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记录

萨利·鲁尼

献言

  • 在危机时,我们都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决定,我们究竟要爱谁。 ——弗兰克·奥哈拉

第一部

  • 我刻意地拿右手握住左手腕,好像担心它会弃我而去似的。
  • 我很兴奋,准备好迎接挑战,拜访一个陌生人的家,已经开始酝酿好话和某些面部表情,好显得我迷人可亲。
  • 有钱人,我心想。我那时总想着有钱人。
  • 她说她觉得宗教场合,比如说葬礼或婚礼,“能带来一种镇定的慰藉”。它们是集体生活,她说。
  • 我开始感到疲倦,还有一点醉。我想不出什么机智的话,也很难摆出什么表情来传达我的幽默感。
  • 房间不断旋转,旋儿又急又紧。我的眼睛刚适应了这轮旋转,下一轮又立马开始。
  • 放学后我们经常躺在她房间里听音乐,谈论我们为什么喜欢彼此。这些对话又长又激烈,并且在我看来无比重大,我私下里会在傍晚凭借记忆把它们记下来。当博比谈起我时,我感觉像在镜中第一次看见自己。我也更爱照镜子了。我开始对自己的脸和身体抱有强烈兴趣,这是前所未有的。我问博比这种问题:我的腿长吗?短吗?
  • 我决定下次见到梅丽莎时更努力地给她留下印象。
  • 我长了一张漂亮脸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自恋。
  • 和其他人在一起时,我大致能感觉到我该把什么当真,什么不当,但和博比在一起时这是不可能的。她从不会完全认真,或完全开玩笑。于是我学会以禅系态度接受她说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2

  • 她的微笑极具表现力,带着密谋的意味,我认为她大概对所有受访者都这么笑,好像在说:你对我而言不是普通的采访对象,你是我的偏爱。我知道过后我会带着妒意朝着镜子模仿这个微笑。
  • 我本可以更努力地加入其中,但我或许很讨厌要努力才能招揽注意。
  • 我喜欢想象自己长得像博比。她的姿态比我好,脸美得让人过目难忘。有时我装得太逼真了,当我碰巧看到镜中自己时,会感到一种诡异的、非人的震惊
  • 他对我微笑。我努力记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以便能日后对博比复述,但在我脑海里它听起来没这么有趣。
  • 他连嘴都没怎么张。 对,他的沉默很幽默。
  • 博比总是直呼他们的名字。一开始这或许是一种叛逆行为,如今听起来像在喊同事,仿佛她家是他们共同经营的一家小型企业。
  • 我们的任务就是读成堆的书稿,然后写一页长的报告,阐述它们的文学价值。它们几乎都没有价值。
  • 像我们这样有钱的混蛋免费当实习生,把其余人的工作给抢了。

3

  • 它捕捉到了某种从未发生的亲密,某种晦涩而令人焦虑的东西。我把它保存到下载文档里,以便日后观察。
  • 我没法不把她当回事,因为她出了本书,这证明有很多人都很把她当回事,哪怕我不。我才二十一岁,没有成就和财产能证明我是个大人物。
  • 同时我又为剧痛的严重程度感到振奋,就好像它能以未知的方式改变我的人生。
  • 这是一种热乎乎的疼痛,好像我的身体内部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 尽管我知道我终将全职工作,我从未幻想过一个光芒四射的未来:我参与金钱活动,从而获取报酬。有时,这让我觉得我对自己的人生不感兴趣,于是感到很低落。另一方面,我感觉我对财富的漠不关心在意识形态上来说是健康有益的。
  • 尽管我不会因为他在做人生规划而看不起他,但我觉得我在分配个人激情上更审慎。
  • 我很高兴这些诗只被我们表演,却从未发表在纸媒上。它们被掌声托着,轻盈地漂走了。真正的作家,还有真正的画家,都不得不一直看着他们完成的丑东西。我恨自己干的这些事这么丑,但我也恨自己缺乏勇气直面它有多丑。
  • 他的确相当英俊。我不知道人会不会习惯了这么好看,然后觉得它无聊,但这实在难以想象。我在想如果我像尼克一样好看我大概随时都会很快活。
  • 她附上了尼克的电邮,写道:方便你们联系。

