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

杨本芬

自序 厨房里的写作

  • 我也感到奇怪:只要提起笔,过去那些日子就涌到笔尖,抢着要被诉说出来。我就像是用笔赶路,重新走了一遍长长的人生。

第一章 洛阳 南京

  • 这是一九一九年,女孩名叫秋园。
  • 裹脚是件大事,一般都由母亲来完成。女孩裹完脚后,有的母亲会把女儿抱上一张大桌子,让她站好,然后一把推下桌子;有的母亲会拿着鞭子抽打女儿,小女孩疼得厉害了就跑,一跑就摔倒了。这样做是为了让足骨摔碎,变成畸形。
  • 解开白布后,四个往脚心收拢的脚趾一点点弹开……那双脚兀自颤动,抖个不停。
  • 秋园原本漂亮的脚便失了原来的形状
  • 如果学生要上厕所,就走到桌前将竹板翻个面,让红色朝上,等从厕所回来,再将竹板翻过来。
  • 在这里读书的学生个个规规矩矩,走不摇身,行不乱步。
  • 女学生读《三字经》《女儿经》《百家姓》,男学生读的是《孟子》《幼学》《增广贤文》
  • 秋园裹了一半的脚被放开,那双解放脚以后就跟了她一辈子。
  • 天下不太平,张作霖、阎锡山、吴佩孚打来打去。今天北边的军队走了,明天南边的军队来了,日子过得提心吊胆。
  • 二嫂眉眼修长,嘴巴小巧,皮肤白里透红,除了有点胖,模样着实好看,人也特别善良、厚道。不过,二嫂幼时没包过脚,也没大嫂能干,又因娘家姓李,大嫂就经常喊二嫂“李大脚”,有些瞧不上她。
  • 天井里的一丛迎春,仿佛不经蓓蕾孕育就直接爆出花朵。葆和药店门前那株垂柳,数月来干枯失色,却似乎一夜之间便抽出细嫩叶芽,阳光照耀下如淡绿的碎金,在早来的春风里无知无觉地飘荡。
  • 清婉是大嫂,清扬是二嫂
  • “姐姐,这整个洛阳城,还能找得出几双我这样的大脚?去游园的太太小姐,怕不都是小脚……”
  • 可怜梁先生一生干的都是悬壶济世的事,却没料到自己会英年早逝。
  • “不是日子不好过,是不耐烦活了。”
  •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军侵占东北三省。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变直接威胁到南京,国民政府迁都洛阳,洛阳成了战时行都。
  • 一天晚上,当梁太太再问时,秋园突然来了主意,把眼泪一抹,说道:“让他送我读书,等我中学毕业了再结婚。”
  • 新郎一副文官打扮:头戴礼帽,脚蹬圆口皮鞋,胸前戴朵大红花,国字脸白白净净,面相诚笃忠厚。此时此刻,秋园才算放了心。
  • 一九三二年底,国民政府回都南京,秋园也跟着仁受到了南京。
  • 碰上国难当头,薪水九折,每月实际还领不到九十块。两个人生活很是节俭,每天早上一人一个烧饼、一个鸡蛋,再加一壶开水。饭后就各干各的,仁受上班,秋园去妇女补习班。晚上,仁受教秋园写字、读书、念诗,待她就像个小妹妹。逢仁受休息,两人常去夫子庙玩耍,秋园总会买上一盆小花带回家养。不久,租屋过道里就高高低低摆了一溜儿花,不名贵,倒也煞是好看。
  • 老人家天天哭,怕自己死在城里,说要死在乡下、要睡棺材、要埋在山上。
  • 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日军占领南京前,不时派军用飞机到城市上空侦察。虽然飞机飞得很低,但日军既没遭到防空炮火阻击,也没遭到军用飞机拦截,有时连防空警报都没响。更可笑的是,一些南京市民竟然在街上摆了桌子,拿根长竹竿去戳飞机。数月之后,南京大屠杀发生了。
  • 远方,一小片浓雾深处闪烁着淡白的光亮,那是太阳在照耀,可灼热锐利的阳光亦穿不透浓雾。间或有汽笛鸣响,那声音孤单、凄清,如盲人般在雾中胡乱摸索、碰撞。
  • 战事发展非人力所能控制,微弱的个人就像一段浮木,在时代的滔天大浪里载沉载浮,不知会被浪头打往哪一个驳岸。
  • 秋园这年二十三岁,她北人南相,长得白皙、窈窕,身上那件深蓝底缀银色梅花的缎子夹袍更衬得她面目清丽。
  • 过吊桥时,年轻的秋园抱起子恒,迈着轻捷的步子走了过去。从前的生活,也远远地留在了吊桥那边。

