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作品:霜降

严歌苓

  • 她一双墨墨黑的眼霎时就反咬住无论从哪方伸过来的目光,逃得再及时,也难免被那眼咬着撵一截。
  • 他名字又土又拗口,并且他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像霜降这样灵透灵透的姑娘一旦开始了自己的故事,马上就跟他没关系了。
  • “我一人逛,北京城敢不认我?”
  • 霜降偏偏不问,心想,等我一个人时,我来慢慢研究怎样用每件东西。
  • 慌坏的霜降仰起脸,见门里站了个灰白脸男人,满面孔烦躁,颇年轻的身坯,头却是半秃了。
  • 他样子不凶,却很阴。怎么有这种脸色?灰得像水泥。
  • 霜降一身碎花薄棉纱短裤褂,旧了,也嫌窄,胸脯在里面撑得满满的。
  • 轻浮到如此自如的程度,反而让人服帖了。
  • 霜降晓得自己生得很俏。即使世上没镜子,男人们的眼神也会告诉她。
  • 霜降笑时想,好日子容易养疯人。
  • 知道吗?你是一帖补药,男人看你一眼就是大补。
  • 霜降想象不出一位闯天下雄关的将军的血,流到这副身躯里已近乎死寂。一位挂帅三军的武士,竟投下一个如此单薄的影子。
  • 在真正的牢里一定可以睡着觉。去干苦力多好,去出臭汗,去捧着大碗喝糙米粥,去听别人打鼾,去让人成群结队赶着,跟牲口一样,今天赶到这儿明天赶到那儿,你可以忘掉自己是个人,去找一种牲口式的快活。在这个牢里,你看见了吧,没一样东西会动,会变;什么都不是新的,活的。我哪儿还是个人,我还没死就成了块臭肉,孤鬼……
  • 霜降一手绾住长发,嘴里叼着发卡,露出粉茸茸一张脸。
  • 我这人坏,但是诚实的坏,我让所有人都对我做好充分防御。
  • 天已大亮,麻将声、音乐声沉杳了。
  • 只要他一骂娘,人人都知道天亮了,他是我们家的报晓鸡。

  • 在买主被激坏脾气时她会倏然一笑,随之,他们就舒舒服服吃了这个亏。
  • 程司令在见霜降的刹那猛欠起身,表情和姿势都静止了足足两秒才落回座位。
  • 我这个院子是在开戏班子吗?!啊?!……
  • 这时孙管理员立刻从门外闪进来,轻捷得像条影子。
  • 程家院的人都知道,司令夫人除了被称呼“孩儿妈”没其他任何尊称。连她大号都没几个人知道。
  • “喂,孙拐子,谁是四星?”程司令突然以又低又冷的声调问。
  • 她那样静,不仅口里没话,似乎心里也没话。当手触到她手时,霜降感到了她凉得透心的体温,仿佛触着了一段多年前就冷却的生命。
  • 自从孩儿妈生下一个儿子活脱脱像程司令的秘书,便落下这个鼻腔出血的毛病。严重时,程司令会叫来一帮急救护士。问起病史,程司令便爽爽快快地说:“我揍的,二十多年前揍的。”
  • 只听说她是程司令的儿媳。她与程家小女儿东旗一见就犯冲
  • 老爷子这辈子干得顶漂亮的就是镇压,过去镇压反动派,现在镇压他这个家。你亲眼看见他怎么镇压了老婆孩子。你,对老爷子,可太是小菜儿一碟了。”
  • 她告诉霜降,东旗学问好,会讲澳洲话、英国话、美国话。