4

  • 我们走出剧场时又开始下雨了。我觉得自己又干净又渺小,像个初生婴儿。
  • 我需要变得更有趣、更招人喜欢,我心想。一个有趣的人会写信致谢的。

5

  • 整个夏天,我都很怀念高强度的课业,它帮助我在上学期间放松。我喜欢坐在图书馆写论文,窗外天光渐渐暗淡,任由我对时间和自我的感知慢慢消散。
  • 最后我的五官似乎脱离了彼此,至少失去了它们平时的联系,就像你读一个字读太多遍就认不出它的意思了。
  • 我在想如何不告而别。我可以离开,我想,这想起来很好,就好像我重新掌握起我的人生来。
  • 尼克说什么抱歉他错过了我们演出之类的,尽管我还是没看向他。我喝光了剩下的金汤力,把杯子里的冰块撞来撞去。
  • 尼克看着我,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微笑,我迅速转过眼去,假装研究我的玻璃杯。
  • 我知道他想装成什么人就能装成什么人,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缺乏一种“真正的性格”。
  • 这时我产生一种失去自我认知的奇怪感觉,我意识到我完全无法想象出我的脸或身体。就像有谁举起一支看不见的铅笔,拿有橡皮的那头擦掉了我的全部外貌。
  • 但喝彩也像是演出的一部分,最精彩的部分,它以最纯粹的方式表达了我试图做的事,那就是让我成为这样一种人:一个值得赞许,值得爱的人。

6

  • 我经常在活动前猜测她和尼克会不会参加某个活动,因为我喜欢他们,也喜欢别人看到他们对我很热情。
  • 似乎尼克实际上在说的是:你思考和感受的方式很美,或者你体验世界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很美。
  • 而且你能接受赞美,这很好,他说。很多人会试图贬低自己,你的态度很对。
  • 哈,男人喜欢对我说我酷,我说。他们只是想让我表现得像从来没听过这一点一样。
  • 草刚剪过,散发出温暖、让人过敏的味道。天空柔和得像块布,鸟群像针线一样长长地拖过。
  • 她的手又大又蜡黄,一点都不像我的。它们充满了我缺少的实际性,我的手在它里头像件需要修的东西。
  • 看着肥皂泡无声地滑下菜刀刃,我突然想自残。

7

  • 云是绿的,星星让我想起砂糖。
  • 我和衣躺在床上,想我会不会感觉到什么情绪,比如悲伤或者后悔。然而我只是感觉到一大堆不知道如何命名的东西。

8

  • 我强迫自己等了一小时再回复。我看了会网上的卡通画,泡了杯咖啡。然后我把他的邮件又读了好几遍。他的整封邮件还是像以往那样全部用小写,这让我松了口气。在这种紧张时刻要是启用首字母大写那就太戏剧性了。最后我回了信,说吻他是我的错,我很抱歉。
  • 如果我让梅丽莎想起她自己,是不是我也让尼克想起了梅丽莎?
  • 博比对这一决定的态度变幻不定,这大致是一个风向标,标志我和她在某段时间内的关系如何。关系好时,她认为这显示了我的宽容,甚至显示了我对性别革命事业的自我牺牲。我们对某事产生小分歧时,她有时会拿它举例证明我的不忠和在意识形态上缺乏骨气。
  • 我的确有强烈的欲望向某个能理解这种局面的人倾诉,但我同样不愿冒险让博比告诉梅丽莎,我认为她会这样做的,并非出于有意识的背叛,而是努力将她自己进一步织入梅丽莎的生活。
  • 或许我人生中不会发生什么重要的事了,我得不断清扫东西到死。
  • 我觉得有把钥匙在我体内用力转动,力气大得我无法阻挡。
  • 一块方方正正的白色日光落在毯子上,像雪一样。
  • 我看向博比,但她始终看向前方,于是我明白她因为某件事在惩罚我。
  • 然后他把手伸进口袋,好像他担心会拿它去干什么似的。

