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老舍

新序

  • 停战以后,我不愿重写《大明湖》——我的稿子向来没有副本,故重写不易。
  • 在济南热死许多人的那一夏天,我,头缠湿巾,腕垫吸墨纸,以阻热汗流入眼中,湿透稿纸,跟酷暑与小说拼了命。结果,虽没战胜文艺,可打败了暑热。在七十多天的工夫,我交了卷。

  • 介绍婚姻是创造,消灭离婚是艺术批评。
  • 可是每来一次,总有人把已发灰的生命略加上些玫瑰色儿。
  • 等着老李回答一个问题是需要时间的:只要有人问他一件事,无论什么事,他就好像电话局司机生同时接到了好几个要码的,非等到逐渐把该删去的观念删净,他无法答对。你抽冷子问他今天天气好,他能把幼年上学忘带了书包也想起来。因此,他可是比别人想得精密,也不易忘记了事。
  • “别多弄菜!”这句说得好似极端反对人家请他吃饭,虽然原意是要客气一些。
  • 整五点半,敲门。其实老李十分钟以前就到了,可是在胡同里转了两三个圈:他要是相信恪守时刻有益处,他便不但不来迟,也不早到,这才彻底。
  • 大哥一抿嘴,大嫂的唇已张开;大哥出了声,她已把窗户纸震得直动。
  • 到朋友家去,他的汗比话来得方便的多。有时候因看朋友,他能够治好自己的伤风。
  • 火光,肉味,小猫喵喵的叫。也许这就是真理,就是生命。
  • 肚子里有油水,生命才有意义。上帝造人把肚子放在中间,生命的中心。
  • 大家吃完,她马上就都搬运了走,好像长着好几只手,无影无形的替她收拾一切。设若她不是搬运着碟碗杯盘,老李几乎以为她是个女神仙。

  • 张大哥一点不着急,可是装出着急的样子,“
  • 老李心里说,“依着她的辩证法,凡作媒人的还得附带立个收养所。”
  • 二妹妹一见大嫂子,眼睛又开了河。
  • “好了,二妹,明天我天一亮就找王伯高去;有他,什么都好办。我这个媒人含忽不了!”张大哥给了二妹妹一句。“能托人情考上医生,咱们就也能托人把他放出来。”
  • 二妹妹的眼睛几乎完全干了。
  • 这种敷衍目下的办法——虽然是善意的——似乎只能继续保持社会的黑暗,而使人人乐意生活在黑暗里;偶尔有点光明,人们还许都闭上眼,受不住呢!
  • 他的宇宙就是这个院子,他的生命就是瞎热闹一回,热闹而没有任何意义。不过,他不是个坏人——一个黑暗里的小虫,可是不咬人。
  • 我要——哪怕是看看呢,一个还未被实际给教坏了的女子,情热像一首诗,愉快像一些乐音,贞纯像个天使。我大概是有点疯狂,这点疯狂是,假如我能认识自己,不敢浪漫而愿有个梦想,看社会黑暗而希望马上太平,知道人生的宿命而想象一个永生的乐园,不许自己迷信而愿有些神秘,我的疯狂是这些个不好形容的东西组合成的;你或者以为这全是废话?”
  • 生命也许就是这样,多一分经验便少一分幻想,以实际的愉快平衡实际的痛苦
  • “可是呀,这又说回来啦,谁叫咱们是女人呢;女人天生的倒霉就结了!好处全是男人的,坏处全是咱们当老娘们的,认命!”由悲观改为听其自然,张大嫂惨然一笑。
  • “白天走走逛逛,夜里挨揍的有的是!女的就是不嫁人好——”
  • 自由,什么都自由,就是作妈妈的不自由:一天到晚,一年到头,老作饭,老洗衣裳,老擦桌椅板凳!
  • “可是,不为儿女,咱们奔的是什么呢?”
  • 前面一堵墙,推开它,那面是荒山野水,可是雄伟辽阔。不敢去推,恐怕那未经人吸过的空气有毒!后面一堵墙,推开它,那面是床帷桌椅,炉火茶烟。不敢去推,恐怕那污浊的空气有毒!站在这儿吧,两墙之间站着个梦里的人!

