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

村上春树

永远的青春风景(译序)

  • “……记忆到底还是一步步离我远去了。我忘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死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时刻模糊下去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
  • 换言之,村上是在南欧生活特有的感伤和孤独气氛的包围中一边回忆已逝的青春一边创作这部长篇的,作品的情境和村上实际置身其间的情境在一定程度上是融为一体的,而这无论对于村上本人还是对于他的作品都是个例外。
  • 《挪》最了不起的技巧上的成就也许正在于村上将自传体的日本私小说技巧创造性地用于一部完全虚构的长篇小说”
  • 他们所追求的大多已然失去,永远消失在进退不得的黑暗的森林深处……
  • 如果勉强下个定义,我认为将这部小说称为“成长小说”还是接近的。
  • 三枝和子把恋爱的基准定为“具有自我的男性与具有自我的女性之间的对等的男女关系”
  • 所谓成长恰恰是这么回事,就是人们同孤独抗争、受伤、失落、失去却又要活下去。
  • 这位帮我“敲瓜”的热心读者果然留下了联系地址和姓名:100081北京外国语大学208#信箱郑明娟。写信时间为“1999. 1.12凌晨”。一晃儿十几年过去了。这位学英语的女生,你在哪里?做什么呢?可一切都好?
  • 266100青岛市崂山区松岭路238号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我会在这里长久守候。
  • 于是趁此良机,整合敷演,率尔成文,权为新序。

第一章

  • 连日温馨的霏霏细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十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紧贴着仿佛冻僵的湛蓝的天穹。凝眸望去,长空寥廓,但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抚过草地,微微拂动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此外便万籁俱寂了。

第二章

  • 世上果然有各种各样的希望,人生目的也各所不同。
  • 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口的时候,头脑更加混乱得找不出词儿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一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
  •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第三章

  • 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某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一般,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 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入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大概因为这个,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上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 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
  • 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
  • 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没有想见的人。
  • 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十八岁与十九岁之间徘徊才是。十八之后是十九,十九之后再十八——如此固然理想,但她终究二十岁了。到秋天我也将二十岁。惟死者永远十七。
  • 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
  • 这种百无聊赖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藏于何处。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入我的耳中。
  •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的脑际。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着一点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第四章

  •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
  •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
  • 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 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象力的枯竭。
  •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 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 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也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就再也站不起来。
  •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反过来,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六年时间,直到去年。”
  • 绿子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
  • 电车像缝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蜿蜒前行。
  • 从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惚而隐约的光膜。
  • 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太太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 ——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 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侵入生命的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 “整整一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下去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 ——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 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九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了平时所没有感到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 GIMLET鸡尾酒和MARGARITA鸡尾酒
  • 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人们释放出来由性欲和酒精等混合而成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我不由得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性欲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 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

第五章

  • 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觉得大概这里才是活生生的正常世界,当然这是错觉。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生活在这里的,以至于有这种感受。

