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哑时代

双雪涛

序曲

  • 我爸说,这人棋品倒是不赖,从不悔棋,也不会因为输棋把棋盘掀了,大部分时候是沉浸在上一步棋的悔恨当中。于是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骗子。
  • 后来想来,那是一种被时代戏弄的苦闷,我从没问过他们,也许他们已经忘记了如何苦闷,从小到大被时代戏弄成性,到了那时候他们可能已经认命,幻想着无论如何,国家也能给口饭吃吧。
  • 小学毕业之后,他们消失不见了,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后来才知道,运动是相对的,其实是我走掉了,他们还在那里,可我却以为他们向某处走去了。
  • 授予了一个五官杂乱无章的女生。我记得那个姑娘的眼睛和鼻子互不相让,一味向脸庞的中路挤去,导致脸的中部浓墨重彩,而其余部分剩下大块的留白。
  • 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地方,简直像一所教堂一样闪耀着出世的光芒,所有有着鸿鹄之志的十三岁孩子都把这所学校当作自己起飞的跑道,因为会有一些像圣保罗一样的领路人在这三年里为你插上翅膀。
  • 而且我开始对做作文有点爱好,因为我发现做作文和撒谎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撒谎是那个简约的数字1,而作文则是繁复的菊花,但是花出去的时候都是一块钱。
  • 那时候我势如破竹,只是不够稳定,像定时炸弹,可能炸了敌人,也可能炸了自己。
  • 有时候我瞄到她的表情,像被什么带刺的东西驱策的野兽一样凶狠和漫无目的。
  • 他俩要是能聊聊我多好啊。那能不能是我的名字第一次在别人的嘴里口口相传。
  • 可大多数时候,越是浓郁的情愫越是不可靠的心血来潮,那种自以为不可或缺的人物,只要一个不和谐的夜晚就可以让我对其失去兴趣。
  • 我已经享受了一个月的特殊关怀,无论考得好坏,这点关怀都不会变多也不会变少。
  • 我发现原来这个貌似重要的考试只和我自己有关,而那时候我还有一点虚荣心,如果没人注意我,这点虚荣心就无所附焉。
  • 就在他们俩为我的学费奔忙的时候,我正在开始享受第一个镶着一种叫作成就感的金边的夏天,它虽然和以后的每一个毕业的夏天一样炎热,却尚存一些叫作童年的年华,我尚能以躺在火车道旁伴随着轰鸣声晒太阳为乐,尚能无须任何人的陪伴,跑到野外的小湖边逮鸟,然后放飞。对那些失去的朋友的想念会偶尔来袭,可那些注定要忘记的名字根本无法撼动我对自己的崇拜,我发现也许我是这个平庸的家庭里唯一卓越的人,当然我的卓越需要他们用九千元来追认,但我清楚我将成为这个三口之家的唯一希望,只要我让这种希望延存,我将拥有他们所能提供的一切,那时的我,还没法体会“一切”这个词是多么危险。

  • 可随后六年里,我眼看着她一点点地热爱上了抽我们嘴巴,心情不好的时候电炮也是有的,心情大坏的时候我们的头发就可能要遭殃,如果你赶上她那天一切都不顺意,你又是最后那一根稻草,那你可能会有幸体会一下标准的陈真式侧踹。
  • 她对唐诗是看不起的,觉得欠韵味,太粗粝,不如宋词曼妙,童声读起来更加摇曳,尤其是我们根本不懂得词中的意思,只凭着音律朗朗诵起,远听以为是无心的歌唱。
  • 丹凤陈的声音细小,可清澈动人,也许我喜欢她不只因为她的眼睛,还有她的声音,长大了回想起,不光有洗衣粉的味道,还有她的声音,那声音就好像在耳边,又好像是窗外面,忽近忽远地唱起,一晌贪欢,一晌贪欢。
  • 我妈说,之后经常在中山广场见到金老师,跟着一个巨大的录音机跳迪斯科,不是她记忆的模样了,和其他跳迪斯科的女人越长越像,我妈说她快要没法从那一群人里挑出她了。
  • 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可就像是在走进教室之前已经走了十几里山路,而教室又不是她的终点。
  • 我教过的学生没有一个回来看我的,我不难过