9

  • 我有点躁动不安,就是那种你知道你已经犯了错并且不知道结果会如何而感到的焦虑。
  • 小颗小颗的泪珠开始从我眼里滑落,掉在枕头上。我不是难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我以前也会这样,和博比在一起时,她认为我是在释放内心压抑的情感。我没法停住眼泪,于是转而谦卑地笑笑,显示我根本不是全心全意在哭。我知道我显得尴尬极了,但我无能为力。
  • 讨论时,我说的笑话尼克都笑了。我告诉他我很容易被喜欢我笑话的人诱惑,他说他很容易被比他聪明的人诱惑。我猜你只是不常遇见比你聪明的,我说。
  • 我感觉我在玩一款电子游戏,却不知道任何控制键。
  • 他一点都不粗鲁或者暴躁,我决定记下这个问题以后再问,我感觉他不经意间暴露了某种深藏的恐惧。
  • 你床上怎么会有这么一具美丽的尸体,尼克?这只是个玩笑,他不会真的说我美丽的。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个玩笑。
  • 我遇到一个迷人女性时,必须得假装自己没有和她做爱的欲望。

10

  • 谴责一个同性恋女人暗地里嫉妒男人实在是太典型的恐同行为了
  • 我当然没法告诉她我觉得他最可爱的一点,就是他会喜欢像我这种长相平淡、情绪冷淡的女人。
  • 他哭的样子和我想象他在现实生活中哭的样子一模一样:他恨自己会哭,但恨到极致,于是哭得更厉害。
  • 但我意识到他对我唯一的伤害就是不再喜爱我,而他完全有权这么做。在其他任一方面他都既礼貌又周全。有时我认为这是我人生中经历过的最糟的痛苦,但这同样也是一种非常肤浅的痛苦,任何时候只要他说句话,就能将它彻底解除,并转化成没头没脑的快乐。
  • 尼克:我觉得我伤害别人往往是因为自私尼克:而不是以伤害为目的
  • 我看着她,好像她离我非常遥远,是我曾经拥有的朋友,或某个我忘了名字的熟人。
  • 我之前从来没这么干过,我想解释。你本可以告诉我我做得太差了而不是仅仅让我继续。这不善良。我觉得蠢透了。但我知道他真的没干什么错事。

11

  • 空气感觉很无助,被囚困在街上。商店窗户反射出炫目的阳光,我的皮肤很潮湿。我一个人坐在学校的板球场上,抽了两支烟,一支接一支。我头痛,还没吃饭。我的身体感觉被耗尽了,一无是处。我不想往里面放食物或药了。
  • 我说你好,但我实际的意思是:我希望你没发现我和你老公睡过觉。
  • 我在自我提升,我心想。我要变得很聪明,聪明到没人能理解我。
  • 在那个夏天前我从未想过我是那种和别人老公睡了很多次还会接受妻子邀请的女人。我对这个事实怀有一种病态的兴趣。
  • 博比去哪里都能打成一片。尽管她说她仇富,她的家却很有钱,因此其他有钱人将她视作同类。他们将她极端的政治观点视作某种小资的自我贬低,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跟她介绍餐馆,或者告诉她去罗马在哪儿落脚。这些情况下我总是格格不入,无知又苦涩,但又害怕被人发现我是个有点穷的穷人,一个共产主义者。
  • 七点时天空褪成一种柔和、无边无尽的蓝色。

12

  • 我用力踩自己的脚,疼痛沿着腿射上来,我不得不咬住下唇保持安静。移走鞋跟后我能感觉到脚趾一阵阵的痛。
  • 一只大黄蜂从打开的窗户飞进来,在墙纸上投下一个逗号大小的阴影,又飞了出去。
  • 因为博比不愿意告诉我谁称赞了我,我敢肯定实际上就是她本人。
  • 你这暗恋究竟有多严重,按1到10打分的话?她问。10就是你上学时暗恋我的程度。 而1就是非常严重的暗恋?

