
  • 这些资产阶级慈善家想象,幸福的家庭生活可以让穷人们将生活的重心从政治抗争、集会、社会运动转向他们自己的家庭。
  • 阶级敌人通过国家法律无时无刻不在行使着他们的权力,平民阶级则用犯罪的方式顽固地抵抗着这种压迫。
  • 对于平民阶级、工人阶级,投靠左派首先是因为他们想要改变自己每天都要遭受的不公待遇。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抗议,而不是建立在一个宏大观念之上的政治规划。他们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事情,而不会关注离自己非常遥远的问题,这种遥远既是空间上的,也是时间上的。虽然他们把“应该好好地革命一番”这句话经常挂在嘴边,但这句话只说明他们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条件以及让他们难以忍受的不公待遇,而不是重新建立一种政治体制。
  • 他们拥有的可能性——这里说的是可以想象的可能性,甚至不是实际的可能性——被他们的阶级地位严格限定着。仿佛不同社会空间之间有一层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这些界限将社会分为不同层次,每个层次中的人对于自己可能达到的高度以及可以追求的目标有着截然不同的想象:他们知道,有另外一种可能性的存在,但那存在于一个无法靠近的、遥远的世界,所以即使他们知道自己无法获得某种被其他社会空间中的人视作理所应当的东西,他们也不会有被剥夺和被排斥的感受。社会秩序就是如此。我们很难发现这套秩序是如何运行的,因为这需要人们从外部观看自己,用俯瞰的方式了解自己和他人的生活。就像我所经历的那样,我们需要从界限的一边跨越到另一边,来摆脱那些既定的轨迹,来发现不同的人所拥有的可能性与机会是如此不同,来发现社会是多么不公平。
  • 母亲比父亲先通过了驾驶考试。因为父亲觉得让妻子坐在驾驶员的位置而自己坐在旁边太不光彩了,所以父亲有段时间是无证驾驶的。当母亲说这样太危险,并且想要自己开车时,父亲几乎气得发疯(而且出言不逊),他认为驾驶座是属于他的。
  • 为了重新塑造自己,我首先需要否定这些东西。

  • 揪着过去不放没用的。”
  • 母亲直到今天,一直在经受着自己没有父亲这件事的折磨,所以她通过拼凑现实的碎片,想象有一个西班牙存在于自己身体深处,它犹如一道阳光,带她逃离北方的阴霾以及她生命中的灰暗现实。她一辈子渴望的,不是财富,而是阳光、自由。
  • 但孤儿院不允许女孩们在同一个地方工作超过一年,只要满一年,就要更换雇主。母亲再一次被迫放弃梦想。她一直作为女仆工作着。
  • 她补充道:“这种事情总在发生,但没人敢说。过去不比现在,女人们什么权利都没有……男人说话才算数。”十六七岁时,她已经了解了男人,所以当她结婚时,她并没有对男性,尤其是她要嫁的这个男人抱有任何幻想。
  • 随后不久,因为母亲感到自己非常孤独不幸,所以还是决定去看望自己的母亲,尽管她对待她的方式如此恶劣(“她毕竟是我的母亲,而且我没有其他亲人了”)。
  • 我的母亲可以原谅一切。她很高兴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庭,但她永远不可能完全忘记母亲对自己满不在乎的态度,即便是残酷的战争也不足以成为借口。
  • 过去,我曾因为这种价值观的束缚,将本真的自我视为脱离常规、不正常,以至劣等、可耻的。它无疑也解释了我为何对正常与否的判断标准如此不屑:将这套标准施加给我们的人(从根本上讲,他们确实为大众建立了标准),却是一群可以以正当名义“破坏”规则、享有非标准化待遇的人。如今,在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后,我知道了用于判断正常与不正常的标准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相对的、人为的、可变的、与所处背景相关的,且两者相互交叠,总是非绝对化的……我还知道违反社会规则的人不单要时时生活在焦虑与痛苦之中,还很有可能为此遭遇身体上的折磨,因而就会强烈地渴望进入那个合理合法的、“正常”的世界(政府的强制措施之所以能生效,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这种渴望②)。
  • 在工人阶级中间,一定程度上的性自由无疑是存在的,至少可以说,以资产阶级的道德标准来衡量,这种性自由是存在的,于是这些想要以不同方式生活的人便被一些道德卫士称作放荡下流。而对于女性来说,选择自由的生活方式还具有危险性。
  • 就像我不知道她在接受自己行为的后果时,当她因此变成一个“衣衫褴褛”的“受害者”时,当她经历艾吕雅(Éluard)在一首著名的悲情忏悔诗中写到的“马路上发生的悲剧”“剃发、殴打”③时,作何感想。
  • 在战败、被占领的时代过去之后,通过惩罚那些不守妇道的女人(的确如此的,以及被猜测如此的)并重新肯定男性对于女性的控制权,国家得以重振雄风⑤。
  • 哥哥和我当时还很小,但奇怪的是,我们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抑或是我后来了解事情原委之后,重新对当时的情景进行了想象?