第一章 刘一达

  • 之后的很多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一度和这个人成了不可救药的死党,也许是我们后来都成为了疯子,想必当初未疯的时候已经有些病状的前兆让我们不自觉地相互吸引,终于成为一对除了有疯病之外,毫无共同点的挚友;也可能是我们彼此需要对方在自己一无所知的领域提供一点安全感
  • 第一排的于和美一边举手一边把自己拽了起来
  • 几何张说:非常好,非常好,你的基础很好,你叫什么名字?于和美说:于和美,干钩于,和平的和,美丽的美。几何张说:干钩于,下个答案你要留给别的同学,还有谁知道?
  • 刘一达总是一副胆怯的表情,他这点经常让老师难堪,因为就算一个问题他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他也不会举手,而是装出一副怯生生的表情让别人以为他对此一无所知。对于某些老师,这种表情比高高举起手来更有吸引力。
  • 他后来说他从小就相信,只有他自己的记忆对自己有意义,至于他对别人的影响他从未在乎过,于是别人也无从对他施加影响,他通过这种漠视其他人以换来其他人对他漠视的方式获得某种自由,他的沉默和奇异成为他的保护色,让他隐藏在自己的影子里畅快地思考他认为有意义的问题。
  • 于是我顺利地把两句话连在了一起:线段最短,两点之间。几何张说: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你说一遍。我说:两点之间,线段最短。几何张说:中间不要有停顿,这个定理中间没有逗号。我说: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中间没有逗号。有些人轻轻笑了起来
  • 然后他说:你知道宇宙是从一个大爆炸来的吗?我说:不知道,炸完了不都没了。他说:炸完了就全都有了。
  • 语文老师更是觉得我写的东西不知所云,简直就是没有主题,没有寓情于景,没有卒章显志。
  • 她说你家是工人阶级,扶不上墙。我说:什么叫扶不上墙。她说:我也不知道,你千万别和别人说是我说的,把你语文作业交了吧。我说:草,老子从小翻墙就不要人扶,你跟孔老师说,我忘带了。
  • 李默你说,你这次是第几?我站起来小声报了我的名次。她说:你还有脸说,下课。
  • 如果有人问我,你是否相信人的身上蕴藏着某种神性,我会回答他,在一个人发现了某些神创造万物的逻辑,在一个人罔顾自己和他人,只为追寻这种逻辑而生的时候,他就接近了神,同时也接近了神的兄弟和敌人。
  • 他的家住在一个极其破落的小区,楼房像是被福尔马林泡过,灰色的外墙爬满受潮的斑点和杂乱无章的电线,让我觉得住在这栋楼里,应该是一群被子女遗弃的老人。
  • 他说他从工程师到看门人到终年卧床只用了三年的时间。
  • 遗忘那些无趣的东西是能记住一些有趣事情的前提。
  • 我说,你不疼吗,你的小白脸现在可留下了一块疤了。他说:我要脸有什么用?我说:你没看见我拿了一块抹布吗?我本来能把你的脸救下来。他说,草,你当时拿的是一块砂纸。
  • 只要我想,那一朵朵的云彩就能变成她的脸,她的躯干和她的笑容,风一吹,并没有破碎,而是婀娜地向我走来。我以为我应该在这样的时光里死去,毫无痛苦地,轻盈地结束肉体在这个世界受苦,灵魂随着肉身的消逝而升腾,直到和天上的云彩相接,从此永恒地漂浮
  • 刘一达说他其实并不是想要看到人在他面前死去,或者不死,都与他无关,火车和车上的人们只是这个实验里,完美的天然外力,他只想要找到最硬的石头,而这个实验一旦成功的后果,他甚至从没想过。
  • 我越来越确信我们的幸福依仗的是我们的无知,而不是经常被人提起的勇敢。
  • 刘一达的价值是他的偏执,而那个高中需要的是全才,他已经大半年没有复习,语文和英语早已荒废不说,学校更加担心的是他已经习惯于竞赛的思维,而常规的数理化需要的是稳健和平庸
  • 就在他进入省实验中学的那一刻,我们失去了联系,他就像是死去一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使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卓越的朋友,
  • 对于像他这样希望每天的生活像生产线一样一成不变的人来说,这样貌似没来由的跳脱十分罕见。
  • 对于那些笑点低而又感情丰富的姑娘来说,时不时和我通一次电话,就像是逛了马戏团一样开心。
  • 我曾经用一个夹子伤害了一个她,而她现在因为轻信,崇拜和对于人性的片面认知受到了更大的伤害。

