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向日葵地

李娟

灾年

  • 乌伦古河从东往西流,横亘阿尔泰山南麓广阔的戈壁荒漠,沿途拖拽出漫漫荒野中最浓烈的一抹绿痕。
  • 所谓“希望”,就是付出努力有可能比完全放弃强一点点。

丑丑和赛虎

  • 它一路狂吠而去,经过的秧苗无一幸免。很快,它和鹅喉羚前后追逐所搅起的烟尘向天边腾起。
  • 身形如鹿,高大瘦削,矫健敏捷,爆发力强。其奔跑之势,完全配得上“奔腾”二字。
  • 一个人一条狗,在空旷大地中走很远很远,直到很小很小。
  • 为什么呢? 惭愧,我妈给它开的伙食太差了。

蒙古包

  • “再垒一圈围墙,你们这日子可以过到2020年。”
  • 随着葵花一天天抽枝发叶,渐渐旺壮,我们的蒙古包便在绿色的海洋中随波荡漾。 直到葵花长得越发浓茂喧嚣,花盘金光四射,我们的蒙古包才深深沉入海底。

浇地

  • 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的生长啊……

  • 那几天鸭子们抓紧时间游泳,全都变成了新鸭子。
  • 在荒野中,窄窄一条水渠所聚拢的这么一点点生气,丝毫不输世间所有大江大河湖泊海洋的盛景。
  • 秋天来临的时候,我们的葵花地金光灿烂、无边喧哗,无数次将我从梦中惊醒,却没有一次惊醒过他的故乡。

  • 我去过很多地方,住过好多房子,睡过各种床。我想,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所以,我从不曾畏惧过生活的改变与动荡。

擅于到来的人和擅于离别的人

  • 我又想,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不是的。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

命运

  • 我从来不曾认同过我妈的人生选择,同样,我妈也对我的人生表示怀疑。 我俩没法在一起生活,超过两个月就有问题。
  • 可是大地永不改变。丰沃的森林不应被砍伐毁灭,贫瘠干涸之地也不应被强行垦耕或绿化。人的命运和自然的命运截然相反。我到了葵花地边,为这巨大的相反而惊骇。突然感到漂泊远不曾停止,感到往下还要经历更多的动荡。

繁盛

  • 才开始它们如吸吮乳汁般吸吮河流,到后来如吸吮鲜血般吸吮河流。
  • 如此看来,我们和一百年前第一个来此处开荒定居的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仿佛除了掠夺,什么也顾不上了。
  • 亲眼看着一点点长成的生命,再亲眼看着它们一点点枯萎,是耕种者千百年来共有的痛苦。

九天

  • 是的,无能为力。我仅有的力量只够用来掩饰懦弱,我最大的坚强是继续不露声色地生活在家人中间。
  • 斜阳沉重,空气金黄。这个黄昏持续了很久很久,仿佛这一天有大半天的时间都属于黄昏。
  • 第九天我离开了。 我把我妈、我外婆和小狗抛弃在荒野深处,抛弃了一整个夏天。 又觉得像是把她们一直抛弃到现在。 似乎这些年来,她们仍在那片广阔的天空下寂寞而艰辛地劳作,而种子仍在空旷的大地之下沉睡。

永红公社

  • 我们这里走在世界前进队伍的最末尾。
  • 北面的大山深处森林河流纵横交错,南面的沙漠戈壁无边无尽。从南到北,长达四百公里的领域。
  • 我觉得,在茫茫荒野中,在所有单薄安静的人类聚居区里,树是唯一的荣华富贵。
  • 在这个客运站,我买到了一张二十年前才盛行的那种旧式车票。售票员在车票空白处写下时间、车次等信息,再把票从票根处撕下来给我。 撕的瞬间,我担心这一切会突然消失。 我持票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往下即将踏上的是时光的旅程。
  • 当我小的时候我什么都爱。当我长大了,我忘记了我其实什么都爱。
  • 好像刚刚回了一趟童年,又赶在规定时间前离开。