  • 他只有两条路可走:去空洞的作梦,或切实的活着。后者还可以再分一下:为抓自己的面包活着,或为大众争面包活着。他要是能在二者之中选定一条,他从此可以不再向生命道歉。
  • 临走的时候,老李嘱咐张大哥千万别向同事的说这个事,张大哥答应了决不走露消息。
  • 走了一身透汗,什么也没买,最大的原因是看着铺子们眼生,既不能扼要的决定买什么,又好像怕铺子们不喜欢他的照顾,一进去,也许有被咬了一口的危险
  • 赵科员的长相与举动,和白听戏的红票差不多,有实际上的用处,而没有分毫的价值。
  • 吴先生直着腰板,饭碗大的拳头握着枝羊毫,写着酱肘子体的字,脸上通红,心中一团正气。是的,吴先生是以正直自夸的,非常的正直,甚至于把自己不正直的行为也视为正直。小赵是他的亲戚,他的位置是小赵给运动的,可是没把小赵放在眼里,因为自己正直。
  • 张大哥冬季的几吨煤是由小赵假公济私运来的——一吨可以省着三四块钱——似乎不必得罪小赵。即使得罪了小赵,除了少烧几吨便宜煤,也倒没多大的关系;可是得罪人到底是得罪人,况且便宜煤到底是便宜煤。
  • 张大哥晓得自从女子剪发以后,北平的新房都有漏水的天性,
  • 想起自己那两处吃租的小房——人们搬家的时候也是这样毁坏,租房住的人和老鼠似乎是亲戚!
  • 老李是爱买书的人——傻瓜!每月把书费省下,有几年的工夫能买一处小房
  • 张大哥对事事要有个底稿,用不着不要紧,备而不用,切莫用而不备。

  • 二爷的看孩子是专门挡路碍事添麻烦。老李要往东间里放桌子,丁二爷和两个孩子恰好在最宜放桌子那块玩呢;老李抓了抓头发,往西间去,丁二爷率领二位副将急忙赶到。老李找锤子,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丁二爷拿着呢。
  • 新学会的鞠躬:腰板挺着,两手贴垂,忽然一个整劲往前一栽:十分的郑重,只是略带点危险性。
  • 北平未见得比乡下“好”,可是,一定比乡下“高”。
  • 在这儿,臭北平!这个不准,那个不行,孩子到这咱晚还没吃饭!屋子是空的,没有顺山大炕,没有箱子,没有水,看哪儿都发生,找什么也不顺手,丈夫皱着眉!一百个北平也比不上乡下!
  • 老李开始注意羊肉床子旁边的芝麻酱烧饼,刚烙得,焦黄的芝麻像些吃饱的蚊子肚儿。
  • 有家庭的快乐,还不限在家庭之内;家庭是快乐的无线广播电台,由此发送出一切快乐的音乐与消息,由北平一直传到南美洲!怨不得张大哥快活!
  • 菱没有模样,就仗着一脸的肉讨人喜欢,小长脸,腮部特别的胖,像个会说话的葫芦。短腿,大肚子,不走道,用脸上的肉与肚子往前摇。小嘴像个花骨朵,老带着点水。不怕人,仰着葫芦脸向人眨巴眼。
  • 一口一个月牙,两口一个银锭,三口,没!”
  • 可是他觉得生活美满多了,公寓里没有老太太来招呼。那是买卖,这是人情。
  • 接了家眷来理当觉出亲密热闹,可是也不知怎么只显着奇怪隔膜与不舒适。屋子里只有一枝洋烛的光明,在太太眼珠上跳!

  • 可是他必须往里爬;一种不是事业的事业。不得不敷衍的敷衍。
  • 他闭着气专等小赵,小赵来到他就知道是五年徒刑,还是取保释放了。
  • 吴先生虽然是小赵的亲戚,可是最不关心小赵的事,除了托小赵给维持地位,他简直不大爱和小赵说话,吴先生是正直人
  • 老李是以力气挣钱,不管旁人的事,二位自然不能以他为同调。况且吴先生是正直人,在老李面前特别要显着正直。
  • 麦子得意与否,民间苦不苦,都嫌离北平太远;世界上麦子都不得意,北平总有白面吃。
  • 张大哥和邱吴二位谈起来;二位就是盼望有人来闲谈,不然真不好意思把公事都交给老李办,虽然大家深知老李有办事的瘾——科员中的怪物!
  • 纳妾是一种娱乐,也许是一种必需,无论怎说,总得以金钱地位作保险费。
  • 世界上没有不可以作的事,除了得罪人。
  • 没办法。还是忘了自己吧。忘掉自己有担得起更大的工作的可能,而把自己交给妻,子,女;为他们活着,为他们工作,这样至少可以把自己的平衡暂时的苟且的保持住;多么难堪与不是味儿的两个形容字——暂时的,苟且的!生命就这么没劲!可是……
  • 妈笑了。要和丈夫说话,又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不说,又显着有点发秃。她的眼神显出来,她是以老李为家长——甚至于是上帝
  • 爸觉得不大安坦,为什么应当问爸呢,孩子难道不是咱们俩的?可是,这样的妇人必定真以我为丈夫,主人。老李不敢决定一切,只感觉着夫妇之间隔着些什么东西。