  • 想到四星那灰白面孔、半秃的头,一讲话就会神经质地伸张的瘦长脚丫时并不觉得十分嫌恶。
  • “请再帮我翻新一次牢房。”
  • 霜降小跑过去,同时感到自己的脊梁正牵着四星一双眼睛。
  • 老头站下,以便能畅快地喘口气。转身,哈哈笑道:“看看这两个年轻人,真是走不过我老头子呢,是不是?”
  • 司机说起程司令的书法怎样怎样有名,全国多少多少大门面是他题的款
  • 霜降起先只看到他健壮匀称的身板,抬头,发现他竟十分俊气,俊得她吓一跳似的喉咙猛一干。
  • 瞅你就眼熟,准在什么挺恶心的电视剧里见过你。”
  • 像我这号人,平常不读书,只靠上厕所那会儿长长知识,没空调的厕所可太残酷了。
  • 院里人都摸准了老头的脾气。若有件事立刻想让他知道,就卖关子,现在不能说,迟些再说;若有事想瞒他一阵,就催促,有件急事得马上告诉您。
  • 四星笑出了玩世不恭;东旗的笑显示了她的超拔,不留意人间烟火,还像是她怀着满腔高人一等的怜悯与宽容;而大江,当他同样翘起一边嘴角笑时,你只会感到他被宠累了,他对不出所料的宠爱所生发的逆反情绪,以及一个始终被宠爱包围的人想冲杀出去,却无法冲杀出去的绝望。
  • 她知道自己收缩下颏,让眼睛从下方朝上瞅是很好看的。她此时就那样瞅他。
  • 一声金属撞击,霜降惊得喝一口风。程司令嘴抿得不见了嘴唇:一把手枪被他拍在桌面上。再回头,大江早没了影。
  • 他这样笑口是方的,一嘴牙撑得唇很饱满。
  • 霜降仍那样微低头,让目光从一个人为的深度闪出,闪出人为的曲折。她知道自己这副样子之所以动人,是因为那怯生生的挑逗。
  • 到了夜间十一点,人人似乎都有了一副全异全新的面貌,不再像白天那样易怒、慵懒,相互间难以容忍。一种怪诞的活力在城市渐渐归于寂籁时滋生于这个院子。霜降几乎不敢相信他们与白天是同一副躯壳灵魂。
  • 白天那个宁静、井然,在一种威慑下怯生生的家宅与深夜的充满莫名其妙欢乐的据点判若两地。霜降弄不清哪个是真实的。
  • 初到这种全国数得着的大户人家,她一时还拿不准姿态。
  • 一屋人在光里烟云里像个快乐的噩梦。
  • 与东旗相似的是,他尽管对这个家抱轻蔑、愚弄、决不同流合污的态度,他也决不放过任何机会敲诈它。
  • 一个曾经被牢记的人,被人忘记是挺惨的一件事
  • 霜降这才相信真有这样一种牢:舒适、样样齐全,门不上锁。你可以逾越这牢,但你的逾越是不被承认的,所以你等于没有逾越;人们认为你在坐牢,你也认为你在坐牢,牢的意识而不是牢本身就形成一种完善的隔离。
  • 人们认为你在坐牢,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牢。
  • 许多东西都有正直与不正直之分,包括怜悯;许多东西也分主次,包括善良。因而人得说服自己去泯灭天性中不正直的怜悯和次要的善良。
  • 霜降感觉这抱在深起来,成了种淹没。就算他的话没一句真,它却很真很真,他还不像自己表达的那样潇洒得痞,或痞得潇洒。远没有活得烦透厌透,他只是羞于怯于表达他对生活的乞求——这抱便是那乞求。

