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终曲(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原著)

安德烈·艾席蒙

封面

  • 那年夏天我爱上钓鱼,因为他爱。爱上慢跑,因为他爱。爱上章鱼、赫拉克利特和《特里斯坦》【6】。那年夏天我听鸟唱歌,闻植物的气味,感觉雾气在阳光普照的温暖日子里从脚下升起,而我敏锐的感官总是不由自主地全涌向他。

版权信息

  • 书名:夏日终曲 作者:[美]安德烈·艾席蒙

第一章 回头不做,更待何时?

  • 新欢的痛苦、郁热和震颤,眼看就能获得的美满幸福,却仍在咫尺之外徘徊;在他身边总是坐立不安,怕领会错他意思,担心失去他,遇事都要揣测再三;想要他也想被他要,使出各种诡计;架起重重纱窗,仿佛自己与世界之间立着不止一层的纸拉门;急吼吼地把本来就不算事的事儿煞有介事鼓捣一番后又装作若无其事——这些症状,在奥利弗来到我家的那个夏天,全都发生了。这些都印刻在那年夏天的每一首流行歌曲里,在他住下期间和他离开之后,我所阅读的每一本小说里,在暑热天里的迷迭香的气味以及午后发狂似的蝉鸣里——年年伴我成长的、熟悉的夏日气味与声响,那个时间却突然触动了我,听出了一种独特变调,让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情晕染上永恒不变的颜色。
  • 她说罢,以指甲轻轻地、慢慢地从奥利弗晒成六月末麦田般金黄色的肩膀上,拉起一条细细长长、剥落的皮。我多希望我也能这么做。
  • 红色洛布版[插图]《卢克莱修》
  • 我始终尽力把他留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我不会让他溜走,除非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倒是不太在意他在做什么,只要他跟别人在一起时,别变了个样子就好。他离开时,不要变成其他模样,不要变成我从未见过的人。除了他跟我们、跟我在一起时,我所知道的那个人生之外,别让他有其他的人生。别让我失去他。我知道我抓不住他,没什么能给他的,也没什么能吸引他的。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孩子。
  • 马法尔达带着同情的质疑,摇着头说:“她年纪还小,而他是个大学教授。她就不能找个年龄相当的人吗?”
  • “不准那样对我说话,否则我会给你两巴掌,”我们的那不勒斯厨娘把手举在半空中说,“还不满十七岁就袒胸露乳跟人亲热,以为我什么都没看见吗?”
  • 他用玩笑来隐藏自己并试图掩饰我们已经完全不交谈的事实。低劣的伎俩,我想。
  • “他们家从不规定就寝时间,没有规矩,没有监督,什么都没有。所以他才变成这样的乖宝宝。你不懂吗?没什么好叛逆的啊。”
  • 他就是我的故乡,那么,他能够带我回家吗?你是我最后的归宿,奥利弗。除了能与你和睦共处,我别无所求。奥利弗,你让我喜欢自己,跟你在一起时的那个自己。如果这世界有任何真实可言,真实就存在于你我相聚的时候。
  • 但我也知道,我是在用回头再试为人生筑起一道防线,几个月,几个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整整一生就这样过去,除了铭刻在每一天的“回头再试”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 他们永远都在窥探着,想去发掘那些透露我心碎内情但又神秘难解的蛛丝马迹,想以自己笨拙、扰人又深情的方式,即刻给我治疗,仿佛我是迷途的士兵,误闯了他们的花园,伤口若不立即止血就会死去。“你随时可以找我商量,我也经历过你的年纪,”父亲以前常说,“相信我,你觉得只有你能感受你经历过的事,但是相信我,我全经历过,也因此吃过苦头,而且不仅一次——有些我从来没能克服,有些我仍像你现在一样无知,但人心的每个曲折、每处暂留和每个地方,我几乎都明白。”

