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家族(巩俐、姜文主演电影《红高粱》原著)

莫言

卷首语

  • 我愿扒出我的被酱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个碗里,摆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飨!尚飨!

  • 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
  • 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
  • 夜色灰葡萄,金风串河道,宝蓝色的天空深邃无边,绿色的星辰格外明亮。北斗勺子星——北斗主死,南斗簸箕星——南斗司生,八角玻璃井——缺了一块砖,焦灼的牛郎要上吊,忧愁的织女要跳河……都在头上悬着。
  • 它压倒了薄荷的幽香,压倒了高粱的甘苦,它唤醒了父亲那越来越迫近的记忆,一线穿珠般地把墨水河淤泥、把高粱下黑土、把永远死不了的过去和永远留不住的现在联系在一起,有时候,万物都会吐出人血的味道。
  • 父亲早就知道余司令的队伍连聋带哑连瘸带拐不过四十人,但这些人住在村里时,搅得鸡飞狗跳,仿佛满村是兵。队伍摆在大路上,三十多人缩成一团,像一条冻僵了的蛇。

  • 她的话破碎零乱,像一群随风遍地滚的树叶。
  • 我深信,我奶奶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她老人家不仅仅是抗日的英雄,也是个性解放的先驱,妇女自立的典范。

  • 抬头见白马,低头见黑土,汗滴禾下土,心中好痛苦!
  • 骡子倔强地高昂着头,死死不肯移步。大个子伪军上去用枪戳骡子屁股,骡子愤怒起蹄,明亮的蹄铁趵起泥土,溅了伪军一脸。
  • 父亲看到泪水在奶奶腮上流过,就变红了。奶奶用烧酒洗了脸,把一瓮酒都洗红了。
  • 鲜嫩的高粱在铁蹄下断裂、倒伏,倒伏断裂的高粱又被带棱槽的碌碡和不带棱槽的石磙子反复镇压。各色的碌碡和磙子都变成了深绿色,高粱的汁液把它们湿透了。一股浓烈的青苗子味道笼罩着工地。
  • 罗汉大爷被打得六神无主,像孩子一样糊糊涂涂地哭起来。这时,一股紫红色的火苗,也在他空白的脑子里缓缓地亮起来。
  • 那股紫红色的火苗时强时弱地在他脑子里燃着,一直没有熄灭。
  • 只有那簇紫红的火苗子灼热地跳跃着,冲击得他的双耳里嗡嗡地响。
  • 众人在汽车周围狼吞虎咽,没有筷子,一律用手抓。
  • 罗汉大爷脑子里的火苗腾一声燃旺了,火苗把他丢去的记忆照耀得清清楚楚,他记起半天来恶梦般的遭际。
  • 奶奶在高粱叶子垛边给他的温暖令他终生难忘。
  • 从遥远的村庄里传来一声尖细的鸡啼。骡马弹蹄吹鼻。破篷布上,漏出几颗鬼鬼祟祟的星星。
  • 你怕了吗?畜生!你的威风呢?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你这个里通外国的狗杂种!”

  • 每穗高粱都是一个深红的成熟的面孔。所以有的高粱合成一个壮大的集体,形成一个大度的思想。——我父亲那时还小,想不到这些花言巧语,这是我想的。
  • 雾被阳光纷纷打落在河水中。墨水河由暗红渐渐燃成金红。满河流光溢彩。水边有棵孤独的水荇,黄叶低垂,曾经煊赫过的蚕虫状花序枯萎苍白地挂在叶杈间。
  • 大的是德国造自来得匣子枪,小的是法国造勃朗宁手枪。这两支枪各有来历。
  • 那时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压着枯树枝桠。
  • “谁是土匪?谁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国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个日本岗哨,得了三支大盖子枪。你冷支队不是土匪,杀了几个鬼子?鬼子毛也没揪下一根。”
  • ,打了一个哈欠,挤出两滴细小的泪珠。
  • 父亲感到烦躁不安了,公路还是枯死地躺着。高粱更加鲜红。
  • 压断揉烂的高粱流出的青苗味道,被夜雾浸淫,在清晨更加浓烈。遍野的高粱都在痛哭。
  • 五十多只白鸟从墨水河道里扑棱棱飞出来,飞经人群上方青蓝蓝的天,又拐弯向东,飞向那个金子般的太阳。
  • 父亲看到了一个被打烂了的人形怪物。他被架着,一颗头忽而歪向左,忽而歪向右,头顶上的血嘎痂像落水的河滩上沉淀下那层光滑的泥,又遭阳光曝晒,皱了边儿,裂了纹儿。他的双脚划着地面,在地上划出一些曲曲折折的花纹。
  • 父亲看到罗汉大爷那两只耳朵在瓷盘里活泼地跳动,打得瓷盘叮咚叮咚响。
  • 墨水河里,去年曾经泡胀沤烂了几十具骡马的尸体。它们就停泊在河边的生满杂草的浅水里,肚子着了阳光,胀到极点,便迸然炸裂,华丽的肠子,像花朵一样溢出来,一道道暗绿色的汁液,慢慢地随河水流走了。

