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门阀政治

田余庆

自序

  • 从公元4世纪初年至5世纪初年的百余年间,江左几家侨姓门阀士族与司马氏皇权结合而运转的政治历史。
  • 本书前七题,依次论述各家士族当政时期的历史,藉以显示东晋门阀政治的阶段性。
  • 本书所指门阀政治,质言之,是指士族与皇权的共治,是一种在特定条件下出现的皇权政治的变态。它的存在是暂时的。它来自皇权政治,又逐步回归于皇权政治。

释“王与马共天下”

  • “王与马共天下”,不再是指裂土分封关系,而是指在权力分配和尊卑名分上与一般君臣不同的关系。
  • 司马睿一系之琅邪王与琅邪国内士人交往,因而形成比较牢固的历史关系,是当然之事。
  • 王、马关系固然有个人情谊为纽带,但又不仅如此,它更是一种以家族集团利益为基础的长期发展起来的相互为用的政治关系。
  • 琅邪王氏王导、王敦兄弟与司马氏“共天下”,开创了东晋门阀政治的格局,建立了祭则司马、政在士族的政权模式,维持了一个世纪之久。

二 司马越与王衍

  • 司马越与王衍,是一种各有图谋的政治结合。司马越以其宗王名分和执政地位,为王衍及其家族提供官位权势;王衍则为司马越网罗名士,装点朝堂。
  • 由上可知,惠帝末年和怀帝时的西晋朝廷,以司马越、王衍为核心操持政局,由士族名士装点其间,实质上就是司马越与王衍“共天下”。可以说,这是“王与马共天下”最早的一种组合,一个形态。
  • 司马睿、王导受命过江,从军事、政治上说,是为了填补陈敏被消灭后江左的真空,使之同江淮、荆楚呼应,保障徐州,并为中原犄角
  • 司马越、王衍一心东归而无南渡意图,客观上便利了司马睿、王导在江左独立经营。东方青、兖、豫、徐诸州士族名士则多有在胡骑侵逼之下南走建康者,昔日司马越府俊异陆续归于司马睿府,成为司马睿府“百六掾”的主干,有助于司马睿、王导势力的壮大,而且也显示出麇集江左的这一集团是洛阳朝廷事实上的继承者。尔后江左的门阀士族,大体上都是出于昔日司马越府的僚属。

三 司马睿与王导 门阀政治格局的形成

  • 永嘉元年(307)九月,司马睿偕王导渡江至建邺。晋室政治中心,自此逐渐南移江左。西晋灭亡以后,江左的东晋政权维持了一个世纪的统治。
  • 司马睿“用王导计”始渡江之说似嫌简单,不尽符合当时的情况。
  • 南渡之举王氏兄弟曾策划于密室,其中王旷倡其议,王敦助其谋,王导以参东海王越军事,为琅邪王睿司马的关键地位主持其事;裴妃亦有此意,居内大力赞助;最后决策当出自司马越与王衍二人,特别是司马越。
  • 从陈敏兴败之中,王、马与南士各自作出了自己的估量。王、马理解到江东形势亟待强藩出镇,否则还可能出现第二个陈敏;南士则准备接受从北方来的强藩,只要他们有足够的名分和权威而又尊重南士的利益。这样,司马睿与王导才得以在南士的默许下过江,而过江后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力笼络南士,协调南北门阀士族的利益。
  • 西晋自武帝以来,士族名士是司马氏皇权(包括强王权力)的装饰品,那么东晋司马氏皇权则是门阀政治的装饰品;西晋尚属皇权政治,东晋则已演变为门阀政治

四 关于“不与刘、石通使”问题

  • 东晋君臣虽偏安江左,犹能卓然自立,不与刘、石通使。旧京虽失,旋亦收复[插图]。视南宋之称臣称侄,恬不为耻者,相去霄壤矣。讵可以清谈轻之哉
  • 由此可知“五胡乱华”的直接起因,是各胡族统治者分别参预西晋统治者之间的内乱
  • 观刘渊以后建国称汉,追尊刘禅,俨然是光复汉家旧业,而不以呼韩邪单于自居,其心机怀抱,似确如此。
  • 对垒双方,一方为成都王司马颖、匈奴刘渊、刘聪、羯人石勒等等,另一方为东海王司马越、鲜卑拓跋部、鲜卑段部和“乞活”等等。
  • 可知鲜卑(主要是鲜卑段部)是洛阳陷后北方抑制刘、石的重要力量,因而也是江左结盟的主要对手。
  • 南渡之初,东晋的王、马,一方面仇视刘、石而不与之通使,另一方面远结鲜卑拓跋部以制刘、石。这既是司马越当年阵容形势的延续,又合乎远交近攻这一古老的用兵传统。
  • 如果南北遣使通好,本来是虚弱的东晋抗胡政权就不可能继续团聚南来的士族和流民,也不足以慰吴姓士民之心,因而抗胡政权本身也会失去立足之点,失去存在的价值。

论郗鉴

  • 这种冲突,在国家体制上是地方与中枢之争,在地理位置上是上游下游之争,在出场人物上则是士族门户之争。东晋门阀政治,可以说是门阀士族在相争中求发展而又维持东晋于不坠的政治。

