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

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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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书名:人生海海 作者:麦家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04

第一章

  • 爷爷讲:“绰号是人脸上的疤,难看。但没绰号,像部队里的小战士,没职务,再好看也是没人看的,没斤量的。”
  • 世间海大,但都在老天爷眼里,如来佛手里,凡人凡事都逃不出报应的锁链子,善有善报,恶有恶果。

第二章

  • 有一次,我看到爷爷像发神经,在对一只狸花猫讲:“人世间就这样,池塘大了,水就深了,水深了,鱼就多了,大鱼小鱼,泥鳅黄鳝,乌龟王八,螃蟹龙虾,鲜的腥的,臊的臭的,什么货色都有。”
  • 我们经常这样数落太监和他老母亲,我和表哥的友谊也因此变得更加深厚牢固,好像我们有一个共同敌人,我们必须团结一起,不弃不离。
  • 总之,爷爷活成一个老埠头,你要改变他是很难的,不像我。我像三月里的桃树,一夜之间变成一幅画、一本诗,花枝招展,灿烂得连自己都认不得。

第三章

  • 但浓郁的香气会飞的,从锅铁里钻出,从窗洞里飘出,随风飘散,像春天的燕子在逼仄的弄堂里上下翻飞。香气驱散了空气里的污秽,像给空气撒了一层金,像闪闪金光点亮了人眼睛一样,拉长了人的鼻子。
  • 我本来是鼓足力气抱他的,反而被这个轻压垮了,哭了。

第四章

  • 爷爷知道上校很多事,也不知道上校很多事。 知道上校最多事的必定是父亲,用父亲的话讲:“你爷爷讲的那些都是二手货,是我漏给他的,有些是他瞎说八道的。”
  • 这样不好的,人啊,心头一定要有个怕,有个躲。世间很大,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不能太任着性子,该低头时要低头,该认错时要认错。”
  • 前方不在远方,就在村子里,战争不是跟敌人作战,而是斗争四类分子,打砸寺庙和祠堂。
  • 俗话讲不怕老只怕小,小鬼作恶老鬼哭。你不晓得,我早晓得,城里被这些小鬼搅翻了天,每天江面上都浮出无名死尸。这些小子心还没有长圆,做事没轻重,还是避一避好。”
  • 这天夜里十四岁的我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是一种夜色也有重量、形状和气味的滋味,像没睡在床铺上,是睡在黑色的空气上,睡在一堆目不暇接、纷乱和狂热的思绪里。这些思绪互相仇恨,穿着黑衣围攻我,让我虽然一动不动却累得不行,好像血液的流动需要齿轮转动才能带动。

第五章

  • 他身上只有脑袋是大的,脑门宽大又高,据说里面装满了诗和梦想。
  •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你是革命的对象,人民群众的敌人,知道吗?”
  • 胡司令一反常态,对父亲不凶,甚至客气,让他座又递烟,友好得像亲眷,看得我心头很温暖又如梦似幻,怀疑是幻觉。后来才知道,因为我家是贫农,是红卫兵的坚强后盾,胡司令必须要待好的。
  • 大人很怪的,平时总教育我们要诚实,讲真话,不能撒谎,自己却经常鬼话连篇。
  • 可没有绳子,以前的四类分子都很老实,不要捆的。小瞎子就是聪明,眼睛骨碌碌转两下,直奔学校厨房,找来一根捆猪用的大麻绳。胡司令亲自动手,他通过半年大革命,已经捆过很多人,有经验,有技术,在四大金刚协助下,三下五除二,把上校捆了个结实,然后押去村里游斗。
  • 大人就是这么奇怪,总跟小辈子对着干,好像养我们就是要养一个对手。
  • 有些草是毒草有些人是敌人有些山是高山的膝盖有些人是革命的绊石我们要在高山巅放歌我们要在大海里畅游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第六章

  • 这是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就是无情,就是斗争,就是撕开敌人的伪装,亮出他们丑恶的灵魂。
  • 一个饱嗝顶上来,像额头被人击一掌,整个人往后蹒跚两步。
  • 矮脚虎是我同班同学,除开表哥他跟我的交情最深,我在外面不敢做的坏事他都帮我做了,属于铁淘伴、难兄弟。听说有很多人去看,我当然不甘心错过。我连忙草草干完活,溜出门,跟他走。我们一口气跑到学校,发现校园里空
  • 走到一半,我们听到食堂那边传来一声瘆人的猫叫,接着是一声又一声,好像两只猫在殊死搏斗。我马上想到,胡司令在打上校的猫。谁都知道猫是上校的亲骨肉,打猫就是打他。我一下理解了,矮脚虎说的“杀鸡给猴看”,指的大概就是这个,猫是鸡,上校是猴子。
  • 我知道,爷爷指的是蛇,是天底下最可怜可恨的东西,眼睛是瞎的,脚是连根断的,只能在地上爬,只能吃老鼠和死人肉。