第二章 山起台

  • 深秋的乡村很是萧瑟。草色枯黄,沿途都是起伏的丘陵,水田里残留着积水与稻草茬。
  • 看客瞪得如铜铃般的双眼只看到两箱书籍、两箱衣服,并未发现什么金银财宝,皆感空欢喜一场。
  • 这样延宕了两年,仁受最终被除名,再也领不到政府的薪水了。
  • 仁受中等个儿、国字脸,长得白净、周正,性情愚雅、慈悲、和蔼可亲。
  • 美国飞机有时会空投一些罐头、饼干、衣服之类。
  • 她爱不释手,没经仁受同意便拿回了家。后来仁受知道了,不管秋园怎样恳求,他硬是把外套拿走了。秋园生气又无奈。
  • 年三十晚上,爆竹声声辞旧岁,人们酒足饭饱之后都沉浸在过年的氛围中。
  • 那人对仁受连连叩头道:“都说杨乡长是好人,果真没有错。要是碰上别人,非把我打得半死不可。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 仁受当乡长期间,为了帮人买壮丁或救济穷人,有时连秋园的嫁妆、金银手饰也拿去变卖。本就不多的家当渐渐被贴得精光,他真正成了穷光蛋——穿在身上,吃在嘴里。
  • 仁受有了点钱便去救济别人。可怜秋园朝夕盼望,半年过去也没盼到一分钱。家中积蓄所剩无几,她只好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眼看也支撑不了几日,心中万分焦急。
  • 一大清早,太阳就像个火球似的高悬在天,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升高,愈发炽热、白亮,不可逼视。那热力仿佛随时可以点燃大地。山丘几乎要冒烟。水田里的泥巴都晒白了,横七竖八地裂着寸把长的口子,如龟背一般。

第三章 花屋里

  • 园里还用石头砌了个水池,一米五见方。池边搁了根劈成半边的毛竹,长长的毛竹穿过围墙上的洞通到屋后的山上。山上的水经由毛竹流到园中的水池里,长年累月,就那么慢条斯理地流着。
  • 仁受回信说,一个男人总要做点事,不可能要她养活。秋园禁不住满心失望。
  • “爸爸,有故事吗?”夕莹仰着脸问仁受。 “有。” “有多少?” “一肚子。”
  • 当地把长得不好看又不会做事的人叫桐油缸,把长得好看但不会做事的叫红漆马桶。
  • 四老倌六十岁出头,夏天裸露着背脊,日晒雨淋,背上的皮就好像加工过的牛皮,锃亮、黑黄,微驼的背上滴水不沾。两条精瘦腿上的血管好比盘缠的蚯蚓,挑起担来步伐仓促,十分吃力
  • 特别是用瓦片烤的小咸鱼,两寸多长,不洗,放在一块盖屋用的瓦上,把瓦片放在煮好饭后的余火上,过一阵,小鱼被烤得金黄,嘣脆喷香。
  • 有人听到他开导兵桃:“吃,总是空的,牙齿碰一碰,就过去了。你叫得出菜名,想得出菜式,三天两头念一念,在心里盘一盘味道,不也是一样的吃吗?”
  • 鬼子把崽和媳妇捉走时,四老倌抱着兵桃就站在粪坑里,粪水齐了腰子,也不能作声。从粪坑里上来,全身白花花的,爬满了蛆。带着兵桃跳进塘里,蛆就到水里去了。捡了两条命,活到如今。
  • 冬天睡在牛栏上面太冷,全身冻得筛糠样。兵桃干脆抱来一捆稻草靠牛放着,自己睡在稻草上,身子靠着牛,盖上烂棉絮,觉得很暖和。他就靠着这条牛,平安地度过了一个个冬天。
  • 吃饭时齐哭乱叫,锅头边高高低低站一圈。
  • 油菜开花时,疯狗最多。据说狗在油菜地里伸出舌头时被野蜂蛰了,就会疯。天晴时,狗最喜欢在油菜田里耍疯、追逐、打架,玩累了就趴在地上伸出长长的舌头喘气,口水直往下淌。
  • 怕水、怕风,一看到水就全身抽筋,嘴边老是淌着带泡泡的口水,床上、被子上到处都是。人像疯了样,烦躁得不得了,后来又变得安静了。大家都以为小泉妈会好起来,结果还是死了。
  • 那不是只老鼠,是个只有五寸左右的细妹子,尖尖的头上长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头发,小眼睛、小鼻子,嘴巴只是一条缝,十根手指头朝里蜷着,手脚还会动。
  • 按湘阴的风俗,不泡茶给客人喝,是最不贤惠的女人。
  • 日落之后,渐渐辉煌的月亮印在黛色的夜空里,不知不觉变得圆满无缺。
  • 医生还没有到,夕莹就一动不动地断气了。从病到死,她一直安安静静的,没喊过一声,没打开过眼睛……她没力气。
  • 黑夜渐渐退去,天终于亮了。邱家和徐家听到哭声都过来了,谁都不相信活蹦乱跳的夕莹一个夜晚就死了。
  • 只一声一声呼唤着夕莹的名字,像一头受了伤的母兽
  • 死去的夕莹是老三,仁受替子恕起的小名就叫赔三。