二 郗鉴的密谋

  • 流民帅所率流民不得过江而至建康,这在当时是通例,不独郗鉴所部如此。
  • 其时门阀士族虽不支持王敦篡夺,也还没有坚决站在朝廷一边。朝廷对王敦尚不具备明显的优势。所以明帝只能筹之于较低的士族人物郗鉴、桓彝,而郗、桓筹兵,也只能求之于门阀士族以外的流民。这是影响明、成两朝政局的一件大事,值得细细探索。
  • 看来无兵可用,是东晋朝廷面临的极大困难,解决的办法只有一途,就是尽可能征发流民。
  • 太兴四年的给客制度限于流民之失籍者,地域只是都下及扬州江南诸郡。制度规定流民皆条其名上有司,并规定为客者皆注家籍,即附籍于主人户中,其用意在于使流民有名可稽,使国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掌握这些流民。
  • 检校流民也是为了限制南北大族荫占流民的特权,这又成为王敦起兵的口实,成为南北大族多支持王敦起兵的一个重要原因。
  • 屯驻于江淮之间受东晋委署的流民帅,多数曾有在北方抗拒胡羯的历史。他们所统的武装力量长期相随,多少具有私兵性质。东晋朝廷不得不重视他们,又不敢放心大胆地使用他们。他们是东晋的一支唯一可用的兵力,可又是朝廷不能完全信赖的兵力。一般说来,东晋是按照流民帅原有的地位高低和兵力多寡,委之以太守、刺史、将军之号,划分大致的地盘,羁縻于长江之外,拒绝他们过江南来。对于已经到达或者将要到达长江的流民帅,东晋往往以军事理由促其北返。
  • 一般说来,拥众南来而止于江淮间的流民帅,或者门户不高,或者虽有门户背景但本人不具备名士风流旨趣,与东晋政权及当朝士族是格格不入的。
  • 名义上附晋的流民帅,曾长期置身于北方多种政治势力之间,须随时窥测形势,以谋自存。他们南来后对于东晋政权若即若离,在政治上保留有相当大的独立性。甚至于玩忽朝命,跋扈专横。他们雄踞一方,各行其是,无王法亦无军纪,有的还要靠打家劫舍,拦截行旅以筹给养,连祖逖所部也是这样。
  • 流民帅南来附晋者在东晋门阀政治中无所依傍,一般说来,一是力图站稳脚跟,保全势力,二是志在立功,以求发展。东晋对他们的态度,虽视其效忠程度而有所不同注8,但总的说来是严密防制的。
  • 流民帅在北方多少有过战功,在阻滞石勒南下,保护江左政权方面起过作用。正因为如此,东晋朝廷更是提防他们,唯恐他们有恃功反噬之心。这正是东晋政权非常虚弱,只以门户利益为重的一种表现。
  • 郗鉴过江不早,与王、马关系不深,但由于有此功劳,遂得跻身于江左门阀政治之中,而高平郗氏也得以在此后逐步上升为第一流侨姓士族。
  • 由郗鉴策划而一度进入东晋政治领域的几个重要的流民帅,都被消灭了。

三 郗鉴与王导

  • 郗鉴南来,以流民帅而得迅速进入建康朝堂,主要是得力于纪瞻。
  • 郗鉴虽有时望,但以流民帅而得入官建康,如果没有有力人物为之援引,是不可能的。
  • 其中关键之处是,从朝廷说来,郗鉴可为己用,但他毕竟是流民帅,必须小心谨慎对待,有所防范;从郗鉴本人说来,他虽然可以在王敦之乱中为朝廷奥援,但不能脱离随他南来的兖州流民群体,否则他将失去资实,一事无成。
  • “吾虽不杀伯仁(周[插图]),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 与王敦、王含通关节的王导,却又是明帝所令征讨王敦、王含的大都督、假节。这就是王敦再叛时形势微妙之所在。
  • 微妙的关系,尖锐的形势,需要南来不久的郗鉴确定自己的政治态度,尤其是对琅邪王氏的政治态度。
  • 朝廷立即出现了庾亮与王导的明争暗斗,成为政局中的主要矛盾。郗鉴处于这一矛盾之间,力求抑制矛盾的发展,起稳定时局的作用。
  • 明帝经历了王敦之乱的剧烈震动,对王氏家族更有戒心,亲庾亮、疏王导的意向越来越明显。
  • 所以成帝即位后,庾、王倾轧就立即公开化了。
  • 家族之间的相互支援,婚和宦是重要途径。宦,指仕途的提携,如明帝时王导为司徒,辟郗鉴子郗昙。婚,指互为婚姻以相固结,如王氏两代娶郗氏女。
  • 郗、王以政治利益相近而交好联姻的事,是在成帝时特定条件下出现的。时过境迁,姻娅关系虽还存在,家族之间却渐趋疏远,甚至出现嫌隙。
  • 郭默以流民帅而遭疑忌,是意料中事;朝廷诏征入辅,实际上是欲夺其兵,与苏峻当年境况一样。
  • 郗鉴两次不同意藩镇起兵废黜王导之谋,是这一阶段东晋政局得以相对稳定,内战未再发生的关键所在。
  • 凡此诸事,都说明王导兄弟辈死亡既尽,实力已衰,不得不蓄意庇护武人、降将,以供驱使,虽受到士族名士的强烈反对亦在所不顾。
  • 王导虽以武人、降将为爪牙,但是在战略上所依恃的,却是以京口为屯兵之所的郗鉴
  • 这次废王导之谋,是陶侃发动,郗鉴反对,庾亮居中斡旋。
  • 庾、王交恶,当时人所共知。王导老谋深算,不事声张,并图杜绝“悠悠之口”,这是王导“善处兴废”的一种表现。但是只靠王导的政治才能并不足以息庾亮之谋。郗鉴拥兵京口,力拒庾亮而助王导,才使咸康政局未生大变,使琅邪王氏地位不坠。
  • 东晋初年政局,三五年一大变,变则干戈扰攘,台城丘墟。社会的重心在门阀士族,一族强则思压倒他族,遂成乱阶。本非门阀士族的流民帅,亦思凭借际遇,起兵谋利。螳螂在前,黄雀随后,胜利者要想稳操政柄,是十分困难的。长此以往,江左抗胡政权,势必在内乱中冰消瓦解。所以郗鉴引流民帅以平王敦,助王导以抗衡陶侃、庾亮,得利者不仅在司马家及琅邪王氏而已。苏峻乱平后,江左相对安定,无内战七十年,遂得以拒胡族于淮汉,息斯民于江左,郗鉴所起的积极作用,是巨大的。