13

  • 她背部的肌肉在皮肤下平滑地移动,在耀眼的阳光下几乎看不出她日晒出的印子,她看起来完好无缺、完美无瑕。只听得见她的肢体在水中穿行的声响。
  • 她真的是很无耻,我说。真希望我也像她一样。
  • 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一点,事实上这大概看上去很自然,但我觉得他这么做时我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
  • 多元文化主义是个天真的梦,德里克说。齐泽克说得很好。国界存在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吧
  • 我甚至能听见自己替口渴找借口,说晚餐喝了那杯红酒,好像待会儿会有人采访我为什么要上楼一样。

14

  • 我的体内充满了一种热情洋溢的、几乎有点不怀好意的快乐。
  • 我又翻了一页,虽然我连前一页都没读。
  • 我喜欢他,但他没必要知道这一点。
  • 他闻起来很干净,像肥皂,带着淡淡的海水味。
  • 经济上不能独立简直太烦人了。当我不再向我父母借钱后,我的生活一下就好多了。
  • 博比认为抑郁是人面对晚期资本主义的现状表现出的人道反应。
  • 我感觉有点受伤,说:我的意思是,我经常说我有多想要你,我多么享受,但你并不总会回馈我。我感觉很多时候我都没有让你满足。

15

  • 这提醒了我她有多狂野,她喜欢深入参与到事情当中,把它们搅黄,我怕她,这不是第一次。她想把我私密的情绪暴露出来,想把这个秘密变成别的东西,变成一个笑话,或者一场游戏。
  • 有一秒我真的以为他会说:我从来没有遇到我渴望得到的人,就像渴望你一样。但他说:嗯,我不知道。我和梅丽莎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得很好,那会儿我真的没怎么想过这事。你知道的,相爱的时候你不会去想这种事。

16

  • 谁?他问。那个对我再也不感兴趣的,还是那个拿我当性消遣的?
  • 玫瑰花瓣又大又性感,花心收得很紧,隐在深处,就像某种带性意味的噩梦。
  • 博比总是能把他逗乐,而我明白我总体来说或许给他的痛苦多过快乐。
  • 你知道尼克喜欢你的吧?博比问。别人都注意到了。他讲笑话时都看你有没有笑。
  • 你可以爱不止一个人,她说。 我很怀疑。 这和有超过一个朋友有什么区别?你和我是朋友,但你也有其他朋友,这难道说明你并不重视我吗? 我没有其他朋友,我说。

17

  • 瓦莱丽说话是那种有钱英国人式的口音,太有钱了,以至于都不好笑了。
  • 我替他感到的痛苦似乎和他自己可能会感受到的毫不相关,这种现象在我身上也发生过。
  • 她就像一股思绪一般挣脱了我的手。
  • 我似乎再也无力控制正在发生的或者将要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我发了一场漫长的高烧,我只能躺着,等它慢慢变好。
  • 我能感觉到尼克注视着我,就像一个小学生注视着他母亲走进校长办公室。
  • 他的心开始加速跳动,像一口亢奋或痛苦的钟。
  • 我笑了,他也笑了。尽管我们是在笑这段恋情不会有任何结果,但这还是感觉很好。
  • 我不记得一开始时我有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这一切注定会以难过告终。