第四章 黄泥冲

  • 良田千顷,日食一升;广厦万间,夜眠八尺。我不想发财,更不想当官,只要有口饭吃,有身粗布衣裳穿就行。
  • 可是仁受偏偏看中了那里,九头牛都拉不转。
  • 他平时菜草不分、五谷不辨,完全是个书呆子,又有了五十岁,从头学种田谈何容易。
  • 幸亏秋园还在教书,花屋小学如今已更名为新民小学。一家五口就靠秋园微薄的工资维持生计,
  • 仁受明知自己不行,种田的决心却不改当初。
  • 秋园心想:后背菜地里根本没有草,该不是把那块韭菜割掉了?赶紧跑到菜地去看,地里的韭菜果然让仁受铲得干干净净,一根也不剩。
  • 一边忍不住埋怨起仁受来:“我说还住花屋里那边该有多好!人都处熟了,都是善心人哪……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邻居不像个好相与的啊……”
  • 下半年,东北重工业部来乡里招工,子恒考取了统计班。秋园用同样的理由又一次让他没走成。
  • 仁受认为教师和医生是最好的职业,教师可以培养人才,医生可以救死扶伤,不管哪朝哪代,书都是要人教的,病都是要人看的。
  • 之骅十岁,早就到了读书的年龄。可为了带两个弟弟赔三和田四,读书的事是想也不能想的。除了领两个弟弟,之骅还要洗衣、煮饭、挖土、捡柴、种菜……之骅得让秋园腾出手来干针线活,一家人才能有口饭吃,她必须帮秋园撑起这个家。
  • 秋园每次都很耐心地解释,不是不愿意送她读书,只是如今连饭都吃不饱,如果没有之骅在家带弟弟、种菜、搞柴、挑水、洗衣、煮饭,自己就不能去教书,日子就没法过下去。
  • 仁受突然从灶屋里出来了。他手上拎了把菜刀,扑通一声跪在之骅面前,把菜刀往脖子上一搁,说:“明年再不送你读书,你就用这把菜刀把爸爸杀了!”
  • 之骅站在卖饼的老倌子前面,看他把葱油饼放在纸上递过来,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恨不得接到手就咬一口。可她忍住了,把葱油饼仔细包好。饼要留给弟弟们吃,剩下的钱要交给秋园。走在路上,之骅无数次地拿出葱油饼嗅闻,口水使劲往喉咙里吞,简直能听到咕咚咕咚的响声。
  • 一早,之骅就穿着这身衣服去上学,晚上回到家马上脱下来洗净晾干,第二天又穿着去学校。
  • 锅开了,咕咚咕咚地响着,青青的菜叶和数得清的白饭粒在沸水里上下翻腾。稀饭煮好了,舀出一碗,就着炉火吃起来。为了省油舍不得点灯,炉火将之骅的身影投在墙上,好大好大。
  • 家里有块肥肉,约莫半块豆腐那么大,每次炒菜前,用它在锅里擦一擦,当是放了油。久而久之,肥肉变成了深黄色,表面薄薄的一层熟了,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每回炒菜,之骅闻着香味都很想吃。一次,她实在馋得不行,就用菜刀切下薄薄的一片,放进嘴里,慢慢地、爱惜地嚼着。本想多嚼一会儿,品尝它的美味,可这片肥肉实在太小太薄,一不留神就滑进了肚子里。
  • 之骅的头慢慢低了下去,喉咙里似乎堵了东西,眼睛里有了雾水。此刻,她才觉得自己好可怜。
  • 清晨,之骅赤脚踩在缀着露珠的青草上,高高兴兴地去上学。仰望蓝悠悠的天空,精神抖擞。读书是件多么快乐的事啊!
  • 天气真好,太阳暖和和地照在身上,空气甜丝丝的,微风轻轻从身边吹过。
  • 媳妇进了门,满娭毑就摆起了架子,什么事都不做。春桃从早到晚有干不完的活。在家便是洗衣、煮饭、喂猪……还要专心专意给满老倌老两口泡好茶递到手中,再将烟袋送到满老倌手里,点燃纸媒子[9]把烟点着。做完这些,再出门锄草、种菜、砍柴、耘禾……