  • 她由一进门,嘴便开了河,直说得李太太的脑子里像转疯了的留声机片,只剩了张着嘴大口的咽气。
  • 干妈确是干的,因为脸上笑得都皱起来,像个烤糊了的苹果,红而多皱。
  • 因提起小子淘气,大嫂把天真的历史,从满月怎么办事,一直到怎么没说停当太仆寺街齐家的姑娘,一气呵成,说得天翻地覆。
  • 但是她只有点头,并没发表什么意见;谈作活计与作饭,她是在行的,到大城里来怎么管束丈夫,还不便于猛进。况且,焉知张大嫂不是来试探她呢!得留点神,你当是乡下人就那么傻瓜呢!
  • 老李顶不喜欢随俗,而又最怕驳朋友的面子,还是敷衍一下好吧。
  • 张大哥对了,俗气凡庸,可是能用常识杀死浪漫,和把几条被浪漫毒火烧着的生命救回。从另一方面说,常识杀死了浪漫,也杀死了理想与革命!
  • 英说对了,妈的手上有刺儿;整天添火作饭洗衣裳,怎能不长刺?应当雇个仆人。一点也不是要摆排场;太太不应当这样受累。
  • 北平能批评一切,也能接收一切。北平没有成见。北平除了风,没有硬东西。北平使一切人骄傲,因此张大哥特别的骄傲。
  • 太太的两眼好像是分别工作着,一眼紧盯着孩子,一眼收取各样东西与色彩。到必要的时候,两眼全照管着孩子,牺牲了那些引诱妇女灵魂的物件。老李受了感动。
  • 伙计好像从一生下来就没哭过,而且岁数越大越爱笑。
  • 妇女到底是妇女,她们有保卫生命的本能。
  • 老李觉得生命是该在这些小节目上消磨的,这才有人情,有意思。
  • “没什么,除了大街就是大街——还就是市场好,东西多么齐全哪!” 老李决定不请太太逛天坛和孔庙什么的了。

  • 天真漂亮,空洞,看不起穷人,倾向共产,钱老是不够花,没钱的时候也偶尔上半点钟课。
  • 张大哥对于儿子的希望不大——北平人对儿子的希望都不大——只盼他成为下得去的,有模有样的,有一官半职的,有家有室的,一个中等人。
  • 手头看着富裕,正是不能剩钱的原因。架子。架子支到那块是没法省钱的。
  • 女儿也是块心病,不过没有儿子的那样大。女儿生就是赔钱货,从洗三那天起已打定主意为她赔钱,赔上二十来年,打发她出嫁,出嫁之后还许回娘家来掉眼泪。这是谁也没办法的事。老天爷赏给谁女儿,谁就得唱出义务戏。指着女儿发财是混账话,张大哥不能出售女儿,可是凭良心说,义务戏谁也是捏着鼻子唱。
  • 妈妈去收拾屋子,爸爸是资本老头,妈妈是奴隶。天真常想到共爸爸的产,永远没想到释放奴隶妈妈。
  • “没准儿”是张大哥最忌讳的三个字。
  • 儿子敢向这样家境的老子一年要三千,定不是个明白儿子,也就不必费话。
  • “把小孩子倒栽葱养着,大了准能作高官。”天真觉得自己非常的幽默,而且对父亲过度的和气。