  • 花轿里破破烂烂,肮脏污浊。它像具棺材,不知装过了多少个必定成为死尸的新娘。
  • 轿夫,吹鼓手,都是下九流,奸刁古怪,什么样的坏事都干得出来。
  • 大喇叭小唢呐呜呜咽咽地吹着,那股蛋腥味更加强烈,奶奶牙齿紧咬嘴唇,咽喉里像有只拳头在打击,她忍不住了,一张嘴,一股奔突的脏物蹿出来,涂在了轿帘上,五只苍蝇像子弹一样射到呕吐物上。
  • 我想,千里姻缘一线牵,一生的情缘,都是天凑地合,是毫无挑剔的真理。余占鳌就是因为握了一下我奶奶的脚唤醒了他心中伟大的创造新生活的灵感,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也彻底改变了我奶奶的一生。
  • 奶奶舒适地站着,云中的闪电带着铜音嗡嗡抖动,奶奶脸上粲然的笑容被分裂成无数断断续续的碎片。
  • 奶奶站在路边,听着七零八落的打击肉体的沉闷声响,对着余占鳌顿眸一瞥,然后仰面看着天边的闪电,脸上凝固着的,仍然是那种粲然的、黄金一般高贵辉煌的笑容。
  • 奶奶通过敞亮的轿门,看到了纷乱不安的宏大世界。

  • 父亲把枪拔出,举在手里,边跑,边瞄着天空中滑来滑去的优雅的鸟影。
  • 奶奶的脸上染着灿烂的朝霞
  • 奶奶刚过三十岁,扎着盘头髻,刘海五绺,像稀疏的珠帘遮着光洁的额头。奶奶的眼睛里永远秋水汪汪,有人说是被高粱酒熏的。十五年风雨狂心魂激荡,我奶奶由黄花姑娘变成了风流少妇。
  • 玲子觉得任副官冷俏的外壳里,有一股逼人的灼热,烧燎得她坐立不安。
  • 高粱熟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东洋鬼子来了。国破了,家亡了,同胞们快起来,拿起刀拿起枪,打鬼子保家乡……
  • 军需股长是余司令的亲叔余大牙,四十多岁,嗜酒如命,贪财好色,那天他喝了个八成醉,玲子闯进去,正如飞蛾投火,正如羊入虎穴。
  • 父亲认为人在临死前的一瞬间,都会使人肃然起敬。余大牙毕竟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种子,他犯了大罪,死有余辜,但临死前却表现出了应有的英雄气概,父亲被他感动得脚底生热,恨不得腾跳。
  • 父亲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两次极端相似的破碎之间有一种内在的必然联系。这件事情与那件事情碰到一起,还会出现第三个情景。

  • 奶奶说:“嫂子,走直路吧,慢就是快。”
  • 父亲一仰身子躺在堤上,就在这一瞬间,他心里一阵猛跳,后来他才明白,原来一切等待都会有结果的,这结果出现时,是那么普通平常,随便自然。
  • 父亲惊讶地看着那块杏核大的皮肉有节奏地跳动,好像里边藏着一只破壳欲出的小鸟。
  • 父亲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汽车,父亲猜想着这种怪物是吃草还是吃料,是喝水还是喝血,它们比我家那两头年轻力壮的细腰骡子跑得还要快。
  • 父亲凝视着在烟火中变幻颜色的钢盔,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伏枥老马的悲壮神色。
  • 黄尘慢慢淡薄,汽车尾部,一屁一屁打出深蓝色的烟雾。
  • 这时,汗透红罗衫的我奶奶和气喘吁吁的王文义妻子出现在蜿蜒的墨水河堤上。
  • 奶奶出嫁之后,一直养尊处优,这一担沉重的拤饼,把她柔嫩的肩膀压出了一道深深紫印,这紫印伴随着她离开了人世,升到了天国。这道紫印,是我奶奶英勇抗日的光荣的标志。
  • 父亲瘦弱的身体在河堤上跑着,父亲高大雄伟漂亮,父亲高叫着:“娘——娘——娘。”这一声声“娘”里渗透了人间的血泪,骨肉的深情,崇高的原由。
  • 高粱的残破肢体成直线下落成弧线飞升,钻到堤上的子弹,激起一泡泡黄烟,发出一串串噗噗声。
  • 王文义一头栽下河堤,也滚到了河床上,与他的妻子隔桥相望。他的心脏还在跳,他的头完整无缺,他感到一种异常清晰的透彻感涌上心头。

  • 奶奶幸福地看着在高粱阴影下,她与余司令共同创造出来的、我父亲那张精致的脸,逝去岁月里那些生动的生活画面,像奔驰的走马掠过了她的眼前。
  • 第三天上午,我外曾祖父牵着一匹小毛驴,来接我奶奶回门,新婚三日接闺女,是高密东北乡的风俗。
  • 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有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我该做的都做了,该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几眼这个世界,我的天哪……