第二章 高杰

  • 见过他的人说他和小时候相比变化很大,不但是肚子鼓了起来,好像衣服里藏了几斤猪肉,神态也好像是在官场里混了几十年,连五官都像是《新闻联播》里常出现的坐在主席台后面的领导了。
  • 她们喜欢跟所有人争,每个人嘴前的东西都要上去啄一口,就算那是你刚吐的一口痰。
  • 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三六九等分得清楚,一伸手基本知道谁活不了,我不喜欢这么容易猜的故事,这和我们老师是一个逻辑,给你定了性,你就别想在这部书里翻过身。
  •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吵闹和愿意以谩骂伪装豪放的人,只是我想要保护自己,我自卑,懦弱,若是嘴上再不加把劲,我想不出什么办法让我在那个环境里免于恐惧地生存。
  • 内心里,我和他一样是一个安静的人,只是像他说的,我的脑后有反骨,遇见不平事和对我指手画脚的人,无论我多么努力地伪装,脸上也会露出“你最好给我滚远点”的表情。他的反骨长在心里,他常说,和老师较劲有什么用啊,我一小孩,他们再不对也是我领导,现在,咱们就得利用他们,和他们打架我觉得挺愚蠢的。
  •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 有时候看他拿着书的背影,我以为我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可家里挥之不去的机油味又提醒我那个背影不属于生我养我的现实世界。
  • 每到这时他都要腼腆地怪我:不该看的书不要拿到床上来。
  •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女人的胸部可以变得那么可怕,好像随时要出现井喷的事故。当时还没到以胸大为美的年龄,女孩儿们的第二性征也不是十分明显,突然目睹如此硕大的前胸,又长在一向令人恐惧的班主任身上,站在她跟前,我一直有些惶恐,好像面前是一个前胸挂着两个炸弹的恐怖分子。
  • 刘一达和隋飞飞是上次期中考试全年级的第一名和第二名,这是我们班史无前例地包揽年级的前两名,孙老师就用班费把他俩学生证上的照片放大,挂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对面。
  • 她说什么都喜欢加上“全面的”,我对此的理解是:一个也不要放过。
  • 我刚要和他一起出去,他拿起老师面前的杯子,走到墙角的暖壶那,倒满水,放回到她的面前,原来他早就注意到老师的杯子空了。
  • 他在教室里当着大家和老师讲话不是如此,不卑不亢,很让我们佩服,不知道为什么一走进办公室竟有了些于和美的神态。他倒水那一招真是吓了我一跳,恭恭敬敬,一滴水也没有流到杯沿外面,也许是常写大字,手确实稳一些。
  • 他说:这不是互相当工具的事儿吗?默,你就是不懂这样的事。好吧,我自己来弄,回头我跟她说是咱俩一起弄的,你不用担心。
  • 现在想来他是多么聪明啊,那张纸和与它有关的故事是一出多么坚决而荒谬的行为艺术。
  • 石头等在那,也许每个冬天它都在那,冻在冰的一角已经许多年,不知道它是否曾经伤过别的可怜虫,即使伤过,也没有人在它旁边立一个牌子告诉我应该绕行。
  • 可我又心里痒痒,那几个字就像是一颗子弹,非得打出去才能安心,若是每天放在心里擦拭,迟早会嘭的一声走火,把自己打得够呛。
  • You have a place in my heart at Christmas time and always。
  • 我说:你以为你妈没来过是什么好事情,你不就是比我们会装吗?你以为老师觉得你是好学生你就了大不起,你不觉得其实你挺假的吗?
  • 底下多了两个字:是我的名字,几乎就是我的笔迹。
  • 我从抽屉里找出来,画上的我正举着打上石膏的断腿,手拿《金瓶梅》,冲着画我的人,傻乎乎地笑