  • 我深知她对我的爱,以及我们之间的不平等:她从早到晚给我烹制土豆和牛奶,好让我可以坐在阶梯教室里听老师讲柏拉图。
  • 。我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的一切在她看起来都很遥远而陌生。再者我也绝少向她提及我的兴趣,因为她并不了解这些我热爱的作家。
  • 母亲害怕我这样下去会无法通过中学会考,但父母最不能接受的是我没有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因为他们为了让我有机会读书,已经工作到快要累死。这件事让他们怒火中烧。
  • 如果说,人们拥有的社会财富首先应该由人们所维系的、可调动的家庭关系构成的话,可以说我的人生轨迹(以及其间我与家人关系的断裂)让我变得身无分文,甚至负债累累:我所经历的不是对家庭关系的维护,而是抹杀它们。在很多资产阶级家庭,人们会与远房的兄弟姐妹保持联系,而我,曾经试图远离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所以,当我在人生旅途中遭遇困难、需要帮扶时,我无人可以求救。
  • 房间里没有浴室,但客厅有自来水管和洗菜池,平时做饭和洗漱都在这里
  • 人们并不经常提及工人阶级,当我们提及时,多半是因为我们走出了那个阶级,但当我们说我们走出了那个阶级,并很高兴自己走了出来时,这本身就重新否定了他们存在的社会合法性。当我们谈论他们时,更准确地说我们是在揭露(但保持必要的批评的距离,保持一种审视、判定的立场)一种社会不合法状态,他们总是处于这种状态之中。
  • 当我们属于平民阶级时,我们很容易发现阶级的存在⑪。日常生活的艰辛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们自己的阶级归属,更何况我们可以看到其他阶级的生活条件与自己的差距。当我们看到他人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与我们是如此不同时,我们怎么会意识不到自己的身份呢?
  • 每个周四,我去圣女贞德教堂上教理课。应该将其看作一种平民阶级中流行的、怪异而荒谬的传统宗教教规?还是一种在孩子们没课的时候把他们管住的方式?可能两者皆有!