打电话

  • 我们陷入沉默,各自抬头看天。彼此的呼吸迫在耳畔,两百公里的距离让我们深刻感受着彼此间的陌生。
  • 而我只能在这边孤独地回答:“可以的,我能听到,你说,你接着说……”——像是冲着宇宙深处光年之外的事物孤独地回答。

地窝子

  • 我叔叔的意思是想赚大钱必须得吃苦。我妈的意思是赚钱归赚钱,吃苦归吃苦。
  • 我妈说:“进入七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刮的风都是滚烫的。地窝子里跟蒸笼一样。热得我一动也不敢动,直接躺在泥地上,浑身淌汗。谁说地窝子冬暖夏凉?谁说的?——看我打不死他!”
  • 然而安全感正来源于黑。外部世界实在太亮了,夜晚都那么亮。万物没遮没拦。只有我们的地窝子,在无限开阔之中伸出双手把我们微微挡了一下。
  • 他们又说:“你们小心点。这里离水渠太近了。” 接下来才知道,他们是专程过来提醒我们的。
  • 我却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在我的很多梦里,那个地窝子最终还是被水冲垮了。外婆还不知道水来了,仍睡在床上,大张着嘴,因为嘴里没有一颗牙而显得额外柔弱。

外婆的世界

  • 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她早已迷路。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慢慢与死亡和解。 我却只知一味拉扯她,不负责地同死亡争夺她。 我离她多远啊,我离她,比死亡离她还要远。

外婆的葬礼

  • 我从七八岁便做好了准备,学习如何面对她的死亡,品尝失去她的痛苦,并且接受终将独自活在世上这个事实。
  • 都说“人死如灯灭”,可外婆死了以后,她的灯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们最真实的内心,和我们往后的道路。

回家

  • “永红公社”,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此处已被现实世界抛弃多年。
  • 中巴车在公路上飘泊,公路在戈壁中起伏。
  • 一路上她不停夸耀自己的车技:“看到前面那两个小坑没有?中间就一拃宽。看好了啊——看!过去了吧?你知道哪儿有摩托车比赛的?咱不跟人比快慢,咱就比技术!不信你看,前面那块小石头,看到没有?看!——这技术!”
  • 没有风,田野静得像封存在旧照片里。
  • 像是之前一直在没完没了地用各种各样的钥匙开锁,突然间试中了唯一正确的那把,锁开了。
  • 我问我妈柴在哪里,然后劈柴升火,烧水做饭。

狗带稻种

  • 几乎每个母亲都有自己的拿手菜,几乎每个孩子对母亲的怀念里都有食物的内容。
  • 她一共补种了四茬葵花,最后存活的只剩十来亩,顶着刚绽开的小花盘,稀稀拉拉扎在荒野最深处。
  • 于是到了今年,鸡蛋分两个筐放。我妈守荒野中这块九十亩的地,我叔叔守上游水电站边那块一百多亩的地。
  • 外婆死了,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一生寂静得如同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但她仍圆满完成了她的使命,作为最基本的个体被赋予的最最微小的使命——生儿育女,留给亲人们庞大沉重的个人记忆、延绵千万年的生存经验及口耳相传的古老流言。是所谓生命的承接与文明的承接吧。

稻草人

  • 人生统统由之前从未曾有过,之后也绝不再发生的事情组成。

大地

  • 和许多人一样,也是爱祖国,爱家乡的。也爱着人间丰富、庞杂、又矛盾重重的所有滋味。

闯祸精

  • 它几乎把眼下这片万亩耕地上的所有鞋子全收集到了我家蒙古包后墙的土堆旁。 于是隔三岔五的便有人光着脚前来找鞋。在那堆鞋子里翻来翻去,像身处派出所失物招领室。
  • 那是我妈第一次发现丑丑的鞋类收藏中心。琳琅满目……有男式的有女式的,有单只的有成双的,有新有旧。 我妈仿佛看到方圆百里所有承包土地的老板们统统光着脚的情景……
  • 逮到鸡后,也不吃,也不咬,就像抱娃娃一样把人家抱在怀里,然后用舌头反复舔啊舔啊……把鸡舔得浑身都湿透,瑟瑟发抖。 这种把戏共玩过两次。一只鸡给活活吓死了。另一只虽然被我妈及时营救出来,从此也萎靡不振。
  • 眼看着葵花一片一片干掉,我妈日夜焦灼,急得满嘴上火。
  • 她想了想,又说:“它陪伴了我。”