  • 满娭毑不但不进屋看看,还拿根竹竿子在春桃房间的木格窗上狠狠地敲,边敲边骂:“叫么里?叫么里?谁冇生过崽,就你生崽痛,别人都不痛,怕别人不晓得你在生崽是不是?想把那些男人都叫来看你分开个胯生崽,蛮好看是不是?真不要脸,贱货!平常扫地不撮稀里[10],如今稀里堵了胯,生不出来,活该!”
  • 一九五三年,土改复查,仁受的历史被翻检出来,由贫民被改划为旧官吏,成了人民的敌人。
  • 我们都受了你们的压迫剥削。如今,我们翻了身,不怕你们了,我们要当家做主人,好好地管你们。
  • 那阵子,之骅姐弟轻易不出门,把自己关在家里,就像关在笼里的鸡。
  • 没有牛了,他这冬天怎么过啊!
  • 晚上继续斗争四老倌。天气出奇地冷,四老倌站在堂屋中间,穿堂风掀起他的长袍,露出了里面的短裤,裤裆耷拉到膝盖,两条瘦瘦的腿就像两根柴棍。他眼里流出浑浊的老泪,时不时举起粗糙的手指抹去眼泪,脚抖个不停。
  • 众人认为四老倌不老实,有金子不肯交,不受点皮肉苦是不行的。
  • 兵桃,我哪来的金子,那东西要值多少钱!我只有四大缸粗盐,放在屋背后的薯窖里。
  • “爹爹,不想这么多,我二十岁还不到,不急。就是二十岁到了,我也不去想三四十岁的事。”
  • 兵桃看着爹爹如此伤心,连忙劝道:“莫哭,莫哭,别人听到可不得了。只要留下条命就够了,有什么比命更金贵的呢?爹爹,以后多种些菜、勤割点草,农闲时稀饭煮薄些,多掺和些东西,省点出来换钱,再替爹爹做件装老,再存点钱防老用……我心里早盘算好了。等爹爹百年之后,我会替爹爹操办得风风光光,让村里人看看,兵桃好能干、好有良心,到时还怕讨不到堂客?”一席话把个四老倌讲得眉开眼笑。
  • 等我死了,你就不用花钱买盐了,盐是长期要吃的,一餐都少不了,不吃盐,人没有力气。
  • 九月初的早晨,秋高气爽,天空一片湛蓝。连绵起伏的山峦翠绿翠绿。山坡边、田埂上的野菊蓬蓬勃勃地开着金黄色小花。一群群蜜蜂嗡嗡叫着,忙忙碌碌地在野菊花上采花蜜,时而停下,时而飞起。时不时有小鸟扑棱棱地从树林中飞出来,叽叽喳喳地叫着。
  • 无论是仁受被划成旧官吏、没收东西,还是满娭毑喋喋不休地咒骂,秋园从没哭过。她总是对细伢子们说:“我们不哭,懒得哭,哭也冇用。”可是此时此刻,秋园泪如泉涌,连忙用手去抹。
  • 妈妈晓得你好想吃,好想吃也不能做出一副饿相。这不是在自己家里,吃饭时定要斯文一些,先不要夹好菜,好菜要等别人喊我们才能吃。特别是那钵鸡,不要用筷子去捞……”
  • 鸡肉的香味不停地散发着。杏梅父母不停地喊之骅她们吃鸡肉。秋园嘴上答应,就是不当真吃。之骅一碗饭都快吃完了,还没吃鸡,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吃。当第一碗饭剩下最后一口时,秋园用调羹舀了一块鸡肉,连汤一起倒在之骅的饭碗里,也替自己舀了一调羹。之骅咬了一口鸡肉慢慢嚼着、品尝着。鸡肉真好吃,比萝卜菜还好吃。
  • 杏梅母亲说:“梁老师,千万莫咯样想,人难免有个落难的时候。你千万要耐烦过,细伢子一大堆,就全靠你。以后有么里事再来,不要不好意思啊!”
  • 跛子说:“杨乡长是我家的救命恩人,他的恩情,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 住的地方离这儿十几里路,以后还会来的。”说完,他慢慢站起来,拿起扁担,挑着货郎担,一跛一跛地走了。
  • 母女俩在废物里翻江倒海地找着,泛起的灰尘被阳光一照,棚子里就像下着毛毛雨。
  • 就有秋园过去的学生晚上偷偷摸摸地送米来,陆陆续续竟收到了满满一箩筐米。
  • 富也好,穷也好,日子都是照样过。最难熬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第五章 赐福山