  • 生命似在薄雾里,不十分黑,也不十分亮,叫人哭不得笑不得。应当来些日光;假如不能,来阵暴风也好吹走这层雾
  • 越可怜越显着不可爱,人心的狠毒是没办法的!
  • 社会上最无聊最腐臭的东西,你也得香花似的抱着,为那饭碗;更不必说打碎这个臭雾满天的社会。既不敢浪漫,又不屑于作些无聊的事。既要敷衍,又觉得不满意。生命是何苦来,你算哪一回?
  • “没想到小赵能这样轻轻的饶了我,”老李心中暗喜,“大概他也看人行事,咱平日不招惹他,他怎好意思赶尽杀绝!”
  • 李太太的新围巾还围着,围得特别的紧;还穿着那件蓝棉袍,没沿边,而且太肥。
  • 小赵的笑无论如何憋不住了。
  • 老李连大气也没出;不便于说什么,张大哥不懂。
  • 自己,自己根本是腐朽社会意见的化身,不敢和无聊,瞎闹,硬碰一碰,自己不算个人,没有人气!为什么不端起酒杯,对准了泼在小赵脸上?或是捏着小赵的鼻子灌他一杯醋?只会自己生闷气,不敢正眼看自己的太太!老觉得自己是个新人物,有理想,却原来是地道的怯货,不敢向小科员们说半个错字,不敢不给他们作开心的材料!

  • 几片胭脂瓣色的薄云横在东方,颇有些诗意
  • 所长的脸像块加大的洋钱,光而多油,两个小豆眼。一匹极大的肚子,小短腿,滚着走似乎最合适。
  • 所长说罢,肚子似有动意,工友们知道所长要滚,争着向外飞跑。
  • 他要是和所长有一腿的话,我不是得想法收拾他,就得狗着他点:先狗他一下试试。
  • 老李是不惯于详细的陈说,话总是横着出来,虽然没意思吵嘴。
  • 怪不得吴太极急于纳妾。吴太太的模样确是难以为情:虎背熊腰,似乎也是个练家子,可是一对改组脚,又好像不能打一套大洪拳——大概连太极都得费事。横竖差不多相等,整是一大块四方墩肉,上面放着个白馒头,非常的白,仿佛在石灰水里泡过三天,把眼皮鼻尖耳唇都烧红了,眉毛和头发烧剩下不多。眉眼在脸上的布置就好像男小孩画了个人头轮廓,然后由女小孩把鼻眼等极谨慎的密画在一处,四围还余着很宽的空地,没法利用。眼和耳的距离似乎要很费些事才能测定。说话儿可是很和气,像石灰厂掌柜的那样。
  • 夫妻们原来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将就”是必要的;不将就,只好根本取消婚姻制度。
  • 老李觉得生命得到了平衡,即使这几位太太生下来便是三十多岁,也似乎没大关系。
  • 男人批评别人的太太,妇人批评自己的丈夫!
  • 只是和个知己——不论是男是女——谈一谈才痛快;哪里去找?家庭是一汪臭水,世界是片沙漠!什么也不用说,认命!
  • 可是夫妻之间闭上嘴,等于有茶壶茶碗,而没有茶壶嘴,倒是倒不出茶来,赶到憋急了,一倒准连茶叶也倒出来,而且还要洒一桌子。
  • 原先他以为太太与摩登妇女的差别只是在那点浮浅的教育;现在看清,想拿一点教育补足爱情是不可能的。
  • 小说里,电影里,夫妇吵架,而后一搂一吻,完事,“爱与吵”。但是老李不能吻她,她不懂:没有言归于好的希望。爱与吵自然也是无聊,可是到底还有个“爱”。好吧,我不爱,也不吵:顽石,糊涂虫!

  • 老李看出来,成人也得过年;不然,在除夕或元旦也许有悬梁自尽的。给了太太二十块钱。“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把钱都给了狗也好。”心里说。
  • 老李这才看明白她,确是好看!不算美;好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调匀,不轻巧。小小的身量,像是名手刻成的,肩头,腿肚,全是圆圆的。挺着小肉脊梁,项与肩的曲线自然,舒适,圆美。长长的脸,两只大眼睛,两道很长很齐的秀眉。剪着发,脑后也扎了两个小辫——比李太太的那两个轻俏着一个多世纪!穿着件半大的淡蓝皮袍,自如,合适,露着手腕。一些活泼,独立,俊秀的力量透在衣裳外边,把四围的空气也似乎给感染得活泼舒服了,像围着一个石刻杰作的那点空气。不算美;只是这点精神力量使她可爱。
  • 丁二爷是废物,当然说废话,可是自己的妻子和废物谈得有来有去的!打算夫妇和睦,老李自己非也变成个丁二爷不可:可是谁甘于作废物,说废话!“您坐着,我出去有点
  • 娶了亲,哼!她从一下轿就嫌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嫌我!我怎么办?给她个下马威;哼!她连吃子孙饽饽的碗都摔了。闹吧,很闹了一场:归齐,是我算底[5]:丁二是老实人,很老实!她看哪个男人都好,只有我不好!谁甘心当王八呢?
  • 妇女要是毁人,毁到家,真的!
  • 世上原没讨厌的人,生活的过程使大家不快活,不快活自然显着讨厌
  • 丈夫回来了,鼻子耳朵都冻得通红,神气也不正,都是马家的小娘们的错儿!丈夫就是有错也可以原谅:那个小不要脸的是坏东西。
  • 两次梦见野狗把年糕偷了走
  • 看着蒸锅的热气,李太太心里那块小石头又飞来了。“她不能没听见。也许是装蒜呢,嘴儿甜甘心里辣!也许是真不敢惹我?本来是她不对,就是抓破了脸,闹起来,也是她丢人。二十来岁的小媳妇,没事儿上街坊屋里去找男人!”这么一想,心中安顿下去,完全胜利!
  • 她仿佛是等着他呢,像一枝桃花等着个春莺。全世界都没有风,没有冷气,没有苦闷了,老李觉得,只有两颗向一处拧绕的心。