第二章 莫奈的崖径

  • Muvi star,我想要像他一样吗?我想成为他吗?或者我只是想拥有他?在欲望纠缠的捆束中,“成为”和“拥有”是完全错误的动词吗?“想触碰某个人的身体”和“成为我们想触碰的对象”,是一体的,也是相同的,就像一条河的两岸,河水从我们流向他们,回到我们,再到他们,永远在流动,在那里,心就像欲望的暗门、时间的隧道以及抽屉的夹层,具有欺骗性的逻辑。根据这个逻辑,真实的人生与未曾真实活过的人生,我们是谁与我们想要什么之间的最短距离,就是埃舍尔[插图]以顽童般的残酷设计的扭曲楼梯。
  • “你喜欢孤独吗?”他问。 “不喜欢。没人喜欢孤独。但是我已经学会如何与孤独相处。”
  • 我拿着酸奶走到露台尽头,取出躺椅,面对长长的栏杆,想要享受最后半小时的充足阳光。我喜欢坐下来,看白昼慢慢消逝,光线逐渐散开,黄昏就要降临。这是傍晚前的游泳时间,但也适合读书。
  • Mi Preoccupo[插图]
  • 我并不悲惨。我想跟一个人在一起,但只身一人并不令我困扰。
  • “你喜欢他,对不对?”“对。”我说。“他也喜欢你——胜过你喜欢他,我觉得。”这是她的感觉?不对,是奥利弗的。他什么时候告诉她的?不久之前。
  • 今天早上终于跨过主要障碍后,我似乎能够公开表达此刻内心微不足道的念头了。
  • 我非常想要,可是我一旦开始或许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宁可不要开始。
  • 或者这一切都是恶魔般的故作姿态? 有些人谈起自身的邪恶时,总像在谈论一些因为无法断绝关系所以只得学着忍耐的远亲,我多么佩服那种人啊。
  • 每个人都会经历一段误入traviamento的时期,比方说,当我们转变人生方向或选择另一条路的时候。但丁就是这样。有些人知错能改,有些人假装反省,有些人一去不复返,有些人甚至还没开始就退缩,还有一些人因为害怕任何改变,最后才发现自己度过了错误的一生。”
  • 但是今晚,我保证,我会是整个里维埃拉地区最乖的男孩。
  • 大家都同时主动为他补充剧情,包括我的父亲,不过他的版本还是没马法尔达的准确。大家吵吵闹闹,结果我们漏看的剧情比奥利弗因为那通简短电话错过的还要多。笑声不绝。
  • 他的脸似乎既经受得起我的热情,又借此煽动着我的热情,让我看到仁慈与激情混合的形象,那是我过去未曾在任何人脸上见过的,也绝对想象不到的。正是他的这种形象,有如我生命中的一盏夜灯,在我几乎放弃的日子里为我守夜,在我宁愿对他的欲望枯死时,重新点燃我对他的渴望,在我害怕冷落可能会驱散我所有骄傲的表象时,为我勇气的余烬添加柴火。
  • 我想保存的是他声音里汹涌的喘息,那声音后来又萦绕我多日,并告诉我,如果我这一生每夜都能让他这样出现在梦里,我愿意将我的一生赌在梦上,把现实的一切都放弃。
  • 几天前,他把脚叠在我脚上。现在甚至懒得看我一眼。
  • 我看见他那头的阳台光影浮动,而且向我门边的楼梯平台投射出一道微弱的橘色光线。
  • 另外两个年轻人正在跟老板讨论文学,他们身穿时髦的夏季休闲西装,没打领带,三个人都在抽烟。
  • 我羡慕他有自我贬抑的特权。
  • 或许我为了引她说真话,故意忽视她的每一个暗示——害羞与无能的人称之为策略。
  • “喜欢看书的人善于隐藏自我。隐藏自我的人未必喜欢自己。”
  • 我无法了解大胆和哀愁、“再吻我一次”和“你真的在乎我吗”如何能够这样彻底地结合在一起。我也很难捉摸为什么一个表面上如此柔弱、迟疑又渴望吐露那么多自我不确定的人,能以同一种姿态,不害臊、不顾后果地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紧紧贴着我。
  • 我多么痛恨等待,痛恨为别人一时的兴致所左右。
  • 很幸运,那里没人,很安静,我们在彼此都很喜爱的烈日下打了几个小时的网球。时不时地,我们会坐在树荫下的旧长凳上听蟋蟀的叫声。
  • 我最爱午后:迷迭香的气味和蒸腾的暑气,鸟儿与知了,棕榈叶的摇晃,还有猛烈阳光下如轻盈的亚麻披肩般落下的寂静。