孤独

  • 睡眠是地球上第二巨大的事物。第一巨大的是安静。

我妈和我叔

  • 其中有一小子屡教不改,可被我妈打惨了。那小子的妈也不是好惹的,跑到学校跟我妈拼命。于是两个妇女当着一班学生的面扯头发拽领子扭打成一团,并骂尽一切无法复述的脏话,令校领导颜面尽失。
  • 作为她各种婚姻的目击者,我觉得我这辈子根本就不用结婚了。看都看够了。
  • 据我冷眼旁观,她结过那么多次婚,没一次对做饭这种事上过心。所以说,这一次可能是真爱。
  • 当她浑身上下闪闪发光地从灰头土脸的蒙古包里走出来,顿时令我想起了一句俗语:鸡窝里飞出金凤凰。
  • 你叔叔笑得真好,笑得像个豌豆荚!”
  • 风很大,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在地里,顶风前行,满面尘土,头发蓬飞,俨然一对患难夫妻。 看到我端起相机,两人不约而同冲我挤眉弄眼扮起怪相。像全无所谓,又像在掩饰狼狈。

  • 它骄傲地拖着最后一根尾巴毛,巡视后宫,踱步众爱妃间,对一切感到非常满意。
  • 总之我非常反对我妈养这么多鸡。为了省麸皮饲料,得天天到地里拔草。拔得我头大。
  • 她不但给鸡做过衣服,还给我家狗缝过裤衩(避孕),给我家牛缝过胸罩(给小牛断奶)。

鸭子

  • 鸭叫声远比鸡叫啊狗叫啊什么的更蛮横,更富响亮的生命力。在岑寂的荒野里,突然乱七八糟闹腾一阵,听在耳中简直就是极大的欢欣振奋。

兔子

  • 我妈心中喜悦。被一只美丽的生命追随,活在世上的辛劳与悲哀暂时后退。
  • 对我们来说,葵花地何尝不是永恒的存在?三个月结束后,它产生的财富滋养我们的命运,它的美景纠缠我们的记忆,与它有关的一切,将与我们漫长的余生息息相关。

村庄

  • 这下知道我家搬一次家有多麻烦了吧——又是鸡,又是鸭,又是兔子又是狗。
  • 我妈便叮叮当当折腾一番,在门框内侧钉了一枚粗大的钉子。又拾回一截绳子系在门把手上。 这样,晚上我就可以从里面把门拴在门框上。
  • 似乎在经历之前睡在这张床上的那个人某个时期的辗转反侧。
  • 有限的商品观察了好几遍。最终还是什么也没买。
  • 上锁的时候,心里突然间涌起几分离别的惆怅。奇怪,这个房间明明只住了一晚,这个小村子也只停留了半天,竟有异样的熟悉感。

新家

  • 离开村子后,我妈的摩托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拐了个大弯,向北驶去。
  • 心胸轰然洞开,同时才意识到之前的淤塞。
  • 河对岸是连绵起伏的沙漠。一座座沙丘光滑而纯净,在夕阳余晖中呈隆重的金黄色。
  • 我心中瞬间涌上强烈的欢欣。一时竟不知为着什么。
  • 一直等天黑透了,星空渐渐喧哗,
  • 未来的家,只在未来保护着我们。而在此刻,此刻的家满地零乱,此刻的辛苦与狼狈永远占据此刻不去。