  • 父亲觉得汽车像一条吞食了刺猬的大蛇,在痛苦地甩动着脖颈。
  • 父亲趁着机会,说:“爹,俺娘想你。”爷爷说:“好儿子!先跟爹去把那些狗娘养的杀光!
  • 奶奶躺在高粱下,脸上印着高粱的暗影,脸上留着为我爷爷准备的高贵的笑容。奶奶的脸空前白净,双眼尚未合拢。
  • 刘大号断断续续地吹着喇叭,鲜血从他的嘴角鼻孔往外流。
  • 冷支队长的队伍络绎过桥,他们扑向汽车和鬼子尸体。他们拿走了机枪和步枪、子弹和弹匣,刺刀和刀鞘、皮带和皮靴,钱包和刮胡刀。有几个兵跳下河,抓上来一个躲在桥墩后的活鬼子,抬上了一个死老鬼子。
  • 父亲从河堤上捡起一张未跌散的拤饼,递给爷爷,说:“爹,您吃吧,这是俺娘擀的拤饼。”爷爷说:“你吃吧!”父亲把饼塞到爷爷手里,说:“我再去捡。”父亲又捡来一张拤饼,狠狠地咬了一口。

  • 我们那地方的手艺人家,但凡有点绝活,向来是宁传媳妇不传闺女,这规矩严肃得像某些国家的法律一样。

  • 奶奶从眼缝里漏出两道困惑迷惘的光芒,觑着她的娘,好似从高高的堤岸上,打量着河水中趴伏着的黑黢黢的老鱼。
  • 在某种意义上,英雄是天生的,英雄气质是一股潜在的暗流,遇到外界的诱因,便转化为英雄的行为。
  • 我觉得,在极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女人的脚,异化成一种准性器官,娇小玲珑的尖脚使那时的男子获得一种包含着很多情欲成份的审美快感
  • 雷雨过后的路面还很潮湿,被激烈的雨水抽条过的路面粗粝干净,低凹处凝着一层细软的油泥。
  •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铁打的牙关 钢铸的骨头 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从此后高搭起红绣楼 抛撒着红绣球 正打着我的头 与你喝一壶红殷殷的高粱酒

  • 河水在呜呜咽咽地悲泣。高粱在嗞嗞咝咝地成熟。沉重凝滞的阳光被河流上的细小波涌颠扑破碎。秋虫在水草根下的潮湿泥土中哀呜。
  • 父亲的双眼大睁,从那两粒钻石一样的瞳孔里,散射出本来属于我奶奶的那种英勇无畏、狂放不羁的响马精神,那种黑暗王国里的希望之光,照亮了我爷爷的心头。
  • 爷爷甩甩头,把四十九颗大小不一的水珠甩出去,如扬撒了一片珍珠。
  • 因天空的灰暗而变得明亮起来的公路
  • 爷爷眯着眼,仰望着缀着十几颗璀璨星辰的混沌渺茫的八月的黄昏的天空,长啸一声
  • 父亲看到两颗相当出色的眼泪,蹦出了爷爷的眼睛。

  • 奶奶从撕肝裂胆的兴奋中挣扎出来,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崭新的、同时是陌生的、铺满了红高粱钻石般籽粒的宽广大道,道路两侧的沟渠里,蓄留着澄澈如气的高粱酒浆。
  • 想到此,迎着那阳光,徜徉西行,见落日上方彤云膨胀,如牡丹芍药开放,云团上俱镶着灼目金边,鲜明得可怕。
  • 一、他受文化道德的制约,认为为匪为寇,是违反天理。他对官府还有相当程度的迷信,对通过“正当”途径争取财富和女人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二、他暂时还没遇到逼上梁山的压力,还可以挣扎着活,活得并不窝囊。三、他的人生观还处在青嫩的成长阶段,他对人生和社会的理解还没达到大土匪那样超脱放达的程度。
  • 同村朋友程小铁匠送他一柄小宝剑,他在一个春雨之夜,把那和尚刺死在梨花溪畔。那条小溪边上长满梨树,刺死和尚时,正是梨花开放时节,霏霏细雨中,氤氲着梨花的幽香。
  • 。那道水在火光中像一匹白亮的绸子,被烧得卷卷曲曲。伙计们往火里连连泼水,水瀑一会如弧,一会如线,交叉成一幅极美的图画。
  • 那一夜本该有大大的月亮,但铅色的厚云遮了月。村人入睡光景,竟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雨点很白,很稀,渐渐湿了地皮,低凹处有了烂银似的水汪。
  • 他从和尚肋下拔出剑来,和尚的血温暖可人,柔软光滑,像鸟类的羽毛一样……梨树上蓄积的大量雨水终于承受不住,扑簌簌落下,打在沙地上,几十片梨花瓣儿飘飘落地。梨林深处起了一阵清冷的小旋风,他记得那时他闻到了梨花的幽香……

  • 湾子里的水绿如翡翠,没有一丝皱处,那几株白色睡莲安详镇定,几点露珠凝在紧贴水面的莲叶上,像珍珠般圆润。
  • 看过那些血,他不知该痛苦还是该欢呼。
  • 骡子初走官道,有些羞羞答答。
  • 伪证人紧舔慢舔,一边舔一边呕吐,把吴三老的屁股作弄得柳暗花明。曹梦九看看时机已到,喊一声:“住嘴吧,畜生!”