  • 拿着那么大的劲儿,就是为那点非分之想。现在程大江的故事听多了;他是谁,她是谁,霜降已无数次清清楚楚地告诉过自己。没了非分之想,一身劲儿也泄下来。
  • 完全辨不出他在讴歌还是在谩骂
  • 这时她忽然纳闷儿自己怎么会在军营里——在这个由人组合的一架巨大机器里。一时她想不出,这架机器每天沓沓沓地运转是为了什么,和她曾经的生活、她的乡村乡亲有什么相干。
  • 她还恼着什么,恼自己的非分之想,或恼大江张口闭口“我们家”,那目空一切,那到了欺负人吓坏人程度的优越感。
  • 我和你拌嘴?!我可真稀罕和你拌嘴!
  • 要是我们老爷子当年安分些,不闹革命,这一院子人现在还在山旮旯里,两脚杆子泥呢。
  • 但她坚决否认她来这里是为了会他,对自己,她更得否认得彻底,她还告诉自己:他把殷勤和主动都赖到你身上了,千万不能再理他。她却管不住自己的眼,它们还在朝他闪,闪得她一阵悲哀和烦乱,想:那点儿痴妄竟如此顽强。
  • 她慌得吞口唾沫,仿佛她突然间懂得一种痛苦,那来自女人天性的痛苦。
  • 他像听不懂她,只重复:“七点半,北京饭店,我等你。”她想他这点和四星很像:别人同不同意不关他事,他反正已做了主。怎么又去想四星?你又不喜欢他。你恶心他。霜降明白她喜欢谁。
  • 他们让她扑了太多痱子粉,一头一脸白,一帮小曹操似的。
  • 满花坛大烟花开得沸腾了,要溢出来似的。
  • 几十年的征战,五湖四海的扎营,渐渐培养出他的一口能体现他身份地位的南腔北调,唯有他吐出“小女子”三个字时,人们尚可能被提醒:这位显贵人物身上残存的一点动人的泥腥。
  • 将军的发式也特别,耳以下被剃得极干净,剩下的白发被仔细吹过,仔细分成三七开,像是壮劳力的光头与过时的摩登分头的生硬组合。
  • 他尽可能推迟你理解他根本意图是为了防止你的分析、拒绝,截断你的连续性独立思考,支离你的思维逻辑,从而使你在不理解他意图时已执行了他的意图;在你理解他的意图而想逆反这意图时,你已完成了、成全了他的意图。
  • 他的书仅是他的物质财富,他对这财富的贪恋是因为他祖祖辈辈都贫乏于此。他爱它们,正因为他不可能真正占有和支配它们,而仅仅是物质上的拥有。
  • 他住得跟半个皇上似的,还要自由?你去告诉他,他什么都能有就是别想有自由!
  • 霜降赶紧一步撤到这个燥热自在的世界,远处近处都是大喊大叫的蝉。她呆立一会儿,忽然发现自己已不再喜欢这院子。她不喜欢得那么强烈,以致她想马上离开,在一切麻烦甚至罪孽统统展现给她之前离开它。与
  • 霜降惊讶这对夫妻人为的,但却是心灵的天各一方。
  • “一个人生成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性格,对谁他都会杀人不眨眼。”
  • 这群农村女孩都长得不难看,除了没站相、坐相、走相、吃相。
  • 说话、招式,油滑却土气十足,处处做出满不在乎、什么世面都见过的样子。
  • “孩儿妈?别神经了!”李子抢白。人都知道,谁一把火点了这院子,孩儿妈都不会问一个字,人也都知道她跟程司令的怪诞关系。
  • 这个大卫生间的电费归国家,所以院里人熨衣服、吹头发都在这里。
  • 孩儿妈仅是一缕未散的魂,属于一个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她徘徊人间仅是来清理她生前的满腹心事。
  • 她还想,大江着军服还是大江,大江一点儿都不让人感觉他被这种强调共性排斥个性的服饰统一到一个集体中去,相反,他那么显眼地凸突在那里。
  • 她这时心不那么重了。一大厅的男女,谁和谁是认真来做什么?不过你逗我我逗你,大家热闹高兴。受个男人邀请,你就在那里惊心动魄,不是乡里乡气是什么。她对着手舞足蹈的大江背影拿了主意:你逗我,我也逗你。
  • 他的手里没有四星的无情中的多情,也没有淮海的多情中的薄情,只有一种诚实的向往。友爱、相知、相识,都是这向往所包括的。它甚至还向往一种控制,对于男女间太自然、太盲目的彼此间好感的控制。他也许正以这个控制保障了自己对于女性的自由。
  • 似乎四星、淮海、程老将军都通过他一双眼在看她。
  • 想着她埋下脸,将那根线头咬断了。
  • 他祖祖辈辈的贫穷、节俭、缺教养,当然还有淳朴,统统结实地长在他身上、他血液里;这种祖祖辈辈通过血液遗传下来的东西,不是他的地位能改变的。他再想附庸风雅也没用,太晚了。我们虽然都不笨,但毕竟离我爹那个贫穷、缺教养的上半生太近,所以我们只能是这个素质,这副德行。
  • 他们把自己的父辈看得颇透。像程家的所有儿女一样,一面批评着父辈,一面最大限度地享用父辈的特权。
  • 他也笑,但心思全跑了。
  • 她的虚荣、好高骛远使她竟敢去做他的梦,使她真的有过窃取他好感的企图。那企图大胆到了如此地步:她竟以为那道原本存在的尊卑界限是可以偷渡的。
  • 他再次把手搁到她肩上,像孩子一样霸道和委屈:是我的为什么不许我碰它?他手顺着她脖子移到她脸上,她躲,他便越发霸道和委屈。
  • 霜降惊讶坏了,她看见他在发出两声低笑时,脸上连半丝笑容也没有,尽管他嗓音那样和善,他面孔上的嫌恶、鄙薄、不耐烦却不断在加剧。她偶然地触了触他的手,不料这只手反扑似的马上扭住她的腕子。他似乎尤其害怕她现在离去,把他单独撇给那个幽魂般的母亲。
  • 孩儿妈的回答渗在一声似乎是轻松闲逸又由轻松闲逸派生出满足的长长的叹息中。
  • 她想要快乐,但她不想要因快乐而生的不快乐。他再不会叫她,她再不会有被叫的快乐,因此她也不会不快乐了。起码不会有怕不被他叫,怕引他不快乐的那种不快乐了。