第三章 许可

  • 这些小贩大都是各行各业的失败者,又不甘心饿死,就打起来学生的主意。
  • 在她的脑海中,我一直幼小,而我的父亲母亲永葆青春
  • 我马上哭了,结果我们三个人围在一起,哭了一场,他们俩哭是觉得儿子懂事了,而我是因为恐惧。
  • 每次老柳讲这个,许可都在我旁边叨咕:我们花钱监视自己,我们怎么那么傻逼呢?我说:我们就是傻逼,没他妈一个好人。
  • 那时候我刚刚知道鸡巴的用处,除了撒尿,还可以像一个插销一样和女人的插座相连,隐入其中,两人合二为一,男孩儿不觉得自己多出什么,女孩儿不觉得自己空着什么,然后就会有很大的快乐跟来。
  • 我发现,自己好了,孙老师的声音一下让它变小了,比平常还小。
  • 这下子让我无处躲藏,眼睛可以藏起来,只要我把自己藏起来,眼睛就跟着藏起来,可思想却没有地方可以躲,它名义上虽然在我脑海里,可是完全不受我的控制,想去哪就去哪,想想谁就想谁,而且最要命的是,思想这东西最叛逆,你越是不让它想,它越是赌气一样想过去。
  • 就像下雨的时候虽然心烦,可雨过天晴之后觉得那场雨下得也挺好。
  • 我装作和许可一样,从他身边走过去,看也不看他,可心里有些难过。
  • 上面的书都包着烫金的硬皮,好像谁要是敢拿下来看就烫谁的手。
  • 也许富的证明就是买一些没用的东西摆在家里
  • 我的脑袋一时间陷入了停滞的状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不是我一直熟悉和痛恨的那个世界。
  • 然后他把碟从VCD里退出来,说:你别自己去,要不容易上当,有一次我买完回来,发现是《孙中山》,妈的,连续剧。
  • 重要是这种欢愉不用依赖于任何人的帮助,我自己就可以轻易获得,我好像在就要窒息的时候推开了一扇门,门后面是无限的氧气。
  • 我像是没有听见,背着身小心地把裤子擦干净,然后转过头,强迫自己流下眼泪,心里想:原来是,虚惊一场。

第四章 吴迪

  • 可见真正精彩的往事很难因为一种强权而磨灭,总会有人因为对于血和泪以及曲折离奇本身的好奇而把它牢记,就像是一颗种子种在心里。
  • 在她的大力促销之下,那时候对于任何商业模式和营销手段及其利润分配方式一无所知的我们,还残存着对于老师的一点点信任,纷纷解囊。
  • 即使发到手里之后,发现她的名字赫然印在编委一栏里,我们除了感到自豪,竟没有体察到一丝别的意味。
  • 女鬼大多温文尔雅,幽幽怨怨,绝不可能泼辣,这人顶多是个阳间的疯子而已了。
  • 之后的每个晚自习,经常会幻想那扇门被什么人撞开,发生一件足以占用整个晚自习的事故,可惜没能如愿。
  • 她聪明地选择了遗忘,可惜越是这样我越是记得很牢,在我就要把这件事情遗忘的时候,她的沉默提醒我最好不要忘记。
  • 当一个男孩儿正在向你赌咒发誓说他喜欢你,而你正在犹豫是否接受他的心意而背上早恋的负罪感的时候,另一个女孩从天而降,落在男孩儿的头上,两败俱伤,我想除了突如其来的惊吓以外,爱情的萌芽在这一瞬间破灭才是给予她的最大的讽刺。
  • 生命的意义就是在把平庸的生活嚼得吱吱作响,直到把舌头吐出来那天
  • 可大家似乎都相信,发生在教室里的事情就在教室里解决,关起门来骂一通,打一顿,把书摔在对方脸上,揪对方的头发,只要关起门来,都可以原谅。你家里的当权者破门而入,侵入属于我们的空间,把属于我们的女生逼得跳楼,这是破坏了属于我们孩子的规则,超出了游戏的范畴,而成为了一种我们没法制约的暴力。
  • 但凡一个考试,最重要的是心如止水
  • 现在回想,那时候班上的每个人都有秘密,之后陆续地被人知晓,或者有些已经被彻底地掩埋,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不能和别人讲的不正确的故事,只要是人,虽然我们已经足够笃信和努力,却似乎无法做到那时候所要求的正确,只是她的秘密不小心被揭开,在所有人面前,就算我们和她是一样的,可面对公开的不正确,我们大都下意识地怀揣自己隐秘的不正确而向后躲远一些。
  • 我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样,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体会到抽烟的快意,只是觉得用一种损害自我健康的方式宣告自己是无所畏惧的大孩子。我都不拿自己当回事儿,我还怕些什么呢?
  • 这在我们学校不是稀奇的事情,女孩儿之间的事情通常不被禁止,因为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界定。当然,有很多男孩儿表示遗憾,觉得有那么点暴殄天物,毕竟两个女孩儿可以帮助两个男孩子,而她们互相帮助就使大家丧失了两个很好的机会。