  • 你简直是鲁班门前抡大斧,关爷面前耍大刀,孔夫子门前背《三字经》,李时珍耳边念《药性赋》
  • 曹县长钻到桌子底下,大呼:“镇静!镇静!”
  • 湾子里水平坦如砥,几株白色睡莲雍容大度,每个花瓣儿都如象牙般坚挺。
  • 白色睡莲茎叶微抖,仪态大方,不乱方寸
  • 铙钩入肉时发出的扑哧声令人齿底生津,像吃了酸杏子一般
  • 奶奶抬手理理额发,伸手抻抻衣襟,大大方方地说:“伙计们,辛苦了!俺年轻,初当家,不谙事,仰仗着大家伙帮助。罗汉大爷在俺家十几年,今后烧锅上的事还是靠您来挑头。老少东家撒手去了,咱抹抹桌子另摆席。县里头有俺干爹撑着,绿林里的朋友咱不得罪,村里的乡亲,来往的客商,咱一个不亏待,我断定咱这买卖能做下去。明日后日大后日,烧锅停火三天,大家伙帮我清扫房屋,老少东家用过的东西,能烧的就烧,不能烧的就埋。今晚就早歇了吧,罗汉大叔您看这样行不行?”
  • 我奶奶一生“大行不拘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敢于反抗,敢于斗争,原是一以贯之。所谓人的性格发展,毫无疑问需要客观条件促成,但如果没有内在条件,任何客观条件也是白搭。正像毛泽东主席说的:温度可以使鸡蛋变成鸡子,但不能使石头变成鸡子。孔夫子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我想都是一个道理。

  • 河堤上,众人的脚下,遍开着灼热的小花朵。高粱地里传来狐狸的鸣叫。河水中的鱼群趋光而来,水中鱼鸣呷呷。大家都说不出话。在火苗子猎猎卷动声中,似有一种深沉的巨大声响从远方的高粱丛中滚滚而来。
  • 那个黑脸白胡子老头儿高声叫道:“哭什么?这不是大胜仗吗?中国有四万万人,一个对一个,小日本弹丸之地,能有多少人跟咱对?豁出去一万万,对他个灭种灭族,我们还有三万万,这不是大胜仗吗?余司令,大胜仗啊!”
  • 奶奶死后面如美玉,微启的唇缝里、皎洁的牙齿上托着雪白的鸽子用翠绿的嘴巴啄下来的珍珠般的高粱米粒。奶奶被子弹洞穿过的乳房挺拔傲岸,蔑视着人间的道德和堂皇的说教,表现着人的力量和人的自由、生的伟大和爱的光荣,奶奶永垂不朽!
  • 父亲眼见着最后一棵高粱盖住了奶奶的脸,心里一声喇响,伤疤累累的心脏上,仿佛又豁开了一道深刻的裂痕。这道裂痕,在他漫长的生命过程中,再也没有痊愈过。
  • 爷爷掏出小剑,逐一豁开鬼子兵的裤裆,把他们的生殖器统统割下来。又叫来两个粗野汉子,把那些玩意儿,是谁的就塞进谁嘴里。
  • 爷爷怔怔地看着这个魔物,突然凄凉地笑了。

  • 余占鳌在火辣辣的痛楚中,忽然感到一阵麻麻酥酥的快乐,这快乐冲到喉咙,启动牙齿,化作一连串胡言乱语:“亲娘亲娘亲娘……亲娘……亲娘……”
  • 从此之后,余占鳌每日得烂醉,躺在劈柴上,似睁不睁一双蓝汪汪的眼,嘴角上挂着两种笑容:左边愚蠢,右边狡猾,或者右边愚蠢,左边狡猾。
  • 余占鳌气汹汹地说:“你肚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奶奶流着眼泪说:“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 从此,爷爷和奶奶鸳鸯凤凰,相亲相爱。罗汉大爷和众伙计被我爷爷奶奶亦神亦鬼的举动给折磨得智力减退,心中虽有千般滋味却说不出个甜酸苦辣,肚里终有万种狐疑也弄不出个子丑寅卯。一个个毕恭毕敬地成了我爷爷手下的顺民。

  • 爷爷把双枪提起时,土匪们都像鸭子一样向河边躜进着。爷爷节奏分明地放了七枪。七个土匪的脑浆和血扑啦啦地散在墨水河冷酷无情的河水里。

十一

  • 那天晚上的月亮,本来是丰厚的、血红的,但由于战争,它变得苍白、淡薄,像艳色消褪的剪纸一样,凄凄凉凉地挂在天上。

  • 光荣的人的历史里掺杂了那么多狗的传说和狗的记忆,可恶的狗可敬的狗可怕的狗可怜的狗!
  • 但父亲对我奶奶的思念,总像阳光一样,挣扎着从云缝里射出来。被黑云遮掩的太阳一定是极端痛苦的,那些穿破重云射出来的阳光使我颤栗不安
  • 村子里的火焰烧得正旺,火舌乱纷纷地舔着低矮的天空,发出旗帜在急风中幡动的声响。
  • 有的高粱无声无息地头颅落地,连站立的棵子都纹丝不动;有的高粱哗哗乱响,被砍折了的穗子喑哑地哀鸣着歪向一边,悬挂在茎叶抖颤的秸秆上;有的高粱则以极度的柔韧顺着刀前倾,又随着刀后仰,像粘在刀口上的一捆麻线。
  • 。爷爷这一刀,仿佛把什么都劈成了两半。连爷爷也成了两半。
  • “爹!爹!爹!带我走!带我走!我不打仗啦!不打了!我看到俺娘啦!看到俺大叔啦!看到俺大爷啦!”