四 郗鉴与京口经营

  • 京口重镇的形成,发端在郗鉴。
  • 郗鉴首倡“静镇京口”之议,本来只是针对苏峻自历阳过江以后,东晋军队无后方供应,欲取三吴以为依托的图谋而发,并未估计到京口此后将成为东晋南朝系建康安危的重镇。
  • 总之,东晋朝廷有事,往往牵动三吴;建康内战,三吴就会出现东方战场。
  • 东晋如能牢固地控制三吴,南士的力量就能为东晋朝廷所用,三吴就能成为东晋的战略后方,这对于巩固建康,是一个极重要的因素。
  • 三吴成为东晋的战略后方,还有经济上的原因,这就是建康的粮食供应,建康以下长江两岸军队的给养,都要仰给三吴。
  • 三吴米谷,是交战双方赖以进行战争的物质基础。
  • 三吴开发潜力最大的地方,首推会稽,是三吴的腹心所在。
  • 由于会稽具有优越的经济条件,在南北对峙形势中又较安全,所以东晋成、康以后,王、谢、郗、蔡等侨姓士族争相到此抢置田业,经营山居,卸官后亦遁迹于此,待时而出。
  • 会稽、建康之间,必须维持便当的交通,才能适应会稽地位的需要。由会稽至建康,通常是西行过钱塘,北上吴郡,西北经晋陵(今常州)、曲阿(今丹阳)至京口,然后溯长江西上而达。京口是这条交通线的枢纽。
  • 士族南来,只要不与吴姓士族利益冲突,也就是说只要他们愿意逐空荒而居,其停驻地就有较大的选择自由。
  • 京口、晋陵可以吸引流民,而流民可以组成军队。京口、晋陵密迩三吴,而三吴的物产可以支援京口之军。郗鉴利用这支流民军队和三吴粮谷,经营京口,使京口成为东晋时具有特殊作用的重镇,影响着东晋的朝局。
  • 京口在郗鉴经营时期,已经发挥颇为显著的作用,概括言之,有控制三吴、抵御海盗、拱卫京师三个方面。
  • 至于京口,形成重镇以后,其战略价值表现在:一、起威慑作用,减少甚或阻止建康变局的出现。陶侃、庾亮惮郗鉴而不敢贸然兴师废黜王导,就是证明。二、尽管朝局已变,京口还有可能扭转局面,刘裕自京口驱逐桓玄,就是证明。由于东晋建康处在长江上游的军事压力之下,荆豫诸州动辄拥兵犯禁,京口作为建康东门重镇,更得以显示其重要性。
  • 孙吴时的士族是皇权下的士族,东晋的士族则是与皇权并立的士族

五 余论

  • 如前所论,东晋门阀政治格局形成的原因,是士族专兵和皇权不振。士族专兵而又不允许一族独占兵权,皇权不振而又不允许任何其他士族取代司马氏的地位,这就需要一些人物的调处经营。
  • 郗鉴名义上虽居朝廷三事之列,但从未入主中枢。他的所作所为,主要属于战略性的奇谋异策之类。
  • 郗鉴两拜三公,相隔近十年,而谦退旨趣前后如一。正因为郗鉴不操其柄,无竞于朝,所以能够久任于京口,善始令终而无殒坠之虞。

庾氏之兴和庾、王江州之争

  • 像庾氏这样的家族以后在江左朝廷得以扶摇直上,列入甲族膏腴,内持机柄,外镇名州,显赫几十年,在相当程度上是因缘时会的结果。
  • 庾氏在江左之兴,主要不是由此,而是由于庾氏联姻帝室的家族关系和庾亮出入儒玄的个人素质。
  • 庾亮则不然。他既以士族名士入玄风为世推重,又不废礼教,无处世意。
  • 庾亮出入玄儒,具有玄学表现和儒学内涵,这种个人素质,使他异于其时的多数名士,而颇类于王导。这大概是庾亮妹得聘为太子妃,而庾亮本人被明帝重用以平衡王导势力的一个重要原因。
  • 等到王敦谋篡之形已定,庾、王始有交恶迹象。
  • 第三,力抗东晋宗室及其他外戚,以维持庾、王诸士族的政治地位。
  • 由此可见,东晋的门阀政治,发端于琅邪王氏,巩固则在颍川庾氏。东晋之初,皇权对门阀政治进行了两次重大的反抗。一次是晋元帝假手于权臣刘隗、刁协等人,而王敦的反叛打破了这次反抗;另一次是晋明帝假手于宗室、外戚南顿王宗和虞胤等人,而庾亮排闼入宫打破了这次反抗。
  • 第五,企图进一步解决宗室诸王的问题和解决引流民帅平王敦一事的后遗问题。
  • 但是也可以看到,门阀政治的格局既经巩固,作为门阀政治的固有矛盾,即此一士族与彼一士族的矛盾,也就是门户之间的矛盾,从此就成为东晋历史的主题而反复出现。庾、王矛盾,就是这种士族门户间矛盾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