  • 整个下午我们之间有一种悲伤的沉默。如果没有他承诺要午夜谈一谈,我真不知道自己如何熬过又一个这样的日子。
  • 父亲一笑置之,说自己活到这个岁数,没有什么人是他不能接受的。
  • 我脑海中存在已久的构想如今要在真实世界上演,不再漂浮于永恒的模棱两可之地。我感觉像是一个进了刺青店的人,最后一次凝视自己光洁的左肩。
  • 我爱推动我向前的无畏,它唤起了我的欲望,因为无畏正诞生于欲望本身。
  • 必定是在此时,我开始说一些下流话,他也跟着我说,起初很轻,直到他说出那句 “以你的名字唤我,我也以我的名字唤你”,我过去从未这样唤过谁,当我一把自己的名字当作他的来唤时,我就被带入了一个无论过去还是此后,都没有和任何人共同拥有过的王国。
  • 。就像是从一团可怕的梦魇中缓慢降落,但还没有完全着陆,也不确定是否想要着陆,因为尽管我知道自己无法继续与那团巨大又奇形怪状的梦魇相抗衡,而且那团梦魇仿佛是曾飘进我生命里的自我厌弃和自责之云中最大的一朵,但是降落之后等待着我的一切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将再也不一样了。
  • 不过几小时前,我让他进入我的身体,因为他说他想要,所以我容许他这样做,也可能是因为我还没高潮,所以看到他在我眼前神情欢愉又克制,继而达至顶峰,让我狂喜。
  • 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开心过。不可能有任何差池,一切如我所愿,所有的门都咔嗒咔嗒一扇接一扇打开了,生命不可能更灿烂了:生命直接照耀着我,我的单车左转右转,或想要避开生命之光,可它却像聚光灯追随台上的演员一样追着我跑。我渴望着他,但没有他,我也能同样轻松度日,有没有他都好。
  • 我哭,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陌生人对我这么好,或是为我做到这地步,甚至包括安喀斯——他曾经割开我的脚,把蝎子的毒液吸出来吐掉。我哭,是因为我从来没体验过这么强烈的感激,而我无法以其他方式去表达。我哭,是因为今天早上我曾经对他怀抱恶意。也是为了昨晚,因为无论结果好坏,我都无法将昨晚的事一笔勾销,而现在是展露自己给他看的最好时机:他是对的,而这一切都不容易,玩笑和游戏也会发生变化。我哭,是因为有什么正在发生,而我却无从知晓。
  • 他只消精通五个句子即可向陌生人介绍梗概的技艺,听起来像是即兴为听众量身打造的。
  • 我从来没想过对奥利弗隐瞒我跟马尔齐亚的关系。我想,面包师跟屠夫不会互相较量。说不定他也不会多想。
  • 为什么只因为他不在或他在避开我,我就会心神不宁?为什么我感到自己此刻只能等待——等待,等待,继续等待?为什么等待开始变得像折磨?如果你此刻跟别人在一起,奥利弗,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我保证什么都不问你,只要你别让我一直等下去就好。
  • 同时,如果我们明天一大早去游泳,我可能会再次被过度的自我厌弃淹没。我想知道一个人能否适应这些。如果心神不宁带来的失落感越积越多,那么一个人是否能够带着宽恕与慈悲,学着寻找将其视为常态的方式?
  • 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比他年长?这天早上,我想保护他不受任何伤害,不受礁石的伤害,不受水母的伤害
  • 里的水,反而向口渴投降,开怀畅饮,然后将空掉的水壶丢在踩过的路上。可是相反,我把细微事物收集起来,好在未来贫瘠的日子里,让过去的微光带给我温暖。我开始不情愿地从当下窃取事物,好偿付未来将背负的债务。我知道,这和在晴朗的午后阖上
  • 父亲召集尽可能多的渔夫去找他。渔夫找到他后,会在我们的海滩上点燃火葬用的柴堆,这时我就去厨房拿来马法尔达的刀子,割下他的心脏,因为那颗心脏和他的衬衫是我此生仅有的痕迹。一颗心和一件衬衫。他包裹在湿衬衫里的心脏——像安喀斯的鱼。