第五章 安娜

  • 如果刘一达代表着一座耸入云端的灯塔,那她就是深入地下的下水道。
  • 有时候越聪明的脑袋越是脖子上的负担。
  • 她就像是一个森林里的小兽,阴差阳错地跑到我们的笼子里转了一圈,发现无趣之后就欢快地打开锁,跑掉了。
  • 说到后来我爸都要抛出一句:别看我卖茶鸡蛋,可我一辈子是共产党的工人。他把这些搬出来,我除了哑口无言,投以同情的目光,别无他法。我想指出现在你所信仰的组织已经不管你的死活了,可这样的话一旦说出口,一定是一顿臭骂,说我把书都念到狗肚子里了。
  • 一想到大学四年就要这样混下去,我心里感觉十分惬意。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好长,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胡乱活个几年。
  • 可我已经想起来,她插着腰笑的样子就像是一座海底的城市一样,一点点地浮上来。
  • 头发也是黑的,又黑又浓,披在肩上,好像是脖子上扛着黑夜的一部分。
  • 一只洁白的手像是一挂纤细的瀑布一样自上而下浇在我的头上
  • 无赖其实很需要些目标,喜欢钱,喜欢陌生的女人,喜欢打架,总得喜欢点什么,我却什么也不喜欢,无赖也装不长的。人生好像突然从我面前把自己隐藏起来,而我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却还是找不见她。
  • 我知道如果我晚上回家,她会炒一个菜,如果我不回家,她会煮一锅粥,然后和我爸吃上几个茶鸡蛋。我说:回来吃。她不对我说话了,继续对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病人或者家属喊起来:一块五俩,两块钱仨。
  • 我马上泄气了,决定不走,伸手把她的眼泪抹到她的脸上,好像要让脸上的皮肤都感到悲伤一样,一点点抹匀。
  • 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奖状看,好像和我一样,是第一次看见这些她生命里亮闪闪的碎片,眼睛里竟也和我一样,有些惊讶,好像在努力回忆当初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 这是我的经验,在两个人没有话说的时候,提出一个关于你最喜欢或者你最讨厌什么的问题,通常都非常有效。
  • 说完,她冲我笑了笑,好像很高兴自己在诉说如此悲伤的故事的时候,还不动声色地说了一个笑话。
  • 这家人也许不需要书房,而是需要一个教堂。
  • 一扇门带着露水轻缓地开启,世界随即消失了。
  • 我想:她会不会这就去死了?我又想:她算哪一个?太阳落在云边,温暖得让人想要找一个人拥抱
  • 夜晚还没有来临,我就已经睡熟,整个一个晚上都没有做梦,好像永远都不会醒来。