  • 这就是爱的滋味吧?脸上瘦,手上烫,心中渺茫,希望作好梦而梦中常是哭泣与乱七八糟?
  • 除夕的黑暗确有一种和平之感,天尽管黑冷,而心中没有任何恐怖;街上的爆竹声更使人感到一点介乎迷信与清醒之间的似悲似欢的心情
  • 偶尔有个行人,必是穿着新衣服,脸上带着春联样的笑意。
  • 新年的头几天,生命是块空白。
  • 老李没有得罪过小赵,因此小赵要得罪老李。
  • 老李觉得自从一病,人类进步了许多,连小赵都不那么讨厌了。
  • 张大哥又来了,连皱眉带咳嗽都显然的表示出:“我叫你接家眷,有好处没有?这场病不幸亏有她?一来闹离婚,两来闹离婚,到底是结发夫妻!”

  • 人与人的互助是人生的真实,不管是出于个人情愿,还是社会组织使人能相助相成。
  • 回的走,一边走一边落泪,“小鸟,小鸟!你叫一声,叫一声!你要是叫一声,天真就没危险!叫!叫!”小鸟们始终不叫。
  • 男人是要不得的,他想:女人的天真是女人自作的陷阱,女人的姿色是自然给女人的锁镣,女人的丑陋是女人的活地狱,女人怎么着也不好,都因为男子坏!
  • 这个社会是和老李开玩笑呢,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没法安排自己。他要在一个臭水沟儿里跑圆圈,怎能跑得圆?
  • 小赵没有作大扁杏仁的志愿,不敢去。
  • 老李倒不生气了,他恨不能替张大哥哭一场。张大哥的整个生命消磨在维持人;现在,他自己有事了……设若张天真死了,张大哥为他开吊请客,管保还进一千号人情。这群人们的送礼出份资是人情的最高点,送礼请客便是人道。救救天真?退一步说,安慰安慰张大哥的心?出了他们的人道范围!老李对着那张保状发愣。忽然抓起来,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 方墩因为脖子太粗不能点头,一劲儿眨巴眼。
  • 难道咱们就不会找个事作?我没结婚的时候就不想出嫁;及至结了婚,事事得由我作主。丈夫向我摇头,好,咱马上还去作事;闲气,受不着!”
  • 方墩和纸板对坐不语。方墩没得着一点安慰,纸板心中也不十分舒服。

