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

  • 很难想象那片透彻晶莹的夏日之蓝也是在这里——在那样的季节,只有渔船留下的几线浮油,或者海鸥御风那几抹惊人的白光,才能破坏它的无瑕。而现在,它是浑浊的、愤怒的,甚至是痛苦的;它掷起飞掠的一团团肮脏的褐色水沫、孤零零的货船丢下的眼见就要溃烂的木棍、无主的鸭舌帽、损毁渔网的浮标,和必然要出现的漂流瓶,只是里面什么话也没有。还总见到发黑的、丝絮般的海草,是它从自己身底撕扯下来的,就好像这是一个自戕的季节——拔下隐藏的、私密的、不被察觉的毛发。
  • 黑暗会让身在其中者安之如饴。
  • 那一晚之前,父亲从未被世上另一个活物守候过。他把脸埋在马鬃和白霜中,伫立良久。厚重的黑色马毛覆盖着他的脸,颊上凝起冰珠。
  • 趁你在这儿,我想把这件事了结了。否则我转个身你又走了,那这个冬天我们又扔不掉它了。
  • 因为母亲反复告诫他不能在孩子面前骂人,
  • 渐渐开始下雨,因为风势强劲,雨点打在桶的镀锌铁皮上,砰砰作响;脸上也是一阵阵刺痛之感。
  • 你盘算好了要置于死地的东西,要打心眼里喜欢它是很难的,不过要真心讨厌也一样不容易。
  • 我们眼见大卫几乎是被风雨吹打进来的。
  • 这种气味里闻得到不计其数惊恐的牲畜——它们曾被关在他卡车的车厢里,也曾被他推来搡去——还闻得到牛粪、汗臭和害怕。
  • 我知道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伸手要抓的东西太多,于是连已经拥有的,恐怕都要全部丢掉了。就像被海水冲刷的那些几乎是垂直的悬崖,你一点点往上攀爬的时候,发蓝的指尖从这个缝隙抓到下一个裂口,突然你见到一根诱人的细枝,就忍不住去抓;就在你伸手的刹那,你心里清楚,很可能这根枝条所寄无物,那里既没有土壤或者植被作为它的根基,甚至很可能这根枝条只是被海浪抛掷起的废物。就在那一刹那,你已经绷紧自己的身体,准备好承受那不可避免的滑落,以及即将到来的疼痛和满身的淤青。
  • 这种艰难已经让公牛开始颤抖,肩头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有些小小的抽搐,而一对牛眼也已经在眼窝朝上翻起。大雨和它的汗水交汇,从它的两肋淌下,成了一道道灰色的细流。
  • 父亲凑上前去,抚着斯科特的鼻子,但什么话都没有说。斯科特则用它的头上上下下蹭着父亲的胸口。
  • 牲口棚里很闷热,很安静,动物和干草的味道几乎是香甜的。
  • 父亲盯着他,似乎过了好久才点了点头,动作小得几乎察觉不到。
  • 水已经开了,应该有个人去把水壶从火上端开;但谁也没有动。
  • 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成年人的生活会多么艰难,而且做一个成年人也可能是非常可怕的事,我一下子自私地担心起来,不止是为了那一刻的我,也是为了多年后的自己。

黑暗茫茫

  • 经过我房间的时候,为了不吵醒我,父亲会走得轻手轻脚,而我会闭上眼睛假装睡着,让他自以为得计。
  • 他们的世界有大不相同的光景,很是其乐融融,常传出掩不住的嗤笑声,随兴演起的哑剧,以及压低了声音的枕头大战,他们入睡时,被窝里会有经常易手的漫画书和他们偷带去的饼干的碎屑。
  • 冬天最冷的早晨,你抬头就能注意到银色的钉帽结起了霜,还能在寒冷到清澈的空气里看见自己的呼吸。
  • 他们将我放得如此之近,或许是因为我是他们第一个孩子,没有照顾婴孩、幼童的经验,所以更紧张些,担心得也更久。