陌生的地方

  • 。 结果,她倒是安心了,国家干部们却被害惨了。 别忘了,我家还有一个鞋类收集爱好者丑丑……
  • 我妈四面各喊了一嗓子:“丑丑!有肉!”……这家伙瞬间而至。
  • 等把人打发走了,她冲我抱怨:“这怎么管?让他来管管我家的狗试试?” 然后又赶紧找肉给这个蠢狗加餐。 刚才全靠肉才把它唤回家,可不能失言。否则以后就没法骗了。
  • 村子里的狗倒是经常来找赛虎。可惜体型不配套,搞不成事。
  • 不但没有坏人,而且好人特多,小地方嘛,人们都热心真诚。
  • 突然间好羡慕除我之外的世上所有的人,隔壁的职工,村里的酒鬼,甚至是我家雇佣的短工。他们生活稳定有序,行事从容不迫。 在这些人眼中,我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戴着眼镜,整天穿着干活的脏衣服,做着明知不可能做到却仍努力为之的事。又倔强,又脆弱。

客人

  • 搬过来没几天,我家蒙古包就成为此地理所当然的存在了,就跟已经在此地驻扎了一百年一样理所当然。
  • 然而毕竟只是几只西红柿,不可过于推辞。我打算客气到第三个回合就接受。 可才第一个回合就把他惹毛了。他喷着酒气冲我大喊,问我是不是瞧不起他。
  • 或者他从来都不觉得我的谎言冒犯过他,也从来不打算辨别他人言语的真伪。 这套推辞他见多了。
  • 然而大家光风霁月,温和地注目于我们寒酸简陋的家,笔直地走进我们劳动场所中的暂栖地。
  • 实在不愿独自出现在陌生而喜庆的人群中。便极力地谢绝。
  • 而像我们这样的人,早就不录家谱的汉族人,自己都不知自己来历的逃难者的后代——我连爷爷和外公的名字都不知道——身世潦草,生活潦草。蒙古包也潦草,偶尔来个客人,慌张半天。和人的相处也潦草,好像打完眼下这茬交道便永不再见了。潦草地种地,潦草地经过此地。潦草地依随世人的步伐懵懂前行,不敢落下一步,却又不知前方是什么。还不如一个酒鬼清醒。

火炉

  • 我一边把拾好的柴枝拢作一堆抱起来,一边想:眼下这狼狈潦草的生活只不过是暂时的而已。 可是,再想想,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生活就一直这样了……好像我是“暂时”活到现在似的。
  • 并设想假如我们长期生活在这里的话,该如何经营这个家…… 可是,下个月就要离开了。
  • 柴枝摆整齐后,我退后三步,欣赏了几秒钟。
  • 在北方隆冬的深夜里,火炉是我生活过的每一个低矮又沉暗的房屋的心脏。温暖,踏实,汩汩跳动。冬夜里一边烤火一边看书,不时翻动炉板上的馍馍片儿。渐渐地,馍馍片儿均匀地镀上了金黄色泽。轻轻掰开,一股雪白的烫气倏地冒出,露出更加洁白的柔软内瓤。夜是黑的,煤是黑的,屋梁上方更是黑洞洞的,深不见底。而手心中这团食物的白与万物对立。它的香美与无边的寒冷对立。

寂静

  • 我无数次沉迷于荒野气息不能自拔,却永远不能说出这气息的万分之一。 我站在那里,复杂、混乱、喧嚣、贪婪。被寂静重重围裹,张口结舌。我无数次赞美荒野,仍不能撇清我和荒野的毫无关系。
  • 如此说来,眼下满目兔跃的繁华景象,其实有可能是它们繁荣生命的最终一幕情景。
  • 偶尔有雁阵经过,以潮汐般的力量,整齐而庄严地经过空无一物的明净天空。

手机

  • 我一个人在野地里挖苜蓿草时,它将我熟悉的喜爱的那些旋律平稳递送在大风之中。
  • 那天割草回来,发现手机没了。顿时觉得与这支手机有关的过去岁月全部消失,与这支手机有关的未来也统统止步不前。 庞大的过去与未来竟全交由一支手机牵系。难怪自己如此脆弱。
  • 那是不知道多少年以后的事了……拾到它的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我爱过什么歌,不知道里面的照片记录了我多少重要的时刻,不知道其中一个重要的电话号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人,从此和我永远失去了联系。
  • 等尘埃落定,再出门去看,风已转移到天上。河流全部涌向了星空。大风令星空一片混乱,灿烂耀眼。银河流得哗啦作响。
  • 我所能占有的所有的美丽事物,统统都那么沉重。