  • 似乎在温饱上有问题的人雅兴也小得多。
  • 他的脊背有种特殊的感应,只要他对一个人稍加熟识,它就会辨识那人的靠拢或远去。
  • 不读书、不看报、不学文件,加上不学无术!”他指指全体儿女们,“你们统统一样,是些虫!”
  • 一个人从背后受过致命伤害,他的一部分知觉、敏感、警觉,甚至意识都会移到背上
  • 将军又深深喘息着比喻,像犁头豁进处女地,运起笔来,你若感到笔有千钧,并铁硬起来,那就到了功夫。她感到那颗衰老的心跳得很响,响得震人。
  • 他每早靠饮茶和痛骂各类不顺心的事来清理喉咙。
  • 她害怕这个赤裸的老年男性会从污垢的水中突然站起,转向她,将英雄主义变成一种苍老的,近乎泯灭的欲望。
  • 孩儿妈已如此知趣地躲在自己的角落,难道她仍提醒丈夫她的不忠实曾使她美丽过一段?那真是耀眼的美丽:那是种丈夫呼唤不出的美丽。
  • 若不理会他还会说三遍四遍,直到程司令对他的阿谀怜悯。即使他的阿谀自始至终被罚在那儿站着,
  • “他去占田霸地修他自己的网球场,当然给人骂!我第一本来就有游泳池,现在不过是扩建。第二,这个幼儿园离我太近,我嫌吵!它不搬只好我搬。我找个清静宽敞的地方,盖房子修游泳池,看看国家得多花多少钱!我要不为国家想,早就搬走了!……”
  • 人传说“程老总”这称呼要么引他狂喜,要么引他暴怒,全在你前面的铺垫。前面铺垫坏了,他便听出讥嘲:我是谁的老总?总什么?前面铺垫得妥当,像孙管理这样,他便听出狗一样的忠实:即便您又瘸又瞎,沿街乞讨也是我的主子,我的“老总”;不论您真“总”假“总”,对我您是绝对的“总”。
  • 他似乎明白自己在上当,却上得情愿舒服。
  • “告不赢你就倒霉啦。上回告程四星的那个参谋后来怎样?程四星被宣判了,戴了手铐了,半年不到他老子就把他保回家歇着了。那个参谋呢?当年就被调任,第二年就脱了军装回老家了。告他,他马上搞一伙人拿放大镜在你档案里找纰漏!……”
  • 恨不得把程大江做成块奖牌挂在胸口上!他到处跟人说他小儿子上军校是自己考的,考上后一直不跟任何人提到他父亲是谁,屁呀!顶多同学里头暂时猜猜他的谜,军院那种地方档案多严谨,别说程大江的父亲他们在头一分钟就清清楚楚,他父亲的父亲是谁,他们要不多久也搞得清清楚楚,程大江若想瞒掉他老子的身份,恐怕是他嫌老头子名声太大又不都是好名声。”
  • 程东旗不是不明白,她被父亲捐了出去,捐到那桩联姻里去了,但她恨她父亲跟你恨她父亲绝对不一样;她怎样恨都行,你怎样恨都不行,你一恨,她马上就姓起程来了,马上就忘记她父亲坏她的名声,毁她的幸福了。”
  • 当了女佣若学会嚼舌头根,再学会偷嘴和扯谎,一辈子就是女佣的命了。
  • 男女之间就这么回事,人人都想碰,人人都想被碰,人人都在抵赖这个“想”。相互“碰”的事时时发生,不过有明暗而已;暗碰就需要什么东西遮在面上,比如爱啦,理解啦。什么爱呀,理解呀,都是对“碰一碰”的抵赖。男女无非是碰来碰去、碰长碰短,这样碰那样碰。
  • 她找到的只是一枚纽扣似的东西,一按,它也咔嗒,却较之前一个咔嗒弱,欠果断,理亏似的,半推半就似的。
  • 既是一张很老的脸,那上面的所有深刻线条都在强调他年轻时的钟情与无情、勇敢及残暴。老脸上,那种无望徒劳地对于青春及美丽的贪恋,这贪恋之所以强烈到如此程度,是因为它意识到一切青春和美丽正与它进行着永诀——岁月、年龄,不可挽回的衰老与渐渐逼近的死亡活生生扯开了他与她。
  • “还能干净得了?姓程的男人个个是雁过拔毛!”
  • 有时她会找个地方避开人,等到所有家长领走各自的孩子她再出现。
  • 霜降拉着他往外走时心想,爷爷是程司令比爸爸是程司令怎么就差那么多?