  • 那个教堂的神父会让男孩子坐在自己的腿上,抚摸他们的大腿
  • 对我们来说宗教礼仪只是聚餐的借口和理由:宗教仪式虽然荒谬可笑,但给非宗教聚会提供了机会,由此,宗教仪式承担了敦促家庭团聚的责任,维持着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孩子(我的堂兄弟、堂姐妹)之间的联系,同时,它还一再地肯定着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圈子,因为在聚会上,人们总是展现出职业、文化、阶级的一致性,而且前一次家庭聚会中的人总是出现在这次聚会中。
  • 但他们的社会地位没有改变:整个家族的状况没有改变,他们与这个阶级世界的关系没有改变。
  • 这是自我再教育的一部分,这种自我再教育几乎就是完全改变自己,只有完成它,我才能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社会阶级——才能远离我过去的一切。无论人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对于艺术作品的喜好或者对一切文学艺术的喜好总是会让一个人显得更高级,这种高级是通过与那些没有机会接触艺术品的人相比较而实现的。艺术爱好者的这种“高级”,指与其他人在自我构成上的差别,指人们对自己的眼光与对其他人(那些“没文化”的、“低等”阶级的人)眼光的迥异。
  • 但我们之间的差距与日俱增。我们都坚持着自己的选择,或者说我们以为那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 在之后的35年间,我再也没有去看过哥哥,这个与我共度童年和一部分少年时光的哥哥。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他在比利时靠着社会救助生活,因为常年搬运动物骨架的工作伤了他的肩膀,以至于他现在没办法再当屠夫或者做任何其他工作。
  • 我通过我们之间的差距来衡量自己获得的成就。
  • 因为他出生于一个匹兹堡贫穷的黑人社区,之后成为大学教授和著名作家,而他的兄弟因为谋杀罪被判处了终身监禁。他在这本非常优秀的著作中是要试图理解这个悲剧故事)。
  • 另外,我只是间歇性产生他提到的罪恶感。自由的感觉让我飘飘然,逃离宿命的快乐充斥着我,这些美好的感觉让我无暇悔恨。
  • 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们如何看待我与他们越来越疏离,最后完全断绝的关系?他们对此有何感受?他们如何看待我?对于他们来说我是谁?我变成他们生命中的一个幽灵。
  • 我很自私。我当时20岁,只想着解救自己,却丝毫没有顾忌我的离开会给家庭造成怎样的损失。
  • 因为在思想上意识到学习的必要性并且热爱书籍、渴望读书,不是被普遍赋予的秉性,而它们却与个体的社会地位及其所拥有的社会条件密切相关。就像这个环境中的几乎所有人一样,他们拥有的社会条件使得他们拒绝和放弃了那些让我通往奇迹的东西。
  • 我没法不将教育系统(它就光明正大地在大家眼皮之下运行着)看作一个地狱式的机器,即便它不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特意设计的,它至少导致了这个客观结果:拒绝平民阶级的孩子们,让阶级压迫变得合法化并持续进行,让不同阶级的职业选择和社会地位差异如此之大。指向被统治阶级的战争正在进行,学校便是战场之一。教师们已经尽其所能!对于社会秩序(它一方面以隐蔽的方式运行,一方面又光明正大;它对社会中的一切施压)所拥有的不可阻挡的巨大威力,他们什么也改变不了,或者说能改变的东西太少了。
  • 人们在行为上是灵活的,在意识形态上却是严苛的,这种状况让人们非常害怕别人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
  • 孩子在看到或想象父母进行性行为时,会将之理解为暴力。——译

  • 如前所述,在我的童年时期,我们一家子都支持“共产党”,共产党构成了我们唯一的政治视野,以及我们的组织原则。