  • 半夜醒来听到父母在隔壁做爱是件诡异而寂寞的事情,你甚至数得清来回的次数。然后你又会想到,他们其实知道你知道,但他们真的不清楚你知道多少。另外,你在揣测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知道的,同样他们也在琢磨你是从何时起开始懂得了这些事情。
  • “没有人在带我回家。我只是找个路伴儿而已。所以我走在这边,你就走你自己的,我们就像两个朋友出来散个步。不对,不是像,就是。”
  • 这人上了年纪,你不用睬他。他这一辈子都没弄明白什么时候该闭上嘴巴,什么时候该拴起裤子
  • 但我们每个人估计都愿意自己是爱的衍生,而不只是添置的必需品,都希望在那次勃起之前,是和睦与满足。
  • 一旦开始,你就停不下来了。地下的水你喝上一口,就会一直再想回去喝。那种水会渗进你的血液里。我们的血管里都有。
  • 可所有的风暴都会消减成几阵强风,又终归于平静。或许没有风暴和强风,我们便得不了任何平静,又或许平静一定要前者的铺垫,才显出它本来的面貌。
  • 等待中百无聊赖已算是好过的,其中还有绝望无助才难熬。
  • 奶奶说话从来没改掉她年轻时盖尔语的口音,而且喜欢用事不关己的第三人称,我一直跟她说,要她革新。
  • “这么些个地方,你父亲其实都只在地底下,”奶奶夹着怒气说,“他离开这里之前,回来这里之后,也是一样。我们死了之后,恐怕有的是时间待在那里,人还活着,何必一门心思往下钻。”
  • 从某种角度说,这两封信就如同一对势不两立的老夫妻,互相抵消了对方的期望,却被一根满是灰尘的破鞋带绑到了一起。
  • 不过,他们又说了,我也不必傻等,反正快些慢些总是会到的。
  • 我很想歇一歇,但却总有一种不可理喻的紧迫感,总觉得这条单行道上的汽车都开向奇妙的终点,我怕我只要停下片刻脚步,去买个汉堡什么的,就会错过那辆值得我搭乘的车。
  • 他是个体态相当臃肿的五十岁男人,通红的脸上一直在沁汗,湿漉漉的额头油光锃亮,黏着他那一小撮棕色的头发。外套横在后座上,他的衬衫口袋里有个笔囊,铅笔、钢笔林立。他的衬衫领口敞着,领带也扯开了,歪在一边;皮带和裤腰上的纽扣也都没系上。他肥硕的大腿已经把灰色的裤管撑满了,但因为出汗,看上去依然皱巴巴的。他的衬衫是白色的,汗水在腋窝暗暗地透出来,向前靠的时候,背上也有两大块湿迹。他的双手非常白皙,小得跟身材不成比例。
  • 车子前进,路面闪烁,地上那根白线看得我出神
  • 有时,我们猛然驰进小坑小谷,我常被吓得胸腹间好像掏空了一般,只有等车子又一下子爬上来,继续迂回前行,我才又找回我的五脏六腑。
  • 你会觉得他对自己的无所不知很笃定,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似乎他从来不曾犹豫、不需停顿、不会疲乏,甚至连思维也是不必的。他就像一台点唱机,有个神秘的源泉在给它供应无穷无尽的各种硬币。
  • 又到了某条我将跨越的分野,而一旦跨越,又可将很多过去抛诸脑后,我的心境又成了精疲力竭却又如释重负的状态。
  • 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听见“斯普林希尔”这个名字,同时又意识到这就是我所在的地方,居然会带给我如此的震动。或许我曾见过路标,学过地理,知道在“那里”有这么个地方,但在我脑海中,它从不会是“这里”。
  • 高尚和死,这些概念在你十一岁、十岁、八岁的时候,没什么意义,你无法体会某个并不相识的孩子永远失去父亲的感受,你也无法想象他的父亲将不再走进家门,甚至没有尸体能放在沉重的棺材里被抬回来,供他瞻仰遗容。别人埋在地下的父亲,无从体认、遥不可及,远没有甘草糖和日场电影来的真切具体。
  • 下午将尽,眼见着暮色正在掩来。阳光已没那么毒辣,斜斜地抚过黑黢黢的房屋。