二 庾亮出都以后的政治形势

  • 我们还可以看到,这个时候,建康不但要应付上游荆、江可能兴发的顺流之师,还要时刻提防近在肘腋的豫州的突袭。建康处在极不安全的状态,这是促成建康所倚的京口重镇适时兴起的一个客观原因。徐州刺史郗鉴正是在这种条件下发挥着京口的作用。这样,所谓上下游之争,就不是简单的荆、扬之争,而是已经演化为复杂得多的多头之争。
  • 江州多流民,丰粮谷,又居荆、扬之间的军事要冲,地位非常重要。

三 庾、王江州之争

  • 江州以其所处的地位,在东晋荆、扬相持的门阀政治格局中,仍然是一个重要的竞争之地,只要门阀政治的格局不变,江州的重要地位不变,江州之争也将不断发生。

四 襄阳的经略

  • 庾氏上游经营的成果,没有使庾氏门第延绵久长,却使龙亢桓氏的桓温得此以为基业,骤然在上游兴起,代替庾氏。强藩兴代,亦有驱除,庾氏为桓氏驱除,使东晋门阀政治的演化,逐步进入又一高潮。
  • 祖逖处两晋之际,独立经营北伐,基本上是流民帅的活动,在江左没有多少家族利益的牵连,对建康政局也没有多少影响。祖逖北伐不计成败利钝,死生以之,以攻为守,起了保障东晋偏安的作用。祖逖以其节烈丰富了民族精神,是东晋北伐的最高典型。
  • 这一方面是桓宣所处的襄阳,其战略地位使处荆州的庾氏深怀戒惧,一方面是出于士族人物不放心流民帅的根深柢固的褊狭心理。
  • 庾氏势力重心在荆州,如以亲信居梁州,荆州可得屏障;如由桓宣居之,荆州颇有后顾之忧。
  • 东晋政局,从一定的层次看来,就是以当权的士族与有兵的流民帅既联合又斗争为其重要内容。联合的基础是抗胡,斗争的目的则是夺取江左的统治权力。

桓温的先世和桓温北伐问题

  • 以孙吴立庙事度桓玄,可知桓氏“大楚之祭不及于祖”,其隐情亦在遮掩桓氏类似于“孤微发迹”的家族历史,与孙氏一样。

二 桓彝事迹杂考

  • 权势之家编造家传,改叙谱系,以攀援显贵,求得虚荣,是五朝习见之事
  • 郗鉴以平王敦功封高平侯,桓彝则封万宁男,爵次于郗鉴。郗、桓二人都以此为契机,进入较高的政治层次,因而也改变着其家族在江左的地位。
  • 桓彝既以立功受爵而提高了家族地位,又在苏峻之乱中死节而扩大了家族影响。

三 永和政局与永和人物

  • 永和安定局面的内部条件,则是庾翼死后颍川庾氏势力骤衰,江左士族没有哪一家具有足够的实力和影响,可以立即代替庾氏发挥作用。
  • 永和以来长时间的安定局面,使浮沉于其间的士族名士得以遂其闲适。他们品评人物,辨析名理,留下的轶闻轶事,在东晋一朝比较集中,形成永和历史的一大特点。
  • 士族名士既无避世思想,一般又是重恬适而轻事功,无积极的处世态度。
  • 士族名士的好尚是废事功,轻武力,而士族维持其政治统治又必需事功武力[插图]。这样就形成一种现实的矛盾,影响到士族的境况,甚至影响到门阀政治本身。
  • 足以证明在江左门阀政治环境中,真正负盛誉的名士,都是政治上的无能之辈,而且往往是真正掌权者的嘲弄对象。

四 桓温北伐与东晋政争

  • 永和政局,是以中枢司马昱、殷浩为一方,以上游方镇桓温为另一方的实力相持。司马昱、殷浩的中枢秉权集团,基本上是一个名士清谈集团,夙有盛名但并无经纶世务的才力。所以中枢的重心是不稳定的,只是靠豫、徐方镇的支撑,才能免于被桓温颠覆的危险。
  • 桓温第一次北伐,出师顺利,军至灞上,耆老感泣,百姓迎劳。桓温达到了增益声威的目的,不愿继续消耗实力,因此临灞水而不渡。前秦王猛料定桓温意在江左而不在关中,是有识的。但桓温部将薛珍却不明桓温意图,咎责桓温持重不攻长安,终于触及桓温忌讳,被桓温诛杀。
  • 桓温以郗愔居京口,不是引为羽翼,而是利用郗氏以平抑庾氏在京口的潜在力量,然后再相机处置郗氏,夺得徐州。
  • 第三次北伐,桓温败于枋头,望实俱损,他的地位开始转折。但这只是情况的一个方面。情况的另一方面,就桓温在江左积累权力的过程看来,第三次北伐以后,桓温才取得徐、豫,扫清进入建康的障碍,控制司马昱,使东晋朝廷一度成为“政由桓氏,祭则寡人”的朝廷。因此,桓温第三次北伐又是他在江左权力之争中取得胜利的顶点。
  • 徐、豫二州在桓温第三次北伐中统统落入桓温之手,桓温掌握了进入建康的锁钥。