第六章 霍家麟

  • 这浅显的道理任何人都懂,可还是要争那第一炉,似乎凡事都要有个次序,然后争一争,人们才能安心。
  • 手提着初中时的破书包,像是提着刚刚斩下的人头,在微暝里向我走过来。
  • 虽然他说的听起来全对,可在老师面前,对错哪有那么要紧,你在所有人面前说得这么对,就是大错。
  • 他就像一颗钉子,被老师钉在后门的窗户底下,然后锈在那里。
  • 然后我们就像潮水一样退去,剩下刘一达像礁石一样露出来。
  • 后来家麟跟我讲,伟人都他妈的三七开,我们有点污点算得了什么。
  • 那时候老师们都喜欢扮作上帝,我们也没有觉得如何的不对,可突然有一个上帝愿意讲另一个上帝的八卦,我们便趋之如鹜,觉得没有任何一门课能和历史课媲美,就像是一个国家的历史在我们的眼里根本不能和宋屁股的历史媲美一样。
  • 后来,我爱上她,就是我一辈子一直爱的那个人,我做了许多疯狂的事,很多我现在想起来自己都无法相信,我甚至可以去死,就是真的死掉,而不是死给谁看。我在日记里写:我不害怕死,我可以为你而死,可我讨厌死,因为再也见不到你。
  • 像我这样成绩不好,又不守规矩的学生,每天经受的侮辱和打击已经溶进我的血液,铸就毫无廉耻心的免疫系统
  • 尤其是在一个人的视力正在减退的时候,他的嗅觉就变得特别灵敏了。
  • 我一直不知道原谅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好不容易有了一次原谅别人的权力,被原谅的对象又不见了,要下周才能出现,这一周的时间让我心头的原谅安放在何处?
  • 这也许是我那时生活中仅存的快乐,可我忙着把球踢得更加精湛,根本没工夫想到这是快乐,在我的生活已经全面褪色的时候,足球成了我紧紧抓住的色彩,我妄想,在这个操场上重新成为英雄。
  • 该睡睡会儿,都挺累的,但是我还是得讲,你睡你的,咱们最好谁也别耽误谁。
  • 因为我的成绩不好,无法成为老师的宠儿,因为小时候养成的野性,我也无法成为老师的走狗,我是一个没有队伍可站的人,所以只好和另两个干脆没有看见队伍的人站在一起,他们是我的救命稻草,在我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孤独的时候,我抓住他们,组成一个看似与众不同的小团体,其实我只是在其中浑水摸鱼罢了。
  • 结尾一般写到“他们不会知道,一个人正在角落里,甜蜜地笑呢”,整篇讲演稿笼罩在一种鬼鬼祟祟的氛围里,好像他干的好事如果被人发现,他就要杀人灭口。
  • 她糊里糊涂地交了上去,等老师发现之后表扬她,她真的哭了。她的结尾一般是“看见孩子们的笑脸,看见他们穿着我的崭新的棉衣,穿着单衣的我,突然觉得无比的温暖”,这时她眼睛里的泪水便会配合着“温暖”两个字流下来,我觉得她可能心里想的是“突然觉得无比的心疼”
  • 海豚的呼吸是有意识的,如果他们想要自杀,只要让自己放弃下一次的呼吸就可以了。
  • 孙老师对他没有办法,她已经把所有能够毁灭他自尊心的话都说尽了,可他的自尊心似乎没有受到任何损伤,而是越发坚定地支撑着他坐在离黑板最远的角落,每天自得其乐地生活。
  • 也就在那个瞬间,我才意识到我多么地依赖他,好像只有在他的注视下,我才能放心大胆地吃下一个个冰激凌,虽然他经常揍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像每一个平庸的父亲一样,可他就像是一根房梁,顶着摇摇晃晃的屋顶,可屋顶从没有掉下来,而我就在这屋顶下面过日子。
  • 跑起来被人一枪打死也比坐以待毙强,我决定跑起来,当个移动靶试试看。
  • 可在孙老师把我调回前排的时候,他又不停地用袖子擦鼻子说:李默,书桌里的铅笔别忘拿了,钢笔水,钢笔水在我这儿,别忘拿了,你的草纸够吗,我这有草纸,你拿点。好像我不是被调到前排,而是被调到另一个学校。然后在书桌上刻了一个胖脸的小人儿,嘴巴两边耷拉下来,箭头冲下,指着他自己的胸口。
  • 我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我一辈子唯一的机会,像小时候被锁在屋里的时候一样,捅开后窗户,爬过一排低矮的小房子,跳在邻居的院里,再爬过一扇高我两头的木门,落在街上,然后在另一个世界,获得新生。
  • 现在回忆起来觉得真的奇怪,我初中三年只流过那么一次眼泪,之后的很多年也是除了吃完大蒜然后不小心揉到眼睛基本没有掉过眼泪,只有那么一次,眼泪毫无预兆地袭来,几乎把我冲垮,好像我对自己的命运有着天然的预感。
  • 两个人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脸就像是霍家麟的脸不小心掉在地上,被过往的行人踩了几年。
  • 我看见柳校长坐在他的大办公桌后面,阴沉着脸,好像在等小鬼们闹完了,在生死簿上打钩。
  • 一个念头忽然穿过惊讶和怀疑出现在我的脑中:我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 两个每天躺在床上对骂的男人要靠着一个女人独自卖肉来养,我经常会想象这三个人是怎样痛苦的一副组合。
  • 我告诉他这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苦难依然在民间流行,但是已经完全不是我们父辈经受的那种。而且我们都太渺小,都不配把整个时代作为对手,我们应该和时代站在一起,换句话说,自己要先混出个样来。他也完全不能同意我,他说他拒绝和这样一个令人恶心的时代同流合污。
  • 他说:你不知道,朝鲜太重要了,他是我们的过去,也是我们的未来。
  • 我很好,我尽量表现得像个疯子。
  • 其实,人是不会死的,因为,人在死去那一秒已经不是人了
  • 可马上我知道这不是幻觉,一辆救护车从他身后赶上来,车上跳下来几个男护士,七手八脚把他擒住,他向我喊道:默,别哭,我在这儿呢。他被拖上车的时候,灵车也发动起来,我坐上灵车,向外洒起纸钱,向着和他相反的方向驶远
  • 说:书桌里的铅笔别忘拿了,钢笔水在我这儿,别忘拿了,我这有草纸,你拿点。我找到他的手握了握,走了。 大夫说我走之后,他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袭击了护士,禁止我再去探望。 我再也没踢过足球。