  • 母性果真伟大,它使一个女人厚颜到这地步,耐得住这么多人白眼来、白眼去,只为了搂那么一搂。
  • 程司令将碗啪地往桌上一顿,站起身迅速离开了餐厅。像听见了号角,所有闷吃的人此时一齐停了,相互看看,都在别人脸上看见了沉默的狂喜。
  • 淮海老婆从不分是非的,凡是丈夫干的她都拥护。
  • 她想象得出他怎样眼巴巴站着,看院子就像一缕魂看人间。他站在那儿,生了根似的,落发像归根落叶,两年,一条性命就凋零成这样了。
  • 人的脸可以瞒住许多事,如生活的艰辛,家境的贫寒,手却总是诚实的。
  • 他抱着她任踢任打。直到她相信他沉默中的耐性和韧性同时也出自一种颇厚的情分。什么样的情感呢?似乎不如爱那样美却比爱更根本的情感。从始至今,他和她的关系就寄生在这情感上。他吮吸她身心中的新鲜与活力。他像胎儿,外部世界则像母体,她是联系其间的脐带。依赖于她,他成了条情感寄生物。他怎能说他爱她或喜欢她呢?那情感比爱和喜欢沉重、复杂得多,并残酷。
  • 将军没有一点儿鬼头鬼脑、零零碎碎的邪恶,邪就邪到顶点,顶点就是正。
  • 她想,也许那件事真的不那样邪恶,不然怎么没有半点儿暧昧和隐讳在他的表情里?她几乎认为那不是真的,只是她发了癔症。那个强取豪夺她青春和美丽的将军是不存在的。
  • 霜降发现她成了孩儿妈唯一的说话对象,而唯一的话题是“他”。
  • 要是真那么好的忘性我何苦惹你想起什么。

  • 四星慢吞吞答:“我又没事,慢慢吞呗。”他现在说话干事都慢许多,是因为胖才慢,还是因为慢才胖,很难说。
  • 虽然父亲总是吵赢的,但人们听出将军的“你懂个屁!”“你给我滚!”里面气焰盛实质衰,凶得空洞。
  • 人没了正常生活,谁看得出他反常呢?
  • 在那个调节中,他没了父亲做好事做坏事的气魄和恢宏,也没有父亲做得出承得下的胆。他显然聪明过父亲,也懂得回旋和余地,但像父亲那样先尽兴再收场地去爱和恨,他不能够。父亲只要爱,就去掠夺,去占有,去毁坏;他也不瞒着隐着,你罚得了他,他任罚,罚不了,他便明明白白罚你。
  • 与这个儿子比,父亲诚实和勇敢多了。
  • 很久没见他这样神采飞扬了,头次见的大江,就这样咋呼、热情、开心,霜降想,是什么使那个咋呼热情开心的程大江又回来了?……很快她发现,回来的就是那一瞬,当人问到他是否与她在后山坡谈话,他否认得那么愤怒。
  • 兆兆是被另一辆轿车送来的,一辆跟程司令的大黑奔驰一模一样的车。意思是,她有个与程司令差不离的父亲。比程家优越的是,车可以无时间限制地等她。霜降在院里晾衣裳,手冻得鲜红透亮,她得不断往指头上呵热气,或在棉衣胳肢窝里焐焐,它们才不至于木掉。
  • 霜降从没看到大江的这个笑,他要么撑满嘴笑,要么斜一边嘴笑。这个笑往往出现在企图学乖的孩子脸上。
  • 大江脸上干脆没了笑。“那就请你将就点儿吧,谁叫咱们的爹都穿过半辈子草鞋呢?”
  • 他一向恨“迪斯科”,管它叫“跌死狗”,说男人女人这样对着扭,就扭出那么多离婚来了。
  • 而她很快意识到让自己喜爱的人跌痛是绝无可能的。即使她知道大江和她之间没任何将来可谈,没任何正果好求,她仍对他的笑、他的每个顾盼有呼必应。
  • 她没这样说。像两人初识时那样斗嘴耍赖,她想也不敢想了。
  • 没有意志的人生活给他什么,他只能要什么,要了什么,就赶快享受它,不然明天可能就没了。
  • 她一下觉得所有借口都太借口了。
  • 人一旦有望就变得不易满足。有碗里的想锅里的,并如履薄冰,生怕一脚踩空,坠进失望。而失望能加害于本来就无望的人吗?当然不能。
  • 或许他还突然看到一种背景:穷僻粗陋乡村中的一座农舍,捧大碗喝粥的儿女们管父亲叫“大”,霜降就属于那里。