  • 他一辈子都没弄清人与政治、人与社会、人与战争的关系,虽然他在战争的巨轮上飞速旋转着,虽然他的人性的光芒总是力图冲破冰冷的铁甲放射出来。但事实上,他的人性即使能在某一瞬间放射出璀璨的光芒,这光芒也是寒冷的、弯曲的,掺杂着某种深刻的兽性因素。
  • 在皇皇大水中,高粱努力抻着头,耗子和蛇在高粱穗子上缠绕盘踞着。父亲跟着罗汉大爷走在临时加高的土围子上,看着仿佛从天外涌来的黄色大水,心里惴惴不安。秋水经久不退,村里百姓捆扎起木筏子,划到高粱地里去,用镰刀割下生满绿色芽苗的高粱穗子。一捆捆湿漉漉的、暗红的、翠绿的高粱穗子,把木筏子压得随时都要沉底的样子。
  • 在高粱棵子里,一脚高一脚低,歪歪斜斜,仿佛是奔着挂得更高、更加寒如冰霜的月亮走。
  • 枪声也失去了焦脆的青春喉咙,颇似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头子在咳嗽吐痰。
  • 高密东北乡从来就没有不是废墟过,高密东北乡人心灵里堆积着的断砖碎瓦从来就没有清理干净过,也不可能清理干净。
  • 我们感情上的游击战首先把自己的心脏打得千疮百孔最后又把对方打得千疮百孔。只有当奶奶在高粱地里用死亡的面容对着爷爷微笑时,他才领会到生活对自己的惩罚是多么严酷。

  • 自从爷爷的队伍在墨水河桥头打了仗,村子里的人就预感到大祸即将降临,只有三五户人家躲出去了,其余的人,在惊惧不安中,依然眷恋着穷家破屋,眷恋着苦水井淡水井、冷被窝热被窝。
  • 回溯我家的历史,我发现我家的骨干人物都与阴暗的洞穴有过不解之缘。母亲是开始,爷爷是登峰造极,创造同时代文明人类长期的穴居纪录,父亲是结束,一个并不光彩——从政治上说——一个非常辉煌——从人的角度来衡量——的尾声。
  • 母亲再也不敢拉砖了,而且也不敢坐下了。因为,昨天上午发生的那件倒霉事儿,使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女人。我结婚之后,母亲对我的妻子谈起她在潮湿阴冷的枯井里第一次月经初潮的事,我妻子告诉了我,我们都对当时十五岁的母亲满怀同情。

  • 焦糊味、血腥味,是那天早晨的基本味道;黑色和红色是那天早晨的基本色调;悲与壮是那天早晨的基本氛围。

  • 各种头盖骨都是一个形状,密密地挤在一个坑里,完全平等地被同样的雨水浇灌着。稀疏的雨点凄凉地敲打着青白的骷髅,发出入木三分的刻毒声响。仰着的骷髅里都盛满了雨水,清冽,冰冷,像窖藏经年的高粱酒浆。

  • 爷爷得了一场严重的伤寒病,生命几近垂危。后来,他在昏迷状态中闻到了一股高粱米饭的香气,父亲他们立刻采集来高粱米,刘氏当着爷爷的面,把高粱米饭煮熟了,煮烂了。爷爷吃了一碗高粱米饭,鼻子里血管迸裂,淌了好多黑色的鼻血,从此竟有了食欲,身体慢慢复原。
  • 从八月底开始,秋雨绵绵,高粱地里黑土成泥,被雨水沤烂了的高粱秸有一半倒在地上。脱落的高粱米粒都扎根发芽,高粱穗子上的米粒也一齐发芽,在衰朽的灰蓝色和暗红色的缝隙里,拥挤着娇嫩的新绿。
  • 不紧不忙、下下停停的秋雨把尸首泡肿了,洼子里渐渐散出质量优异的臭气,乌鸦们、疯狗们瞅着机会,冲进尸堆,开膛破肚,把尸臭味折腾得更加汹涌地扩散。
  • 我家的那条红狗对着我父亲恼怒地叫着,好像谴责着父亲他们破坏契约,一是侵入它们的宿营地,二是使用了这种凶狠的、不狗道的新式武器。
  • 绿狗对着红狗叫了一声,好像人类发出的一声冷笑。 红狗对着绿狗叫了一声,好像人类对冷笑回报的冷笑。 黑狗站在它昔日的两个伙伴之间,和事佬般地叫了一声
  • 所有的狗都站起来,看着牙齿和牙齿的斗争。
  • 德治离开三人集体,飞速向高粱丛中钻,几十条狗一哄而起,追着他咬过去。父亲不敢看德治,因为那条红狗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 父亲和母亲看着左手拄着一根焦黑的木棍子,右手提着冒着缕缕青烟的日本匣子枪、形销骨立、弯腰驼背、白发苍苍的我爷爷。
  • 红狗的心还没死,肺还在呼吸,两条极端发达的后腿调皮地前蹬后踹,把黑土地上划出两条深沟,那身美丽富贵的红毛,像火苗一样熊熊燃烧着。