  • 如果他们死于塌下的石顶,尸体往往已被压扁砸烂;如果是被爆炸轰散的,他们就变成永远无法追回的碎片,挂在扭曲的管子、尖刺上,手、足、面孔、生殖器官、扯断的肠子、犹带毛发的皮肉,就像圣诞树上悬着诡谲的饰物。人被分解成可怖的拼图,只是这拼图是永远完不成的了。
  • 亡羊补牢不如未雨绸缪。
  • 我终于明白,我过往人生中的那些长者,比我对他们的判断要复杂得多。爷爷感性、浪漫、热爱煤矿,奶奶严厉、实际、痛恨煤矿。不是没有区别的。母亲缄默坚强、淡然顺服,父亲急躁,常因此粗暴得不着边际,却又有他不着言辞的深情。他们是如此的不同,但都以某种方式承受着,并将过去这十八年赋在我的身上;而除此之外,我并不知其他的生活和世界。他们的生命淌进我的生命,而我的生命,亦是他们的支流。其中自然有不同,但在很多方面却比我原以为的,要相似得多。
  • 车子前行,朝着夜色。车头灯寻觅着那条诱人的白线,白线隐隐抬起,似乎在拖着我们向前、向上、向着某个深处,而我们只顾追随,追进无边的黑暗中。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 暮色渐浓,夕阳给万物抹上金光。没有棱角的灰石向着它们念想的欧罗巴赫然耸起,也漾在这片晚照中。落日信手点染的,还有未长成的云杉、往低处藏躲的地衣、精致而不失刚健的蕨类、根茎如神经般虬结的苔藓、瘦小而强硬的越橘。灰暗的雨飑斜斜地从海上扫来,又骤然远去,不由分说得如同趁人不备的劫掠者;所过之处,所向之地,尽管仓促,都转眼间湿透了。此时,透彻的水珠捕获余晖,把彩虹的万般旖旎都收纳承托起来。港口之外的远方,陆地不可及之处,酝酿着的小暴风雨正在迅捷地逼近。那里海的蔚蓝都暗淡成灰色了,因为雨,因为距离,因为目光也会疲惫的。
  • 这样,我又可以面朝我来时的方向,像我来时一样简单地原路返回了。我就可以在任何事情发生之前轻松地离开了。
  • 浅水处那翻腾、飞掠的鱼,用闪亮的身体划开水面,好似在用鱼尾行走。
  • 他长着红色的鬈发,脸上洒满了小雀斑,有一双清澈湛蓝的眼睛。
  • 这地方不属于那些没赤脚或者没穿雨鞋的人。或许,对于我来说,这地方压根儿就不属于我。
  • 海鸥是不可以杀死的,它们受政府保护,因为它们是食腐动物,能保持海湾的清洁。
  • 对于一个三十五岁的人来说,我的身体是太过老化了,
  • 等木棍被扔下山坡,他欢快地吠了几声,把自己也朝海岸往下抛去,一下就不见了,只看到小石子如同雪崩一般随之纷纷滚落。
  • 你怎么样啊?”老头问我,拿出烟斗和一袋烟草,还没等我回答,又说,“不妨留下来吃个晚饭吧。我们那儿就三个人
  • 一旦有风暴,海浪就会打在这些房屋的窗户上,不过现在暮色降下,这些鲜艳的色彩在阴影中倒无畏得让人欣喜。
  • 再远一点,两边还有一些废弃的轮胎,也被粉刷过,当做花坛在用。每个圆圈里,斑斓的花朵低低地正在点头;还能见到偏耐寒的三色堇和可能是万寿菊的植物。
  • 小狗跑过地板上的亚麻油地毡,爪下吧嗒作响,然后满足地叹了口气,把自己扔到了木桌子下。
  • 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如同海上暴雨前飞驰的云沫。
  • 接下去吃饭的时候我们话很少,很羞怯,成年人都似乎要以这种寂寞的方式摸索、保留我们所剩无几的可怜尊严。
  • “我们的约翰有成为好渔夫的潜质,”老人说,“我早上五点生火的时候,他基本上都起来了。我茶还没泡好,他和狗已经从海边溜完一圈回来了。”
  • 。约翰拿着他的口琴又出来了,恭敬地站在一边。老头看到他,点了点头,便把收音机关了。他站起身,走上楼梯,只听得脚步声回
  • 可惜啊,做一只麻雀只是空想 我哪有翅膀,我也不能飞翔 天空中没有哀伤和忧郁 我却被绑在地上,直到死去
  • 雾或许不如雪那样触碰你,但却也来得更浓厚稠密。湿润来时那万千的形态啊!