第六章

  • 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并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的整个面部。
  •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牌香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 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没有电视,没有广播。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 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
  • 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 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断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怕也未尝不可。”
  • 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掏出又怎么样呢?”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
  • 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开就回不来了,这同自断后路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就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 在房间里一待,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玲子时一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
  • 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忍不下去。
  • 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 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气氛。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的一层光边。
  • 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一片欢声笑语。
  • 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 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 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是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变得异乎寻常了。
  •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 在这寂静中,我们三人围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
  • 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守护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 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耐心清理。
  • 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
  • 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
  • 这女孩,不是一声不响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一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让人产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 这一套她了然于心。
  •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我有时也那样的。”
  •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忽然涌上心头。”
  • “他总是想改变、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拥有十分出色和美好的东西,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 ——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尽是这些。可怜的木月!”
  •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 我在同你交欢,进入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在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的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
  • 这回拢住头发的是不带任何装饰的素雅的发夹。
  • 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一阵逃窜。火鸡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似乎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
  • 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
  •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
  • 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 晴空如洗,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
  •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快有二十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来撒娇。”
  • “血汗泪”乐队的歌:《纺车》
  •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 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 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听着她的歌声,恍惚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 ——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
  • 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 “我们的正常之处,”玲子说,“就在于自己懂得自己的不正常。”
  • “在这里待久了,光嗅空气的味道就能大致捉摸出天气。”
  • “较之对自己本身,对别人我要耐心得多,而且容易找出对方好的一面,我是这一类型的人。总之就像火柴盒侧面那块粗糙的擦火皮,不过这没关系,无所谓的。我也并不厌恶自己的这副德性,同二流火柴杆相比,我还是更乐意当一流火柴盒。
  • 尽管她口头上百依百顺,可骨子里绝对一意孤行。
  • 世上是有这种人的:尽管有卓越的天赋才华,却承受不住系统训练,而终归将才华支离破碎地挥霍掉。
  • 一种病啊!”玲子说,“是在患病。那种病,就像一个烂苹果要把周围的苹果都毁掉一样。而且她的病谁都无药可医,要一直病到死才能解脱。所
  • 女孩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神却不同往日,变得毫无生气,简直就像颜料在纸板上涂的两个圆点,平板呆滞,没有纵深感。
  • 任凭怎么解释,世人也只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越是拼命挣扎,我们的处境越是狼狈。
  • 翌日清晨,雨仍下个不停,但和昨晚不同,成了毛毛秋雨。四下一片迷蒙,若非一洼洼积雨的水纹和顺檐滴落的雨点声,几乎察觉不出下雨。睁眼醒来时,窗外笼罩着乳白色的雾霭。随着太阳的升起,雾霭随风飘去,于是杂木林和山脉的棱线一点点显露出来。
  • 面对如此光景,头脑渐渐乱成一团,茫无头绪。这到底算什么呢?这纷纭杂陈的场面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第七章

  • 现实世界里,很多方面人们都在互相强加,以邻为壑,否则就活不下去。
  • 不过没关系,今天的内裤可爱得不得了,粉红色的,还镶有漂亮的花边,一飘一飘的。”
  • 与其说具体有什么具体用处,莫如说它是一种训练,训练我们更加系统地把握事物。
  • 我是平头百姓,革命发生也罢不发生也罢,平头百姓还不同样只能在窝窝囊囊的地方委屈求生!何谓革命,无非更换一下政府名称。可那些人根本不懂得这点,那些卖弄陈词滥调的家伙。
  • 一看那眼睛,便可知道他已不久人世。从他身上,几乎看不到生命力的跃动,有的不过是垂危的生命的蛛丝马迹而已,就像一座破旧的房屋—— 一座搬出所有家具、卸下所有拉门隔扇而只等拆毁的房屋。干裂的嘴唇四周,乱糟糟地生着杂草样的胡子。我不由纳闷,生命力枯竭到如此地步的人居然会生出这等繁茂的胡须。
  • 病人哪里能啃生黄瓜!爸,吃黄瓜?”
  • 绿子在枕边坐下,对她父亲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事:电视图像不清请人修理啦,高井户伯母说两三天内会来看望一次啦,药店的宫胁骑摩托车摔个跟头啦,不一而足。
  • 不过也蛮好嘛,反正大伙都无聊之极,偶尔欣赏一下年轻姑娘的腿调剂调剂也好。兴奋起来促进康复也未可知。”
  • “告诉你,一出现那种场面,就听见周围人‘咕噜’咽唾液的声音。”绿子说,“那‘咕噜’最叫人喜欢,我觉得。可爱得不得了。”
  • 或看窗外的电线。电线上不时有麻雀飞来歇脚
  • 亲戚来探望的时候,不也一起在这里吃饭嘛,结果他们也都吃一半就放下筷子,和你同样。见我吃得干干净净,就说‘绿子这么好胃口,我可难受得根本吃不下东西’。问题是,看护的是我呀,这可不是闹着玩。别人偶尔来一趟,充其量不过是同情!接屎接尿接痰擦身子都是我一个人干。要是光同情就能解决屎尿,我可以比他们多同情五十倍。尽管这样,他们见我吃饭吃得一点不剩,都拿斜眼珠看我,说什么‘绿子这么好胃口’。在他们心目中,大概我是头拉车的傻驴。一个个老大不小的,干嘛那么不通情达理,那些人?嘴皮子上说什么都轻巧得很,关键是能不能给端屎端尿。我有时也伤心,我有时也筋疲力尽,我有时也恨不得大哭一场。
  • 时间越是流逝,那狭小的天地越是远离开去,我便越是怀疑那天夜里发生的是否实有其事。若以为是幻觉便似乎是幻觉。但就幻觉而论,细节又过于宛然在目,而如果实有其事,又过于完美无缺—— 无论直子的形体还是明月的银辉。
  • 但同绿子在时相比,和我单独在一起他倒像是更轻松一些,或许把我错看成另外某个人了,果真如此,对我可谓求之不得。
  • “吃东西香是好事,是有生命力的证据。”
  • 照你说的,独自一人,什么也不说,让脑袋处于真空状态
  • 或者你有一种让人心里坦然的能力也未可知。”
  • “父亲对往事的回忆都是这个样子,一点都不波澜起伏,都好像缺东少西,平淡得很。听他那么一说,觉得这五六十年来日本似乎没发生任何重大事件。无论二·二六事件还是太平洋战争,你若提起来,他就说那大概是有过的。好笑不?
  • 她看了我的手相,预言我能活到一百零五岁,结婚三次,最后死于交通事故。我说这一生还算不赖。
  • 但下星期日我终究没去成医院,绿子父亲在星期五早上就已经去世了。
  • 这样的星期日以后将重复几十次、几百次吧?“安静的、平和的、孤独的星期日” ——我出声说道。星期日我是不上发条的。