五 简文帝遗诏问题

  • 东晋门阀政治中,某一士族秉权而能久于其任者,一般都是昆弟众多而且名重一时,分居内外,彼呼此应,以维持家族势力于不衰。
  • 因而此时所称的王、谢之王,并不是指琅邪王氏而是指太原王氏,这是值得注意的。
  • 东晋的稳定在当时必须建立在多数士族支持的基础上,这是江左安危的大局,不能轻易破坏。桓温死后十年发生的淝水之战,其胜败所系就是证明
  • 亵渎司马氏皇权,觊觎皇位而又谨慎行事的桓温,终于不逞其志,抑郁而死。这除了枋头之败望实俱损的原因以外,更在于门阀政治此时还具有约束力量。门阀政治,即士族与司马氏共天下的政治格局,是不允许桓温破坏的

陈郡谢氏与淝水之战

  • 谢鲲学行,一改父辈的儒素习尚,渐入元康玄风,这是谢氏家族发展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相当于庾[插图]之于颍川庾氏,桓彝之于谯国桓氏。谢鲲与桓彝一样,江左入“八达”之列。
  • 谢氏由儒入玄,谢鲲进入名士行列,这是东晋时期谢氏家族发展的第一阶段。
  • 王、庾力量既然都处在衰落之中,不足以应付纷纭的世局,势必有其他士族应运而起。桓、谢就是此刻同时兴起的两家士族。桓、谢二族在朝均无族党为援,尚无破坏士族门户势力平衡的危险,这是中枢及其他士族愿意让桓、谢二族填补上游方镇之缺的重要原因。
  • 谢氏兄弟豫州之任,是谢氏家族在东晋发展的第二阶段。
  • 所以谢安为谢氏门户计,汲汲于扶持谢万,随在谢万身边以求匡正,唯恐谢万有失,影响谢氏门户利益。
  • 陈郡谢氏在东晋发展的三个阶段,分别以谢鲲、谢尚、谢安三个人物为代表。谢鲲跻身玄学名士,谢尚取得方镇实力,谢安屡建内外事功。

二 北府兵

  • 以军权谋求门户利益,本来是东晋门阀政治的特点之一,王、郗、庾、桓,概莫能外,谢氏也是如此。
  • 谢安执政,最大的弱点是没有可靠军事力量的支持,而没有军事力量的支持,建康既不能与上游桓氏维持一种较稳定的平衡,更不能应付北方前秦的压力。
  • 北府兵有郗鉴的先例,是重建而非创建。此时重建的北府兵,主要是南北矛盾加剧的产物,同时也是桓、谢矛盾的产物。
  • 一、北府兵的组成主要在募将,与后世常有的募兵者不同;二、应募的北府将可能自有兵众,只须授予军号或刺守名义,或者略作兵员补充,就能用于战争[插图]。
  • 北府兵善战,主要在于他们来自流民,习战有素。以为谢玄组织北府兵与历朝常见征、募、训练新军之事相类似,这可能是一种误解。

三 淝水之战前后的陈郡谢氏

  • 司马道子与谢安共录尚书事,就是一个信号,虽然暂时还只是一个微弱信号,表明在南北关系日趋紧张之际,新的一轮斗争,以太原王氏与司马氏的皇权、相权为一方,以方兴未艾的陈郡谢氏为另一方,正在充实势力,逐步展开。

四 淝水之战与灭吴之战的比较

  • 可见淝水之战在其酝酿阶段,就显示了它的两重性质,既像统一战争,又像民族入侵战争。
  • 前秦军既然不过是乌合之众,欲对之作周密部署自然是不可能的。这就是强大的前秦军须臾间顿成土崩之势的根本原因。
  • 第二,两次战争比较,发动战争的司马氏和苻坚所恃政治力量不同。
  • 在前秦内部,不论政治如何修明,都未能消弭潜在的民族矛盾。民族矛盾的尖锐存在,使前秦不可能具有足以支持大规模南侵战争的政治力量,从而也不可能形成周密的军事部署以进行这场战争。
  •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统一了北方的人迟早都要发动南进战争,这主要是统一的历史传统对人们所起的强制作用。
  • 淝水之战具有统一战争和民族入侵战争的双重性质,而主要的一面是民族入侵战争。
  • 历史的经验是,北方终归要统一南方,关键在于条件成熟与否。等到北方民族关系一旦发生根本变化,质言之,等到北方民族融合发展到相当的水平,北方又积蓄了统一南方的力量,统一战争自然会减少或消失民族征服性质而得以完成,正朔也自然会随之改变,南朝正朔就被北朝的隋取代了。

五 北方民族关系与淝水之战性质问题

  • 第一,采取民族绥抚政策,不滥杀被征服民族人民,还尽量礼遇优容他们的统治阶层人物;第二,打击氐族守旧豪帅,使吏治相对说来清平一些;第三,使用汉人士族为朝廷官吏和关东诸州刺史,并且崇尚儒学。
  • 永嘉以后至后赵之亡为第一阶段(311—350);后赵之亡至淝水之战为第二阶段(350—383,苻坚政绩主要在这个阶段);淝水之战至北魏统一北方为第三阶段(383—439)。
  • 十六国各个民族政权,其统治者特别是其创业人物,往往具有较强的汉化倾向,往往崇尚儒学,联络士人,以求创业成功。但是不要很久,其民族内部的守旧势力抬头,影响这个政权的政策,这个政权就会出现倒退的趋势。民族政权的统治者,其统治政策归根到底总是要反映整个民族的进化水平。如果民族进化水平还很低下,而统治者要长期稳定地维持一种较高的文治,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 我们可以说,苻坚之兴,兴于他缓和了民族矛盾;苻坚之败,败于他远未消弭民族矛盾。
  • 只有在孝文帝拓跋宏完成了鲜卑拓跋部和北魏政权的一系列改革以后,南北战争的性质才有可能发生具有根本意义的变化,越来越以统一战争为主。
  • 南北朝后期,北方的某些鲜卑统治者和居高位的汉族士人,熟悉和仰慕江南文化,相当突出。
  • 北方民族融合上升到高水平,南北民族隔阂日益淡化,南进战争就日益表现为统一战争。南方日弱的政权丧失了民族斗争这一抗御北方入侵的精神武器,北方发动统一战争也就得以水到渠成。
  • 由于中国历史具有统一的传统,凡是统治北方的势力,都认为分裂是不正常的暂时现象,都不自安于南北分裂状态,都企图南进以求统一。反过来看,南方的政权,大体也是这样。
  • 归根到底还只能说是中国历史上的内战。自然,这种内战往往给各族人民造成极大的灾难。我们知道,阶级社会中历史的进步,本来就是以人民的痛苦为代价来取得的。