  • “人活在世上有么里味?饿也饿得死,胀也胀得死,淹也淹得死,烧也烧得死,病也病得死,跌也跌得死。人有么里味?只怪世上人脑壳不清醒,要争名夺利、争长论短,想不到要修来生,脱离这个五浊恶世。造孽啊造孽!”
  • 徐娭毑得的其实是乳腺癌。那时人们没这个常识,也没钱看病,徐娭毑只能让奶子烂下去……整个人散发着扑鼻恶臭,去要饭都没人敢拢近。
  • 徐娭毑自己也知道。她虽然臭不可闻,走路歪倒,竟也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尊严——奶子烂成那样,不晓得有多疼,她硬是忍得住,吭都不吭一声,从不在人前喊疼,只是平静地等待死去。
  • 第二天天不亮,秋园就起来,空着肚子上了路。一双包过的小脚又红又肿,一挨地就钻心痛。她咬紧牙关,慢慢地走着。
  • 清冷的月光照得大地一片惨白,星星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好像蚂蚁在打架。秋园茫然四顾,万籁俱寂,看不到尽头的河堤上没有房屋,没有人烟,只有点点时隐时现的磷火。
  • 幸亏老倌子地形人头熟,带着秋园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子恒。
  • 眨眼间,整个大垸被淹没。无边的绿油油的庄稼不见了,只剩一片汪洋,气势极其壮观。到处都是门板、木箱、木柜、桌椅、板凳……洪水戏弄着它们,时而轻轻托起,忽而重重摔下。猪、狗、牛、羊在水里挣扎,偶而发出哭一般的叫声。
  • 秋园那件乳白色衣服受到了所有女同胞的青睐,好多人来试穿衣服,想以后请裁缝照做。
  • “爸爸,今天不是出去玩,也不是出门做客,是去讨饭,要那么干净做什么?”“叫花子也要干净点。早点回来呀,莫让家里人担心。”听仁受声音不对,之骅抬头一看,爸爸眼里满含着泪,一副无奈的表情。
  • 月亮不离不弃跟着他们,他们走,月亮也走。
  • 山上的杂柴就像剃头师傅剃光头一样,被剃得一根不剩。
  • 田四乖乖地在之骅怀里睡着了,睡着了也一副笑微微的样子。
  • 过一个月,田四就面目全非,变了个样。秋园连忙解下田四身上的带子,轻轻地抱起他。田四被弄醒了,一个激灵,睁开惊恐的眼睛。当他看清是秋园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钻在秋园怀里,紧紧抓住秋园的
  • 此后一直没见过杨桂生一家,他们似乎从这世上蒸发了。
  • 山里漆黑而神秘,夜来风无头无序地吹,把人们的瞌睡搅得稀薄透明。
  • 星子渐渐疏落,天色渐亮,鸟雀飞舞。树木、庄稼沾上了露珠,新鲜欲滴。一群人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摆摆下了山。
  • 男人们用旧报纸卷成纸烟,一下一下地吸着,点点红光在黑暗中连成一条曲折的光带。
  • 众人见满宝生睡着了,于是放心大胆地呼呼大睡起来,一时鼾声大作,蔚为壮观。
  • 这年的雪落得早,离腊月还差一天,就下了一场大雪。早晨,之骅开门一看,地上已铺了厚厚一层雪。对门山上,雪裹着松枝,好似开了一朵一朵大白花。野外非常安静,只有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一连下了两天。
  • 晴了几天,雪开始融化。雪水从屋檐上流淌下来,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屋檐上倒挂的冰凌晶莹透明,长的长、短的短,尖尖的好像梭林。
  • 战天斗地,改造自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等口号。
  • 女的穿件洗得稀薄的汗衫,担着泥巴一路快跑,两个奶子吊在胸前,就像藏着两只蹦跳的兔子。
  • 大人望栽田,细人望过年。
  • 吃饭时,仁受却一反往日的温文尔雅,变得恶形恶状:不怕丑地发出惊人的咀嚼声,眼睛一红,脖子一伸,喉咙里又是一声惊人的咕咚声,吃完还贪婪地望着饭钵,伸出舌头舔了又舔。
  • 稻谷开始泛黄,远远望去,好像锦旗上的流苏。
  • 真正尝到了饥饿等于活埋的滋味。
  • 月亮静静地出现在山头上,门前的樟树将阴影洒在地上和之骅姐弟身上,斑驳一片。田野的风很凉爽,萤火虫闪着亮光在头顶穿梭飞舞。
  • 仁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悄无声息地走进灶屋,出来时手拿菜刀和绳子,往秋园面前一丢,吼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绳子也好,菜刀也好,你去死吧!没死之前,我不想戴绿帽子!”
  • 走到门口,看到满家的狗正在门口吃白米饭,好大一钵饭,比一个正劳力吃得还多。
  • 稻谷成熟时,深更半夜,人们到田里偷点谷,回家后用石头砸掉谷壳,想做餐饭吃,又怕干部来查,就躲在茅坑里,搁几块砖头,放上锅子,煮成半生不熟的饭,拼命吃掉,再将东西转移。
  • 十几天后,八娭毑疯了。她疯得算斯文,不哭不闹,衣服还干净,头发也梳得整齐,只是遇到人就重复两句话:“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那双渴求的眼睛让人看了心里发颤。
  • 后来几天,人们连躲都不躲了,就在田边上拱起屁股,你帮我拨,我帮你拨,连羞耻都顾不得了。有些人连血都拨了出来。人们脸色惨白,面无表情,唯有哎哟哎哟声不断传入耳中。
  • 于是,她就从屋子这头被推到那头,循环往复。那些天,秋园正好来月经,血顺着裤管滴滴答答往下淌。
  • 痛苦的时刻分秒难挨,时间像蜗牛一样向前蠕动。