第七章 她

  • 1997年9月8日,星期一,天气,晴,很热。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儿,她穿着白衬衫,她叫艾小男。
  • 我告诉自己,就当她死了吧。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老。
  • 在我十三岁时第一次看到那双眼睛,我才知道我之前看到的很多眼睛不过是一对眼球,好一点的有漂亮的睫毛,而她的眼睛才能叫作眸子。
  • 她也许一直坚持着一个原则,一个男孩儿和她的故事只属于他们俩,在大家都坐在一个教室里的时候,不向任何人提起,下一个男孩儿也不行。
  • 你的眼睛像天上星,于是我开始憎恨太阳。
  • 我几乎知道她喜欢的所有事情,从来不知道她喜欢一个叫作武恺的小子,她每天说的话,做的事,微笑,走路,照镜子,趴在桌子上像猫一样睡去,都不曾告诉我,她喜欢一个叫作武恺的小子。
  • 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被一根冰锥刺透,寒意和疼痛传遍我的皮肤,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小时候背过的一句词突然在脑海里出现: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 我的心里好像突然亮起了一条街的灯
  • 其实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只要换个方式就可以活下来,像动物一样活着,放弃思考的权利,放弃对美妙事物的期盼,按照他们教我的方式,做一个言听计从的孩子。那时候,我还是太小了吧。
  • 他的成绩一落千丈,几乎和她差不多,也许他只剩这一种方式与她接近了。
  • 太阳落山的时候通常是失眠者最痛苦的时段,夜晚就要来临,生物钟开始提醒我,战争又要开始了,紧张带来的心悸让我的注意力涣散,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又将要干什么去。
  • 这时我发现他特别眼熟,就像是我的父母一样熟悉,可又像是父母的结婚照一样,无法一时间把他认出。
  • 我忽然明白了,那个玩烟的人,是我小时候那个,喜欢玩猫,喜欢推着木板车,看我人仰马翻的小木匠。
  • 我感觉到我的爱好像只属于我自己,就算是我爱的人也别想和我分享。这把我吓坏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爱她,还是仅仅是把她打造成这几年黑暗之路的虚幻光亮,她的美一定要遥远才好,若是她走近,不是这种光亮太过耀眼,而是我怕自己从这光亮中间直视过去,看到一个平凡的肉身。一旦这唯一的幻景消弭,我该靠什么坚持过我无望的人生。
  • 可我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一定要有两种完全不一样的童年?一种是知道所有草木的名字,知道公牛的犄角和母牛的犄角有什么不同,可却不能去念哪怕一天的书,或者即使历尽千辛万苦坐在教室里,不一定哪一天因为一场大风或交不上几块钱的学费,就要回家继续去温习关于草木和母牛的知识;另一种被逼着放弃这个参差多态的大千世界,每天被关在装着铁丝网和监视器的校园里,教室牢不可破,人生的意义就是无休止地和冷冰冰的书本周旋,而且不知道到哪天算是完结的一天。为什么我们都是一样的十几岁的孩子,都长着一个脑袋,两只手,两只脚,可一种一定要把脑袋累得要烧掉,手和脚的用处只是写卷子和走到教室和考场,另一种却要四肢不停地劳作,脑袋荒废得要长出杂草,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有一种折中的生活,全身上下都用上一用,然后才知道最适合用哪个?
  • 我下定决心,从此不再自作聪明地去思考,做一个和别人一样的人,老师说什么,我认真听,不要去找她的破绽,学校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不要想做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爸妈说什么,就点头,揍我,就喊疼。学会用最脏的话骂人,学会欺负班级里所有人都去欺负的弱者,不要有无谓的坚持,和有百害而无一利的自尊,只要能带给我好处的事,我就去做。今生就做一个无赖吧,跟着大伙一起走向未知的幽谷里,如果有一天碰巧发达,就享受,让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一辈子平庸,就认命,反正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平庸的人,只不过多平庸了几十年,我一点也不吃亏,可以心满意足地死掉。
  • 我闻到她发梢的香味儿,那是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闻到的气味,干净而遥远,好像她刚刚从雨后的土地里长出来,有着泥土和水珠的清香。
  • “以后”这两个字像一束电流穿过我的身体。
  • 但是人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不管之前曾经在另一条路上花了多少工夫,只要发现一条快捷方式,就会义无反顾地走过去。
  • 虽然它们的芬芳在城市甚嚣尘上的喧闹里几乎不会被人发现,可它们还是开了出来,不管是不是有人嗅到。
  • 自从国企改制之后,大家突然发现任何看起来堂皇的组织都是靠不住的,只有钱最可靠。