  • 他只觉得来安慰朋友是一种使心里舒坦的事,因为并没有多少用处。
  • 天真是被一个全能的机关捕了去,这个机关可以不对任何人负责而去办任何事。没人知道它在哪里,可是人人知道有这么个机关。被它捕去的人,或狗,很少有活着出来的。张大哥在什么机关都有熟人,除了在这个神秘得像地府的地方。
  • 张大哥的硬气只限于狠命的请客,骂一句人他都觉得有负于社会的规法。
  • 小赵在澡堂什么也想着,除了洗澡。
  • 惺惺惜惺惺,好汉爱好汉!
  • “都交给你了。对于我,牺牲也好,耍弄也好。对于张大哥,只准帮忙,不准掏一点坏。” “好!”
  • 黑暗的社会是悲剧的母亲,在悲剧中敢放胆牺牲的是个人物。
  • 把人生当个笑话看也很有意思
  • 老李虽然有时候也能欣赏幽默,但是对这种过度的滑稽还不会逢场作戏。他把请帖轻轻的放在纸篓里。
  • 大家一面这样不满意老李,一面希望着张大哥的免职令下来。
  • 可是他知道他的嘴唇有点颤:不行,到底是没玩惯这种使人难堪的把戏。
  • 张大哥是蚯蚓式的运用生命,软磨,可是始终不懈:没看见他放任或懒过。现在他非常的安静,像个跑乏了的马,连尾巴也懒得动。危险!老李非常的难过。不管张大哥是怎样的人,老李看他是个朋友。
  • 什么都没关系了,儿子已经没啦,还奔什么!”他的语声提高了些,可是仍似乎没精神多说,忽然的止住。
  • 叫她快滚,”张大哥猛的立起来,“我的儿子还不知道生死呢,没工夫管别人的臭事,滚!”
  • 思想有什么用呢。他看见张大哥,便是看见小人物的尽端:要快乐的活着得另想办法,张大哥的每根毫毛都是合着社会的意思长的,而今?张大哥,社会,空白,什么也没有;还干吗再思索。
  • “老邱,你看咱们这么活着有意思没有?” 邱先生愣了半天,笑了笑:“没意思!生命入了圈,和野鸟入了笼,一样的没意思。我少年的时候是个野驴;中年,结了婚,作了事,变成个贼鬼溜滑的皮驴;将来,拉到德胜门外,大锅煮,卖驴肉。我不会再跳出圈外,谁也不能。我现在是冷一会热一会,热的时候只能发点小性,冷的时候请客赔情;发疟子的生活。没办法。我不甘心作个小官僚,我不甘心作个好丈夫,可是不作这个作什么去呢?我早看出,你比我硬,可也没硬着多少,你我只是程度上的差别,其实是一锅里的菜。完了,谈点无聊的吧;只有无聊的话开心。”

  • 北平春天的生命是短的。蜂蝶刚一出世,春似乎已要过去。
  • 老李看着她们,心中编了一句诗——一点儿诗意孕着春的宇宙。他不敢再看太太那对缺乏资本的小辫,唯恐把这点诗意给挤跑了。
  • 四位太太遇在一块,几乎要把男人们全拴起来当狗养着。大家都把张大嫂忘了。
  • “我没办法!我帮了人家一辈子的忙,到我有事了,大家看哈哈笑!要我的儿女,为什么不干脆要我的老命呢!我得罪过谁?招惹过谁?我的女儿给小赵?也配!”
  • 张大哥是永远顺着车辙走的人,得设法再把他引到辙迹上去。
  • 谁要是不怕人了,谁就能像耶稣似的行奇迹。
  • 本想在灰色的生活里找些刺激,作个悲剧里的人物,谁知作来作去,只是上了张大哥所走的辙迹,而使小赵名利兼收的戏弄他!
  • 从乡下到大城里来,原想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谁想到他会这么坏;他的错,跟他干。一进屋门便把脑后的小辫披散开了,换上了旧衣裳,恐怕真打起来的时候把新衣撕了。饭也不去作,不过了!

  • 早莲初开,桃子刚染红了嘴唇。不漂亮的人也漂亮了些,男的至少有个新草帽,女的至少穿上件花大衫,夏天更自然一些,可以叫人不富而丽。
  • “爱要专,”他告诉自己。不过,遇到“可以”同时并举弄两个或三个姑娘的时候,他也不一定固执,通权达变。
  • 被熟人看见,再说,也不好意思。可是,他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我来是和他商议天真的事,就是被父母看见,也有的说。又舍不得走了,呆呆的坐着,脸上不由的发热。
  • ”管它呢,先玩一玩!买熟货起码就得二百出头,还得费工夫调教。这个货太嫩点,可是只费两瓶汽水与一顿饭呢!不用训练,自来美。时代是他妈的变了,女学生是比陈货鲜明:无论妓女怎打扮也赛不过学生们去。