第八章

  • 血流得很多,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居然一滴接一滴地滴落下来,把脚前的地板染得红红一片。
  • 人们慌忙闪开路,大概他们以为是打架打伤的。痛倒不觉得怎么痛,只是血接二连三流个不止。
  • “那不是努力,只是劳动。”永泽断然说道,“我所说的努力与这截然不同。所谓努力,指的是主动而有目的的活动。”
  • 他说应试者几乎全是扔进无底泥潭也不足惜的废物,不过其中也有几个正路货。我问那比率同社会上的相比孰高孰低。“一样,还用说。”永泽一副毋庸置疑的神色,“这种比率,哪里都一样,一成不变。”
  • “我同渡边的相近之处,就在于不希望别人理解自己。”永泽说,“这点与其他人不同,那些家伙无不蝇营狗苟地设法让周围人理解自己。但我不那样,渡边也不那样,而觉得不被人理解也无关紧要。自己是自己,别人归别人。”
  • “随便。”永泽道,“不过渡边君也差不多,和我。亲切热情倒是不假,但就是不能打心眼里爱上某个人,而总是有个地方保持清醒,并且有一种饥渴感,如此而已—— 这我看得明白。”
  • 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没有记起。而初美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
  • 走到外边,晚间的空气彻骨生寒。初美披上一件灰色羊毛衫,仍旧一声不响地在我身旁走着。也没有什么目的地,我只是双手插进裤袋,在这夜晚的街头缓缓移动脚步。我不由得心想:这简直同直子并行时一模一样。
  • 我们玩了两局四个球的。初美果然如她自己说的,球技相当娴熟。我因为缠着厚厚的绷带,击球总有些不够灵便,结果两局都她赢了。“打得不错嘛!”我甘拜下风。
  • — 看她这副神情举止,令人觉得在这不无脏污之感的桌球室里,惟独她所在的位置俨然成了华贵的社交场所的一角。和她单独在一起还是初次,但对我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享受。只消和她在一起,我就恍惚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拽上了更高一级阶梯。
  • “或者说讨厌和我在一起?恨不得马上返回自己宿舍不成?”初美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 你怎么无论什么事都做得这么漂亮呢
  • 能如此执着地爱上一个人,这本身恐怕就是件了不起的事。
  • !我觉得简直就像每隔四天就来一个星期日。再过两个星期日,我将满二十岁。我歪倒在床上,望着墙上的挂历,不觉黯然神伤。
  • 窗外细雨霏霏,室内如同水族馆一般凉意侵人。刚从衣箱里掏出的厚毛衣还残留着樟脑丸气味。窗玻璃上方,一只圆鼓鼓的苍蝇停在那里纹丝不动。由于无风,太阳旗俨然元老院议员长袍的下摆,垂头丧气地裹在旗杆上一动不动。一条有气无力的褐毛瘦狗不知从哪里跑进院子,围着花坛团团转,粗声大气地逐个嗅花瓣。狗为什么在雨天里非要来回嗅着花瓣气味不可呢?我全然捉摸不透。
  • 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两年半,而他依然十七岁。但这并不意味他在我的记忆中已渐趋淡薄,他的死带来的东西依然鲜明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有的反而比当时还要鲜明。我的意思是说,我即将满二十岁,我同木月在十六岁和十七岁那两年里所共有的东西的某部分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怎样长吁短叹,都已无法挽回—— 我无法表达得更为确切,但我觉得对于我的感受、我想要表达的,你是会充分理解的,而且能理解此事的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人。