第六章 跑

  • 仁受死了,尽管他早已做不了什么,但仍是尊威严的守护神,守护着秋园和这个家。
  • 之骅转过身,眼泪哗哗地流,但还是往前走,走几步就回头,直到看不见那棵树和树下的秋园。
  • 包过的小脚不能打赤脚,有人开口闭口便是“没有改造好的旧官吏太太”,屈辱的日子沉重得有如泰山压顶。
  • 子恒哭着说:“妈妈,我给您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这点钱和粮票能让您在路上少受点苦,我心里也好受些!”
  • 我等你,我们都年轻,先把这件事藏在各自心里。
  • 《牛虻》是之骅看的第一本外国小说,真是爱不释手,就像河边的羔羊发现了青草而流连往返。
  • 湖南和江西是近邻,之骅听说江西要比湖南好
  • 露珠未干的清晨,天高地阔,云淡风轻,微风中荡漾着夏天的气息
  • 饥饿使他们变得不像人样,驱使他们离乡背井,到异地去讨生活。
  • 子恒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被无情的火车抛弃,消失得无影无踪。
  • 这是秋园和秋成最后一次见面。
  • 至于小徐老师,之骅再没和他联系过,这辈子也没再见过他。
  • 她顾不得那么多,匆匆在街上走着,痛苦而幸福地流浪。
  • 正彷徨绝望着,人群中忽然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向之骅走来:“你是杨乡长的妹娌吗?”
  • 秋园每星期都写信给子恒,信的末尾总有这么一句:“五年之后,我们全家团圆。”
  • 为了这个家,她没让子恒去参军,也没让他去东北。秋园对此一直很内疚,她不想再拖累子恒,要是拖累得他连书都没得教了,那这孩子岂不是太可怜了!
  • 事后,秋园写信给子恒:“我实在没办法,才走了这条路。我不是为自己,是为你三弟和四弟,想让他们长大成人。你若认为为娘不好、丢了人,可以不认我这个娘,我不怨你、不怪你。要是你能体谅我的处境,仍记得我这个娘,我永远都是你们的娘……”
  • 谢天谢地,秋园碰上的是个好人。
  • 炎热的夏天,秋园吃罢晚饭就开始洗衣服。王成恩就拿张小凳子,坐在身边替她打扇,怕她热,也怕她被蚊子咬。
  • 王娭毑和秋园一起生活了一年零八个月。后来,一场小病夺去了老人的性命,秋园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
  • 秋园有时会拍拍爱民的屁股,以示警告:“不好好读书,只晓得玩,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他一点也不生气,还嬉皮笑脸地大喊大叫:“救命救命,大大打我了。”秋园满眼柔情地看着他,好生欢喜。
  • 当夕阳最后也最柔弱的光芒被暮色遮住时,女生们双手抱在胸前,边笑边跑,冲进芦苇丛。芦苇在初秋的晚风中摇来晃去,她们从芦苇丛里出来时已穿戴整齐,手里拿着湿衣服,向学校走去。
