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
自序
- 但经验是,信笔为之的文字往往比郑重地写出的更真诚,并且更可靠。
三版序
- 在这本书后,我又创作出版了几部长篇非虚构作品。再回过头看看这部同样是非虚构的短篇集,觉得相比之下,文字的精致与精心,更像是一部短篇小说集。
- 从此,我出版的十一本书再无任何重复内容。总算是舒一口气。
上篇 记忆之中 2007-2009
- 乌鲁木齐总是那么大,有着那么多的人。走在街上,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纷至沓来,走在街上,简直想要展开双臂走。
- 她那暂时的欢乐,因这“暂时”而显得那样悲伤。
属于我的马
- 按当地穆斯林的礼性,不还清生前的债务是不可入葬的。葬礼上,阿訇会询问死者亲属:“此人生前亏欠过别人的财物吗?”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才会继续为死者念经。
- 到了冬天,草料就贵得要死,哪里买得起啊?而冬天又那么漫长,整整半年。
- 呜呼!如果养马只是为了吃肉,生活该索然无味到什么地步?
- 漫长的劳动使阿克哈拉的土地渐渐睁开了眼睛。它看到了我们,认清我们的模样,从此才真正接受了我们。
“小鸟”牌香烟
- 甚至是这么深奥的事儿,她怎么就能干净利落地让人豁然而知呢?
打电话
- 阿克哈拉村实在太偏远了,最早出现在这里的电话是所谓的“卫星电话”,这种电话不但贵得无法无天,而且通话质量极差,一遇到刮大风天气和阴雨天就卡壳了,打不出去也拨不进来。
- 。我妈喜欢极了,把这部硕大的话机揣在一个硕大的挎包里,整天挂在胳膊上,走哪儿带到哪儿。有时候去县城,在大街上走着走着,电话响起来了,她赶紧从包里取出来,摘下话筒若无其事
- 看着柜台对面那个十五岁的破小孩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喜难自禁、左脚搓右脚右脚搓左脚的样子——实在愤怒:都说了一两个小时了,都快十二点了,还让不让人回家睡觉啊?
摩托车穿过春天的荒野
- 摩托车实在是个好东西,因为它比我们的双腿强大。在这片荒茫茫的大地上,它轻易地就能把我们带向双脚无力抵及的地方。
- 又为突然发现这世上可能真的再没什么做不到的事情而隐隐不安——好像我们正在凭借着摩托车,迫不及待地、极其方便地、迅速而彻底地永远离开了什么……
- 大地辽远,动荡不已。天空更为广阔——整个世界,天空占四分之三,大地占四分之一。
- 荒野将它从很久以前藏匿到如今,像是为世界小心地保存了一样逝去的东西……
- 我却在想:此后,再也回不到一个有玛瑙的地方了……
通往滴水泉的路
- 它们因为深藏着水的气息而生有晶莹深邃的眼睛。
- 再后来,多多少少发生了一些事情,那个女人跟着一个年轻的司机走了。那个男人也没有等待,不久后也走了。滴水泉又恢复了深沉的寂静
- 那些所有的,沿着群山边缘,沿着戈壁滩起伏不定的地势,沿着春夏寒暑,沿着古老的激情,沿着古老的悲伤,沿着漫漫时光,沿着深沉的畏惧与威严……而崎岖蜿蜒至此的道路,都被抛弃了。它们空荡荡地敞开在荒野之中,饥渴不已。久远年代前留下的车辙梦一般印在上面。这些路,比从不曾有人经过的大地还要荒凉。
过年三记
- 后来妈妈想出一个主意来,她说:“我们一大早起来,穿得厚厚的,暖暖和和的,把家里的三条狗也带上,一起穿过村子进入荒原。一直向南面走,直到走累了为止。”她还说:“这一次要去到最远的——远得从未去过的地方看看。”我们都是喜欢散步的。
- 每当抬头看到这太阳,都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样——心里微微一动,惊奇感转瞬即逝,但记起现实后的那种猛然而至的空洞感却难以愈合。
- 据说带烟花爆竹上班车是违法的。
- 但星空华丽,在世界上半部分兀自狂欢。星空的明亮与大地的黑暗断然分割。
- 四周寂静无声,白雪皑皑。这幕强烈的情景非但没能撕破四周的寂静,反而更令这寂静瞬间深不见底。
想起外婆吐舌头的样子