  • 门洞两侧站着两个岗哨,左边是日本兵,右边是中国兵。中国兵盘问搜查老百姓,日本兵持枪立着,看着中国兵搜查中国人。
  • 三只毛茸茸的小狐狸从父亲面前笨拙地移动过去,父亲伸手揪住一只小狐狸粗大可爱的尾巴,立刻听到高粱丛中发出一声气急败坏的嗥叫,一只红毛老狐狸闪电般跳出来,龇着牙,向父亲示威。父亲慌忙把小狐狸放掉,老狐狸带着小狐狸走了。
  • 沾满了人血的夕阳刚下了山,八月中秋血红的月亮便从高粱丛中冒出来。

  • 残忍的四月里,墨水河里趁着灿烂星光交媾过的青蛙甩出了一摊摊透明卵块,强烈的阳光把河水晒得像刚榨出的豆油一样温暖。一群群蝌蚪孵化出来,在缓缓流淌的河水里像一团团漶漫的墨汁一样移动着。河滩上的狗蛋子草发疯一样生长,红得发紫的野茄子花在水草的夹缝里愤怒地开放。这天是鸟类的好日子。土黄色中星杂着白斑点的云雀在白气袅袅的高空中尖声呼啸。油亮的家燕子用红褐色的胸脯不断点破琉璃般的河水。一串串剪刀状的幽暗燕影在河水中飞快滑动。高密东北乡的黑色土地在鸟翼下笨重地旋转。灼热的西南风贴着地皮滚过,胶平公路上游击着一股股浑浊的尘埃。
  • 活着的百姓们,在朽烂的高粱尸体上,播下了新的高粱。
  • 夕阳照耀着牲畜褪尽肮脏的冬毛后露出来的光滑皮肤,还没有完全长大的树叶子被阳光染成血红,叶影像一枚枚古老的钱币,印在牲畜的脊背上。
  • 有几千亩暄腾腾的高粱地被踩硬了,高粱芽苗被踩进泥土里去,变成一线浅绿色的汁液;一直等到五月里又一场大雨降临,板结的土地才重新发过来。残存的高粱苗在连绵的野草造成的荒芜中倔强地钻出利刃般的顶梢,高粱茎叶和野草造成的阴影遮蔽了一颗颗绿锈斑斑的黄铜弹壳。
  • 不是冤家不碰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少年休笑白头翁,花开能有几日红,得让人处且让人,让人不算痴,过后得便宜……”
  • 郎中毫无畏惧,在幽暗里发出一声凄厉的笑声,两个握枪的铁板会员手腕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前边的铁板会员看到郎中的两只眼睛像炭火一样燃烧着,后边的铁板会员看到郎中在笑声中梗得又直又硬的黑脖子。

  • 村里孑遗的公鸡嘹亮地打鸣报晓了,黎明前的微风带着四月田野里的苦涩气息吹进窝棚,摇曳着冉冉欲灭的丑陋烛头。
  • 父亲看到老头儿细长的脖子缩进了腔子里,那颗撞扁了的脑袋夹在两座尖削地耸起的肩胛骨里……父亲想起老头儿圆大的鼻孔里那两撮花白的鼻毛和那副生着稀疏花白胡须的元宝一样翘起的下巴,心里突然有一道耀眼闪电照亮了一个黑暗的疑团……
  • 在这场骚乱中,起码有十几个老弱病残被踩死,几个月后还有几条毛驴和黄牛的尸体躺在这儿发散臭气,招徕苍蝇。
  • 看殡百姓高跷着脚尖,成千上万只眼睛射出的光线像焦灼的月光一样笼罩着圈里的活人和纸人、古老灿烂的文化和反动落后的思想。
  • 没有弯弯肚子别吞镰钩刀子
  • 管事人像牙痛一样把腮帮子鼓起来,痴呆呆地盯着曹二老爷残酷无情的脸。
  • 平日作威作福的曹二老爷一躬到地,直腰抬头时,眼睛里泪光点点。
  • 那时候,爷爷被调换到棺材后头,抬着一根负荷最轻的杠子,满腹灼热,满嘴腥甜,坚硬的青石路面,像脂油般四处飞溅……

  • 又一声长“娘”出嘴,便一发不可收拾,颤抖的、悠长的“娘”像一团扇般大的深红色蝴蝶——蝴蝶双翅上生满极端对称的金黄色斑点——一起一伏地向西南方飞去。
  • 生的世界和死的世界之间有形的蔽障在拆除,但无形的隔膜却在加厚。

  • 父亲是标准的干嚎,两只眼睛又枯又呆,光打劈雷不下雨,这种干嚎比湿哭更动人,无数的看殡百姓都被我父亲感动了。
  • 爷爷觉得,这个人的脸像一条漫长的道路,路上铺满土黄色的傲慢灰尘,灰尘中弥漫着狡诈的狐狸气味。
  • 公路上的十几个铁板会员被巨大的气浪掀起来,断臂残腿,腥肠臭血,像冰雹般、像美丽温柔的爱情一般抛洒在老百姓头上。
  • 他们前仆后继、英勇无畏的牺牲精神发挥出巨大威力,瓦解着铁板会的阵营。
  • 多少年后,爷爷和父亲想起胶高大队使用手榴弹的熟练技巧,就像被臭棋手用臭不可闻的怪招儿战败了的棋王一样,嘴里不得不服输,但心里总觉得输得窝囊。
  • 一只被万千只脚撵得丢魂落魄的蜥蜴,跑到了他的胸脯上,喘息不定地蹲着,血濡染了蜥蜴灰白的粗糙身体,它的冷滞的眼睛里,射出了爬行动物特有的那种令人心悸的光芒。
  • 英勇善战的胶高大队捡起了铁板会抛弃的武器,如虎添翼,一路欢呼着穷追不舍,大队长江小脚依然冲在最前边。
  • “快,别管我,去追赶!去缴枪!一支枪也不能放跑,冲啊!同志们!”
  • 胶高大队逼近了,爷爷看着这些坏得可爱的家伙,无可奈何地垂下了枪口。