  • 最小的女儿头发最红,红到可以凌驾于照片的黑白色调之上(虽然本身也是彩色照片)。
  • 蓝色的烟雾慵懒又随意地升向低矮的房梁。
  • 有时候,不管有没有酒,说话都是很难的;要真正完成把话说出来这个动作,不容易。我们还是静静地坐着,继续听着风声,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又怎样开头。杯子又被斟满了。
  • 这就像我们的船没系上,或者在雾中迷失了航向,或者是在雪飑中的浮冰之间不知该往哪里去了。
  • 有时候对某种很强大的东西你抵抗不了,很怪异的。
  • 风就是这样肆虐,我们几乎是被推着向前,踮着脚尖晃起来,又落回到脚跟上。但狂风之外,有星光干净地倾泻下来。的确是捕鱼的好日子,风最终也会歇的。空气里满是盐的味道,乱石上水声低沉。我捡起一块石头,逆着风扔进了海里。
  • 那些歌里全是狂暴广袤的大海,银光一现的匕首和负心出走的爱人,回荡在西弗吉尼亚的峻岭幽谷与田纳西耸立的岩石间。
  • 我所听所见的话音与光影都是虚幻的。它们只是记忆的墙,想象的星火不停地扑灭在墙上。
  • 大海不知止歇留情,日夜冲刷打磨,又被沙砾搓揉得发亮。其中的缺憾全被消去,只剩下几近完美的成色。
  • “谢谢你,”老太太说,“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但总之谢谢你。”
  • 航站楼的亲切之感显得古怪。它象征着漂泊,本身却散发着永恒的光芒。
  • 因为时区转换,飞行的距离让人感觉不真实而诡异。机场的跑道上有微微的热浪闪烁。

回乡

  • 十岁那年的某个夏夜,我和父母乘坐的火车奔向新斯科舍的东尽头
  • 小小渔舟的上方,海鸥悬停在空中,山峰因为满是冷杉、云杉,呈暗绿色,像是浴水而出一般,袅袅的雾气垂在左右,如同新打开的包裹边上弃掷的绸带。
  • 眼见呜咽的船声行过平和的水面,将其宁静都搅碎了,抛进船后那翻腾的纷乱白浪中。
  • 海鸥是世上我见过最白的东西,白过家里的床单,白过那只粉红色眼睛、已经死去的兔子和冬天的第一场雪。
  • “十年了,”母亲忿忿责问父亲,“我在蒙特利尔教育了这孩子十年,他从来没见到过大人就着瓶子喝酒,也从没听到过那样的语言。我们到了这儿还没有五分钟,他就都见到听到了。”她都快要哭了。
  • 见到煤矿在地面划开很多黑色的裂缝,就像在山绿海蓝上结的伤疤。
  • 灯上撞去成群结队想求死的飞蛾和六月虫。
  • 有一天突然他就一去不返了,只留存在母亲的话里,有时是一句不带色彩的“就是你兄弟在这儿的那一年”,有时则是更有所指的“就是你那个整天醉酒的兄弟在这儿的那一年”。
  • 奶奶个子很高,头发白得好比下午的海鸥,眼睛蓝得好比海鸥飞过的大海。
  • 他的髭须让我想到学校里的海象图片;
  • 感觉你们离得好远,我们又老得好快,对长子心里又总是不一样的。我琢磨着我们家里有些人没上过学也未必是坏事。要把自己交给亲家,我是不行的。”
  • 行了,到工人阶级睡觉的时候了
  • 另一种人生,又是什么呢?一个成了我们从来见不着的律师,一个成了医生,二十七岁自杀了。丢了,我们是把你们俩都弄丢了。相比之下,安德鲁还离我们更近些,而他是埋在海下两公里的乱石中啊,他从来没见过大学的门。”
  • 要是我不能照着自己的方式活着,那二十世纪跟我有啥关系啊?”