- 外婆,“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满不在乎的人不是无情的人……
蝗灾
- 他们说蝗虫来的时候,跟沙尘暴似的,半边天都黑了。如乌云密布,遮天蔽日。人往重灾区一站,不一会儿身上就停满了虫子,像穿了一身又硬又厚的盔甲。
- 为了抵御这场灾害,政府号召灾区群众多养鸡。有人告诉我,养鸡灭蝗的事情还给编了新闻上了电视呢。画面的大概情景就是:村干部们全体出动,把一群鸡从山上往山下呼呼啦啦地赶,鸡们纷纷展着翅膀,光荣地浩浩荡荡冲向抗灾一线。
- 不知道蒙古国那边有没有鸡……
- “药”比蝗虫更可怕吧?因为它实在太“有效”了,全盘毁灭一般地“有效”,很不公平地“有效”。
- 我们这里的小孩子,钓鱼用的饵全都是蝗虫。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吃的,鱼居然也能给骗上钩。
- 红日悬在山头,晚霞辉映大地
- 比起蝗虫,羊群的规模更为庞大,并且发展态势更是不可阻挡。我们所有的行为都向羊的利益倾斜,其实是向自己的利益倾斜——我们要通过羊获得更宽裕的生活,什么也不能阻止我们向着无忧无虑的浪费一步步靠近。我们真强大,连命运都能控制住了。
我们这里的澡堂
- 澡堂微妙的氛围似乎可以包容一切神经质的行为。
- 在澡堂洗澡,我这平凡的身子,平凡的四肢,不久后将裹以重重的衣裳,平凡地走在黄昏之中。这平凡的生活,这平凡的平安。我不再年轻了,但远未曾老去。千万根头发正在生长,几处伤口正在愈合。患关节炎的双膝“嘎吱”微响,颈椎骨刺轻轻地抵着只能以想象感觉到的某处。疾病在身体深处安详地沉睡,呼吸均匀,而青春在一旁秉灯日夜守护。她想唤醒他,但忍了又忍,泪水长流……这些,都由我的身体小心裹藏着。
我家过去年代的一只猫
- 我所了解的这片土地,是一片绝大部分才刚刚开始承载人的活动的广袤大地。在这里,泥土还不熟悉粮食,道路还不熟悉脚印,水不熟悉井,火不熟悉煤。
下篇 角落之中 2002-2006
- “白娘子!——我来了——”
- 陈家的三个孩子,老大叫“陈大”,老二就是“陈二”,老三是个丫头,叫个“陈三”不太秀气,就直唤“三三”。
- 因为小孩子穿鞋很废,他们的父亲便自己动手给他们做鞋。两块小木板做鞋底子,上面横着钉一小块车轮内胎裁成的胶皮带子勒住脚背。又简单又便宜,穿破几双都不可惜。他们管这叫“呱嗒板”,真形象。
- 这些孩子都是做生意的汉族人家的孩子,每人家里都开有大商店的。但最喜欢做的事情却是到别人家商店买东西。一人攥一把毛票,成群结队一家店一家店地转,最后买到的东西也许不过是最常见的一毛钱一支的棒棒糖。而这种糖自家店里也有,批发价才两分钱。
- 我妈若是心情好就怂恿他们做坏事,心烦的时候就教他们使用礼貌用语。
- 能熟练准确地控制自己的双手做生活所需的事情,便是劳动了。能够劳动的孩子,又美又招人疼。
- 拖依(哈萨克传统宴席)
阿玛克家的小儿子
- 活该这个死小孩都长到一米七了还在上小学六年级。
- 情急之下真想使出我外婆的绝招——朝他吐口水。
- 只见他冲到院墙跟前,往墙上一扑,双手撑着墙头,长腿一迈,就跃过去了……
- 哎,我会说的那几句哈语只有聪明人才能听得懂……
- 我七窍生烟,马不停蹄跑回大门口冲进他家正屋。
- 对了,还有半个苹果,那天我正在路上边走边啃着呢,不提防给他抢走了。等我再抢回来,就只剩了一个苹果核。
- 这小子熬到小学毕业就从喀吾图消失了。听说在城里打工。有一次我去城里买东西,还看到过他一次。居然在打馕的摊子上帮人揉面粉!好大的一堆面团啊。小家伙穿着背心,系着白围裙,头发上脖子上全是面粉
- 冬天的喀吾图,让人觉得喀吾图的任何时候都没有冬天那么漫长。而到了夏天,又总觉得什么时候都没有夏天那么漫长。好了,阿玛克的小儿子走了,又有一个年轻人离开了。而我还在这里。
河边空旷的土地
- 春天的天空总是斑斓又清澈。云雾来回缭绕,大地一阵阵蒸腾着乳白的水汽。春天的空气仍然非常寒冷。但和冬天不同的是,春天的寒冷中有了温暖的阳光。而冬天的阳光,更像是一件银器散发出来的光,没有一点热气。
- 知识对于一颗刚刚开始认识世界的心灵来说,是多么神奇。比眼前的世界更神奇吧?