第九章

  • 课堂上也没见到绿子。到底怎么回事呢?从最后那次打电话以来,已经过去十天了。本想打电话到她家里问问,但想起她说过由她联系,只好作罢。
  • “或许。”他轻轻点了两三下头,“对了,听说你劝初美和我分手?”“理所当然吧。”“怕也是,咳。”“那是个好人啊!”我边喝汤边说。“知道。”永泽叹了口气,“对我有点好过头了!”
  • 她穿一件男人穿的那种皱皱巴巴的白色直领外套,里面是薄薄的黄毛衣,下着蓝色牛仔裤,手腕上套着两个手镯。
  • 去奈良和他一起,青森我一个人。”
  • 姐姐也好我也好,都累得筋疲力尽,哭都哭不出来了,心里空洞洞的。根本流不出眼泪,真的。可这样一来,四周人就会暗地里说坏话,说我们姐俩心肠硬,连个泪珠都没掉。而我俩为了赌这口气,偏偏就是不掉。本来装哭也是装得出来的,但绝对不装,气死他们!大家越是指望我们哭,我们越是不给他们哭。我和姐姐在这点上倒是配合默契,尽管性格大相径庭。
  • “月经一来,我就戴两三天红帽子。这回能知道吧?”绿子笑道,“我一戴上红帽子,你在路上遇见也别打招呼,赶紧逃命。”
  • “可我觉得孤单,孤单得要命。我也自知对不住你,什么也没给予,光是没完没了地对你指手划脚。又是叫你听我信口开河,又是找你出来,拉着你团团转。不过,能允许我这样做的人只有你一个。在以往二十年人生当中,我连一次、哪怕一次都没撒娇任性过。爸爸妈妈压根儿不理我这个碴儿,他也不是那种类型,我一任性一撒娇他就发脾气,吵得不欢而散。因此,这些话我只能跟你说。加上我现在的确筋疲力尽,实在想在夸我可爱夸我漂亮的甜言蜜语中睡一觉,别无他求。醒来以后就彻底来个精神焕发,再也不求你干这干那,绝对!一定做个非常乖的乖孩子。”
  • 那就别去什么情人旅馆了。”我说,“去那种地方只落得一场空虚。还是去你家算了,我盖的被褥总该有吧?
  • 整个书店比第一次来时还要空荡凄凉,俨然一只被冲上岸的废船。
  • “可怜的父亲,玩命操劳一辈子,才弄了这么间小破店,贷款也一点点还了,结果却几乎什么都没留下,像泡沫一样消失了。”
  • 一开始一无所知,反倒能弄懂很多东西。”
  • “我,前些天在父亲这张遗像前脱光来着,脱得一丝不挂,让他看个一清二楚。像做瑜伽功似的。我说爸爸,这是乳房,这是那个东西。”绿子说道。
  • “最最喜欢你,绿子。”“什么程度?”“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春天的熊?”绿子再次扬起脸,“什么春天的熊?”“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天。你说棒不棒?”“太棒了。”“我就这么喜欢你。”
  • 秋意的加深是与你返回东京同时开始的,因此我许久都捉摸不透自己心里仿佛出现一个大洞的感觉是由于你不在造成的,还是时令的更迭所致。
  • 祝你二十岁成为幸福的一年。我的二十岁看来势必在这凄凉光景中度过了,而你一定要活得幸福,把我那份也活出来,那样我才高兴,真的。