  • 奶奶烧火拨炭的时候投入到几乎有些凶狠,烟翻涌起来,像云雾般散在屋顶泛黄的涂料上。
  • 我们又互相询问彼此的年级,我说我讨厌我的老师,可他们绝大多数都说他们的老师挺不错的,我之前从来没想过原来还有人会喜欢自己的老师。
  • 我之前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虽然我只是个小孩,但我一辈子都觉得孤单,而且我暗暗希望我有自己的兄弟——甚至是姐妹也好。
  • 之后我又在海面上打水漂,有一次我的石子蹦了六次,之后我就再没出手过,因为我知道他们对那六次心生赞赏,而要我再重复一次就不大可能了。
  • 那颗扣子消失在我们踏过的长草间,永远找不回来了。
  • 他的眼神很特别,我明白只是因为我们都是男孩子,他才那么做的,而那个眼神不仅把女人排斥在外,也让我们参与到一件我们能知晓、能感受却无法理解的事情中去了。
  • 我们像大多孩子会说的那样,告诉他我们去“玩儿”了,这个古老的回答只是聊胜于无,双方都无心无力送出和接收,于是讯息落进我们年岁上隔着的鸿沟里,底下是虚空。
  • 有些事情成了你的一部分,不是那么容易换的。
  • 爷爷朝我们走来,他的两边是两个叔叔。爷爷要矮一些,脚步也没有叔叔们大,叔叔要调整脚步才能跟他走在一起,就像父亲有时候会配合我一样。
  • 每个铜片都去向一个有着特别号码的挂钩,告诉别人这个铜片的主人回来了。爷爷是572。
  • 我的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和嗅觉中,除了黑黢黢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我就被包围、淹没在黑色之中,气都透不过来。
  • 离坐在那里的父亲越来越远。我回头过一次,看见父亲孤单地坐在长椅上;他在长椅上铺满了报纸,这样他的西装就不会弄脏了。
  • 我们进到了那个水倾泻而下、泡沫中的身体发出呼喊、一块块黄色肥皂来回穿梭的世界。
  • 在木头的小道上,我回头看我们的赤脚留下的轨迹。
  • 太阳好像是累了,正落进湛蓝而宽广的海中——海面那么宽广,让人觉得能容得下大概一百个太阳。海水伸手触碰海滩,而那些金色的沙子望过去是纤细的界线,拦着翻滚而下的绿茵。
  • 母亲说:“我真的很努力了,真的。”“我知道,我真的知道。”父亲温柔地说道,然后他们就从过道走开了。
  • 于是,剩下的只有车厢的摇晃和吱呀声,只有大海的蓝和它上空的海鸥,只有大山的绿和矿场在它身侧划开的深深的伤口。我们什么话都没有,只坐在静默和孤独中。我们来时走了很长的路,所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灰白的金色馈赠

  • 夜间的钟点飞快逃逸,如同梦境般虚幻而轻盈。这种梦境,会像一张纤弱而柔韧的大网,把你缚住,尽管你心里某处很明白:清晨到来时你什么都不会记得,分不清到底是极乐还是痛楚,而醒来到底算是胜利还是失败,你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永生得救,还是已经万劫不复。
  • 八号球被温柔地撞了一下,和缓无声地滚过绿茵,最终静静地消失在他眼前。
  • 空气中的那股味道如同一个没有出口的帐篷,你见不到它,却知道那巨大的棚顶正覆盖、倾轧着它底下的每一个人和所有事物。
  • 看他长子的身影是否已在门口的路灯下。
  • 他们也意识到,不管如何推波助澜,他们仅剩的生活也在渐渐脱离他们的掌控。他们感觉自己正被洪流冲下页岩覆盖的肯塔基山坡,手却没有放弃,尽力抓向细枝、草根,但只见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 穷困和痛苦是一定的,或许那份未知反倒是好处了
  • 他能幸免于难就是因为见到老鼠朝有光处飞蹿,他便撇下工具跟着跑,差不多踩到老鼠尾巴的鳞片上时,巨石坠落的轰鸣,如枪响般的木料断裂声,已经涌进了他的耳朵。
  • 他知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即使与自己的灵魂为敌,他也不走,他也不能走。这样的夜晚他已经等了很久,不会重现了。
  • 每个燠热的夏夜,当这样的音乐从他们家的窗口飘荡出去,他们的父母就被打上了“乡巴佬”的烙印;作为父母的衍生品,他们也躲不掉这样的印记。这个印记他们相当憎恶,希望它永远和自己不相干才好。