  • 工人阶级中有许多人,他们本能地对自己认定的阶级敌人有着发自内心的反感,他们还会乐于隔着电视机屏幕痛骂那些人(这种反抗方式有些奇怪,但作为拥有这样身份以及这样想法的他们来说,这已经是很有效的对抗方式了)
  • 经常听到这句话(每次母亲有机会就会对我说):“左派,右派,没有区别,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同一群人在出钱。”
  • 人们不再谈论探索与抗争,而是谈论“必要的现代化”和“社会重建”;“共同生存”的话题取代了阶级关系的话题;“个体责任”的话题取代了社会对于个人命运影响的话题。压迫的概念,以及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在结构上的两极分化的主题在左派政党的官方政治图景中消失了,兴起的是“社会契约”“社会共识”这样中性的概念,在这些概念搭建的框架中,每个个体拥有的权利是平等的(“平等”?多么可耻的笑话!),人们应该忘掉他们“个人的利益”(也就是说人们得在这件事上保持缄默,并任由统治者做他们想做的一切)。
  • 尊严是一种脆弱的、不自信的情绪:它需要一些现实的证明和保证。
  • 选举行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个人行为,但实际上也可以作为集体动员的方式来存在,它是一次我们与他人采取相同动作的行为。在这个意义上,它甚至符合“普遍选举”的原则,也就是说被聚合起来的诸多个体意志最后被看作、表达为“集体意志”,而这一“集体意志”应该处于比个人意志更高的位置。
  •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如何选择那些自己在意的因素并因此确定自己的选择,而无视另外一些因素呢?也许最重要的是感到自己和这个群体被代表了,哪怕这种代表是不完整、不完美的,也就是说,他们通过支持一些人,从而感到自己也被支持了,他们通过投票,通过那一果断的投票行为,感到自己在政治生活中存在并拥有一席之地。
  • 事实上,当人们给左派投票时,是在用某种方式抵抗这种本能的冲动,也就是抵抗自身的一部分。
  • 包含着一般种族主义情绪的日常用语需要一定的时间转变成更加直接的意识形态和一致的看待社会的方式,这一过程是在一套设计出的政治主张的影响下发生的,这一政治主张的目的是鼓励这种行为并给予这种行为以政治意义。
  • 于是我们见证了过去被法共影响的那些社会、政治阶层中间出现了种族主义的具体化,还见证了一种政治转向:它声称自己在回应人民的声音及爱国情绪,但实际上它只是为这些情绪提供了一个相应的讨论框架却并没有改变它们,它只是使恶的冲动和先在的厌恶感合法化了。“法国”平民阶级中流行的“常识”已经被深刻地改变,因为,具体地说,“法国人”的生活质量取代了“工人”或者“左派”男男女女的生活质量,成了他们最关切的事。
  • 母亲的种族主义倾向和她表现出的对于移民打工者,尤其是“阿拉伯人”一贯的恶毒的鄙夷,对她(一个总能感受到自己地位卑微的社会成员)来说,是否是一种通过贬低比她更加悲惨的人来获得优越感的方式。这是一种通过贬低他人,为自己建立一种有价值的形象的方式,这是一种让自己感到自己存在的方式。
  • 个人在社会以及工作组织中的位置不足以决定他的“阶级倾向”或者不足以让他认识到这种倾向(如果没有理论作为媒介;这理论是社会运动以及政党提供给他们的看待世界的方式)。理论赋予某一个时刻的经历以形式和意义,同一段经历依照它们所选择和依靠的不同的理论和主张,可以被赋予完全相反的意义⑰。
  • 他们认为政治主张必须也只能来源于阶级地位,而且人们拥有的政治主张必然会导致“工人阶级”进行有意识、有组织的对抗,以此来摆脱异化,实现对于社会主义的向往
  • 它们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正是那些经过组织的政治话语,为人们创造了用于感知社会的范畴、他们将自己视作政治主体的方式,并且定义了人们认知自身“利益”以及由此产生的政治选择的方式㉑。所以永远不应该忽视这个问题:平民阶级必须寻找代理人(除了极少数选举时刻),以及平民阶级拒绝被代理人剥夺权益并因此放弃原有代理人、寻找新的代理人,两者之间的悖论。另外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应该永远提防所有政党天然地试图保证其对于自身政治生命的支配权的倾向,以及所有政党领导想要保证自身定义何为正当政治行为的权力㉒。