- 我看他不理我,又说:“你这个坏孩子,哪天你要是到我家店里买东西,我非得贵贵地卖给你,卖给你最坏最差的!”
- 他猛地跳起来,搬起块超级大石头砸过来!
- 等第二次再看到这个小孩时,我们和好如初。还是在河边,我还是在洗衣服,他还是牵着马没完没了地洗。 我还是要求他给我拧衣服。我一边看着他拧,一边教育他,唠唠叨叨说了半天。他也不理我,只是轻轻地笑。
- 一阵阵滚烫的风吹过来,世界明亮,大地深远。
- 到时候我还可以在弹唱会上摆个地摊卖点汽水糖果什么的。
- 从我站着的这个角度看去,大地的广阔是一种充满了力量的广阔,微微地倾斜着。
喀吾图的永远之处
- 我第一次去喀吾图时,似乎整个世界都在阻止我的到来——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后来暴雨倾盆直下。路边十多米高的白杨林带剧烈撼动,一路呼喊着:“不——不!……啊不……”
- 喀吾图的日子如此平静,日复一日,永远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似的,什么都没法清晰地记住。大约我的心不在这里吧。
- 终于有一天,这个孩子也带来了一只蛋。是他一个人来的,把蛋递过来时紧张万分,惴惴不安地等着我给钱。我拿着蛋摇了又摇,对着太阳看了又看,总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但最后还是给了钱。等他拿着钱跑了以后,我把蛋磕开一看——居然是只煮熟的蛋。一定是他的妈妈煮给他的,舍不得吃,便拿来换钱……真是气坏了!但又毫无办法,只好把它剥了吃了。
- 我成天窝在柜台底下的糖堆里睡觉,睡醒了就搬把椅子坐到门口晒太阳。太阳渐渐偏西,房屋的阴影从后面慢慢覆扫过来。阳光移一寸,我就挪一下椅子。
- 集体买裤子的情景十分壮观。先是所有人一起脱,然后所有人一起穿。要这时候走进我家商店的话,你会看到满地都是鞋子。至于人——人全站到柜台上去了。大家都挺爱干净,担心裤脚在地上拖来拖去弄脏了。
- 当然也有人特麻烦,几乎要把所有裤子统统试过两遍以上。逐一对比,反复感觉,每条合缝线都拉了又拉,拽了又拽。连裤兜都要伸手进去掏掏,看漏不漏
- 年轻人见了年轻人,爱情便有了。
- 喀吾图酒鬼最多的日子就是教师节放假的那一天。若是一连几天都没人来买酒,马路上也看不到有人醉倒在雪堆里,那么那几天一定是教育系统正在进行年度学习考核,所有人都跑到县上填试卷去了。真不知道这些家伙平时是怎样为人师表的。
- “为啥不喝?喀吾图这个地方嘛,就只剩下酒了。”
- 喀吾图的整个冬天似乎都是泡在酒里的。天空有时候明亮深蓝,有时候阴郁沉暗。而大地不变,白茫茫直到天边。深色的牛群,一只一只在远处缓缓走动。
- 我们的看守员长着满头浅褐的头发,于是又被我们叫作“黄毛”。他整天到我们这儿来喝酒,被我们整天这么叫来叫去,叫到后来,全喀吾图的人都这么叫了。于是他的本名再也没了。就连吐滚来我家商店找他回家,也这么说:“黄毛在吗?”
- 虽然有时候孩子们的成长让人不安,但喀吾图永远没有太复杂的事情,没人会想得更多。
- 那几天,节日用的糖果鸡蛋点心之类,会在喀吾图的所有商店脱销。
- 柜台前面呼啦啦一大片胳膊,在你眼前乱晃,指东指西,指上指下。不要说卖东西了,就是给他们取东西都取得忙不过来。这边收钱,那边找钱,这边要换,那边要退……真恨不得自己是千手观音。
- 照很多人的想法,既然知道自己没有做什么错事,任何解释都是不必要的。被冤枉后该做的事,就是与冤枉者为仇。
- 我们想到昨晚那个孩子就是沿着这条路又着急又委屈地往我们家走来的,一路上他会不会因为被误解而感到孤独?这条清白之路……
- 地方小,人情重,大家都好相处,好打交道;
- 喀吾图只是让你进入它的秩序而已,然后就面对你停止下来。它让你得到的东西,全都是些牵绊住你、让你没法离开这个地方的东西,一直到最后。
- 无论如何,春天来了。河水暴涨,大地潮湿。巨大的云块从西往东,很低地、飞快地移动着。阳光在云隙间不断移动,把一束束明亮的光线在大地上来回投射。云块遮蔽的地方是冰凉清晰的,光线照射的地方是灿烂恍惚的。这斑斓、浩荡的世界。
要是在喀吾图生病了的话……
- 。国旗两边,一边种着两三亩向日葵,另一边是大棚韭菜地
- 太可疑了,我那点小病,吓都给吓好了。
- 那一位真不愧是乡政府的干部啊,见多识广,处惊不变。在他的提议下,我们互相给对方取出了针头。
- 所以我们生病时很少会想到去他那里——他实在是太胖了!一个人怎么能够胖成这样呢?自己的身体都没法保重,这样的医生能让人信任吗?