第七章

  • 爷爷经常装糊涂,这是老人家的权利。
  • “他妈的,这什么世道,猴子称大王,老子当[插图]蛋,刚才他们居然想打我,亏我腿脚还健,跑得快。”
  • 临走父亲从未有过地往我额头上亲一口,叮嘱我快去快回。 我觉得我不是跑去学校的,而是飞去的,飞翔的翅膀就插在额头上,父亲亲过的那个地方。我从没有想到被父亲亲一口会这么神奇,那地方一直热辣辣的,肿的,胀的,像长着什么——兴许就是翅膀吧。
  • 屋子是要人养的,做了柴屋,没人养,屋子就越来越破败,原来的门窗都坏了。
  • 那不过是皮肉伤,就像你家老母鸡,挨了一笤帚,丢几根毛能叫受伤吗?伤筋动骨才叫伤。我的筋骨硬着呢,就他那个娘泡劲,只配给我挠痒痒。
  • “他该难过的都难过了还有什么好难过的。”
  • 老保长曾经讲过,我母亲是只洞里猫,四十岁像十四岁一样没声响,一声响就脸红;父亲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张口要骂娘,出手要打人;爷爷是半只喜鹊半只乌鸦,报喜报丧一肩挑。爷爷平常不骂人,骂人就是报丧,你会很难过的。爷爷这顿讥讽数落,洪水一样的,把表哥的心情彻底冲坏。我看他一言不发地离去,脚步沉重得要死,像只落汤鸡,鞋子里灌满泥淖。
  • 蒋正南批斗会蒋正南大概是上校名字吧,我不知道,应该是的吧。但自始至终,七嘴八舌,没有谁叫他名字
  • 只是一声不吭,缩着身子,垂落着头,灰溜溜地走了。我感到,背上负着一千斤目光,两条细腿撑不住,在打战。我第一次认识到,羞愧是有重量的。
  • 矮脚虎所以叫矮脚虎,就因为胆子大,不怕天不怕地的,连响尾蛇都敢捉,更别说一只狗。
  • 我说:“也可能在打他,胡司令走之前交代过,如果他不老实可以打他。”我照搬爷爷的话说,“上校这人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老实。”我真担心上校不老实,被黑心的小瞎子毒打。我真的越来越同情他了。
  • 上面刻满各种骂人的话和下流话,每年校长总派人用石灰粉涂那些脏话,柱子便是半青半白的,月光下白的发亮,青的发黑,是黑白分明的样子。

第八章

  • “臭死了!臭死了!”上校的声音明显比小瞎子大,清爽,“这么臭的屁只有要死的人才放得出来。
  • “像你是你爹儿子一样,猫是我儿子。”
  • 小瞎子好像端正了一下坐姿,椅子发出痛苦的呻吟
  • 教室里一片黑,我心里更黑
  • 事后我了解到,他们没走,这会儿正在食堂厨房升火煮肉,为丰盛的夜宵忙碌。胡司令他们在这里天天熬夜,当然要吃夜宵,现在司令不在,他们要趁机尝尝司令的待遇:开会、审人、吃夜宵。为此,小瞎子威逼一个地主婆送来一挂腌肉和一袋笋干,肉钳子从家里偷来一大茶缸土烧酒,准备审完上校后好好庆祝一下。
  • “俗话说烟酒不分家,你也来一根。不会抽?男人要学会抽烟,抽烟的男人更像个男人,好像女人头上插一朵花,那就更像女人啦。”
  • 小瞎子靠喝羊奶长大,却成了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 椅子叽里嘎啦一阵响,好像挨了一顿揍,哭了一场。
  • 人言可畏,人心叵测。有些人的心是黑的,存心用来害人的,有些人的嘴是专门长来放屁造谣的。
  • 大多数蚊虫到寒露节气就要死掉,寒露寒露,蚊虫无路,指的就是这意思。但叮过人、吃过人血的蚊虫,精气足,头脑灵,变得聪明,到了寒露时节会寻个暖和的地方做窝,睡大觉,养精蓄锐。这样就可以熬过三九严寒,死不了,变成蚊虫精,来年继续作威作福。