  • 沿着河往上游走,两岸的毛竹密密匝匝,随着每一阵微风的吹动,洒下无数金针般的光芒。五颜六色的小花羞羞答答地从毛竹的缝隙中伸出头来。
  • 一九六六年七月一日,天气异常闷热,草木纹丝不动,躺在树荫下的狗吐出长舌头,喘着粗气。
  • 但摆在面前的书包分明是田四的,“三好学生”奖状上写着他的名字,作文比赛的奖品上也明明白白写着他的名字,白棉布衬衣还是秋园亲手缝制的……哪会有错
  • 月亮冰冷地挂在天上。月光下,大堤边一棵棵挺立着的树木此时都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恶鬼,好像随时会扑过来把好人吃掉。秋园觉得自己是在做着长长的噩梦。
  • 这一年,秋园五十多岁。少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人生三大悲事都让她摊上了。
  • 秋园将脚朝地面狠狠一跺,“我不死了,我一定不死了!鬼,你去吧!我想通了,就是不死了,你能把我怎样?我死了一个儿子,还有三个儿女。四儿死了,我痛不欲生,我死了,我的儿女也会痛苦不已。我要为他们着想,决不能给他们带来痛苦。我要活下去!”
  • 月娥与之骅都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月娥的是她脸上的烧疤,之骅的则是她的出身。就像月娥无法掩盖脸上的烧疤一样,之骅也掩盖不了自己的出身。她们带着人人看得见的缺陷与耻辱在大庭广众下出没,无计可施。
  • 乔木林的光棍生涯已有些年头了。他把别人用来养家糊口的薪水全部花在了自己身上,所以穿得起府绸衣服。工作之余,他打乒乓球、看电影、打扑克、到河里游泳一直游到入秋。
  • 但她内心绝望地知道,除了跟这个长相颇为英俊的陌生男人结婚,自己没有别的出路了。
  • 一日,王成恩对秋园说:“你来湖北,失去了一个儿子。看你如今这般模样,只怕自己的命也保不住,要丢在湖北了。若真这样,我真是对不住你。我最难的时候,你帮我撑起了这个家,把爱民带大。你老家有儿有女,现在是回去的时候了。回去了,有亲生骨肉陪伴,思子之痛会好得快一点。等你复原了,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要来了,好好在家里度晚年。希望你听得进去我的话,我可绝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 人死如灯灭,你对我的好,我到地下也记得。只是我不能陪你再过些日子,如今这样只能拖累你,实在过意不去。想开点,少想点田四,少哭点。还有,家里东西你想要的都带走。”说罢,眼角有泪。
  • 爱民说:“大大,我真舍不得你走,爸爸刚走,你又要走。爸爸交代过我,让我不要留你,怕以后我老婆对你不好。大大,你自己拿主意吧。以后,我会去看大大的。”
  • 秋园四十六岁去湖北,六十六岁回湖南。