- 这小孩子便歪歪扭扭冲过去,一路上不停地摔着跤。终于跑到跟前,小身子一纵,两只小胳膊紧紧搂着爷爷的大胖腿,整个身子吊在上面,铃铛一样笑得脆生生的。
- 我们这里的绝大部分人家的大门都是这样的,只挡牲畜不挡人。
- 院子里的一群母鸡冷不丁看到来了个生人,一个个咋咋呼呼地扑腾着翅膀往院子西面那片菜地飞奔而去。
- 哪怕是很稳当地舒服地坐着,他仍不住地喘着粗气,好像就那样坐着也是极累人的事。
- 并暗暗决定,呆会儿轮到我时,一定要拼命找话说,尽量不留给他张嘴的机会。
- 我想我至少还得再修炼二十年才能达到当地乡亲们的功力。现在还不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动不动就大惊小怪……
- 我捏着那盒药从他家出来,顶着大太阳想了很久。他们家的鸡也不怕我了,围着我刨土扒食的,还啄我的鞋带,扬得我裤脚边上扑了一圈白白的灰。他家的小儿子还在阳光下安静地、汗流如瀑地干活。
乡村舞会
- 我在乡村舞会(当地人称之为“拖依”)上认识了麦西拉。他是一个漂亮温和的年轻人,我一看就很喜欢他。可是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够走到他面前和他跳舞?——我的鞋子那么脏,裤腿上全是做晚饭时沾的干面糊。我刚干完一天的活,脏外套还没换下来。最好看的那一件还在家里呢…… 于是我飞快地跑回家换衣服,还
- 我在那里越等越难过,可为什么舍不得离开呢?总是会有人前来邀我跳舞,我出于想跳而站起来笑着接受。但心里有事,就是不能更高兴一些。
- 音乐只在他衰老的、细微的、准确的,又极深处的感觉里。舞蹈着的时光是不是他生命最后最华丽最丰盛的时光?
-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夜晚,我一个劲地想着一个人。并且不知为什么竟有希望。可是在这样的夜晚发生的一切都是无凭无据的啊……
- 往往是两个人跳着跳着就停下来,携手离开人群,去到挂满彩纸的树下、门前的台阶旁、柴禾垛边、走廊尽头的长凳上、安静的房间里……进行另外的谈话……没完没了……今夜真正开始。
- 院子角落煮过抓肉的篝火快要燃尽了,星星点点地在灰烬中闪烁着。
- 觉得自己永远是一个“独自”的人。唉,有些时候,没有爱情真是丢人……
- 我悄悄晃进去,一迈进房间,浓黏潮湿的热气立刻把我团团裹住,白茫茫的水汽从室外扑进房间,在地上腾起半米多高。
- 我就笑了。然后不知怎么的说起谎来:“……我在等人呢,——他在隔壁房子说话呢……呃,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回家……太黑了……一个人嘛,害怕嘛……”真是不知道,这到底出于什么样的一种骄傲……
- 他温和平淡地坐在房间嘈杂的漩涡正中央,安静得如同在旷野中一般。那琴声一经拨响,就像是从不曾有过起源,也再不会结束了似的,一味深深地、深深地进行着。音量不大,却那么坚定,又如同是忠贞……
- 火炉里的热气,话语中的热气,每一个人眼睛里的热气,当然,最主要的是抓肉蒸腾的热气——所有这些,一波一波熏得满室黏稠,令这方有限的空间里空气都泛白了,令对面坐着的那个兴高采烈的人的面孔都模糊了。
-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塔裙,重重叠叠的裙裾膨松地垂着。外面套着枣红色的半袖小坎肩,手上捏着小手绢。长长的白色婚纱上插着几簇鹰翎毛,婚纱从绣着珠花的尖顶小帽上拖下来,几乎快要垂着地面。
- 那是黑走马。那旋律和节奏让人兴奋。跳舞是本能——掌控自己的身体,展示自己想要的美,熟悉自己,了解自己,发现自己——跳舞是发现自己的行为呀。
- 也不知道一天到晚怎么就那么能闹笑话。走到这里,“哈哈哈!”走到那里,“哈哈哈!”只要有她经过的地方,一路上准热闹非凡,不断有人在她后面嚷嚷:“这个比加玛丽呀!脑子出问题了……”偏她嗓门又尖又亮。她要是突然在某个地方“啊——”地惊叫起来,半个村子的人都全知道了:“今天晚上嘛,又有拖依了……”
- 她本人也是个孩子呢,她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对她来说,似乎无论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太晚,无论开始了多少次都同第一次开始一样。——嗯,后来会有的事情全都应该是快乐的事情。
- 秋天最后几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哪儿也不想去。深深地坐在店里的缝纫机后面,一针一线地干活。但是抬头望向窗外的时候,那一汪蓝天蓝得令人心碎。忍不住放下衣料,把针别在衣襟上,锁上店门出去了。
- 我偏不走。我站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和他没话找话说。“干吗呢?盖房子啦?娶媳妇啦?”