第九章

  • 爷爷讲,我睡觉像死猪,雷都劈不醒,他睡觉像松鼠,掉一片树叶都会醒。
  • 门稀开一条缝,切进来一路月光,仿佛爷爷乘着月光走了;同时那个呜咽声也一同被月光照亮,满当当地挤拥在我心里:恐惧、好奇、刺激、紧张、混乱的感觉,在黑暗和呜咽声中左冲右突,起伏跌宕。
  • 可是……可是……上校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跟我心目中的上校完全不一样,颠倒不像!黑白不像!我心中只有一个上校,腰笔挺,大嗓门,风趣爽朗,胆大勇敢,天塌下来都不怕。即使给我一百个上校,我也想象不到这个样子的上校:这么伤心的样子!这么委屈的样子!这么狼狈的样子!
  • 这是我在村里最后一次见到他,月光下,他面色是那么苍白凄冷,神情是那样惊慌迷离,步履是那么沉重拖沓,腰杆是那么佝偻,耷拉的头垂得似乎要掉下来,整个人像团奄奄一息的炭火,和我印象中的他完全不是同个人——像白天和黑夜的不同,像活人和死鬼的不同,像清泉和污水的不同。
  • “痛算什么,如果你不把它忘掉是要死人的,我们全家人都得死!”
  • 我觉得,这一夜,像一道黑色的屏障,把我和过去彻底隔开,现在的我满脑子是疑问,是恐惧,是孤独,是无助,是冤屈,是被黑暗的谜团重重包围的样子,是天塌地陷的感觉。
  • 我活一辈子,什么兵都见过,最怕的就是红卫兵,横的不讲理,竖的不讲人性,叫你彻底没话讲,没理论。
  • 你无法想象,听到他们走后我激动得哭了。这一天我哭了好几次,真是难忘的一天啊!

第十章

  • 老古话讲得好,箱子里存的钱是越多越好,心里存的事是越少越好。”
  • 后来上校逃跑前想带走它们,他又是反对的,因为这会成为上校来过我家的证据
  • 但爷爷似乎给难住,不知道讲什么好,犹豫好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是命,忘了它们吧。”声音幽弱,分明是同情的心情,安慰人的口气,让我觉得爷爷好奇怪的。
  • 门旮旯里拉屎总要天亮的。
  • 父亲变得理直气壮,讲怪话,带脏字,口气坚定又放肆
  • 爷爷讲过,村子的一年四季,像人的一辈子,春天像少小孩子,看上去五颜六色,生龙活虎,朝气蓬勃,实际上好看不中用,开花不结果,馋死人(春天经常饿死人);夏天像大小伙子,热度高,精气旺,力(热)气日日长,蛇虫夜夜生,农忙双抢(结婚生子),手忙脚乱,累死人;秋天像精壮汉子,人到中年,成熟了,沉淀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天高云淡,不冷不热,爽死人;冬天像死老头子,寒气一团团冒,衣服一件件添,出门缩脖子,回家守床板,闷死人。
  • “这不鬼扯淡嘛,谁不知道他是太监,村里一只狗都知道。”
  • 是的,脚可以讲话的,我和爷爷后来都亲眼见过,小瞎子用脚在泥地上骂过人:我操你妈!不过现在还没到那一天,那天是古历七月半,现在才六月底,还隔半个多月呢。
  • 你讲太监是强奸犯我信,讲他是鸡奸犯打死我也不信的。”
  • 爷爷讲:“形势造人人造孽,现在小瞎子被造成一个只要肚子不要面子的人了。”

第十一章

  • 爷爷像遇到了强大的敌人,但你又不知道敌人是谁,在哪里。敌人神出鬼没的,赶不尽,杀不绝;敌人像风一样的,在弄堂里穿来穿去,去了又来,一波一波的,一阵一阵的。到八月初,这股风突然变得强劲,台风一样的,灾难一样的,来势汹汹,连风带雨,连爷爷带老保长,都被浇成一只落汤鸡,洋相出尽。
  • 我讲太监是鸡奸犯,是因为他小肚皮上刺着一行字:这混蛋是鸡奸犯。我亲眼看见,长颈鹿和肉钳子可以作证。
  • 住镇上。因为参加革命积极,公社成立革委会后,胡司令推荐他去我们公社革委会工作。我们公社小,排不出岗位,派他去公社中学当门卫,一个月工资十三块。开始表哥不想去,不是嫌工资低,是嫌门卫工作不气派。但最终还是去了,因为没其他工作,否则只有留在村里当基干民兵。基干民兵照样做农活,拿工分,工资是一分也没有的,比一比还是当门卫好,就去了
  • 没有人规定我不准听,我就在门外专心听,没有漏掉一句。
  • 我本来想反对的,但我又想这是不可能的,天那么黑,他不可能开灯洗澡,我们要看也看不到什么的,所以就没有反对。”我觉得表哥说的后半句是假话,他不可能反对,他一定也是想看的。谁不想?我也想呢。
  • 一是他那地方并不短缺,那东西活脱脱地挂在那儿;二是小肚皮上确实写着字,并画着一个醒目的红色箭头。
  • 当时上校其实可以逃走,他要逃谁都追不上。但他不要逃,因为两只猫已经得救,他自己澡也洗了,衣服也换了,酒也吃了,又有烟抽,他不怕被关押。毕竟逃是
  • “那你知不知道真的是什么?
  • ,一边臭骂表哥,“当初就叫你别跟这畜生往来你就是不听,非要当他跟屁虫,整天跟他混,闹出一堆屁事。你看着好了,哪天我非把他的嘴撕烂不可!”指的当然是小瞎子。
  • 说到底,我当时仍是不知道什么是鸡奸犯,因此对这件事我一直找不到判断力,也失去想象力和分析力。我在黑暗中觉得孤独无助,举目无亲的感觉,孤儿一样。
  • 屋里一团黑,窗外更加黑,黑得发亮,有冲力的,洪水一样,排山倒海朝我扑来,把我吞没又抛起,抛起又摔下,摔下又托住,托住又跌落、吞没……什么叫骇人听闻?我那天就骇人听闻了。
  • “你没听到?”表哥躺下,侧过身去,用后背对我说,“算了,我也不想讲,丢死人了
  • 这注定是个不堪的夜晚,一个力败气衰的老头,一个世事不谙的少年,承受着世间最羞的辱、最沉的重。
  • 老保长看着,口水泉水一样往上涌,要流出来。但那时光的他,面子要紧,面子比金子贵。他左看右看,手痒心痒,等着上校好言相劝——只要上校劝慰一句,他是准备撂下面子收起金子的。上校不解他心思,一言不发,掉头走。上校的本意是要给他留面子,免得看到他受宠若惊的样子。老保长却误会,以为上校是冲他摆阔气,耍牛气,一下叫他把面子绷起来,抓起金元宝朝仇人后背掷去,一串恶语,机关枪一样扫。
  • 好像是讲着玩的,但话赶话,一句比一句真实,一出比一出戏文。老保长像一下返回童年,七八岁,听故事,惊惊怪怪,眼前不时浮出一个电车叮当作响、洋楼高过天、彩灯刺瞎眼、人比蚂蚁多、钱比石子多、公园比田畈大、女人一个比一个水灵妖怪的花花世界。