  • 他看明白了:在这个社会里只能敷衍,而且要毫没出息的敷衍,连张大哥那种郑重其事的敷衍都走不通。
  • 。门外变了样,世界变了样,空气中含着浪漫的颜色与味道。
  • 小赵非常的悲观。成败倒不算什么,可气的是人们怎这么饭桶。拿方墩说,就连衙门外嚷嚷一阵都不会,怎么长那身方肉来着呢!头一炮就没响。要不怎么这群人不会成功呢,把着手儿教,到时候还弄砸了锅。小赵很愿意想出一种新教育来,给这群糟蛋一些新的训练
  • 咖啡馆的女招待,百货店的日本货,戴一顶新草帽或穿一双白帆布鞋就可以出些风头的男女学生,各色的青菜瓜果,便宜坊的烧鸭,羊肉馅包子,插瓶的美人蕉与晚香玉,都奇妙的调和在一处,乱而舒服,热闹而不太奢华,浪漫而又平凡。特别是夕阳擦山的前后,姑娘们穿出夏日最得意的花衫,卖酸梅汤的冰盏敲得轻脆而紧张,西瓜的吆喝长而多颤;偶尔有一阵凉风;天上的余光未退,铺中的电灯已亮;人气车声汗味中裹着点香粉或花露水味,使人迷惘而高兴,袋中没有一文钱也可以享受一些什么。真正有钱的人们只能坐着车由马路中心,擦着满是汗味的电车,向长安街的沥青大路驰去,响着车铃或喇叭。
  • “妇女太容易,也太难。容易,容易得像个熟瓜,一摸就破;难,比上天还难!
  • 女的要看上个男的,劝不来,劝不来,我经验过!
  • 学问,和生活似乎没多大关系。在衙门里作事用不着学问。思想,没有行动,思想只足以使人迷惘。最足以自慰的是自己的心好,可是心好有什么标准?有什么用处?好心要是使自己懦弱,随俗,敷衍,还不如坏心。
  • “科员”了一辈子,以至于对自己的事都一点也不敢豪横,正像住惯了笼子的鸟,遇到危险便闭目受死,连叫一声也不敢;平日的歌叫只为讨人们的欢心。
  • 善心与黑暗遇上便是悲剧。

  • 我想揍小赵;一生没打过架,胳臂抬也抬不起,净剩了哆嗦了。
  • 往事一片一片的落在眼前。自己少年时的努力,家庭的建设,朋友的交往,生儿女的欣喜,作媒的成功,对社会规法的履行,财产购置……无缘无故的祸从天降!
  • 小赵第一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第二没有道德观念,第三不信什么主义,第四不承认人应有良心,第五不向任何人负任何责任,按说他可以完全无忧无虑,而一人有钱,天下太平了。
  • 不肯承认自己是落在情网中;赵先生被个蜘蛛拿住?赵先生像小绿蝇似的在蛛网上挣扎?没有的事!可是丁二的末几句话使他心中痒了痒——吃喜酒,
  • 天下的事只怕没人作;作出来不一定准好或是准坏,就怕不作

  • 那些基本条件,正如他心中那些美景,是朴素,安静,独立,能像明月或浮云那样的来去没有痕迹,换句话说,就是不讨厌,不碍事,而能不言不语的明白他。不笑话他的迟笨,而了解他没说出的那些话。他的理想女子不一定美,而是使人舒适的一朵微有香味的花,不必是牡丹芍药;梨花或是秋葵就正好。多咱他遇上这个花,他觉得他就会充分的浪漫——“他”心中那点浪漫——就会通身都发笑,或是心中蓄满了泪而轻轻的流出,一滴一滴的滴在那朵花的瓣上。到了这种境界,他才能觉到生命,才能哭能笑,才会反抗,才会努力去作爱作的事。就是社会黑得像个老烟筒,他也能快活,奋斗,努力,改造;只要有这么个妇女在他的身旁。他不愿只解决性欲,他要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合成一体的伴侣。不必一定同床,而俩人的呼吸能一致的在同一梦境——一条小溪上,比如说——里呼吸着。不必说话,而两颗心相对微笑。
  • 下了大雨。不知哪儿的一块海被谁搬到空中,底儿朝上放着。
  • 老李放胆的看着她的背影,她的白腿腕,她的头发,她头上的水光。他心中的雨后村景和她联在一气,晴美,新鲜,安静,天真,他找到了那个“诗意”。
  • ”他十分的兴奋,每个字仿佛是由脚根底下拔起来的,把鞋上的水挤出,在地上成了个小小的湖。
  • 老李本想替张大哥喜欢喜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非常的冷淡,好像天真出来与否没有半点意义。
  • 自己是对着一张,极大的一张,工笔画,楼阁与莲花全画得一笔不苟,楼外有一抹青山,莲花瓣上有个小蜻蜓。乡间的美是写意的,更多着一些力量,可是看不出多少人工,看不见多少历史。御河桥是北平的象征,两旁都是荷花,中间来往着人马;人工与自然合成一气,人工的不显着局促,自然的不显着荒野。一张古画,颜色像刚染上的,就是北平,特别是在雨后。
  • 老李听着他们咕唧,好像听着一个臭水坑冒泡,心中觉得恶心。
  • 他们都没看过他一趟,可是不便记恨他们,人缘总要维持的;
  • 没有儿子,女儿好像不存在;有了儿子,儿女是该平等待遇的。
  • 客人来了。都早想来看张大哥,可是……都觉得张大哥太客气,又请客,可是……都觉得买来的礼物太轻,可是……都看出张大哥改了样,可是……结果:张大哥到底是张大哥,得吃他,得求他作点事,有用的人,值得一交往,况且天真不是共产党。