- 这小子上次在我家店里赊了一包五毛钱的虾条,都两个月了。算了,不让他还了
- 我仍在自己的生活中生活,干必需的活,赚必需的钱。生活平静繁忙。但是我知道这平静和这繁忙之中深深忍抑着什么。每当我平静地穿针引线时,我会想到,我这样的身体里面有舞蹈;每当我不厌其烦地和顾客讨价还价,为一毛钱和对方争吵半天时,会有那么一下子也突然惊觉,我这样的身体里是有舞蹈的;每当我熬到深夜,活还远远没有干完,疲倦得手指头都不听使唤了,瞌睡得恨不得在上下眼皮之间撑一根火柴棍……我这样的身体里是有舞蹈的呀!我想要在每一分钟里都展开四肢,都进入音乐之中——这样的身体,不是为着疲惫、为着衰老、为着躲藏的呀!
- 我想我是真的爱着麦西拉,我能够确信这样的爱情,我的确在思念着他——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并不认识他,更重要的是,我也没法让他认识我。而且,谁认识谁呀,谁不认识谁呀——这些似乎都是与我对他的爱情无关的,就像我对麦西拉的爱是与麦西拉无关的一样……不是说过,我只是出于年轻而爱的吗?要不又能怎么办呢?白白地年轻着。或者,出于这个世界的种种美丽之处吧?在这样美丽着的世界里,一个人的话总是令人难过的。所以我就有所渴望了,所以麦西拉就出现了……
坐班车到桥头去
- 孩子们更是被捆扎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圆乎乎的,胳膊腿儿都动弹不了。拎起个孩子往地上一扔,还会反弹回来。
- 我眼明手快,逮着个最胖的,一把捞过来抱在膝盖上,沉甸甸的温暖猛地严严实实罩了上来。他的母亲还拼命向我道谢。
- 其“慢”的状态,如勒索一般分分秒秒地在意识的玻璃表层刮啊、抠啊,用钉子尖不停地“吱吱扭扭”划着……太折磨人了!坐在车上,数着路边的青草叶子,和路边行人长久地对视,剥一颗糖扔给路边的狗并看着它心满意足地嚼完……天啦,慢得令人神经衰弱。
- 真是奇怪,总是这样——夏天,这辆破车上所有的窗子都坏得关都关不上;而到了冬天,则是坏得打也打不开。
- 滚烫的风像是固体一般用力地往脸上按挤,火烧火燎。
- 路过一棵树,司机又高兴地说:“这是最后一棵树了,过了这棵树,再走两个小时,才能看到下一棵……”我便非常地爱那棵树。每次路过时,额外多看几眼。
- 荒山上方的天空却是那样蓝,凛冽地蓝着,比刚才在高原上看到的天空更蓝,蓝得——饱和得——似乎即将要滴下来浓重的一大滴蓝似的。
- 当荒野中的旅人历经漫长的荒凉来到这里,遇到如同最最宁静的梦境一般的可可苏水泽时,心里瞬间涌荡起的情感,不只是赞叹,更有感激吧?