第十二章

  • 我算过,这一年是民国三十年,即一九四一年,时值秋天。到了冬天,太平洋战争爆发,大上海全是小鬼子的,当时还是全世界的,各种租界犬牙交错,各色人种混居,各方势力掣肘,三教九流,男盗女娼,兵匪流寇,黑道青帮,日伪政权,地下组织,鱼龙混杂,打打杀杀,吃喝嫖赌,闹热热,香喷喷,乱蓬蓬,臭醺醺。尤其愚园路一带,三不管,四不辖,灯红酒绿,满大街茶肆酒楼,却是野地一样,英雄好汉,乌龟王八,妖魔鬼怪,贩夫走卒,嘈嘈杂杂,蛮死蛮活的,漫生漫长的,赶不尽,杀不绝。
  • 这是看女人的地方吗?这是关禁闭的地方还差不多,里头的人被钱财和权势关着,守着,罩着,呵着,宠物一样的。
  • 好吃不如茶泡饭,好玩不如人玩人。
  • 更吓人的是,我发现自己裤裆里也空了,两个卵蛋不见了,那东西像乌龟头一样缩进去,只有半个拇指大,隔着裤子几乎摸不着。这你该知道,那东西是最胆小的,你受到惊吓时,它总是首先被吓倒的。”
  • 厚实的梓木,漆成大红色,门襟嵌着两盘黑色狮子头门环,像煞两只洞悉人世的大黑乌珠。
  • 树高过三层楼,枝繁叶茂,挤满天空,也被月光铺满院子,院子因此嫌小,满负荷的
  • 年纪是看不出的,皮肉却随便看,穿的衣裳那个少,衣裳料子的那个薄啊,灯光都照进去,透亮的,透出一身白肉和曲线,也是一身胆量和欲望。
  • “冤有头,债有主,壳得一层层剥,话得一句句讲,你不听这些哪听得懂事实。
  • 怪得很,头些年我都赢的,后来有些小输,最后你晓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 原来太监名义上在开诊所,实质上是军统特务,诊所是掩护身份用的。他的顶头上司是国民党特务头子戴笠的亲信,一个漂亮到每根眼睫毛、凶狠到每根汗毛的女特务,据讲也是戴笠的姘头。
  • 爷爷劝他:“讲过的不讲了,讲上海的事。”
  • 不用讲,七号是接待过他的,她亲口告诉我,他那个家伙跟任何人的都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补过的!头子上像开过花,破掉过,然后被缝好,补过。然后这东西就变了,怪了,跟个狮头核桃壳似的糙,而且大。这你总可以理解吧,受伤的地方总会结疤,结疤总会长出一些新肉,拱起一块或一条,总之是不平整,不光滑,像补过的断墙,总比原先的壮实。七号讲,他那家伙,前半截几乎没一撮好肉,沟沟缝缝的,四周是疤块,然后来事时就七拱八翘的,糙得不行,就像核桃壳。这看是很难看的,但使起来就好啦,这你可以想的。你也可以想,什么七号八号几号,这些人专吃这门饭,自然见得多,比得多,拿七号的话讲,没一个人可以跟他比,那功夫,那滋味,那痛快,七号形容过一句话:叫人活活发癫!
  • 因为村里有老虎山(后山),爷爷教过我许多跟老虎有关的成语俗语,比如初生牛犊不怕虎;虎毒不食子;将门出虎子;前怕狼后怕虎;一山不容二虎;有胆子摸老虎屁股;老虎嘴里讨不到肉吃;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兵马不离阵,虎狼不离山;打虎要打头,杀鸡要割喉;人到四十五,正如出山虎;凤凰落架不如鸡,猛虎下山被犬欺;深山藏虎豹,乱世出英雄;擒龙要下海,打虎要上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等等,一大堆。
  • 如果讲这是烂,绝不是腐烂的烂,而是灿烂——阳光灿烂——的烂。我想,老保长大致在讲一个上校光辉灿烂的故事,而不是阴暗腐烂的。
  • ,总之是不尊敬的。以前是尊敬又亲热,现在是随便带轻蔑,完全变样子,凤凰变鸡了
  • 76号知道不?极司菲而路76号,这是汪精卫的特务组织,当时在上海大名鼎鼎,一帮子流氓汉奸仗着鬼子势力,无法无天,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剥皮。
  • 她们甚至不如她势力大,何况行的事龌龊,不能明目张胆跟她斗,只好把气撒在太监身上。而太监为了继续搞情报,跑不能跑,躲不能躲,只好认她们罚。怎么罚?就在他肚皮上绣字,教训他,警告他,也是警告那大婊子,不准他们往来。
  • 至于什么字,绣在那暗地方谁看得见?但我思忖,那字不外乎是一个意思吧,就是把她们立下的规矩——禁止太监跟中国人上床——写明吧。
  • 汰浴嘛,总赤条条的,他便见识过不少鬼子身上都绣着字,有的是“武”字,有的是“忍”字,有的是“忠”字;有的绣在胸口,有的绣在手臂上,有的绣在背脊上;颜色有的是青,有的是黑,有的是红。