第七章 归

  • 鲁老师一脸不平地说:“真是岂有此理!上面不是有文件吗?报纸上不也讲了吗?像你这类情况,完全可以报考。”
  • 毕业以后,他成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仁受在世时老说,教师与医生是最好的职业,不管哪朝哪代,总要有人教书,总要有人行医。很长时间里,仁受、秋园都是靠教书养家的。子恒教了一辈子书。赔三也加入了这个队伍。
  • 清晨洁白而浊重的浓雾像一张巨大的鱼网覆盖了前方的道路,她在没有空隙的雾中穿行。
  • 那是十月的浓雾,夹带着初起的侵人的秋气,一种寒冷寂寞的气息就那么不由分说地铺满了整张河面。
  • 砰——砰——砰——,沉闷而响亮的敲击声沿着河面辐射开来,又被浓雾吞吃进去。
  • 疼痛每过几秒就凝聚成一个波峰,然后缓缓过渡到波谷。之骅在疼痛的峰谷间跌宕,后来也没有波峰波谷了,只有一种持续而疯狂的疼痛。
  • 从此,她成为一个母亲——如同秋园,如同世世代代的女子。
  • 秋园劝慰地摩挲着小泉的手。那手掌粗糙,满是深深的纹路,里面全是做活留下来的色素,永远洗不掉,是一种洁净的丑陋。
  • 凡是自己能做的事,决不等孩子们回来,这是她的信条。
  • 尽管兄弟俩如此辛苦地来回,秋园仍要一整天一整天地守着山林深处这一栋屋子。如果没人在屋前田头做事,老屋里就静得只剩下风。
  • 几年后,老屋成了青山立其侧,竹林立其后。枫树也有一人多高,巴掌大的叶子,秋天便红艳艳一片,在阳光下闪着光辉。
  • “这竹子生命力真强,从山上地底下钻进房里,花了多少力气。要是它们知道自己会成为盘中餐,绝不会贸然行事。
  • 她疼啊、疼啊、疼啊……没有了肉,只有骨头,那一把疼痛的碎骨。骨头抵着床垫很不好受,她不停地让人给她换姿势。每搬动一下,她便疼得像一只吱吱叫的小鼠——被捕鼠夹和疼痛夹住的、皱缩绝望的小鼠。
  • 整理遗物的时候,之骅在秋园的棉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一九三二年,从洛阳到南京 一九三七年,从汉口到湘阴 一九六〇年,从湖南到湖北 一九八〇年,从湖北回湖南

代后记 解命运的谜

  • 她早已认湖南是故乡,认庵子里是终老之地,可是到老她仍像一棵异地移栽的植物,带着水土不服的痕迹。
  • 隔着死亡这一距离,我们安全地听着他的故事,多少像对待一个局外人。
  • “活着的理由,就是为了过那种不死不活的漫长日子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