- 旁边有人大声提醒我坐错地方了,那是他的位置。但我连搭理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不顾一切地沉入到睡眠最深处,
- 梦中的情景春去秋来、沧海桑田,根本脱身不得。
- 所有的植物全生长在湖中央……那是一团一团的芦苇,整齐俊美,随风荡漾。音乐一般分布在湖心,底端连着音乐一般的倒影。
- 从半山腰往下看,眼前又是一处平坦开阔的山间腹地,金色的向日葵铺满了左边的视野,而右边是苜蓿的海洋。中间的道路平直、漆黑,被两排高大整齐的树木夹簇着。更远的地方是青白色的伊雷木湖一角。
- 自行车这样的交通工具真是太适合田园风光了。
- 骑马的人都有着深色的面孔和寂静美丽的眼睛。
- 其中一家看起来最阔气的店面是卖摩托车的,店外贴了一张盖住了整面墙的摩托车广告的喷绘招贴,刘德华板着脸站在那里,旁边一头牛正在津津有味地舔他的脸。
- 最不可思议的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半天也看不到一点人烟的荒郊野岭里,会突然冒出一块很大的广告牌,上书:“计划生育,人人有责。”
- 进入山区,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区域性小气候的奇妙——明明是盛夏,阳光灿烂,但四周寒气嗖嗖,浑身发冷。此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沉,距群山越来越近了。
- 太阳完全下山了,暮色渐渐暗去,小河流过木桥,平缓舒畅。河心排列的卵石清洁而美丽。天空的云霞向西流逝,拖出长长的、激动的流苏。此刻的天空是飞翔的天空,整面天空都向西倾斜着
弹唱会上
- 我穿得漂漂亮亮的去看弹唱会。结果到地方以后,帽子也弄丢了,包也弄脏了,浑身泥巴乎乎的,上衣只剩下了一粒扣子,裤子上还给挂破了一个三角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镜镜片也裂成了放射状。
- 顺便说一句,我们刚出车祸了。
- 好在大家都还在,车也没有坏到令人绝望的程度。
- 在这周围喧喧嚷嚷的人群中,在这寻常生活左一笔右一笔的重重涂抹下,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想着那个以她为主角的过去岁月里的传奇故事?
- 最有意思的是“姑娘追”,一声令下,男男女女一大群青年骑手“轰”地从起跑线拥出,策马奔腾在草原上。路程一去一来为一个回合。去的路上,小伙逮着姑娘追逐,边追边说一些让姑娘面红耳赤的话。但姑娘不能生气,实在不想听的话,唯一的办法就努力甩着鞭子抽马,努力甩开小伙子。但是在回来的路上,姑娘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报复了,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反追小伙子,举着鞭子使劲抽,想报多大的仇就报多大的仇。小伙子呢,也不准过于躲避,要想少挨鞭子,也只能加油跑,把姑娘甩开。
- 他的胡子是过去年代才有的那种,嘴角两边各一撇,夸张地弯弯上翘
- 造成野生动物的濒临灭亡,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猎人的缘故吧?这人世间更多的欲望远比猎人的狩猎行为更为黑暗贪婪,且更为狂妄。
- 我曾依从这古老的审美行进过一段路程,又在稍有偏离的时候适当地停止。
- 后来又一想,可能是因为我戴着眼镜,就把我当成是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了吧?哪怕戴的是镜片已裂成放射状的眼镜……
- 这山野哪里不长草莓呢?于是转过身来往草坡上一倒,睡了一觉
- 不知睡了多久,太阳暖洋洋的,耳畔闹哄哄的,并且越来越吵。迷迷糊糊醒来,白昼的光线刺激得眼睛都睁不开,流了很多泪后才看清楚眼前的情景。一时间觉得蓝色的天空沉沉地压到了下方,而深谷地带则升到高处。
- 他脖子上挂着奖牌,满脸汗水还没干,表情却没有特别兴奋的意思。但也没摆什么酷,就那样淡淡地笑着,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好像全班同学都被一道题难住时,自己偏偏出风头解答了出来一样地不好意思。
- 我能感觉到他年少的心灵中某种强大事物正在平静呼吸。
古贝
- 我也教了她一些汉话,直到多年以后,她还能熟练地用我教给她的那些话来问我:“李娟,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了?你有没有对象?你妈妈几岁了?你爸爸几岁了?这是胳膊吗?这是手吗?这是石头吗?……”