第十三章

  • 爷爷讲:“两人心头都装满恨,一个是羞恨,一个是怨恨。”
  • 他们一定想不到,其实还有我一副耳目。屋西侧垛着一堆干柴,我爬上柴堆,气窗就在眼前,屋里每句话都送进我耳朵。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奇怪,那么多事都躲不掉我的耳目,好像我有搞侦探的天才,将来可以去当大特务。
  • 我知道什么意思,老巫头已跟你讲了太监的事,然后你们还想听他后事,就想灌醉我,叫我酒后吐真言是吧?”
  • “不是的,不是的。”爷爷连声否认,感觉满脸堆着笑,“我是来谢你的,这不我下床了,没死,多亏你救我啊。我得的确实是心病,你那场话确实是最好的药水,把我从阎罗王手里要回来,今天是专门来谢你的。”
  • 些事?那天对你(爷爷)讲是因为看你要死了,救你命,才讲的。这些事我绝对是第一次同人讲,想必你(父亲)也没听过吧。他同你这么好,好得要被人怀疑是鸡奸犯也不对你讲,为什么?因为不能讲啊,以后你们也不能对外讲,要保证!”
  • 这我早就知道,他都当故事给我讲过。这是替国家做事,杀鬼子,杀汉奸,光荣的,有什么不能讲
  • 老保长接着讲,感觉蛮动感情的:“这村里人全死光光我都无所谓,只希望他别不得好死。如今这世道真他妈的作孽,把一个大好人糟蹋成这样,拖着老母亲四方流浪,要藏着躲着过日子。这都是小瞎子这畜生害的,要早二十几年我当着保长,必定把这畜生枪毙了。糟蹋一个好人就是罪,活该枪毙。你们不晓得他为国家立过多大功,又受过多少罪?那个罪过啊你们想不到的,生不如死啊!他是个英雄你们知道吧,只是……只是……怎么讲呢,人是有命的,他命苦,总被人糟蹋。这不,到今天还在吃苦,我真替他难过。”声音颤颤的,我怀疑他流泪了,屋里静得可以听到爷爷的喘气声。
  • 求到两粒药片,就这么丁点儿大,绿色,扁圆的,像粒被压扁的绿豆。我吃下一颗,不到半个时辰,烧眼看着退下去,像一盆炭火裸在雨天里。
  • 我听着,心里不由害怕起来,像看见父亲领着老保长去看上校,公安在后面悄悄跟着。我讨厌这个棺材屋,这个下午,全是晦气,什么故事都没有听到,反而身上多了一个炸弹,夜里一定又要做噩梦了。
  • 这天我懂了一个新道理:人和兽之间,只隔着一团愤怒,像生死之间只隔着一