第二部

  • 每当她看见它们她都会把它们赶走。它们都是鸟,我曾指出。她说没错,但有些鸟能照料自己。
  • 每当我开始恐慌时我就不断回到这个念头,好像失去理智、出现平行现实的幻觉没有实际发生的事那么可怕一样。或许它真的没有发生。我任由双手颤抖着,等待感觉恢复正常,直到我意识到这不只是一种感觉,不是我可以自己排解的东西。这是一件我没法改变的外界现实。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疼痛。
  • 他的声音里混杂着掩藏和愤怒,它们的比例很特别:掩藏让愤怒更饱满,愤怒是因为需要掩藏。
  • 这个不复存在的孩子成为一种新的不复存在,成为一种不再存在但其实根本就没存在过的东西。
  • 哭也没关系,反正没人能看见我,反正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19

  • 凡没有的,连他自以为有的,也要夺去
  • 我之所以忧心这个问题,是不是只因为,作为一个女人,我感觉有义务把别人的需求放在自己的需求之前?“善良”是否是面对冲突时屈服的另一种说法?少女时期我曾在日记里写下这些思考:作为一个女性主义者,我有权力不去爱任何人。
  • 怀着一个孩子这件事,它蕴含的巨大的情感重量,以及未来可能造成的绵长悲伤,都化为乌有。我从来就没有怀孕过。我没法去哀悼从来都没怀过的孕,这样做或许还很不礼貌,但当我事后回忆时当时感受到的情绪依然真切。
  • 不是,但他真的非常被动。 没错,但他完全可以说不的,博比说。或许他只是想表现得很被动,所以他就不用承担任何过错。
  • 博比:如果你不把爱视作一种跨人际现象博比:而把它理解成一种社会价值体系博比:那么它即与资本主义对立,因为它挑战了自私这一公理博比:正是自私决定了不平等现象背后的逻辑博比:但这也是奴性的,图方便的博比:即母亲无私地将孩子养大,不带有任何谋利动机博比:这似乎在某种层面上和市场需求相矛盾博比:然而实际上只是为了提供免费劳动力我:是的我:资本主义为了利益生产“爱”我:爱是话语实践,免费劳动力才是实际效应我:但我是想说,我都懂,我就是反对字面意义上的“爱”博比:这是废话,弗朗西丝博比:你不能光说你反对什么东西
  • 我又想自残了,它能将我带回我安全的身体中。

20

  • 我喜欢他像这样和我亲密无间,我们的恋情就像一个我们一同书写和编辑的Word文档,或者一个很长的私密笑话,除了我们没人能懂。我喜欢感觉到他是我的搭档。我喜欢想到他夜里醒过来想我。
  • 别人老说谁长得像我,我说。然后等我看到那个人时她从来都长得不好看,我还得假装不在乎。
  • 去吧,我说。过你的日子。
  • 我们一起看着那张照片,里面我们两张小小的脸回望着我们,像我们的祖先,或者我们自己的孩子。
  • 我:没错但你是出于精神上的纯粹我:而不是出于获得权力的意志

21

  • 更大的原因还是尼克的同情似乎是无条件的,就像无论我干什么他都会支持我,而博比则秉持一套原则,一视同仁,我也不例外。我并不害怕尼克看低我,但我却害怕博比这样。哪怕我的思绪毫无说服力他也很乐意听我讲,哪怕我讲述的故事里我的所作所为有损我的形象。
  • 一种突然而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想说:尼克,我爱你。这具体来说,不是一种糟糕的感情;它有点好笑有点疯狂,就好像你从椅子上站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喝醉了一样。但这是真的。我爱他。
  • 我被密封在他生活中某个特定的地方,当他和别人在一起时他不想看它,不想想它。
  • 你才二十一,梅丽莎说。你应该灾难性地悲伤。
  • 我去拿了我的外套。我知道没人在看我,没人在乎我在想什么或做了什么,而我似乎感觉这种不正常的全新的自由贯穿了我全身,让我充满力量。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尖叫或者脱下衣服,我可以在回家的路上走到公交车面前,谁知道呢?博比不会跟在我后面。尼克甚至在公共场合都不和我说话。
  • 没关系,我原谅你。但最近有时我感觉正在看着你消失。
  • 我想笑,笑过后又恨自己感到高人一等。