门阀政治的终场与太原王氏

  • 我们可以说,太原王氏居位的门阀政治,实际上是回归皇权政治的过渡的一步,是东晋严格意义的门阀政治的终场。

二 “齇王”世家

  • 司马睿初建的东晋政权,既然由于历史原因,一贯仇视刘、石,那么,对于太原王氏长期与匈奴刘氏有深交的王济一支,自然是不能相容的。所以王济兄弟子侄不闻仕于江左,王氏嫡宗的这一支门望遂衰
  • 玄学名士,乐道“得鱼忘筌”,“忘筌”之旨,在于“得鱼”。只要王氏家族地位得以维持,祖辈行事如何,自然可以淡化,太原王氏遂不必标榜先人功业,而只说“盛德”传家了。
  • 东晋当轴处政的门阀士族,或者是凭借与司马越的历史关系,如琅邪王导、颍川庾亮、陈郡谢鲲、太原王承;或者是由于南渡后的特殊建树,如高平郗鉴、谯郡桓彝。只有这样,他们才得以尊显于朝,据有门阀政治中的一个特定位置。
  • 东晋太元以后的政争,就司马氏说来是主相之争,是兄弟之争,就太原王氏的两支说来是后党与妃党之争。作为政争的结果之一,是王氏二支两败俱伤,死亡殆尽。东晋百年的门阀政治,实际上也就在太原王氏这两支的衰败灭亡中,逐步走向终场。

三 孝武帝与皇权政治

  • 东晋门阀政治,重门第兼重人物。当权门户如无适当人物为代表以握权柄,其门户统治地位也就无法继续,不得不由其他门户取而代之。
  • 看来其原因之一,是士族重视宗族利益而不只是着眼于一个家庭,因而能够从全族中慎择人才以保障门第。
  • 司马氏以相权辅佐皇权,发挥作用,暂时没有遇到来自士族的反抗,皇权在相当的程度上加强了。
  • 就士族地位和皇权状况言之,孝武帝一朝伸张皇权,正是由东晋门阀政治向刘宋皇权政治的过渡。
  • 孝武帝伸张皇权的另一表现,是企图恢复国学。
  • 总之,振兴皇权必与振兴儒学相辅而行,这两者的诸多事迹,都见之于孝武帝一朝。虽然成效不多,但却为南朝开通风气,铺陈道路。

四 主相相持与太原王氏

  • 士族腐朽,是孝武帝伸张皇权的大好时机。但是,司马皇室同样腐朽不堪,徒有伸张皇权的愿望而没有真正的能力
  • 此后,孝武帝与司马道子主相之间亦即兄弟之间的复杂关系,遂演化为皇后、王妃家族亦即太原王氏二支之间的生死搏斗,这自然是谢安无从预料的。
  • 孝武帝的天下得之于桓氏,彻底否定桓温,即等于否定简文、孝武的皇统。所以王珣、谢重均公开倡言桓温废昏立明,《通鉴》更谓“是时桓氏犹盛”也。
  • 太元十七年,王忱死于荆州,激起了孝武帝夺回荆州的努力,东晋政局又为之一变。
  • 本书《论郗鉴》篇曾论及东晋门阀政治出现的两个基本条件,一是皇权不振,一是士族专兵。
  • 王恭死后,刘牢之代王恭居北府之任,北府重镇第一次落到将门出身的下层士族之手。

五 小结

  • 东晋末年政局,由主相相持演变为两藩对立,再变为孝武帝死后两藩联合以抗中枢,再变为一藩失败一藩成功,再变为桓玄暂得独揽权力而成篡局。
  • 从局部看来,门阀士族可以吃掉强大的伧荒武将;从全局看来,门阀士族的统治地位终将要被伧荒武将所取代。
  • 东晋以来,特别是桓温居江陵以来,上游侨人门第较高者常居江陵,门第较低而有武力者大率居襄阳附近,与下游侨人门第较高者居建康,门第较低而有武力者大率居京口附近的情况相类似。
  • 襄阳兵影响江陵局势,京口兵影响建康局势,两者同是江左历史中的重大问题,两者之间亦极具可比性。
  • 有发东土诸郡“免奴为客者”,号之曰“乐属”,移置京师以充军役之事,终于激发三吴农民暴动。所以从导火线说来,东晋的农民暴动正是东晋统治者长期内争的直接结果。征发“免奴为客者”为兵,其事同晋元帝太兴四年(321)“免中州良民遭难为扬州诸郡僮客者以备征役”,性质是一样的,但时机迥异,所以后果各不相同