- 高大、爽朗、勤劳、懂事。
- 只是我不大能记人,觉得那几个哈萨克姑娘都挺好的,却没想到会是同一个人。
- 那里有一眼泉水,在森林下的沼泽边静静地涌淌着,非常清甜、干净。扒开泉眼四面覆盖的草丛,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然后看到泉底的沙石,最后才看到水。它更像是一汪清澈的空气。
- 我又觉得自己所见过的所有哈萨克女孩都像是她一样。——都是那么的快乐,热情,又好像很寂寞似的。她们都眼睛明亮,面孔发光。她们戴着同样的满月形状的银耳环,手持精致的小马鞭。
在荒野中睡觉
- 这荒野真是不讲道理。但慢慢地,这荒野又会让你觉得自己曾努力去明白的那些道理也许才是真正没道理的。
- 站在缓坡中央,站在深埋过膝盖的草丛里,越过视野下方那片红花王国,朝山谷对面的碧绿山坡遥望,那里静静地停着一座白色毡房。在视野左方,积雪的山峰闪闪发光。
- 那一带山坡地势比较平缓,有时候会有羊群经过(从山下往上看,会看到整面山体上平行排列着无数条纤细的、优美柔缓的羊道),烟尘腾起,咩叫连天。
- 在那块石头上睡啊睡啊,睡着睡着,睁开眼睛,方才隐约的梦境与对面山坡上的风景刹那间重叠了一下。紧接着,山上的风景猛地清澈了——梦被它吮吸去了。于是对面山上的风景便比我睡醒之前所看到的更明亮生动了一些。
我们的家
- 好不容易翻出一面棚布把淋在雨中的商品和被褥遮盖了起来。准备做饭时,却又找不着火柴了。于是又掀开棚布在那堆货物里翻天翻地地找。找着火柴后,却又找不到一块干燥的地方生火做饭。天又冷,下了一阵雨又开始下冰雹,最后又下起雪来……天黑透了,柴禾也拾不到几根——那样的时刻,没法不教人绝望。
- 有一天夜里,正睡得香呢,突然一阵急雨打在脸上被子上,原来我们可怜的帐篷顶给风雨掀掉了,于是我们全家人半夜爬起来跑出去追屋顶。
- 幸好塑料袋子是一种不透水的东西。——这样看来,就觉得塑料实在太神奇了!平时为什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它和这山野里任何一种天然生成的事物是多么的不同啊,它居然可以遮雨……它是一种雨水穿不透的事情,它不愿融入万物,它总是在抵挡着、抗拒着的。又想到那些过去年代的人们,他们没有塑料袋子又该怎么生活呢?他们完全坦曝在这个世界中,完全接受这个世界,就一定比我们更加畏惧世界吧?有关这个世界的秘密内容,他们一定比我们知道得更多。
- 然而,抬头一看,忍不住“啊”地一声……心就静止下来了——星空清澈,像是封在冰块中一样,每一颗星子都尖锐地清晰着。满天的繁星更是寂静地、异样地灿烂着。而夜那么黑,那么坚硬……这样的星空,肯定是和别处的不一样。在曾经的经验里,繁华明亮的星空应该是喧哗着的呀,应该是辉煌的,满是交响乐的……
通往一家人去的路
- 草原是绿的,沼泽是更绿一些的绿,高处的森林则是蓝一样的绿。我爱绿色。为什么我就不能是绿色的呢?我有浅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我穿着鲜艳的衣服。当我呈现在世界上时,为什么却不能像绿那样……不能像绿那样绿呢?我会跑,会跳,会唱出歌来,会流出眼泪,可我就是不能比绿更自由一些,不能去向比绿所能去向的更远的地方。又抬头看天空,世界为什么这么大!我在这个世界上,明明是踩在大地上的,却又像是双脚离地,悬浮在这世界的正中。
- 沿这路走在世界正中央,青草围簇四周,像燃烧一般地持续生长。河在不远处像燃烧一般奔流,上方的天空像燃烧一般蓝啊,蓝啊。但我肉身平静。
木耳
- 在阿勒泰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在群山背阴面浩浩荡荡的森林里,深暗、阴潮、黏稠。森林深处,凡有生命的东西,都甘心遁身于阴影之中,安静、绝美、寂寞,携着秘密,屏着呼吸……使悬在野葡萄叶尖上的水珠能够静止几天不落,使几步之遥处传来的大棕熊奔跑的“踏踏”声一步步逼近时,会突然朝相反的方向一步步消失……
- 北方天空极度明亮的光线照进树林后,犹如照进了迷宫,迅速碎裂、散失、千回百折,深水中的鱼一般闪闪烁烁。
- 也许一旦真正投入到无限的自由之中时,得到的反而不会是什么“无限的自由”,而是缩手缩脚和无所适从吧。
- 谁知这老头儿说话死气人:“哪儿都有。”“哪儿?”“那儿。”“那是哪儿?”“就是那儿。”
- 人走后,我妈死不服气地同我商量:“哼,下次他要是不从这边过路也就罢了,要是再从这边过——哼,我们就远远在后面跟着……哼,我就不信……木耳又不是他家种的,哼!……
- 况且,老跟在人家后面的话,只能走别人走过的地方,就算有木耳也不会有半朵给你留下。
- 我们说哈语,说着说着,舌头就跟打了蝴蝶结一样,解也解不开。说到着急的地方,更是鼻音缠着卷舌音,畸扭拐弯。舌头使唤到最后,根本就找不着了,憋死也弄不出下一个音节来。