22

  • 可他他妈的结婚了啊,菲利普说。 别搞道德说教,博比说。好像我们需要一样。
  • 我从前不认为你会让任何人这样占你便宜。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一种被呛住了、尴尬的表情,我替我们三个人感到难过,我们就像是扮大人过家家的小孩。
  • 喜欢叶芝的人都不懂得怎么和人亲近。
  • 他从来没有这样说到一半止住。我开始有点不安。我又说我不是有意和他疏远。我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我害怕他可能想讲什么。
  • 我感受到很多我不愿去感受的东西。我觉得我是一个残缺的人,一文不值。
  • 我没有,他说。但我认为如果你对自己足够诚实,你就会为我是已婚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你可以随便发泄,而我必须承担一切责任。

23

  • 世界像一团皱巴巴的新闻纸,就是拿来踢来踢去的。
  • 我痛恨自己对他说的那些可怕的话,我痛恨它们说明了我是怎样的人。我想要他残忍,因为我活该。我想要他说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或者把我摇晃到无法呼吸。
  • 在我的想象里死亡就像一个开关,能关掉所有疼痛和噪音,消除一切。
  • 街灯给人影沐浴上天使般的光芒。
  • 故事里博比被塑造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让我无法忍受的谜,一股我无法用意志驯服的力量,我此生的真爱。
  • 她说起莱斯这个名字时没带特别的爱或恨意,莱斯仅仅是她认识的一个女孩,自那以后数月,或许自那以后永远,我都害怕某一天她也会像那样叫出我的名字。
  •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温柔的语气,我想爬进去,就好像这是个空心的东西,我能在其中悬浮。
  • 对于丑陋或平庸的事物,她或许很晚才会注意到,但我身体内部发生的真正的变化从来都瞒不过她。
  • 我只是个普通人,她说。当你喜欢上某个人时,你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你现在就这样改变了尼克,你曾经也改变了我。
  • 当我从水里站起来时他看我的眼神一点都不下流,而是那种,当你看过一个人的身体很多次后,你和它就有了一种特别的关系的眼神。

24

  • 安宁似乎正从我身体内部放射到外部空间。我又累又虚弱,但就连这些感受也都很安宁。
  • 我在想我们被尼克吸引是不是因为他给了我们童年缺失的一种安定感。

25

  • 博比和尼克的新关系带给我一种微妙的影响。看见他们在一起,给予彼此全部关注,给我一种莫名的审美上的激动。就外貌而言他们都完美无瑕,像双胞胎。有时我发现自己希望他们能靠得更近些,或者彼此抚摸,仿佛在试图完成一件头脑中尚未完成的事情。
  • 我说我喜欢房屋胜过田野。房屋更诗意,因为里面住了人。
  • 不,我只是害怕对她说不。我不想伤害她的感情。
  • 他告诉我他认为无助通常是施展权力的一种方式。
  • 聆听,然后问一些睿智的问题,以显示他真的在听。这让他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 有尼克借我的钱,还有到时用杂志的稿费还掉借款后还剩下的钱,我觉得自己难以置信得富有。就好像我终于逃离了童年和对他人的依赖。我父亲再也无法伤害我了,从此之后我对他感觉到一种全新的真诚的同情,就像一个善良的旁观者心中的那种同情。
  • 她说一夫一妻制是基于一种契约模型,这是为了满足父系社会男人们的需求,从而让他们能把财产传给自己亲生的后代,而这通常都由对妻子享有性权利而达成。非单偶制也可以是基于另外一种模型罢了,博比说。某种更自发的同意。
  • 我最近过得像屎一样,她说。家里头乱套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以为你是能对付这种事的人,可等它发生了你才意识到你不能。
  • 我关心一切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 每个人都在经历什么,不是吗?这就是人生,基本上来说。有越来越多的事要处理。