  • 他的表情他自己就曾见过——像一个意识到自己靠近了白人圈子的黑佬。
  • 他们一直在练习,但始终止于练习,直到人生中的某个时刻到来,一切都不再相同。
  • 他下意识地接过球杆,觉得他不仅像是菲茨杰拉德笔下的人物,可能更像康拉德故事里的年轻人,他们很多都在行径已成现实之后,还依然觉得自己不可能会干那样的事。
  • 他很惊讶,居然那些独自一人的训练课那么有用,那些站在告示底下无数个小时的观战也绝没有白费。
  • 直到他认出一双手来,抬头见到埃弗雷特·考德尔的脸,但他没有说什么,就像第一次照面一样无声。
  • 考德尔输球离开,他心中很多感受就交缠在一起:孤单和忧伤,后悔和愤恨和猛烈而欢腾的自豪,几乎让他觉得有些羞耻。就像站在至亲至爱的墓前。
  • 他这个动作好比是在保护弟弟不受吧台上那个女子的侵害,也好比是保护自己,跟里面的人隔离开。
  • 他于是想到,蕴藏在他父亲身体里的暴力是何等骇人,那种暴力在他体内深处隆隆作响,就像高山底下喧嚣的激流,在某个目光难以触及的深穴中,拍打着暗石,水花飞溅。
  • 有时候他觉得,要是他叫多尼从某幢高楼的楼顶往下跳,多尼也绝不会有丝毫犹豫。一想到他拥有这种可怕的权力,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攥紧了。
  • 回家不行,现在既太晚,也太早。
  • 他试着在没有光亮的情况下点钱,而且都没有把它们拿出口袋。他用指尖捻到钞票的一角,会判断刚刚是否点过,然后又去摸索下一张钞票,就这样他点完了一个口袋,又去点另一个。但他绝望地发现每两次点的都不一样,最后他放弃了,突然又走回到了大街上。
  • 他心里想,这就像青少年的勃起,总是莫名其妙,来得不是时候,等你意识到,它就已经在那里了,不招即至,斥之不去,错得不成体统。
  • 全速前进时突然被制止,他几乎瞬间颓唐下来,就像打橄榄球时找到防线的一道裂隙就猛冲过去,可光线消泯,裂口闭合,而对手的分量要把他的命都压出来了。
  • 而词语跌落出来,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压着一个,互相争赶、撞击,发出轰鸣,就如同炭块在传送槽上蹦跃而下。那是他脑海中肯塔基留下为数不多的画面之一,大大小小的炭块碰撞、翻滚、坠落,大炭块碎裂成小炭块—
  • 他已经可以感觉到浸透阳光的球场上那些呼喊和击掌,就在他开始小跑的时候,脚底响起金色落叶翻卷的声音。

  • 这种时候,只有床头烟灰缸溢出的灰色尸身,目睹着星火消亡,默然等候它们下一个同胞的殉灭。
  • 在清晨的昏冥中,那些呼喊、话语、身形,其实都不在那里,那条船也不在那里。都是幻影和回声,是隔着灯光,孩童的手形在墙上映出的飞禽走兽,是屋外水桶承接雨滴时的絮语。那几帧画面像是从老电影的黑白过往中剪出来的。
  • 没有一个问题离得了“船”字,当时我就知道,它对每个人有多么重要。
  • 新斯科舍人叫它“岬岛船”,设计出来就是让近海的小渔民能在春天捕虾,夏天捕鲭,
  • 我学得很慢,而时间又总是走得太快。
  • 对她来说,所谓远景,不过就是她无畏的黑眼睛望去,那海天一线的地方。
  • 床底下那个像是窑洞般神秘莫测的空间,也已被塞满。
  • 母亲鄙视这个房间和这个房间代表的东西。我出生之后,她就再没有在那里过夜。她鄙视的其实是混乱,不管是房间的混乱,房子的混乱,作息的混乱,亦或是人生的混乱。
  • “我们这儿的风土人情,他们背着照相机转一百年也懂不了。我和我的生活方式关他们什么事?他们又关我什么事?”
  • 我站在门廊不能呼吸,时间如同你十岁到十五岁间的那段日子一样,漫无尽头。
  • 不过,母亲拿了去都锁进了箱子里,一件也没穿过。
  • 她们既想保持端庄,又很向往百事广告里那些女子的风中凌乱,已经表现得很尽力了。
  • 我既觉得骄傲,又感到羞恼;既觉得年轻,又感到迟暮;既觉得自己得到了拯救,又感到无止境的迷惘。对于颤抖的双腿和流泪的双眼我无能为力,有些东西我无从说起。
  • 背面写着“赠与我们的欧内斯特·海明威”
  • 她们一个一个都走了。每一个女儿,母亲都拥有了十五年,而失去她们的岁月,从那两年一直延长到永远。
  • 我明白,《大卫·科波菲尔》、《暴风雨》和所有这些我开始深深珍惜的朋友们,都将永远退出我的生活。所以,我向它们道了别。