第三章 圣克莱门特症候群

  • 但我也爱栖息在这座城市的慵懒里,好似恋人那疲倦的臂膀搭在你肩上摇摇晃晃。
  • “现在我邀请你啦。”他回答。
  • “我拒绝过好多人。从来没追求过任何人。”“你追过我。”“是你让我追的。”
  • 一个老妇人补充说,她的甲状腺肿和身上艳丽的色彩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巨嘴鸟。
  • “把爱比作圣克莱门特的那首诗。”他纠正我,仿佛在深思这两种表述的深刻程度。“你喜欢《圣克莱门特症候群》啊……”
  • 牵着女人的手多美妙啊,尤其是当你对她一无所知的时候。Se l'amore
  • 。她们像是奥利弗在途中拐到的,打算一个给他,一个给我。Se l'amore.
  • 奥利弗,sei un dissoluto[插图].”
  • “你是奥利弗的朋友吧?他前几天提到过你。”“说我什么?”“好话啦。”
  • 我觉得自己好像拥有了她整个下午,现在却要放她回丈夫身边,像是放走一只小鸟,它受伤的翅膀久久难以修复。
  • 他放荡起来不输任何人,只是更可爱一点。
  • 让我换个说法:我一到那里就恨,一离开就爱。”
  • “Molto forte.”
  • 今晚我睡不着了,这是读诗的代价。”
  • 或许我喜欢的是这个夜晚。今晚的一切都令我激动。与我相视而过的每个目光都像赞许,或像是一个询问,一个允诺,盘旋在我与周遭世界之间的半空。我有触电的感觉——因为那戏谑、嘲讽和目光,那似乎因我的存在而欣喜的微笑,也因为店里轻松活泼的气氛,为这里的一切都赋予美感——从玻璃门、迷你蛋糕、装满金赭色苏格兰威士忌的杯子、“进来先生”卷起的衣袖、诗人到我们与漂亮姐妹所在的螺旋梯,都散发出令人着迷又兴奋的光辉。
  • 另一只手环抱我的腰。喔,这手的感觉我好熟悉。希望这只手今晚都不要放开我。我崇拜那只手上的每根手指,每根手指上你咬过的每片指甲,我亲爱的,亲爱的奥利弗——不要放开我,因为我要你的手放在那儿。一阵战栗穿过我的背脊。
  • 我未曾在这个世界旅行过。但我爱这个世界。一旦学会如何说这个世界的语言,我将更爱它——因为这就是我的语言,一种以戏谑来偷偷表达最深渴望的说话方式。
  • 我们讨论过在美国见面,也讨论过写信或打电话,但整件事都有一种神秘的超现实特质,是我们俩刻意保持晦涩的。不是因为我们想让事情不期然地找上我们,好归咎于机缘,而是想借着不刻意维系感情来避免感情的消逝。
  • 阿尔巴诺湖
  • 餐厅在山丘上,偶尔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流飒飒穿过树木,意味着明天又要下雨,但闷热依旧。
  • 半小时后才送上意式奶油饺。那时我已经决定不再喝酒,因为匆促灌下的两大杯威士忌正要发威
  • 起初我以为他们的思考方式和我们的不同。后来我发现他们对事物的感受和我们也不同。此外,他们有着难以形容的温柔,你难以想象这里有谁可以那样温柔。喔,我们这儿的人可以友善,可以体贴,可以展现我们独有的阳光四溢的地中海式热情;但他们是温柔的,无私的温柔,心地温柔,身体温柔,没有一丝悲伤或恶意的温柔,孩子般的温柔,不带讥讽或羞耻。
  • 就像每个为我们留下终生难忘印记的经验,我感到自己被掏空,被肢解了。这是我过去生命经历的总和。还有,周日下午边唱歌边为家人朋友炒青菜,是我没错;在冰冷的夜晚醒来,只想匆忙披上长袖运动衫赶到书桌前,写下不为人知的自己,是我没错;渴望与另一个人一起赤身裸体,或渴望遗世独立,是我没错;当我的每个部分似乎都天差地远,但它们又都发誓自己能承载我的名字,是我没错。
  • 或许你不愿意,或许你愿意,夜还不深,我也还没放弃。
  • 症候群’这个词不是阳性的,而是阴性的,
  • 生活有时足够仁慈,能够给予我们有效的隐喻来帮助我们看清自己是谁,渴望什么,又要去往何方。可是隐喻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
  • 事件环环相扣,直至完全难以预料,就当你以为这个循环已经终结时,又有新的事情发生,之后,再有其他事发生,直到你意识到自己能够如此轻易地回到起点,也就是古罗马中心,而事实上我们正前往那里。
  • 他到来。他离去。其他什么都没改变。我没改变,世界没改变。但一切都将不同,剩下的只有梦和奇怪的回忆。
  • 一阵掌声为奥利弗响起,他从容地走到吧台后,一会儿工夫,往杜松子酒和少许苦艾酒里加入冰块之后,他开始用力摇晃调酒瓶。
  • 我从未嫉妒他拥有过去,也未因此感受到威胁。他人生的这些面向拥有神秘的特质,我出生前很久,在我父亲的生命里也出现过,至今仍回响不已。我不嫉妒先于我而存在的生命,也不渴望回到他正当我这个年纪的时光。
  • 这将是我对此生最美好的一夜表达感谢的方式。我啜了一口我的第二杯马提尼,感觉就像爵士乐钢琴师一样颓废——嗑烟、酗酒,像电影结局那样被发现死在排水沟里。
  • 如今已过多年,我依然觉得自己的耳畔回响着,两个年轻人在即将破晓的时候,用那不勒斯语唱这些字句的声音。他们在古罗马昏暗的巷子里相拥,一次一次吻着彼此,不知道那是他们能够做爱的最后一夜。