  • 吃着冰冻人尸的狗条条膘肥体壮;父亲吃了一冬天肥狗肉,等于变相地吃了一冬天死人肉。父亲后来长成一条彪形大汉,而且杀人不眨眼睛,是不是与变相地吃了这一冬天死人肉有关呢?
  • 我根据爷爷的恋爱历史、根据我父亲的爱情狂澜、根据我自己的苍白的爱情沙漠,总结出一条只适合我们一家三代爱情的钢铁规律:构成狂热的爱情的第一要素是锥心的痛苦,被刺穿的心脏淅淅沥沥地滴嗒着松胶般的液体,因爱情痛苦而付出的鲜血从胃里流出来,流经小肠、大肠,变成柏油般的大便排出体外;构成残酷的爱情的第二要素是无情地批判,互爱着的双方都恨不得活剥掉对方的皮,生理的皮和心理的皮,精神的皮和物质的皮,剥出血管、肌肉、蠢蠢欲动的内脏,黑色的或者红色的心,然后双方都把心向对方掷去,两颗心在空中碰撞粉碎;构成冰凉的爱情的第三要素是持久的沉默,寒冷的感情把恋爱者冻成了冰棍,先在寒风中冻,又在雪地里冻,又扔进冰河里冻,最后放在现代文明的冰柜里冻,挂在冷藏猪肉黄花鱼的冷藏室里冻。所以真正的恋爱者都面如白霜,体温二十五度,只会打牙巴骨,根本不会说话,他们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已经不会说话,别人以为他们装哑巴。
  • 大风刮不了多日,亲人恼不了多时
  • 爷爷看到屋子里到处燃烧着黄金一样的火苗,在遍屋黄金火里,有两朵蓝色的小火苗跳跃着。黄金火烧着爷爷的身体,蓝火苗烧着爷爷的心。

  • 两匹分别数日的黑骡子一闻到彼此的气味就顿蹄扬颈,暗哑地嘶叫,拴到槽头上,又亲热地互相啃痒。
  • 奶奶放声大哭。爷爷带着恋儿走了。

  • 珍禽择佳木而栖,良马见伯乐而鸣。

  • 火车驰过,铁轨痛苦地恢复正常状态,乌黑、灰亮,好像一种不甘受压又无法逃避压迫的矛盾心情。
  • 爷爷咬牙切齿地骂:“婊子!”奶奶毫不客气地说:“公驴!公猪!下贱的东西,你只配和丫头子困觉!”
  • 奶奶抱起父亲,哭叫一声:“占鳌——”便跌跌撞撞地向爷爷追去。

  • 多少年后,这些地方的土壤还是无比肥沃,种在这里的高粱长势凶猛,性格鲜明,油汪汪的茎叶上、凝聚着一种类似雄性动物生殖器官的蓬勃生机。
  • 太阳冲出雾霭的海洋,金光四顾,普天之下涂抹着血样的温柔和厚爱。
  • 爷爷说:“你们是中国鸡巴戳出来的就放开我们;是日本鸡巴戳出来的就打死我们!”

  • 黄色的潮湿沙土埋住了她的弹性丰富的年轻肉体,埋住了她的豆荚一样饱满的脸庞和死不瞑目的瓦蓝色的眼睛,遮断了她愤怒的、癫狂的、无法无天的、向肮脏的世界挑战的、也眷恋美好世界的、洋溢着强烈性意识的目光。

  • 老耿头——耿十八刀家里供着一个狐仙牌位,“文化大革命”初起,红卫兵去他家砸牌位,他握着一把菜刀蹲在牌位前,红卫兵灰溜溜地退了。
  • 。一种类似愧疚的心情在他心里漾起,他后悔了。他想到一年来狐狸对他表示的信任,狐狸明知道他就伏在土堰后,却依旧缓慢地在冰上走,就好像对他的良心进行考验一样
  • 人一旦背叛信义连畜牲也不如,即使被它咬死他也死而无怨。狐狸伸出凉森森的舌头舔着他的伤口

  • 成麻子逢人便说:“你们怕什么?愁什么?谁当官咱也是为民。咱一不抗皇粮,二不抗国税,让躺着就躺着,让跪着就跪着,谁好意思治咱的罪?你说,谁好意思治咱的罪?”
  • 成麻子肚腹里一阵骚动,战战兢兢的排泄愉悦在他的腔肠里呼噜噜滚动。