刘裕与孙恩

  • 与东晋其他几家当政士族相比,谢氏翼卫东晋朝廷而又门风谦退,不妄生事端的特点,是非常明显的。
  • 北府兵摆脱士族控制而成为一支独立的力量,是王恭兵败以后的事。
  • 刘牢之由王恭府司马上升为都督数州诸军事,这是北府兵由士族工具的地位转变为独立力量的开始,也是东晋门阀政治演变的一大关键。
  • 史家往往只注意到刘宋的建立是北府兵的胜利,未曾注意与刘裕共义之人并不是那些当年有疆埸功勋的北府将领,而这一点对于刘裕以后的活动是相当重要的。

二 北府将乐安高氏

  • 所以刘牢之的反复无常,看来是他个人的失算,实际上也是次等士族的将门这一社会阶层在门阀政治的变化中茫茫然无所适从的必然表现

三 道术与政治

  • 东晋以来,江左社会中道教和佛教同步发展。接受道教、佛教信仰的人,遍及社会各阶层,上自皇室、士族,下至平民。这个时候,佛、道彼此包容,可以并行不悖,尚未形成像在南朝那样的宗教壁垒。
  • 东晋时期,佛道思想都受玄学影响,彼此抵触无多,与萧齐时顾欢引夷夏观念入于道教,因而出现佛道交争的情况不同。
  • 道教由于以道术相惑而具有较大的团聚力量,所以此时企图利用宗教力量聚众从事政治活动的人,都是出自道教而不是出自佛教。这种情况,从东汉以来一直如此。

四 孙恩、卢循、徐道覆的家族背景

  • 孙恩、卢循虽然对门阀士族进行了冲击,以求改变自身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但在精神上仍受门阀士族的束缚,这一点与刘牢之相像。孙恩、卢循、徐道覆都不曾建号以与东晋朝廷决裂,也是他们精神上受到束缚的表现。

五 孙恩、刘裕与次等士族

  • 等到宗教热度降低,他们的冲击力量不但将丧失,而且连农民起义的色彩也会逐渐减退。
  • 我在这里试图说明的问题只是:各种矛盾的发展都受这个时代的主要矛盾的制约,都在促进次等士族夺取门阀士族的统治权力,从而完成孝武帝开始的重振皇权的过程。
  • 门阀士族让出了统治权力。他们在政治上、军事上失败了。但是在社会上、文化上,他们还有相当大的潜力和影响。次等士族胜利了,用军事力量巩固了自己的统治地位,但还要把门阀士族供奉在庙堂之上,以为自己张目。
  • 东晋和南朝,历来都被认为是门阀政治的时代。实际上,真正的严格意义的门阀政治只存在于东晋,不存在于南朝。东晋门阀政治以皇权政治的变态出现。刘宋以后,皇权政治基本上恢复了常态。在东晋门阀政治之下,必须维持几个最强有力的门户之间的利益平衡,还要保留司马氏的皇位。各个强大门阀士族之间,彼此起着制约作用,所以当权士族多少有所顾忌,而东晋政权也得以维持至百年之久。南朝排斥了门阀政治,恢复了皇权政治,但皇权政治的基础和格局并不能一次巩固下来,政权反而失去了稳定的因素,不断发生皇族内战和易姓换代纠纷。
  • 我赞同唐先生的卓识,只是想作一点补充,即门阀士族“深沟高垒”以自固,不但是为了如唐先生所论戒备寒人的“僭越”,而且是为了戒备皇权的蚕食侵逼,后者的意义更为重要。因为,寒人“僭越”必须仰赖于皇权提掖,而且是在门阀士族就衰的时代之后。
  • 以上述观点来解释这种现象,我们完全可以断言,氏族相倾相诋,同样不是反映这些门户的强大,而是反映它们因生机已失而日趋虚弱,不得不骄矜作态以求存。

后论

  • 魏晋士族,是历史地形成的一个社会阶层。东汉所见世家大族,是魏晋士族先行阶段的形态。这两者都是中国古代社会中宗族结构与封建经济发展潮流相结合的产物。东汉世家大族得入魏晋为士族,意识形态由儒入玄也是必要条件。
  • 所以中国古代社会宗族势力尽管延绵长久,在东汉表现为世家大族,在魏晋表现为士族,但其成员却大都已经变换。促成这一变换的主要原因,一是社会的大动乱,一是频繁的易代纠纷
  • 东晋所见士族,其最高层即所谓门阀士族中的当权门户,以其执政先后言之,有琅邪王氏,颍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五族。
  • 一种是来自东汉高层的世家大族,严格说来只有谯国桓氏可以属此。
  • 一种是魏晋新出门户,有颍川庾氏和陈郡谢氏。
  • 魏晋社会中流行的这种门户观念,被那些处在衰落状态的旧族门户着意渲染。在他们看来,旧族门户哪怕权势日替,其社会地位也要比大权在握的新出门户为高。
  • 东晋旧族骄矜作态,并不是由于他们强大,而是由于此时新出门户已扶摇直上,以至于本已就衰的旧族门户对自身的地位,产生了一种危迫之感的缘故。
  • 由此可知,东晋和南朝,门阀士族出于自危自救而都有所戒备,两者是相同的;但是两者戒备的对象并不相同,一是在门阀士族内部,一是在门阀士族外部。这反映出南朝政治格局和权力结构与东晋相比,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异。

二 东晋侨姓门阀士族的主要来源

  • 东汉著名的宗族,特点是“世”和“大”,即世代承籍和聚族而居。他们在地方有实力,不论是居官或不居官,社会影响都比较强大。
  • 世家大族和士族,我们以汉魏之际作为分界线。世家大族的发展处在一个相对和平安静时期,他们崇尚儒学,沿着察举、征辟道路入仕,罢官则回籍教授。至于士族,则或以乱世经营而得上升,或预易代政争而趋隆盛。他们一般以玄风标榜,沿着九品官人之法出仕。