第十章

  • 一九六九年这一年,总是让我想起进退两难的泥沼 ——每迈一步都几乎把整只鞋陷掉那般滞重而深沉的泥沼。而我就在这片泥沼中气喘吁吁地挪动脚步,前方一无所见,后面渺无来者,只有昏暗的泥沼无边无际地延展开去。
  • 窗外惟见白雪皑皑,阴云沉沉,一身银装的大地同苍穹之间只有些许空隙。
  • 一九七〇年这一陌生年轮转来了,我的二十岁已彻底告终,踏入了新的沼泽地带。
  • “不要同情自己!”他说,“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干的勾当。”
  • 春天毕竟是适合从头做事的季节
  • 我过去就有这毛病—— 一旦对什么入了迷,周围的一切便视而不见。
  • 我花了一天时间把自行车的锈去掉,抹上油,给轮胎充气,调好齿轮,请自行车店把离合器钢丝更新。这一来,整个自行车焕然一新,如同换了一辆。至于餐桌,我把灰擦得一干二净,重新涂上清漆。吉他嘛,把旧弦全部换成新的,用黏合剂把几欲开裂的板粘住,还用钢丝刷把锈一古脑儿除净,螺丝也校正一番。
  • 直子始终在为写回信而竭尽全力,但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
  • 医生也表示赞成,但直子反对。按她的说法,理由是“见面就要以完美的身体出现”。
  • 喂,木月!我和你不同,我决心活下去,而且要力所能及地好好活下去。你想必很痛苦,但我也不轻松,不骗你。这也是你留下直子死去造成的!但我绝不抛弃她,因为我喜欢她,我比她顽强,并将变得更加顽强,变得成熟,变成大人—— 此外我别无选择。
  • “你现在是我最宝贵的朋友,我不愿意失去你。”我说。
  • 我们自身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无须顾忌谁,尽情舒展手脚就是。但我们还是感到心神不定,就像身体离开地面两三厘米似的,总觉得是在做梦,觉得现实中不可能存在如此快活的人生,而肯定马上就会掉到苦海里去,弄得两人紧张得很。
  • “饼干罐不是装有各种各样的饼干,喜欢的和不大喜欢的都在里面吗?如果先一个劲儿挑你喜欢的吃,那么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欢的。每次遇到麻烦我就总这样想:先把这个应付过去,往下就好办了。人生就是饼干罐。”
  • 你总是蜷缩在你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却一个劲儿“咚咚”敲门,一个劲儿叫你。于是你悄悄抬一下眼皮,又即刻恢复原状。
  • “此外,这是我自身的问题,也许对你无关紧要—— 我再没同任何人睡觉。因我不愿忘记你接触我时留下的感觉。对我来说,那比你想的还要重要。我经常追忆当时的情形。”
  • 四月过去,轮来五月。五月比四月还要难以打发。刚交五月,我就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心开始在阑珊的春日中摇颤。这种摇颤大体在薄暮时分袭来。在浮动着玉兰花淡淡幽香的苍茫暮色里,自己的心开始无端地膨胀、颤抖、摇摆、针刺似的痛。这时我便紧闭双目、咬紧牙关,等待这番袭击的过去。而这要花很长时间,之后还留下丝丝隐痛。
  • 无论事态看上去多么令人悲观,也必定在某处有突破口可寻。倘若周围一团漆黑,那就只能静等眼睛习惯黑暗。
  • 直子不在以后,仍希望能给我写信来—— 即使不经常也好。再见。
  • “喜欢我的发型?”“好得不得了。”“如何好法?”“好得全世界森林里的树统统倒在地上。”“真那样想?”“真那样想。”
  • 纵令听其自然,世事的长河也还是要流往其应流的方向,而即使再竭尽人力,该受伤害的人也无由幸免。所谓人生便是如此。