  • 这显示了作为民主根基的“人民的权力”的主体从来就不是一些彼此没有差别的个体:它存在于彼此相异、冲突的各个社会和政治框架之中。对于民主的思考应该将这些框架作为质疑和关切的中心。
  • 学术工作应该是思考社会发展的不同可能性,而不是试图规定它),而民主行为不应该被局限在那些与专家治国主义和官僚主义,也就是与政府机构和掌权阶级联系密切的权威理论家的控制之下。

  • 一种强大的社会逻辑让我变成这样一个人,我天真地扬扬自得于自己只是一个命运被提前安排好的角色,这个很早就被设计好的命运就是:过早地退出教育体系。六年级时,一位老师对我说:“中学结束后你不会继续读书了。”在我通过这一等级之前,这句评论一直让我处于恐惧中。但从根本上讲,这句蠢话表现出了某种清晰的逻辑:我被认为不能走得更远,或者可能连当时已经达到的等级都不应该达到。
  • 通过学术的方式继续他的反抗(“顽固的愤怒”)。福柯会称之为“深思熟虑后的反抗”。
  • 他强调,在所有恰当合理的特征上,他与福柯是相同的,但同时说:“只有两个例外,但这两点在我看来对于福柯学术思想的建构起着重大作用:他来自外省一个优越的资产阶级家庭,以及他是同性恋。”他还补充了第三条,“他是、而且称自己为哲学家”,他说,但是这一条可能只是“前面提到的几个因素的结果”。
  • 事实上,我面前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继续这种本能的反抗,这种反抗没有特定主题,只是表现为总体的倔强态度,包括不顺从、不得体的举止、反感、讽刺、固执的拒绝,最后,就像许多其他人一样,因为外力作用而被无声地剔除出教育系统,但表面上看,这只是单纯由我个人的行为造成的结果;二,便是屈从于学校体制,适应它,接受它的要求,从而成功地将自己留在校园内部。反抗,意味着失败。屈从,意味着自救。
  • 整个社会文化的组织方式都使得我们在这个年龄不会具有可供我们理解这种超出“友谊”范畴的强烈爱慕情绪的参照系、参照形象和话语体系
  • 我装作学富五车的样子。真相重要吗?只有我尽力为自己营造的那个外在形象才是重要的。我甚至模仿他的书写方式(我的意思是,他的书法),直至今日,我书写的信函依然会透露这段距今久远的关系。
  • 他总是不自愿、不自知地对我很残忍。我之后总是遇到相似的情况:在交流过程中通过行为和反应展现出来的阶级性,无非就是社会结构和阶层现实化的结果。友谊也不能很成功地逃脱历史的负担:一对朋友,就是两段社会史试图共存的过程,有时在一段关系的发展中,即便它很短,也是在阶级“习惯”的惰性作用下的两个阶级之间的相互伤害。即便他们对彼此的态度和话语并不具有很强攻击性,也没有故意想要伤害对方,上述事实依然成立。
  • 从根本上讲,试图探索一切的热情和渴望最为重要,具体的内容会随之而来。
  • 将地中海作为地平线,用温暖对抗寒冷,用轻盈对抗沉重,用活泼对抗严肃,用午间的愉悦对抗夜晚的忧伤。我认为我做出了选择,事实上,我是被选择了,或者说我被那些早已为我准备好的东西选择了。
  • 我没有机会遇到这样的老师:他的热情会带动整个班级,他让学生永生难忘;他会给同学们介绍许多作家,于是学生们开始狼吞虎咽地阅读他们的著作。
  • 事实上,弱势阶级会认为自己实现了过去将他们排除在外的可能性,但是,当他们实现这些可能性的时候,这些选择本身已经失去了在先前体系中所具有的价值和位置。遗弃的过程是漫长的,淘汰是许久之后才发生的事情,但统治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的差距是不变的:它通过自我移动的方式进行自我再生产。这就是布尔迪厄所说的“结构的位移⑪”。人们使用“民主化”这一词所描述的,是一种结构的位移,在位移过程中,结构除了外表发生变化之外,事实上仍然保持着原有状态,几乎与之前一样严苛。
  • 这些文凭的名称让我感觉棒极了,我不知道它们已经开始失去几乎所有价值。但因为我想成为中学老师,要参加中学教师招聘考试,也就是中学师资合格证书和教师资格会考,就必须拥有大学文凭。而且,我不能那么快就离开大学,因为我已经开始对哲学产生强烈的热情。