  • 麦秸草燃烧时发出枪声般的爆响,小棉袄在跳动不安的火苗中翻卷着,犹如一面沉重的破烂旗帜,炽烈的火苗像寒冷的冰刺扎着二奶奶的手。易燃的麦秸火很快就熄灭了,一条条的灰白灰烬保持着麦秆草萎缩了的形状在做着毁灭前的扭曲,蓝色的草烟扑上屋脊,屋子里出现了小小的空气漩流。
  • 二奶奶还是心存侥幸,由于有了这两扇门板的屏障,传说中的和想象中的危险就永远存在于传说中和想象中,无法变成现实
  • 炕下的日本兵表情各异,但二奶奶感觉到,在他们的凶狠表情的硬壳下,正缓慢地翻滚着一种绿油油的柔软的流质。但他们都努力维持着那硬壳,都装扮出一副凶狠的、嘲讽的表情对着站在炕上的瘦日本兵。
  • 在一般情况下,强大的道德力量会威逼着生活在人群中的野兽用漂亮的衣服遮掩住它们遍体的硬毛,稳定和平的社会是人类的训练所,正像虎豹豺狼在笼子里关久了也会沾染上部分人性一样。
  • 那个年轻日本士兵端着枪,眼睛里流着青蓝色的泪珠。

  • 爷爷目送着他们,尤其是目送着那个大耳朵男孩。爷爷的预感是正确的,这个小王八蛋,二十年后,果然成为高密东北乡这块罪恶的大地上的一个狂热的魔鬼。
  • 庞大的原野上,行走着这辆痛苦的车,车上的天空苍茫如海,黑土的大地坦荡如砥,稀疏的村庄如漂移的岛屿。爷爷坐在车上,感到一切物件都是绿色的。

  • 我有时忽发奇想,以为人种的退化与越来越富裕、舒适的生活条件有关。但追求富裕、舒适的生活条件是人类奋斗的目标又是必然要达到的目标,这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深刻矛盾。人类正在用自身的努力,消除着人类的某些优良的素质。
  • 奶奶的背一下子驼了,她把身子弓到车厢里,拍打着被子,涕泪俱下地哭着:“妹妹呀……我的亲妹妹……香官……我的孩子……”在奶奶的痛苦声中,爷爷脸上的愤怒慢慢涣散。罗汉大爷走到奶奶身边,低声劝解:“女掌柜的,别哭啦,先把人弄回家去吧。”

  • 最后,在灶火即熄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定在墙上挖出来的那个神龛里。龛里供着一个乌黑的牌位。他用龙头拐杖捣捣那个牌位,牌位嘭嘭地响着,灰尘跌落,显出久经烟火的木料本色。他的老心悸动着,突然感到一阵深刻入骨的痛苦。在痛苦中他把供了三十六年的狐仙牌位投进了灶膛。
  • 走了好久,他还能闻到那几株腊梅溢到雪花中的幽香,他缓慢地回头对着黑漆大门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那几株腊梅像火苗子一样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中燃烧着。

  • 胶高大队采纳了成麻子的计策,趁着暗夜,偷走了我父亲和爷爷钉在村里断壁残墙上的一百多张狗皮,又盗走了爷爷藏在枯井里的几十支钢枪。他们依样画葫芦,四处打狗,补充了营养,恢复了体力,筹齐了避寒衣——每人一张狗皮。
  • 成麻子对准一个窗口,接二连三地投进去二十颗手榴弹,屋子里的爆炸声和受伤鬼子的惨叫声使他想起几年前日本鬼子往草鞋窨子里扔炸弹的情景。这种类似的情景并没有使他体会到报仇雪恨的快感,反而,却有一线锐利的痛苦,像尖刀一样,在他心脏上划出一道深刻的裂痕。
  • 他上吊时也没把那张狗皮解下来,所以从后边看,树上好像吊着一条狗;从前边看,树上吊着一个人。

  • 我甚至认为,通过比较和对照,在某种意义上证明了两种不同的人种。大家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在进化着,各自奔向自己的价值系统里确定的完美境界。我害怕自己的眼睛里也生出那种聪明伶俐之气,我害怕自己的嘴巴也重复着别人从别人的书本上抄过来的语言,我害怕自己成为一本畅销的《读者文摘》。
  • 可怜的、孱弱的、猜忌的、偏执的、被毒酒迷幻了灵魂的孩子,你到墨水河里去浸泡三天三夜——记住,一天也不能多,一天也不能少,洗净了你的肉体和灵魂,你就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在白马山之阳,墨水河之阴,还有一株纯种的红高粱,你要不惜一切努力找到它。你高举着它去闯荡你的荆棘丛生、虎狼横行的世界,它是你的护身符,也是我们家族的光荣的图腾和我们高密东北乡传统精神的象征!

人老了,书还年轻——代后记

  • 这二十年,大陆文坛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新的浪潮掩盖旧的浪潮,新的主义替代旧的主义,似乎热闹非凡,但泡沫散尽之后,留下的实绩并不多
  • 《红高粱家族》虽是少作,技术上有诸多粗疏之处,但文中那股子英雄豪杰加流氓的气魄,却正是借助了那股子初生牛犊之蛮劲儿才喷发出来。前年编文集时,我又把这本书读了一遍,分明地感觉到:人老了,书还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