三 门阀政治——皇权政治的变态

  • 宗族的发展在经济上与专制皇权所形成的矛盾,总是或多或少地存在着。但是只要皇权比较稳定,宗族在政治上一般说来还是愿意效忠皇权。他们倾向于把自己的宗族利益寄托于一姓皇朝。他们是这一时期知识阶层的主体,也是皇朝官员的主体。如果皇朝稳固,宗族的发展就没有多少风险,总是顺当一些;反之,如果皇朝纪纲不立,政局不稳,动乱频仍,宗族也会受到挫折,得不到一帆风顺的发展条件。
  • 从政治上看,宗族处在皇权的控制之下,如果皇权稳固,他们是皇权的支撑者;如果皇权式微,他们便力图匡复;如果皇权已经瓦解,回天无术之时,他们就会理所当然地成为新的皇权的角逐者,但也不敢彰明较著地进行角逐
  • 晋之继魏,犹汉之继秦,亦犹唐之继隋,既有损益,又是一脉相承。帝姓换了,政治格局依旧。从这个意义上说,魏和西晋可视为一个历史阶段。
  • 从理论上说来,在皇权政治格局下,不但宗族力量处在皇权控制之下,而且一切其他社会力量都处在皇权控制之下,不可能与皇权平行,更不可能超越皇权。甚至东汉宦官外戚擅权,也只能视为专制皇权发展到空前强大水平而出现的皇权旁落现象。掌握了皇帝(通常是婴幼的或弱智的皇帝),等于掌握了一切权力,因而弄权者得以假皇帝之名行事。这只是对皇权的窃取,而不是对皇权的否定。
  • 西晋琅邪王司马睿,本来不具备在江左运转皇权的条件。司马睿在晋室诸王中既无威望,又无实力,更无功劳,如果不借助于门阀士族的扶持,根本没有在江左立足的余地。
  • 王敦叛乱两次举兵,牵动的矛盾并不全同。王敦一叛,以“清君侧”即反对刘隗、刁协为名,得到士族的普遍支持,这说明士族在东晋的特殊地位和特殊权益,是不容皇权侵犯的。王敦再叛,欲取代司马氏而独吞江左,以士族共同反对而告失败,这说明司马氏皇权也不容任何一姓士族擅自废弃。历史的结论是,只有皇权与士族共治天下,平衡和秩序才得以维持。

四 门阀政治和流民

  • 东晋一朝门阀政治,通常是由两三家当权士族分据内外,相抗相维。表面看来,这只是荆、扬的地域条件形成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由于上下游两支由门阀士族支配的主要是流民组成的武装形成均势,互相制约使然。
  • 孝武帝死后,随着纷纭政局的发展,上下游所分别依仗的流民武装北府兵和襄阳兵,纷纷从抗御外敌的前线直接转入内战,其领袖人物,上游是杨佺期,下游是刘牢之,都可以归入次等士族代表人物一类
  • 东晋一朝,皇帝垂拱,士族当权,流民出力,门阀政治才能维持。

五 门阀士族的经济基础

  • 世家大族和士族的存在,都是以大田庄为其物质基础。依靠宗族,大田庄经济比较容易形成,比较容易巩固,也比较容易持久。
  • 永嘉以后,士族南来,都汲汲于求田问舍,经营产业。他们都是山泽并兼,同北方田庄情况大体一样,所以才有东晋禁止封锢山泽的法令。
  • 门阀士族与司马氏共天下的局面,其经济表现是,东晋朝廷主要靠稀少的自耕农的赋役维持其存在,门阀士族主要靠占山护泽以图发展,而占山护泽自然又要分割山泽之内的本属朝廷的自耕农民户口。所以,经济上的矛盾是一直存在的

六 门阀士族的文化面貌

  • 司马氏得势后虽然还标榜儒学,但逐渐软化了反对玄学的态度,以至于进一步向玄学靠拢,甚至皈依。
  • 《三国志·魏志·王昶传》王昶诫子侄“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是多数当政居位的玄学名士立身行事的共同倾向。这实际上就是《庄子·天下》所说的“内圣外王”之道。
  • 能够运转门阀政治的人,仍然只能从“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的出入玄儒的名士中产生出来。王导、庾亮、谢安,都是这样的人物,桓温也是浅涉玄风而又不囿于玄的人。
  • 但是儒学虽衰而未绝,毕竟为南朝儒学的渐兴留下了一点根基,而南朝儒学渐兴,正是皇权政治代替门阀政治在意识形态方面的迫切需要

七 门阀政治的暂时性和过渡性

  • 如果没有一个成熟的有力量有影响的社会阶层即士族的存在,如果没有一个丧失了权威但尚余一定号召力的皇统存在,如果没有民族矛盾十分尖锐这样一个外部条件,如果以上这三个条件缺少一个,都不会有江左百年门阀政治局面。
  • 士族专兵本是门阀政治的常情,王、庾、桓、谢都是如此。但是他们一般只是掌握军队的指挥之权,很少自己驰骋疆埸。而最后一个在政治舞台上浮现出来的士族太原王氏,指挥军队的能力也没有了。
  • 留下来的真正有价值的历史遗产,是江南广阔的土地开发和精致的文化创造,是北方普遍的民族进步和宏伟的民族融合。这些才是人民的业绩和历史的核心,而人民的业绩和历史的核心,又要通过历史现象的纷纭变化才能完成,才能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