  • 我只能靠复现哲学史获得青睐,即便我所还原的柏拉图和康德总是让老师们觉得带有浓重的我热爱的思想家们的痕迹。
  • 相当一部分坚持到大学的出身平民阶级的学生,无论他选择什么样的专业,都会面临同样的命运:他们需要自己安排学习生活,在经过高中的约束后,他们并没有养成勤奋的习惯,再加上家人不会给他们压力使其继续读书,相反地,淘汰机制会很快在他们身上生效,这一机制的主要原理就是将缺乏兴趣和自动放弃作为离心力。
  • 但我的老师们!他们没什么才华,只会重复知识并抽离它们的实质使之变得无用,他们也没有能力对任何东西有所保留,因为他们没有传达给学生任何东西,而这些学生,也是一些没有任何机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进入统治阶层的人。什么都没有!除非其中某些学生会有欲望观看和阅读其他东西,即便他们只拥有这样的老师,即便这意味着与老师对着干。
  • 构成我思想视野的那些东西对于我的老师们来说是完全陌生的,这会导致一些离奇可笑的事情。
  • 如果我们住在距离首都哪怕只有150公里的地方,我们与智性活动(la vie intellectuelle)之间就会存在一道鸿沟,“二战”结束后,智性活动在首都的发展密度已经变得无可比拟。
  • 如果我不想让自己对于学术的渴望被经济条件(现实的基础)构成的铜墙铁壁彻底拦下,我就必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的家庭情况每天都在提醒着我这一点。
  • 改变)先从预备班和高等师范学校毕业。我的失败是早已注定的。之后我才明白这一事实。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一新的境况最大的意义,以及它带给我的快乐在于:我可以获得一份工资,以此来继续我的学习之路。
  • 知识分子的生活以及他们与政治、社会、文化的关系拥有一种磁性,使人想要加入那个思想者的世界。我们崇拜大人物,我们将他们作为自己的榜样,我们热望着参与到这项创造性活动中。我们将某个知识分子作为对未来自己的想象,我们希望自己可以写书,可以在激情澎湃的讨论中与他人交换思想,我们希望自己涉身政治,既在实践层面也在理论层面……
  • 戈德曼和萨特,其中萨特不断地通过肯定主体的自由性(la liberté du sujet)来反对结构主义思想,他在1960年代将主体自由性重新命名为“实践(pr
  • 我需要赶上进度(我可以通过与那些和我坐在同一阶梯教室的同学相比较来估计这一进度),我把时间花在阅读上。可以说这是被延迟的哲学教育。我毫无保留地沉浸其中:柏拉图、笛卡尔、康德重新变得生气勃勃,而且我终于可以认真理解斯宾诺莎和黑格尔了…
  • ·布尔迪厄的第一本书,以及福柯的第一本书(已经得到公认)。我的理论世界开始晃动。而萨特,顺理成章地,被推至我思想的一处角落,最后在经过大约十五年的内心煎熬后,终于消失。但在当时,为了
  • 同样的文凭对于拥有不同社会资源和掌握不同(进行职业规划所必要的)信息的人来说具有不同的价值。在这样的情形下,家庭的帮助、人际关系、信息网络等因素都将影响文凭在工作市场中的价值。

  • 当我回忆起少年时光,兰斯对我来说不仅代表着家庭和社会身份的束缚,以至于我需要离开它寻求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同时,它对于我做出的选择又有决定性的影响,它就像我的耻辱之城。
  • 渐渐地了解自己的欲望所在以及自己的性向,对我来说意味着进入这样一个群体:它被成见所定义,被那些侮辱性的词汇所中伤。意味着我要接受这些侮辱给它的接受者带来的恐惧,意味着我会意识到我可能一辈子都要面对这样的攻击。侮辱是发自过去的传票,它们的含义只来自过去众多不断重复这些词汇的人们。
  • 在侮辱他的同时,我也在间接地侮辱自己,最可悲的是,我模模糊糊地明白这个事实。但当时我却被一种不可抵御的想要证明自己属于“正常人”的渴望所支配,千方百计地想要证明自己并没有脱离“正常人”的群体。也许这是一种既欺骗自己又欺骗他人的方式:一种驱魔术。