石头

  • 但被我占有的石头从此之后真的就属于我了吗? 不是的,从此之后,它只是和我并列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而已。
  • 那些石头从表面看上去灰头土脸、普通至极。但剖开后,却有着透明而梦幻的内瓤。 我觉得很多时候,它所谓的“价值”并非在于它的美丽,而在于它的这种反差吧?
  • 作为荒野中的存在,戈壁玉的确是美丽的,甚至令人炫目。可一旦离开荒野,离开纯粹的蓝天和粗砺的大地,它的美丽便迅速枯萎。
  • 可是在荒野中种植葵花和在荒野中挖掘石头有什么不同呢? 都是掠夺。用挖掘机掠夺,用大量的化肥掠夺。紧紧地攥住大地的海绵,勒索到最后一滴液体。

关于乌伦古

  • 我走在大地上,似乎浑身上下只剩下惊叹了,所有口袋里也只装着惊叹。如果从这些惊叹中剥离而出,立刻一无所有,生命轻飘飘转瞬即逝。亿万万个这样的我,汽车也能轻易带走。

蜜蜂

  • 挖煤的,她管人家叫煤老板;烧砖的,叫人家砖老板;养獭兔的,则是獭老板……獭老板无可奈何,只得装没听到。
  • 但还是觉得这种行为堪称“壮举”——带着数万蜜蜂在大地上流浪。
  • 万亩的向日葵金光灿烂,万千金色蜜蜂纷起跳跃,连“嗡嗡”声都亮得灼灼蛰眼。
  •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忿忿不平道:“凭什么我们辛辛苦苦地种了地,开了花,花钱雇了蜜蜂,完了还要再花一次钱把我们的花粉变的蜜再买回来?”
  • 何止焦头烂额!我妈简直从头焦到尾。
  • 这些金色的精灵,连种地的人都放弃了土地啊,它们却还惦记着丰收。

金色

  • 月亮的金色是黑暗的金色。每一个人都认为月亮与故乡有关,与童年有关。其实它只和夜晚有关。它把人间的一切的依恋拒之门外。 它最孤独,也最自由。

沙枣

  • 我怜惜它短暂的生命。差点儿忘了自己的生命也是短暂的。
  • 唇齿间刚刚触碰到一抹浓甜,倏地就只剩一枚光核。
  • 沙枣花开了,这片荒野中所有的年轻的,无依无靠的爱情,终于在大地上停止了流浪。 直到沙枣终于成熟,沙枣花香才心甘情愿退守到果实深处。所有爱情瓜熟蒂落。

洗澡

  • 赛虎在门口空地上仰面朝天晒太阳,几粒黑豆豆引起了一只老母鸡的注意。 它踱至它的身边,歪着脑袋疑惑地观察了半天。为确认自己的判断,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无比精准地……猛叨一口…… 唉,赛虎那一声惨叫,我终生难忘。
  • 丑丑喜欢撒娇,可它那副体态,撒起娇简直能置人于死地。
  • 我不知道她喜欢我什么,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也挺喜欢她。大约都很寂寞吧。
  • 我为人的力量而惊惧,又隐隐感到人的疯狂。
  • “新鲜的电”,巨量的水被截流,上下游生态生生断裂,亿万鱼类的道路被封堵。鱼群想要回溯,想要产卵,却只能在春天里,在大坝的瀑布下,无望地徘徊……所有这一切,只不过为了“新鲜的电”,为了令眼下的水温更暖和一些,为了让人类干干净净地活着。

我的无知和无能

  • 眼下世界里,青草顶天而生,爬虫昼追日,夜逐月。风是透明的河流,雨是冰凉的流星。 只有我最简陋,最局促。

各种名字

  • 但有时候姑娘的名字里也会出现“别克”。我的好友二娇曾告诉我,她认识一个哈萨克姑娘就叫别克炸弹……她的哥哥叫别克坦克,她弟弟叫别克火箭。真的。 多么火爆的一家人。