第四章 魂牵梦萦处

  • 我预演过失去他的处境,不只是为了提前一点一点地接受,好抵挡痛苦,也像迷信的人那样,想看看如果我愿意接受最糟的状况,命运会不会减轻摧毁的力度。我像为打夜战而受训的士兵,生活在黑暗中,以免黑暗骤降,无法看清周遭。预演痛苦来抑制痛苦。依循顺势疗法的道理。
  • 我这辈子从未如此平静地欢迎睡意的到来。要哀悼有的是时间,我想。它会悄悄来到,它一向如此,而且也没有任何从轻发落的可能。预期哀伤,好缓和哀伤——明知我是这门技艺的头号实践者,我仍告诉自己,那是微不足道又怯懦的做法。如果它来势汹汹怎么办?如果它来了又不肯松手怎么办?停驻不去的哀伤,像那些夜晚对他的渴望所带来的影响,似乎有什么根本的东西从我的生命中遗失,从我的身体中消失,以致现在失去他,就像失去一只手,你可以在房间里的每张照片里都能看到那只手,少了这只手,你就不可能再是你。你失去它,就像你一直知道你会失去那样,甚至做好了准备;但你无法让自己忍受这份失去。希望自己别去想它,祈祷不要梦到它,然而伤痛依旧。
  • 我醒来时已将近五点钟。我不想打网球,也完全不想没有改编的海顿。该去游泳了,我想。 我穿上泳裤走下楼。维米尼坐在她家旁边的矮墙上。 “你为什么要去游泳?” “不知道。我就是想。要不要一起来?”
  • 你从来不必请维米尼伸出手。她总会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就像盲人自然而然地挎着你的手肘那样。“只是别走太快。”她说。
  • 这块礁石很温暖,我好爱下午的太阳照在皮肤上的感觉。
  • 正如我预料。那天晚上我会盯着水看,会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他已经不在这里,忘记已经没有理由回头往阳台上看,尽管他的形象还没完全消失。然而,不到几小时前,他的身体和我的身体……
  • :“有朝一日请想我。”
  • 我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当他不断提出一些旁敲侧击的问题时,甚至在即将降临在我们生命中的事情真的发生之前,我就开始感觉到自己在不断地回避他的问题。
  • 如果感到痛苦,就去抚慰,如果有火焰,不要扑灭,也不要残忍地对待。当退缩让我们整夜难眠时,它可能就会是个非常糟糕的选择,但眼见别人在我们愿意被遗忘以前先忘了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以远超我们所需的速度被疗愈,我们从自己身上剥夺了太多东西,以致不到三十岁就枯竭了。每次重新开始一段感情,我们能付出的东西就会变得更少。为了不要有感觉而不去感觉,多么浪费啊!
  • 父亲本能地朝我这儿飞快瞥了一眼,然后立刻收回他的目光。
  • 我开始好奇,若换作其他人来,我的人生会有什么转变。我大概就不会去罗马了。但我可能会去其他地方。我可能会对圣克莱门特一无所知。我可能会发现其他我已错过而且再也无从知晓的东西。也可能不会有改变,可能永远不会成为今天的我,可能会成为另一个人。
  • 我们或许是谨慎的犹太人,她说,但这个帕维尔是反犹太主义者,我不准再有任何反犹太主义者踏进我家。
  • 对我来说,过去依旧鲜活,依旧回响着完全属于当下的声音,仿佛从爱伦·坡故事里偷来的心仍在古老的石板路下跳动,并且要提醒我,在这里,我终于和适合自己但却无法拥有的人生邂逅了。
  • 未来的那两人永远无法抹除、撤销、忘却或重温过去——过去就困在过去,像夏日黄昏将近时原野上的萤火虫,不断在说:你原本可以如此。但回头是错。向前是错。看开是错。努力纠正所有的错,结果同样是错。
  • 我们在少了彼此陪伴的状况下走过、也经历过太多,彼此已经没有任何共有的底色。
  • 如果你什么都记得,如果你真的和我一样,那么在你明天离开以前,或即将关上出租车门的瞬间,当你已经向其他每个人都告别,此生已再无其他的话可说时,那么,就这一次,请转身面对我,即使用开玩笑的口吻,或当作事后无意间想起。当我们在一起时,这对我来说可能极为重要。就像你过去所做的那样,看着我的脸,与我四目相视,以你的名字呼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