- 就是那个——‘喀拉蘑菇’嘛。”
- 草蘑菇则沼泽里到处都是,一个个脸盆大小,成堆扎,多得连牛羊都知道挑好看的吃
- 看来当一件事情“暂无眉目”的时候,根本就与“永无眉目”是一样的……
- 而之前那些同样在深山老林里的生活,回头再想来,不过是抱着一段浮木在这山野的汪洋中来回飘移而已。
- 生活在前方牵拽,命运的暗流在庞杂浩荡的人间穿梭进退,见缝插针,摸索前行。
- 牧人们的食物似乎永远都只是牛羊肉、奶制品、面粉、盐和茶叶。简单,足够满足需要,并且永远没有浪费。吃着这样的食物长大的孩子,健康,喜悦,害羞,眼睛闪闪发光。
- 人工木耳煮出来大多是脆的,而这种野生的则绵软柔韧。人工木耳只需泡一小会儿工夫就发起来了,野生的却得泡一整夜。
- 凌晨时分,帐篷突然哗啦啦响了起来。我们吓坏了,以为是牛,又想到其他一些更坏的情形。外婆死活不让我起身去看。这时却听到妈妈叫我的声音。想不到她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 六公斤木耳全卖了出去,一公斤八十块(和人工木耳的价格一样),一共四百八十块钱。
- 原先这些孩子们天天都往我们家送鱼卖的,但是自从发现“喀拉蘑菇”这条财路后,就再也不用那么辛辛苦苦地钓鱼了
- 大概他也从来没指望过这种野生的——如同是天上掉下来的——东西能发什么财,只当是意外的收入而已吧。
- 谁知这老头听了只是用鼻子哼了个“不”字,淡淡说:“这样的事情,还是让孩子们去玩吧。”然后打马走了。
- 虽然到了如今,这种礼俗在大时代的冲击下早就所剩无几了。但那种忍抑欲望的古老精神是不是仍然不着痕迹地深埋在这个民族的心灵中?
- 而这种一次性的东西哪里经得起原先的那种生活呢?那些羊毛捻线、煮染漂色后编织的褡裢,有精美对称的图案,像装饰品似的,稳妥置放在家庭里。它们以很多年、很多年的时光,与毡房主人相耗持,充满了记忆一般存在于生活的角落之中……它所满足的不仅仅是一次又一次的被使用吧?
- 种地又辛苦,又寂寞,春耕秋收,岁月无边。尤其是当身边那么多的熟悉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村庄里空空荡荡。旧房子歪斜在老竹林里,老人去世,孩子离家……剩下的人在漆黑无边的夜里独自面对着满是雪花点的黑白旧电视,渐渐地也萌生起离开的想法……
- 无论是再秘密的藏身之地也能被我们发现,却永远不能知晓它今后的漫长命运。不过这并不重要。
- 风源源不绝地吹,木耳神秘的菌种在空气中没日没夜地传播。除了我们一家之外,采木耳的队伍悄然扩大了。
- 这些女人们疯了一样地能吃苦,她们揣几个馍,腰里塞一张塑料纸,带着一只天大的编织袋就敢进林子。而且一进去就好几天不出来,晚上把塑料纸往结满冰霜的草窝里一铺,裹着大衣躺倒,一晚上就捱过去了。
- 还有我看不到的、山的另一面的巨大峡谷,高耸的崖壁……想象那些我尚不曾去过的地方,是怎样在他们的脚下、在他们眼里,因变得过于熟知而再也不能令人惊奇了。
- 外面大地方的人总是有着比我们更灵活而又更繁杂缜密的心思
- 他们以为他们来到了一个没有秩序的地方——而实际上似乎也是如此。这深山里的稀薄社会的确从没有过被明确监督着的秩序,一切全靠心灵的自我约束。那种因人与人之间、人和自然之间的本能的相互需求而进行的制约是有限的,却也是足够的。
- 而每当走出帐篷站在门口远眺,看到四野仍然寂静浩荡,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并且将永远也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似的。
- 虽然也想法子弄了一点点木耳,但下了山还不够用来给领导们“还愿”的。
- 我妈的主意最多,她没事就坐那儿想啊想啊:
- 但是农用车哪怕是二手的我们也买不起,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决定买只小毛驴算了。 这个主意倒是很令我欢喜,哪天不用采木耳了,我还可以骑着它浪迹天涯。
- 我妈又说:“等有了钱就好了,咱想买啥就买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 那么我们过去又是怎么生活的呢?在那些没有木耳的日子里,没有希望又胜似有无穷的希望的日子里…… ……那些过于简单的,那些不必执著的,那些平和喜悦的,那些出于某种类似“侥幸”心理而获得深深的满足的……还有森林山野的美好的强烈之处,永远强烈于我们个人情感的强烈,我们曾在其中感激过、信任过的呀……几乎都要忘了!森林里除木耳之外的那些更多更广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