  • 正因为我们感受到羞辱试图攻击的欲望,我们才成为羞辱的目标。
  • 这种观点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根基是对力比多的压制和将力比多产生的能量转移至工作,所以性解放将引发另外一种社会和政治体系的出现。
  • 因为极少被满足,这些欲望(我的欲望)总是面临被压抑、被隐匿的命运。如果一种欲望,注定要被压抑、被隐藏、被公众否认,那这种欲望究竟是什么呢?如果一种欲望总是恐惧被嘲讽、被批判、被精神分析,而一旦跨越恐惧的阶段后,又不停地反复肯定和宣扬(有时是以戏剧化、夸张、带有攻击性、“过激”、“异教徒式”、“战斗性”的方式)自身存在的权利,这种欲望究竟是什么呢?这种欲望自身携带着本质性的脆弱,这是一种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自身可以意识到自身的、永远被焦虑所笼罩的(在大街上、在办公室)脆弱性。
  • 因为在我们试图劝诫自己最好不要成为“基佬”的同时,我们会以同样强烈的程度琢磨如何成为一个同性恋者:如何遇到伴侣(性的、爱情的),以及如何遇到朋友,如何遇到可以自由交谈的人。
  • 之后我经常遇到各种形式的与上述情况类似的双重态度,也就是喜好与厌恶共存的态度,这种态度会使(我使用现在时,因为现在的情况依然如此)许多同性恋被迫提及同性恋话题,却是为了炫耀自己鄙视、反感的态度,以此来与同性恋身份(诸多线索可以将他们与它联系起来)保持距离〔就像安德烈·纪德(André Gide)在《纪德日记》中写的那样〕……
  • 当时我还不知道公共卫生间(同性恋术语称作“杯子”)是传统的同性恋交往场所。
  • 她知道我的身份,我知道她知道,她知道我知道她知道……我害怕她对别人说出事实(她很可能说了),她通过一些暗示(我希望只有我一个人理解)来玩弄我的恐惧。
  • 二十年后,我读到伊芙·科索夫斯基·塞吉维克(Eve Kosofsky Sedgwick)在《衣柜认识论》(Epistemology of the Closet)中对异性恋拥有的“认识论优越性”进行的分析,当同性恋竭力想要避免被看作同性恋时,异性恋却会以某种方式利用自己对于同性恋的了解,她在书中探讨了这种方式。塞吉维克对这些
  • 怀着彻底的左派思想和知识分子精英主义的我,或者说自认为拥有这些信念的
  • 常客与新人们在这样的场所中进行的无数次会面,以及会面过程中发生的无数次夜复一夜的非正式交谈,在没有人刻意为之的情况下,经由所有这些个人的“启蒙”,构成了一种文化遗产的传承媒介(当然,这是一种多样化的遗产,它在不同年龄阶段、不同社会阶级,以及不同时代都有所不同,但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特殊“文化”——或者,如果人们更喜欢用“亚文化”来形容——的轮廓)。
  • 这是一部动人的作品,它可以被看作一部致敬之作,它致敬了所有那些为了活出自己,为了使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而奋力抗争的人们:纵使主流文化对他们进行不断的威胁、虐待、侮辱、压制、追捕、纠缠、打击、伤害、阻挠、围困……这些同性恋者依然进行着日复一日的、倔强的、不可根除的对主流文化的反抗。
  • 这个同性恋世界,以及这些同性恋的生活方式,不仅属于“性向”问题,也是一种对自身主体进行的社会创造和文化创造。我们可以将它们描述为个人主体化和集体主体化的场域、支撑物,或是模式。
  • 我还应该谈论那些年我曾经作为无力的旁观者所目睹的无数次袭击,它们在经过几天、几周的沉淀后,在我心中变成了对于被赦免的、懦弱的庆幸感,以及在见证这些暴力和放纵行为(同性恋人群总是处于对这些暴力的恐惧之中,面对暴力行为他们手无寸铁)后产生的悲伤、厌恶之感。
  • 但没什么改变:即便我们或他人经历过这些痛苦,或者我们见证、听说了这些痛苦,即便我们充满恐惧,我们还是会回到这些自由之地。所以这些地方一直存在,因为虽然面临危险,人们依然会继续让这些地方存在。