  • 第二天一早我要回学校。出门的时候,母亲站在门廊里,说:“我是一辈子也不会想到,我的儿子居然会为那些无用的破书,抛弃生他养他的父母。”
  • 五月前的两个礼拜,冰开了,孤单的海鸥呼啸归来,海中隐现的银鲱又不得安宁了。
  • 渔网如活物一般跃入春水中,洁白晶莹或碧绿透澈的冰山依然浮动左右,渔船腾挪其间,寻往去年前年五月的旧去处。
  • 两样我如此钟情的生活,我只希望它们的无法兼顾,不要来得如此生硬、俨然。
  • 我们出发的时候,太阳一般还未从海里升出;我总觉得它是在水里过夜的。
  • 就在那时,我对父亲生出无限的爱。花一辈子去做自己厌烦的事,比永远自私地追逐梦想、随心所欲,要勇敢得多。
  • 十一月二十一日,看似本季最后一次出航,我转身,没有见到父亲。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他大概永远不会出现在那里了。
  • 它们的归宿是活蹦乱跳时被扔进一锅锅滚烫的热水。
  • 无法面对的,是想到母亲望着大海时的深情,而记起你,却满心苦涩:因为对她来说,前者代表忠诚,而你,代表着背叛。

去乱岑角的路

  • 这些家的屋顶上,袅袅炊烟慵懒地缭绕着,徐徐东南风几乎察觉不到,却执着地终于把烟拽得斜了。
  • 虽然隐约感到的希望里还掺杂着最后几天升起的一些愧疚。
  • 所有这些都在我脑中闪过,不占据我的思绪,就像背景里一个调低了的广播正放着听不太清的乐曲。
  • 山花盛放、俯仰,挥霍着它们易逝的绚烂和芬芳。红白相间的玫瑰坚韧而柔美,被车子一撞,其纤巧的花瓣便带着香气如瀑般泻下,撒满发动机罩;不过玫瑰的棘刺也会划伤精美的车漆,好似在说,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也是红白色的翘摇,花香中蜜蜂云集。毛茛花颤动,白色和深绿色的雏菊点头摇摆。带刺的苏格兰蓟花开出一片淡紫色的烂漫,野荞麦和喧腾的覆盆子互相交缠,织起绿到无以复加的绒绣。
  • 奶奶整夜都望着惨白的田地,寻找丈夫归来的身影。眼睛过于疲惫,天亮时空地尽头一株孤零零的云杉开始有了人形,似乎在朝房子走来。一株接着一株,云杉都开始变得像她的丈夫。她有一次确信无疑地去把房门打开,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片白茫茫、空荡荡的无言冬雪,什么动静也没有。
  • 它们也感觉到生活已经改变,只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 杀死爷爷的瓶底还在,里面居然神奇地还有半英寸深色的甜朗姆酒,而软木塞牢牢封住的瓶颈也完好无损。除了这完整的瓶颈和瓶底,中间的部分都碎了,碎片深深扎进结冰的臀部和大腿里。
  • 此刻,在这沉酣的夏日风光里,寒冬的一幕死亡的场景显然不合时宜,就像一组很久之前莫名拍下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已永远不可能结识或真正了解。
  • 有些地方受到了侵蚀,路的边缘已经溃落进了大海。
  • 只有石的刚硬才抵得过岁月和季节轮替的摧残。
  • 那些堕落人家的羊和狗都走了,只有她的羊发出的咩咩叫声回荡在青山朗峰间。
  • 一弯腰,血从鼻孔里喷出来,泼了我一鞋的紫红色,脑中轻飘飘的一阵晕眩,几乎就要失去意识。我站起身,双手撑在门柱上先稳住自己,迎着阳光抬起头,让浓稠的血液往回流。我能感觉到它温和地从舌根淌下,流进我黑黢的喉管中。
  • 很多年以来,它们只吃这个牧场生长的草料,好比是为了其中它们自己尿、粪和汗水的味道,又好比它们在服从某个自然生态的安排,要把自己变成干草,而干草也反过来化作马身、马身上酒红色的斑点和其中溢出的日光。
  • 动物园某些动物的眼睛和肌肉也如此,似乎在说:我们在这里,我们活着,我们饭来张口,可我们天性并不是如此,我们的过往也并不是如此,而这样的生活也不是我们的全部。凑近些,你就能看到。
  • 因为奶奶已经不管它们,也不再用它们含奶油丰富的牛奶制作黄油和奶酪,所以这些奶牛也显得无用和浪费
  • 大钉子深深扎进木梁,上面挂着马鞍的零件、绳子、几罐U形钉、钉子、榔头、黄麻袋、鱼竿。角落里,没了形状的雨衣、帽子、手套和穿烂的鞋子、雨靴也挂着或者就堆在地上。
  • 我进门的时候,那三只黑白的边境牧羊犬除了抬起眼睛外没有其他动作。它们趴在地板上就像三块随手扔下的旧地毯,一块在桌下,一块靠着炉子下的木盒,一块在奶奶的椅子旁边。