大红花

  • 捞根板凳在我面前一屁股坐下。
  • 她仅仅只是来发牢骚而已,对我并没有什么不满。
  • 大红花五十多岁的光景。花白头发,大嗓门,高鼻梁,身高一米八。粗胳膊粗腿虎背熊腰,往那儿一站,中流砥柱般稳稳当当,雷霆不能撼之。
  • 与其他哈萨克妇人不同,大红花从不穿衬裙。于是屁股上那块裙幅总会被深深夹进臀沟。每次跟在她后面走,我总按捺不住想替她扯出来。
  • 本地礼俗是单身汉不用自己开伙,可随意上门混饭。于是他就挨家挨户轮流混。
  • 我叔叔说,那油又稀又软,上面陷满了苍蝇,死了的已经一动不动,活着的还在拼命挣扎。
  • 。 然而,劳动时的大红花那是相当值得称赞的。 砍葵花盘时,她一个人砍四排埂子,呼呼啦啦,所向无敌。 而我只砍两排埂子才能勉强追上她。 况且她还边砍边嗑瓜子吃。
  • 晚上工,早回家,中午还要午休俩小时,和平时一样闲适又悠哉。
  • 于是来打工的短工大都自带午饭。 大红花一家却是自带碗筷。
  • 嗯,再困苦再窝囊的人生,也是需要精神享受的。
  • 我劝道:“别和她计较了。人家都已经这么穷了,若是连个弹唱会都看不成,岂不更是活得更没意思?”
  • 此后整整一礼拜,手掌心疼得吃饭时筷子都握不住。
  • 还有靴子,擦得那个亮! 用我妈的话说:“蚂蚁若想爬上去都得拄着拐棍。”

雇工

  • 葵花成熟了。黄艳艳的小碎花纷纷脱落,黑压压的葵花籽饱满地顶出花心。沉重的花盘便谦虚低下了头去。
  • 面前小山似的一堆花盘,身后小山似的一堆空花壳,身下黑压压的葵花籽。
  • 雇到像大红花那样的短工,虽然有各种不满,但统统都能被她“能干”这一长项所抵消。
  • 我叔叔问:“这人谁啊?你哥?” 那孩子连忙说:“这是姚明!”满脸的崇拜。 我叔叔又问:“会砍葵花吗?” 对方连忙解释:“他是打球的,可厉害了!” “有啥厉害的?” “他个子有两米二!” 叔叔连忙说:“那你给他打电话,过来干活,我们一天给八十块钱。”
  • 再说了,我家眼前就这么一百多亩地,怎么雇飞机洒?飞机刚上天就飞过界了,农药全洒给隔壁家了。

等待

  • 我一直以为,种地这种事,完全是力量的投入。没想到,更多的却是钱的投入。
  • 我身上也带了点钱,也跟着全投了进去。水瓶里的水位还是没升多少,乌鸦还是够不着。
  • 蜜蜂授粉后,在等待葵花灌籽的时间里,我妈暂时得闲。
  • 她每天上午出发,天色暗下来了才回家。每天差不多都能卖几十块钱出来。最少的时候也有二三十。勉强赔进去汽油钱。
  • 咦?什么叫作——“帮”我干活? 这怎么就成了——“我”的活儿?
  • 还有牛直接卧在路中间睡觉。汽车来了理都不理,喇叭按爆了都没用。
  • 那次也是夜里骑摩托车,高速撞上路中央卧着的一头黑牛。摩托车给撞飞到路基下,我妈和我叔被甩出去好远。好在两人戴着头盔,就摔青了几块肉,破了几块皮,走路瘸了几天,倒也没大伤。
  • 等待是植根于孤独之中的植物吧?孤独越强大,等待越茂盛。