第十一章

  •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死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
  • 她说,“也该到出来的时候了。一待整整八年,再不出来就烂在里面喽。”
  • “哦,渡边君,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一副狰狞面目?还是说东京近来流行狰狞面目?”
  • 又惊又怕,又怕又惊,简直要发疯似的。真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被抛到这种地方来。
  • “我这人,莫不是在打扰你吧?”“到底能打扰我的什么呢?”
  • 风的气息,光的色调,草丛中点缀的小花,一个音节留下的回响,无不告知我秋天的到来。四季更迭,我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亦随之渐渐拉开。木月照旧十七,直子依然二十一,永远地。
  • 敢死队影响的,他让我养成了卫生习惯。
  • “夸你规规矩矩,是个正正经经的学生。”
  • 那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暖着我的心。
  • 也真是奇怪,”玲子说着,轻轻打个指响,“直子没给任何人写遗书,却把衣服的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她在便笺上草草写了一行:‘衣服请全部送给玲子。’你不觉得这孩子怪?在自己即将结束生命的时候,为什么会想到什么衣服呢,这东西怎么都无所谓,其他更想交待的本该多得写不完才是。”
  • 直子看上去精神十分饱满,我和她母亲一点都没想到别的。
  • 结果她这样说:‘那人的事我会安排妥当的。’只
  • ‘把过去的东西全部处理掉,也好获得新生。’
  • 外面漆黑一团,如同给墨汁涂得没留一点空白。
  • 结果花了五个钟头才找到。那孩子,连绳子都早已备好,带去了那里。”
  • 夕阳垂垂西坠,斜晖奄奄一息,树影长长地伸至我们脚前。
  • “火锅。”她说,“我有好些年好些年没吃火锅了,做梦都梦见吃火锅。肉、大葱、鬼芋粉丝、煎豆腐、茼蒿,一古脑儿放进去煮,咕嘟咕嘟……”
  • 细微之处她刻意求工,或悠扬婉转,或神采飞扬,或一掷千钧,或愁肠百结。
  • “我已成为过去的人。你眼前存在的不过是我往日的记忆残片。我心目中最宝贵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寿终正寝。我不过是按照过去的记忆坐卧行止罢了。”
  • 非常。不折不扣地。”玲子不无吃力地回答,“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个程度。
  • 假如你对直子的死怀有一种类似创痛之感,那么就把这种创痛留给以后的人生,在整个后半生中去体会。如若可以学习到什么,那就要从中学习。不过绿子另当别论,你要和她去寻求幸福。你的创痛与绿子无关。如果你还要伤她的心,势必导致无可挽回的后果。因此,尽管你可能心里难受,但也还是要坚强起来,要再成熟一些,成为大人。
  • “我,喜欢你的皱纹。”
  • 于是我把她送到上野站。
  • 绿子在电话的另一头久久默然不语,如同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一般的沉默在持续。

后记

  • 原则上我不习惯为小说写后记,但对这部小说我想恐怕有写的必要。
  • 结果却成了一部将近九百页稿纸的、难以称之为“轻松”的小说。
  • 第四,这部小说可以献给我离开人世的几位朋友和留在人世的几位朋友。村上春树1987年6月

村上春树年谱

  • 1987年38岁 从希腊回国。随笔集《日出国的工厂》、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