  • 对于这些问题,这些是唯一的答案:社会裁决的独断专行,和它的荒谬性。就像卡夫卡在《审判》(Le Procès)中写的那样,我们不可能找到宣布这一判决的法院。它没有具体的地址,它并不存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时,判决早已生效,在我们生命历程中的这一时刻或是那一时刻,我们会成为那个已经被交付社会裁决的人,我们被判处生活在控诉人的指控当中,我们能做的,只剩下勉强地保护自己免受伤害,尽量应付自己的“下流身份”,就像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污名》(Stigma)一书副标题说的那样⑥。这一厄运,这一我们必须与之共存的判决,在自我的最深处安插了一种不安与脆弱感,还有一种蔓延开来的焦虑,同性恋者的主体化必然带有这一焦虑。
  • 我们可以将《疯癫史》看作一次伟大的学术与政治反抗,一次受压迫的主体对抗规则与压迫的权力的起义。在后来的作品中,他虽然不断地发生着改变,但不变的是这同一目标:思考如何对抗由权力制定规则的主体,思考以何种方式重新创造自己的存在方式。
  • 重要的不是我们将自己变成了什么,而是我们在改变自己时做了什么。

终章

  • 同性恋社交场所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阶级混合的场所,我们会在这里遇到我们在其他场合不会遇到的人,其中既有属于其他阶级的人,也有来自遥远地域的人。这使得团结一致与互帮互助成为可能,这一现象与前文中提到的“文化传递”一样,只有在它们实际发生的时候,才能被直接地经历和感知为它们本身。
  • 在政治—知识界(le champ politico-intellectuel)有组织地转向右派(组织性非常强)之前的大范围进攻中,哲学和社会科学界,以及它们进入公共空间尤其是媒体空间的动作在其中起着核心和决定性的作用。
  • 无论怎样,我没有太多选择:的确,应该保证生活啊!
  • 自那以后,我便将这份工作仅仅看作一个谋生方式,我将利用它带来的工资来撰写著作。在缕清思路之后,这些艰难的经历对我来说成为一种特殊的推动力:它们促使我转向新的目标;它们促使我调动自己所有的精力,再次进行一次自我改造。
  • 艾伦·霍林赫斯特(Alan Hollinghurst)的《泳池图书馆》(The Swimming–Pool Library)
  • 逐渐地,我放弃了这一文学梦想,但我从没有真正忘记它:有时我还是会遗憾没有足够的耐心和能力将这条路走下去。
  • 那时起,一种新的“范式(paradigme)”就开始统治各个社会科学了(但它只是一种使用武力的倾向而已)。
  • 这一新生活让我被归为善于革新学术景观的作者之列,尤其是那种善于挖掘在很大程度上被学术界忽视的问题的作者。我想要成为这一运动中永恒的一部分
  • 相反!另一种宿命等待着我:我必须拉回自己的欲望以便它能与我的社会可能性相符。所以我必须抗争(首先要对抗自己),来适应学校生活,来为自己创造那些他人在出生前就已经被赋予的权利。对于一些优等阶级来说显而易见的人生坦途,我却需要独自在黑暗中探索。甚至,在很多时候,我需要自己开辟道路,因为许多已经存在的道路对像我一样的人并不开放。
  • “我要为自己的出身雪耻!”这里的意思是,她要为自己作为“被统治者”的社会身份雪耻。
  • 我们以现代政治为坐标来回望历史,对统治与压迫的方式进行思考,对自我的改造和抵抗行为进行思考(无论这些改造与抵抗是自觉的还是日复一日的无意识实践)。这种记忆框架(政治的)在很大程度上定义了作为孩童的我们以及我们所经历的童年。
  • 为什么我们在知道任何运动最初和首要的原则就是造成社会分化的情况下,一定要只选择其中的一个作为我们政治主张的核心出发点呢?是否正是那些将我们建构为政治主体的理论与主张没有赋予我们建立起包罗万象的理论与主张的能力,没有赋予我们将所有压迫的领域、所有统治的形式、所有来自低等身份的召唤、所有面对侮辱性称呼而产生的羞耻感等全部包容进理论场域和实践场域的能力?
  • 我很伤心,我回忆起自己的父亲,遗憾没能再见他一面。遗憾过去没有试图理解他。遗憾过去没有试图和他沟通。事实上,我在遗憾自己任凭这个暴力的世界击败自己,就像它曾击败父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