  • 也有喜欢换一换局面的,假如风儿是向着自己吹来,而且吹得带着喜气,可是这究竟是极少数的。
  • 老李是好人;够个朋友,不过,对于谋差事,老李并没有多少用处。
  • 看着她创造的那群白饺子,好像一群吃圆了肚子的小白猫。
  • “原来事情就怕办”这几个字在他耳中继续的响着,轻脆有力,像岩石往深潭里落的水珠。
  • 我跳了,什么也不顾了,跳出来,头也没回,我一直走到天桥!为什么?不知道!天桥是枪毙人的地方。枪毙丁二,我似乎听见!在天坛的墙根我忍了一夜,没睡,一会儿没睡,星星一劲儿对我眨巴眼,好像是说,明天就枪毙丁二!
  • 谁都知道市长是对报纸说的那几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永不能改的真言。
  • 因为事情闹到局长们的耳朵里,杀人的已不是剑侠或刺客,而是有组织的暗杀团。局长们身高树影儿大,不能不谨慎一些,明哲保身是必须遵守的古训。消息传到市长的耳朵里,暗杀团不但是有组织,而且里面有日本浪人。
  • 张大哥利用机会把爱用石膏的二兄弟荐上,暂时当着夫役,等空气变换了些再去行医;不过,再行医的话可千万“少”下——不是不可以下——石膏。
  • 大家都是混,不过别人混得兴高彩烈,他混得孤寂无聊。对新同事们他不大招呼;旧同事们对他非常不满意,

  • 一直逃到香浓色烈的南洋,赤裸裸的在赤道边上的丛林中酣睡,作着各种颜色的热梦!带着丁二爷。
  • 他笑这个社会。小赵被杀会保全住不少人的饭碗,多么滑稽!
  • 院子里的砖地起着些颤动的光波,花草全低了头,麻雀在墙根张着小嘴喘气,已有些发呆。没人想吃饭,卖冰的声音好像是天上降下的福音。
  • 老李为显着和气,问了句极不客气的,“那么你也不离婚了?”
  • 他们极愿把家庭的丑恶用白粉刷抹上,敷衍一下,就是别打破了脸,使大家没面子。
  • ”老李觉得这样保护丁二爷是极有意义,又极没有意义,莫名其妙。
  • 脸上神气十足,一条眉毛挑着天,一条眉毛指着地,一只眼望着莫斯克,一只眼瞭着罗马。鼻孔用力的撑着,像跑欢了的马那样撑着,嘴顺势也往上兜着,似乎老对自己发笑,而心里说着,“你看我!”
  • 英偷偷的上东屋看马婶,门倒锁着呢,推不开,叫马婶,也不答应。英又急了一身的痱子。
  • 李太太的真正乡下气上来了,好像是给耕牛拍苍蝇,给了马同志的笑脸一个顶革命的嘴巴——就恨有俩媳妇的人!
  • “诗意”?世界上并没有这么个东西,静美,独立,什么也没有了。生命只是妥协,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

附录

  • 一个写家把他久想写的文章撂在心里,撂着,甚至于撂一辈子,而他所写出的那些倒是偶然想到的。
  • 知道拼命与灵感是一样有劲的
  • 因为生活安适平静,而且以为自己是风流蕴藉,往往提到幽默便立刻说:幽默是含着泪的微笑。其实据我看呢,微笑而且得含着泪正是“装蒜”之一种。哭就大哭,笑就狂笑,不但显出一点真挚的天性,就是在文学里也是很健康的。

出版说明

  • 老舍还是一位语言大师,在北京话的基础上,提炼出一种俗白、纯净的语言,真正烧出了白话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