  • 时至今日,先在108中做过同学,之后又做成了夫妻的,不在少数,就好像狱友出狱之后经常要结成团伙,人在共同经历过漫长的折磨之后,会有亲人般的情谊。
  • 从那天下午开始,于和美从她生活里消失了,然后关于艾小男的秘密就开始传遍了整个学校,她曾经讲给她的心里话,现在成了学校里的口头禅。于和美也顶替隋飞飞成了班长,兼任劳动委员。
  • 如果说之前的艾小男表面冰冷,而内心里需要别人来爱她,只要有爱,便可把她点燃,即使转瞬便熄,可那也是因为另一个火种已经紧接着燃起。
  • 我从走廊一头走到另一头,希望夜晚永远不要到来,如果有人忽然偷走这样一个夜晚该多好,我一转身太阳就出来,我的父母忘记了我晚上没有回家,也忘记这次模拟考试。如果上帝肯为我把这个夜晚从三百六十五天里抽走,我想我会马上变成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一生赞美上帝。
  • 也许,很多的明天并不是崭新的一天。
  • 阳光好像在火里淬过的刀子,扎在我的脸上。
  • 使得我在二十四岁告别校园的时候,除了有着一本盖着钢印和写有校长潦草签名的毕业证,整个人空空如也,无头苍蝇一样降落在社会中间。
  • 上班之后,认识了几个同事,大家一点也不要好,我发现他们不但瞧不起我,暗地里也互相瞧不起,不过没办法,每天坐在一个办公室里,一定要认识,然后相熟,渐渐成为生活里的一张时常会浮现于脑海的脸孔。
  • 我很惭愧,不是因为相信那个瘦女孩儿讲的话是假的,而是把这个故事转述给他们让我自己显得像个大傻逼。
  • 我想有些人就爱算这些无谓的时间,哪个十年不是十年,谁也没比谁特殊到哪里去。
  • 然后电话挂断了,时间又流动起来。
  • 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想站起来跑掉,我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她见的理由,十年过去了,我长高了十几厘米,胡子也长到了脸旁边,可还是像十年前一样可有可无。
  • 发际下的眼睛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顾盼生情,而是变得更加直率,眼光所到之处都像是要那件东西做朋友一样。
  • 凭什么要让我忍这些,念书的时候要忍受老师,家长,还有憋着坏心眼的同学,工作了要忍心术不正的领导,麻木不仁的同事,我不想忍了,我忍够了,我就不信凭自己,就没办法活下去。
  •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直在等你,可你是我唯一爱的人,唯一爱的人。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一定不会有。
  • 在我完全睡死之前,我想着:如果我的人生全部抹掉,只剩下这一天,我也算活过了。
  • 世界在我身边退到角落里,脑袋里却像是升起一只火把,把回忆和幻想照得通亮。
  • 过往的生活教会我的东西最重要的一件便是对于事情变坏的敏锐嗅觉,每当一件事情变好,我会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坏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靠近,好像有句话叫:上帝关上了一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句话在我的脑海中变成:上帝为你打开一扇窗,一定会为你关上一扇门。
  •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去生活,如果你不把你的灵魂交出去,它就消灭你的肉体。我终于认清了这个道理,活着就是一种交易。
  • 当所有能找到她的线索全部断掉,我就像是电影里逃跑的人,跑进一个偏僻的胡同,然后发现尽头是一堵无法翻越的高墙。潮水一样的悲伤在身后追上了我。
  • 她说:那就2021年1月22号见吧,如果那个必胜客不在了,怎么办?我说:无论那个地方变成什么,我都会站在那等你。

尾声

  • 按照别人要求的那样思考,谈论所有当下流行的话题,很快便掌握了网上新造的词汇,卖弄自己并不牢固的幸福,自以为是地与人辩论,虚张声势的愤怒,发自内心的卑微,一边吵闹着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世界,一边为这个荒谬的世界添砖加瓦,让它变得一天比一天荒谬。
  • :我死了,别让她一个人过,我知道,她最怕孤独。然后闭上眼睛,好像是睡着了
  • 那时的他和我现在一般大,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头发黝黑,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看起来对未来没有任何恐惧。

(二)

  • 原来我所生活的城市已经变得这样大,吞噬了我所有童年记忆里的荒凉而又生机勃勃的景观,我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属于我的故乡连同关于它的记忆,已经被巨大的推土机和铲车推倒,埋葬,我甚至都来不及看它们最后一眼,就与它们告别了。
  • 这座学校里唯一让我熟悉的,是他们的脸上有着和我们当初一样的表情。
  • 我应该再也不会被打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