26

  • 我觉得我应该感谢你让我成为一个可以相处的人。
  • 这时你得明白,他说,我习惯了被每个人都视作负担。好比说我的家人和梅丽莎,他们都希望我能变得更好,但他们并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尽管我重新开始运转,我还是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可悲的人,你知道吗,就好像我在浪费别人的时间。就在这时我遇到了你。
  • 河面上波光粼粼,公交车像一盒一盒的灯似的驰过,窗玻璃后面挂着人们的面庞。
  • 真好笑。我觉得在过去二十分钟里我了解到的你的感受,比我在过去四年里明白的都多。
  • 她笑了。哦,恐怕我可比不上你,弗朗西丝。你得靠自己去弄明白这些事了。

27

  • 她父亲终于转过来,说:丽贝卡,看看你干的好事!你在踢那个女人的手臂!我试图和他对视,然后说:没关系,没什么。但他没看我。对他俩来说,我的手臂并不重要。他只是想让他的小孩难过,让她感到自惭。
  • 拍摄一个空空的子宫的图像让我感到悲伤,就像在拍一个被抛弃的房子。
  • 在《圣经》里,病人唯一的用途就是让没病的人将他们医好。但耶稣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一样。哪怕我有任何信仰,它也不会让我变得完整。想这些根本没用。
  • 人们总是希望我展示某个弱点,以便让他们来安慰我。这让他们觉得自己很有价值,我都懂。
  • 我挂断电话。然后我往脸上拍了点冷水,擦干,擦干这张我一直拥有的脸,这张我到死都带着的脸。
  • 我有种感觉:我生命中某样东西结束了,我不再认为自己是个完整的人,或者是个普通人。我意识到我的人生会充满平庸的生理上的疼痛,这没什么特别的。痛苦并不会让我特别,假装不痛苦也不会让我特别。谈论它,甚至书写它也不会将它变成某种有用的东西。什么也不会。

28

  • 我不知道我从他那里想要获得什么。我想要的似乎是让他宣布与他生命中除我之外的每个人每件事断绝关系,完完全全地忠诚于我,但我并不愿意相信这是我想要的。
  • 我知道你不喜欢因为事情难过。但是流露感情并不是软弱的表现。那时我的脸上突然展开一抹冷酷的微笑,我感觉到体内因为恶意而充满力量。
  • 我恨他们两个,恨意强得像热烈的爱情。
  • 灯光昏暗,一切看起来都是蓝色的。我想离开。尼克看见我,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感觉,和从前一样,一把钥匙在我体内狠狠地转动,但这次我痛恨那把钥匙,痛恨在任何东西面前被它打开。
  • 失去宝宝后我的手臂感觉又瘦又空。
  • 我试图想一些让我感到安全正常的东西。我的物质财产:厕所衣架上晾的白衬衣,书架上按字母顺序排列的小说,一套绿陶瓷杯。
  • 我闭上眼睛,感觉房间里所有家具都开始消失,像倒过来玩俄罗斯方块,家具朝电脑屏幕上方升起,然后消失,接下来要消失的是我。
  • 渐渐地,等待开始感觉不那么像等待,而是单纯得像人生的本来面目:你完成任务,分散注意力,而你一直等待的事持续不发生。