第十四章

  • 爷爷讲:“人多好藏人,好像树叶藏在树叶里,最难找。”
  • 一年多来,他天天晨早傍晚扫地,白天夜里陪母亲念经,念经的水平已追上大和尚。他甚至已经学会一口地道的萧山话,剃一个光头,穿一身僧服,没人看得清他的来历,也没人去看去想。
  • 那时我正和矮脚虎一起在老虎屁股上摇柿子吃呢,所以没见着,而多数人是见着了,没见着的人也很快听着了。
  • 只看到一头蓬乱的白发和半身黑衣裳,埋伏在前座的靠背后,随着抽泣在索索发抖,像一只关在笼里等着宰杀的白头黑羊。
  • 希望用目光扒下他裤子……这不是说大家不同情他,要看他笑话,而是大家都首先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 老保长长了见识,要传播,加上烧酒,在饭桌上大肆
  • 门类分民事和刑事两路,像赌博嫖娼、偷鸡摸狗、腐化堕落,哪怕打架斗殴只要不伤人,不见血,都算民事犯罪。民事犯罪关派出所,有熟人可以探访。太监伤了人,犯的是刑事罪,关的是牢房,判刑前不准任何人探访。
  • 年轻人容易心碎,老人容易嘴碎。
  • 人们爱听瞎话,不爱听真话,正如大家互相不叫名字,爱叫绰号一样。
  • 爷爷讲,麻雀灰不溜秋,一副贼相,贪吃,是农民的天敌,赶不尽,杀不绝;燕子一身漆黑,一副忠诚相,是农民的长工,所以家家户户留它们在屋檐下作窠。自古,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长工,所以对长工是要待好的。
  • 对上校肚皮上的字也是这样,大家好像猜谜语,什么都不顾忌,乱猜,一下猜出多个底本,诸如:我是皇军一条狗;皇军万岁;皇军大大的好;我是汉奸我该死;太监是假汉奸是真,等等。好像在猜一句鬼话,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种说法,说那根本不是一句话,而是一张地图,地图上标的是当时上海军统特务的秘密联络图。
  • 爷爷讲:“收音机里看不见人,玻璃柜里藏不了人。”意思是做人要亮身子,讲话要见芯子。
  • 酒鬼嗓门大,死鬼乌珠大。
  • 七号讲她本是中国人,打小过继给日本人,才起个日本名。她继父可是个通天的大人物,汪精卫见了都要对他点头哈腰,端茶递水。就这样,因着继父的权势,加上人聪明漂亮能干,吃得开,吃得香,她在鬼子圈内可以上下通吃,杀人救人都是一两句话,稀松平常得很。
  • 人就这样的,往回看什么人都可以做诸葛亮,但往前看诸葛亮也要被气死。
  • 他妈的他这辈子简直跟牢房结了仇,之前坐过日本佬的牢,之后坐过国民党的牢,马上又要去坐共产党的牢,
  • 这是个月黑之夜,月黑生风,风从门缝里一缕缕切进来,吹到身上已经有些凉意。