  • 虽然她不承认,但她越发担心她的感官会失灵,对耳聋者的寂静和目盲者的黑暗充满恐惧。
  • 雨云会遮蔽星月,只听得水声,硕大的雨滴当当砸进土里,或落进看不到的溪流的水花中,而右手边会有浪涛拍岸凄切的声响。
  • 地板又如之前一尘不染,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在流水中行过,我心里想,不留痕迹。
  • 今天是你余生的第一天,头脑里记起这句话。
  • 我莫名希望能找到一种办法,让我理解生死,坦然面对它;可内心深处又明白,在这里我只能发现饱满的生命,并意识到,归根结底我不过二十六岁,在别人看来,依然是青春的年纪。
  • 或许,因富足而死与因劳作而死并没有什么两样,或许对我来说,正因为两者都不是我所能选择的,所以先后听到两种死法时更让我心生无限恐惧。
  • 她的身子弯向一侧,右手拿着梳子将头发梳离自己,左手在梳子前后捋着头发,手间有种令人震颤的柔顺。
  • 给奶奶剪她发黄的脏指甲的时候,我明白我已经被准许参与一种无声的、秘密的交流,这种交流是强者在与弱者共处中常体会到的。这种能力和认知上的落差奶奶曾如此可畏地施加在她孩子的身上,很多时候甚至是她孩子的孩子。这种落差又和我们那些难以启齿、不可告人的缺憾互相助长,大人总会把这种不够格挥舞在下一辈的头顶。记得脏尿布、湿床单,第一次想说话或走路,记得圣诞老人出现,圣诞老人死去,记得千奇百怪的幼稚愿望,害怕时光的逝去,记得孩童时的恐惧让你在噩梦中醒来,以及独自醒来时的尖声喊叫,记得夜里的释放,真实和假想的秘密罪孽:不仅记得,还始终不忘。能力和认知的落差还包括凭身体给予的实在支持,保持健康以维系这种付出,或许,还包括爱。以前想到奶奶,想起的更多是能力,现在却想到了爱。或许,我现在想,是奶奶的强大总是过于显眼了。
  • 可我觉得我是那样一条有病的、被污染的鲑鱼,在它曾经的溪流中澄清的水里游上一小会儿。回归的鲑鱼知道它生命的终结已经没有解救之道了。
  • 我和奶奶都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我们知道我们能从更灵敏的耳朵上的动静中看见声音的到来。这就好像我们能在不同感觉的交换中看见声音本身。有时你能在电话里看见对方的脸,知晓那个消息是祸是福,虽然你的耳朵里只有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 这让人想起塞西尔·德米尔老电影里的大场面,那些欲登高的进攻者被滚落的巨石或燃烧的火球击退;有时,他们意识到云梯被推开,于是在坠落中尖叫,四肢乱舞。但似乎我们同情的永远不是他们,而是那些被围困的人。
  • 老太太在养老院中遭受这些真实或假想的痛苦意味着什么?而那些想象出来的惨状,难道因为它们是假的就不那么可怕了吗?
  • 我隐约觉得这群人似乎不像是来自有能力预见自己死亡的血统。
  • 他们看着镜头时人都像是结了冰。
  • 一组组家庭成员被孜孜不倦地鼓励要微笑,身处其中的人不容易发现在眼神中闪动的是极度的渴望和恐惧,触及最黑暗的真相。
  • 有些事难点又有什么打紧的。没有人说过人活着是容易的事情。人不过就是得活着。
  • 先是一段难以置信的沉默,然后如释重负之感喷涌而出,就像浴缸拔出塞子,轮胎拔掉气门,本来控制、包裹得如此严密的东西瞬间被释放了。
  • 我没有告诉他们,也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我知道我快死了,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 我没有勇气去摧毁她的谎言,她太希望这个谎言是真的了。
  • 有时我们于无光的恐惧中,很难分辨梦和真实。我们或于夜阑之时醒来,却因为方才梦里的世界要好上太多,便硬凭自己意念的力量要回到那种忘忧的快慰中。有时情况正好相反,我们又会掐自己,或用指节去磕铁的床沿。有时,噩梦是没有边界的。
  • 就在这时,和音乐一样,内外的黑暗向着合二为一蔓延,它们涌向对方,交融,不分彼此,差别消弭成一种纯粹。没有间隙,没有声响,这个相逢让万物归一。

  • 因为我们知道,那些深埋到连眼泪都触发不了的情感,并不是只有能说会道的人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