赶牛

  • 要知道这些家伙们活蹦乱跳,跑起来麻溜儿得跟兔子似的——等等,本来就是兔子……
  • 了一身的好本领。任凭它跑到天边也能揪着长耳朵捉拿归案……
  • 首先,形容一下那些牛吃花盘的情景:一口下去,硕大的花盘就只剩一弯月牙。 你以为它接下来会再来第二口,把剩下的月牙全部消灭掉吗? 错。它掉个头,把罪恶之嘴伸向旁边一只完整的花盘,一口下去,制造出一只新的月牙。 总之,可恶极了。
  • 跑得肝儿疼,跑得猛喘气,嗓子眼火辣辣的,扁桃腺都发炎了。跑得肺叶跟扯风箱一样,差点扯爆。
  • 也就是说,赶牛赶了一整天,说白了其实都是在帮别人放牛。
  • 对了,虽然我妈很少参与赶牛的保卫战,但她不赶则已,一赶惊人——她会把它们一直赶到附近人家闲置的空牛圈里。再把牛圈门关上,扣死。 ——也不管牛圈是谁家的牛圈,也不管牛是谁家的牛。

力量

  • 我妈看着不忍心,一有空,便帮它剥瓜子。边剥边骂:“妈的,老子干了一天活,还得伺候一条狗!” 每剥完一小把,把瓜子仁儿撮在手心任赛虎舔食。看它吃得高高兴兴,便也高高兴兴。
  • 是啊,只有土地的主人才真正做到爱惜土地吧?只有真正的农民,世世代代依附土地而生的人,才能真正地体谅土地。 真正的农民,每块地种上几年,就会缓几年再种。 或者每种几年伤地力的作物——如葵花,会再种几年能够改良土壤的作物——如苜蓿。
  • 眼下这些从金灿灿转变为黑压压的财富啊,不但榨干了大地的力量,也快要把这夫妻俩榨成渣了。

美景

  • 但是,心里却明白,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赞美。甚至根本不需要我。无论我多么需要着这一切。
  • 突然强烈厌恶自己的随遇而安。厌恶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间和所有陌生之地。

散步

  • 我见过的猫统统特立独行,只有人跟着跑的份儿,哪能忍受给人类当走狗——哦不,走猫。
  • 我也眷恋那样的时刻。宁静,轻松,心中饱满得欲要盛放,脚步轻盈得快要起飞。那时的希望比平时的希望要隆重许多许多。

人间

  • 但是,在岑寂荒野中相识的人又在城市的滚滚人流中相遇,自有一番特别的情谊。似乎,此时的热情安慰的是过去的孤独。
  • 他便笑得更加诚恳了。赶紧抖抖小鸡鸡,塞进裤子,一边系皮带一边向我走来。 还要和我握手!
  • 好像天下所有的债务人都是避着债权人走路的,可在我们这边,双方绝对平等。 ——借钱就是借钱,还不起就是还不起。光明正大,没有谁对不起谁。
  • 接下来,大家一起顺道去我家蒙古包喝茶。
  • 喝茶这种事,不只是为了解渴,还意味着交流和友谊。
  • 别看我妈平时的哈语水平不咋样,说得磕磕巴巴,可一旦和村里的妇女们捣鼓是非的时候,水平就一下子上去了。无论表达得再艰难,也不急不躁。几个女人围坐一圈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哈汉双语并驾齐驱,死也不愿意放弃当前会议主题。
  • 在闲谈中,他得知我一把年纪了居然还没有结婚,表示震惊,并一连确认了好几遍。
  • 他要介绍的人在吐鲁番的托克逊县。
  • 我仍生活在人间。至少,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仍有人间的姻缘逐迹而来。蜜蜂般执着而灵敏。陷落于辛忙劳动中的人们,仍有花期般准时降临的情感与情欲。

后记

  • 关于大地的,关于万物的,关于消失和永不消失的,尤其关于人的——人的意愿与人的豪情,人的无辜和人的贪心。
  • 它们远不止开花时节灿烂壮美的面目,更多的时候还有等待、忍受与离别的面目。
  • 还要感谢自己。虽然自己总是没能做到最好,但一定要感谢自己在写作上的诚实与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