第十五章

  • 村里老人不一定记得自己生于哪年,却都记牢日本佬投降的年份:是民国三十四年,公历一九四五年。
  • 窑子里零食多,饼干、糕点、糖果、香烟、酒水,像农家院里的鸡粪,四地散落着。
  • 太阳已经西下,院子里一蓬芙蓉树在经受一天阳光的暴晒后,花朵蔫耷耷的,但夕阳的光芒依然照得它一团桃红,红得刺眼。
  • 此时的老保长对女人的心肠基本上还是个糊涂蛋,但对女人的身体已经研究透,看这脚踝,他知道这一定是个生相标致的女人,身形偏瘦,年纪在三十岁上下。
  • 而且她刀子一样尖的目光在他痴痴的注视下,削铁如泥似的,明显收起了尖芒,露出疑惑和惊讶,也可能是惊喜。
  • 我听得见月光在屋顶上走动的声音,它们赶着黑暗,走入天井,爬上墙,天井变得更大,也更静了。
  • 俗话讲人丑×不丑,×丑毛盖着,跟女人那个,紧要的是想头,×是次要的……
  • 因为养他的人是个大汉奸!报上登着,风口浪尖的,社会上都睁大眼盯着,你不先摸个底就派人去公事公干,不遭人风言风语吗,万一太监真做了汉奸呢?多难堪。派我去,能进能退,进可以救他,退可以放手不管。你以为她姜太公的名头是白取的?她心机比姜太公还深厚,事事想得周全,进退自如。天晓得,她知晓,除了派我去,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
  • 车上有不少军人,士兵军官,三五成群,吆三喝四,把自己当战斗英雄,把布衣百姓当鬼子,手下败将,想训斥就训斥,要座位就得让,横行霸道。书生悄悄对老保长讲,中国要有这么多战斗英雄,日本佬该早滚蛋了。
  • 上车前,书生从随身拎的皮包里摸出两盒烟送给老保长,请求做他随员。老保长纳闷天下怎会有这么好的事,对方以为他在犹豫,又塞给他两块银圆。这反而引起老保长一些犹豫,怀疑他来路不正。
  • 好,就这么定了。”转眼又退一步,“要不我做你的随员也可以。”
  • 火车总是停,也总是在开,只是慢。
  • 火车一路北上,季节一路入冬,农历十月半的上海,白日是夏天,夜里是秋天,到了北平,日里夜里都是严冬,北风呼啸,寒风凛冽。
  • 至此至时老保长恍然有悟,姜太公为什么有那么多忌惮和禁令,因为这年月汉奸实在太多啦,当汉奸实在太容易啦,上校被大汉奸包养,罪名上已是汉奸,谁敢保证他实际里不曾失过节?失过节,她周折此事便是自取其辱
  • ,眼看狱头押一人出来,干尸的瘦,剃一个光头,穿一套脱壳棉衣裤,我根本认不出他是太监。他瘦得脱形了,又出格的白净,像一头饿死的脱毛死猪,眼珠子要从眶子里凸出来,腮帮子瘪进去,两撇牙床青筋一样暴着,我他妈的死活都认不得。
  • “你回去告诉她,我对天发誓,老子除了自己被糟蹋外,没有糟蹋国家任何一个人一件事,有一个假字,天打雷劈!”
  • 老保长讲:“这信虽然封了口子,但我还是偷偷看过。我好奇他在讲什么,拆开信却吓得我不敢看。为什么?五张信纸,张张写满字,每一个字都是用血写的,最后盖着五个大血手指印,那看得我!虽然没看内容,可已经叫我看得哭了。我心想这太监啊真是命苦啊,如果可以以罪换罪,我当时的心情真愿意替他坐牢,哪怕死也情愿,反正我已经家破人亡,穷光蛋一个,活着也没毬意思,不如替他死。”
  • ,如果不出意外,他认为姜太公应该收着他的财物。他补写的话讲的就是这事:如果她收着他的财物,让她替老保长还掉赌债。后来老保长就是这么还掉赌债的,用上校的钱,躲掉祸水。
  •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嘛——爷爷讲的。
  • 也给了老保长多方见识,比如空军的来历、汉奸的等级、中统和军统的关系等。
  • 月光爬在墙上,久了,累了,都从墙上下来,匍匐在天井里,把灰白的地砖照得冒出冷气。
  • 椅子脚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挣扎声
  • 你看,月亮都直射了,该是子夜了
  • 老保长哈哈大笑:“老巫头啊你不愧是个老巫头,我绕了一大圈,想把你绕晕,忘掉这东西,你居然还惦记着。”
  • 他一半身子已走进我视线里,我可以看见他手上燃着的烟头,在月光下淡薄的红,像快熄灭似的。
  • 我看见老保长的手伸进我的视线里,往爷爷的裤裆处捞一下,吓得爷爷一步后退,完全进入我视线里。
  • 我只知道,半夜里我被尿憋醒,迷迷蒙蒙跑去撒尿,经过前堂时一头撞见父亲跪在地上,在对祖先磕头。第二天,我注意到父亲额头上有一块乌青,我看着就想哭了。

第十六章

  • 惊蛰不动土,春分不上山。清明吃青果,冬至吃白饼。立夏小满足,大雪兆丰年。鲤鱼跳龙门,雷公进屋门。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 这天早上,我在天井里扫积雪,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上校,想起他的大头皮靴对着冰雪刀割、锤击的喀喀声。这几乎是我最早的记忆,年复一年被唤醒、叠加、固定,有点牢不可破的意味。
  • 这个该死的下午,天地是雪白,可人是污黑的,坏人打好人,儿子骂老子,天理皇道塌下来,压得我窒息,心里眼前一团黑,恨不得哭死。
  • 爷爷讲:“你公安局给村里出证明,讲明事实。我们讲破天都没用,你们写一张证明就有用。”
  • 父亲讲,声不高,音偏轻,一字一字吐出来:“你不是人,从今后,我不会再叫你一声爹,不会同你,吃一桌饭,不会管你,是死是活。我只管葬你,料你也活不长了,早死早收场。”
  • 这也是爷爷以前教育过我的,人就这样世故,你好给你锦上添花,不好给你雪上加霜。
  • 对我好言好待十六年,却没有得到我一分钟的话别。爷爷讲过,一分钟的和好抵得过一辈子的仇恨,我和他正好反过来。

第十七章

  • 报纸上说,生活不是你活过的样子,而是你记住的样子。
  • 我和父亲坐下来,没有寒暄,像一切在意料中,沉默是应有的预备和等待。
  • 村里出动几百人,男女老少,成群结队,送他们到富春江边,船埠头。船在汽笛声中离开码头,女人对着送行的村民长跪不起,抹着泪,上校像孩子随母亲一样,跟着跪下来,那情景把几百人都感动哭了。几百人哭的场面能感动所有人和所有时间,父亲在回忆中依然禁不住滚出泪花。