29

  • 之前那几个月,我感觉像瞥到一种可能发生的别样生活,我能仅仅通过写作、聊天、钻研事物而积累收入。我的故事被杂志接受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进入那个世界,仿佛我把过去的生活在身后叠好收拾起来了一样。
  • 之后我躺在床上,感觉像一盏被扭灭的灯。
  • 如果我之前看过类似这样的东西,我心想,大概什么都不会发生。大概我会料想到结果。
  • 我坐在后面,抬头看彩色玻璃,试图把它固定在视野里,仿佛它的永恒能防止我消失。
  • 我不再去想庞大的观念,而是努力专注于小事,我能想到的最小的事。曾有人做出了我此刻坐着的长椅,我心想。曾有人打磨木头,给它上清漆。曾有人把它搬进教堂。曾有人给地板铺砖,有人安装窗户。每一块砖都是人的手垒好的,每一扇门上安装的铰链,每一条外面的路,每一盏路灯的灯泡,都需要人的劳作。甚至那些由机器制造的东西实际上都是人制造的,因为是人先制造了机器。而人类本身就是由其他人类孕育的,他们又努力哺育快乐的孩子,搭建幸福的家庭。我,我穿的所有衣服,知道的所有语言。是谁把我放在这座教堂里,让我想这些念头?其他人,一些我非常熟悉的人,一些我从未遇见的人。我是我自己,还是他们?这是我吗,弗朗西丝?不,这是我,这是他人。我是否偶尔伤害、危害自己,我是否滥用了身为白人本不该有的文化特权,我是否将他人劳动视为理所当然,我是否有时利用过度简化的性别理论来规避严肃的道德协约,我和自己身体的关系是否存在问题?是的。我是否想要摆脱痛苦,从而要求别人的生活也免于痛苦,那种属于我因此也属于他们的痛苦?是的,是的。
  • 我很好。我只是觉得我没有成为我应该成为的那个人。
  • 当我们四个人在一起时,我总是想成是两人一组。这让我感到威胁,因为所有没有我的组合似乎都比有我的更有趣。
  • 好奇怪的一封邮件,博比说。但我也爱你。

30

  • 或许我们不该用友善作为计量单位,我说。这当然和权力有关,博比同意道。但很难判断究竟谁有权力,所以我们依靠“友善”作为替代标准。
  • 你低估了自己的力量,这样你对别人不好时你就不必自责。你跟自己讲这些故事。哦好吧,博比很富,尼克是男的,我不会伤害这些人。倒不如说是他们要来伤害我,我只是在自我防卫。
  •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人若不重生。[插图]我说。没错。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插图]
  • 在床上我们一聊就是几个小时,内容从日常观察像螺旋一样扩散到宏大抽象的理论,然后又缩回来。
  • 没错!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什么都没有。我把自己称作你的女朋友吗?没有。把我自己叫作你的女朋友会将某种预制的文化动态施加在我们身上,而它是完全超出我们控制范围的。你知道吗?
  •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享受自己喜欢的东西。
  • 我从来没跟博比讲B超的结果和医生跟我说的话。通过拒绝承认得病,我感觉我可以把我的病挡在时间和空间之外,让它只存在于我脑中。如果别人知道了,它就会成真,我这辈子都得当一个病人。这只会阻挠我的其他野心,比如获得智性启蒙,还有成为一个有趣的女孩。
  • 最上面这层抽屉似乎代表我的所有毛病、我对自己的所有负面观点,因此每当我看到它,都会再次感觉不舒服。
  • 你要理解他,她说。你父亲和你不一样。你很坚强,你可以应对生活。你父亲日子过得很艰难。

31

  • 他的声音似乎击中了我膝盖背后的某个地方,然后以一股暖流向上升起,我知道我脸红了。
  • 弗朗西丝,你对我说你不想再见到我了。自那之后我是不会来骚扰你的。
  • 嗯,她不完全是我的女朋友。我们一起睡,但我认为我们是在检验最亲密的友谊的极限在哪里。我其实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似乎还挺顺利。 很无政府主义啊
  • 天开始暗下来,世界围绕着灯的光斑聚集在一起:一个个商店橱窗,冻得发红的一张张脸颊,一排在街边休息的出租车。我穿过公园侧门走进去,交通噪音似乎自动降下来,仿佛被光秃秃的枝干擒住,在空中消散了。我呼出的气在前方铺出一条洁白的路。
  • 博比吗?我觉得你应该告诉她。你本来也没法控制她怎么看你。你知道吧,生病,还是健康,她的看法你永远也没法控制。你现在仅仅为了获得控制的幻觉而欺骗她,这大概并不值得。当然了,我不认为我的建议有多好。
  • 要明白生活你需要先经历它。你不能总是做一个分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