第十八章

  • 报纸上说的,当一个人心怀悲悯时就不会去索取,悲悯是清空欲望的删除键。
  • 心有雷霆面若静湖,这是生命的厚度,是沧桑堆积起来的。
  • 运气好可以见着李宗仁总统,运气不好只能去见鬼了:这是死的意思。
  • 这是我长那么大头一次回头看一个男人。那年我十九岁,他三十一岁。他也是我这辈子唯一这么回头看过的男人。他没有回头,我心里空落落的,像他本来在我心里,就这么走掉了,心里就空了。

第十九章

  • 我无法想象她现在是在重拾旧爱,还是自我救赎。相爱相杀,爱不成便成恨,恨的伤口可能酿出毒药,她现在在喝下自己酿出的毒药?我想起前妻,我们没有恨过,是命运给我创下一个巨大的伤口,毒性至今都没有消失散尽。
  • 解放军和国民党是一个桑蚕一个樟蚕,根本不同的,桑蚕吐丝做衣,一身宝,樟蚕啥都没用,只害人。
  • 初恋的感觉是甜蜜的秘密,是紧张的等待、偷窥,是手不经意中相碰触电的感觉,是炮声轰轰中的害怕和祷告,是午后的阳光在风中行走,是微风吹来了稻花香,是彻夜不眠的累人旅程,是各种复杂幽秘、别出心裁的明测暗探。总之是细腻琐碎的,孤僻,怪异,情乱神迷,神神叨叨。
  • 凳子越坐越硬,像受骨头僵硬感应传染似的。
  • 我只有直接讨。我昂起头,对他说:你给我留个吻吧,这样我死了至少留下了爱,和我给你的那些信是配的。他迟疑一下,低头吻了我。是那种吻,只有仪式,没有欲望。畜生都不会在那时有欲望,才死了那么多战友,心里难受得很。但对我来说这仪式也很重要,像终于收到了他一封回信。
  • 人像一枚硬币,有两面,遇到好的一面是你运气,遇到坏的一面是你晦气,如果两面都叫你遇到则不免要丧气叹气。
  • 我不为活人活,只为死人活。
  • 心死了,人反而不会死了,只是活得像一台机器。
  • 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后果。

第二十章

  • 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 人生如戏,每一出戏都明里暗地连好的,如果我没有三年流浪汉的垃圾生活,就不可能有后来的垃圾生意;曾经垃圾让我丢尽脸面,如今垃圾加倍地偿还我尊严。
  • 人比人气死人,我不跟人比,只跟自己比。报纸上说,幸福是养自己心的,不是养人家眼的。
  • 我至今打字都是所谓的“一指禅”:两个食指左右开弓,戳来戳去,样子笨拙滑稽,最初就是在那台计算机上学的,养成的。
  • 报纸上说,多数人说了一辈子话,只有临终遗言才有人听;如果临终遗言都没人听,这人差不多就白活了。
  • 印象很深,我第二回去看他们,正好是五月中旬,前次光秃秃的桑树一律枝繁叶茂,绿得蓬蓬勃勃的,看不见一个枝头,风吹过,密不透风的桑叶像山上竹林一样碧浪滚滚,绿得发亮。
  • 报纸上说,生活是如此令人绝望,但人们兴高采烈地活着。
  • 我都会看到她被乌云笼罩的脸和被恐惧刺伤的心,有时脸上挂着两行泪,努力地向下蜿蜒——有时我觉得这是两滴血,有时我觉得这就是他们两个人,两个人的生活,活得吃力、孤独、凄苦,凄苦得只有用眼泪来洗掉眼泪,用孤独来驱散孤独。
  • 正如报纸上说的:网络让无数的人在希望中死去,在绝望中诞生。
  • “川岛芳子”~我是上网后才知道这人的~川岛芳子~是一个出名的大汉奸~”
  • “因为你爹是鸡奸犯~”
  • 我使劲摇头怕他又灌我什么屎粪~没想到他扒下我裤子鸡奸了我~这是第一次~
  • 父亲老糊涂也不可能糊涂成个傻子,自取其辱。他妈的,我真是气死了,父亲都死了,死者为大,他还不放过,还要作践他。父亲也真是瞎了眼,到死都还在要我给他找大师,搞得我没花力气找心里还好一阵内疚。
  • 没有铁的谎言,只有铁的证据,证据面前,谎言就像他这人一样,不过是个废物!
  • 说实话我一点不恨他~因为要没他供我养我对我好~我早饿死冻死病死了~死一百回都够了~我能活到今天全托你爹的福~他为了供养我把疯子的家底都掏空了~包括他的宝贝疙瘩~一皮包用金子打的手术刀具~都被他偷了卖了~”
  • 老是偷鸡摸狗潜入我心底,一口口咬着我,时时刻刻羞辱我,我想找一句报纸上的话来安慰自己都找不到:找到的都不称心,好像都被虫蛀过。
  • 三天里阿姨至少又对我说过十几遍:“他真能活啊。”同时也说自己:“我总算熬过他了。”一种庆幸跃然脸上,像受尽恩赐。
  • 没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