  • 孩儿妈拒绝被治愈,似乎生病使她空洞的生活添了一大内容。
  • 她的竹躺椅搁在樱桃树下的阴凉中。樱桃摘过了,叶子硕大起来,绿得油腻。树中有风,绿色漫了孩儿妈一身一脸。
  • 她随后会叫所有人来试毛衣,最后总有人合适它。实际她就是比着他尺码织的,但尺码永远只能在她心里。
  • “我搞女人我老婆才高兴,不然她怎么知道程淮海女人一大堆,老婆只讨她一个?搞女人越多,我老婆越得意:我是东宫娘娘!”
  • 程司令也唤过大江、东旗,甚至四星,只要他们不在他身边。谁离他远谁就在他心目中变得完美,准就会在这种时候被他唤着、想念着,与他身边这些不肖的作对比。
  • 本质是她们那彻底灰心后的快乐。
  • 她对霜降笑,神志却根本没参与这笑。
  • 或许唯有霜降感到他的温和宁静恰恰像一场绝症的潜伏期。
  • 眼高高低低地随着兆兆起落。
  • 是那样笑的:眼里有遗憾,嘴的一边老高地翘着。似乎看透了她,只要他要,她就会给;她给时,就会忘掉她被轻视甚至被欺凌的处境;她给,是不求结论的。

  • 看黄色录像都嫌劲儿小,非看活人表演!还叫什么“观战”!臭流氓你敢说不是?你敢出来扇你姑奶奶说她造谣?说呀!敢说你们那些狗男女没在一块配种杂交,跟牲口一样交给人看?!……
  • 阶级矛盾替代了人民内部矛盾。
  • 似乎她没想到它们会是这副样子:这么艳丽青春却不尊贵。
  • 她已把全部要害露给你,她反而没要害了。没要害的人才笑得出这种刀枪不入的笑。
  • 霜降明白她有一天也会和她们一块笑,望着自己宝贝过的一个梦想,像成年后笑自己儿时宝贝过的一件玩具:它多没价值啊,却曾经让我秘密地快乐过。
  • 他像是从自己不成功的自尽中获得一个新的生活目的,他满心在筹划去实现它,因而对周围人无目的或目的太旧的生活只能报以这样的一笑。霜降想弄清的,正是这个目的。
  • 什么东西都要时间久了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不能一开始就认定什么是真的,一旦你发现它不如你想的真,你就失望了,指控它全是假的;如果你不那么当它真,发现了一点儿真,你就感激不尽。我和你,我今天能发现那一点儿真,全归功于我当时的不当真。
  • 父亲巨大的荫翳笼罩着他的性命甚至他内心最隐秘的一点欣慰——这个叫霜降的少女。他当然被提醒,那夜他证实霜降身体上已烙下父亲的指痕,他开始积攒安眠药。
  • 然而她玩的结果是伦理报复了道德,喜剧报复了悲剧,冤孽报复了冤孽。

  • 她仰起脸,似乎想把眼泪倒灌回心里,却不行,它们成熟了,它们自己坠落了。她就这样和自己的眼泪较劲,她将它们仰回去,它们寻着别的途径再流出来。强烈的抵触竟使那饮泣愈来愈难以扼制。她想,连自己的哭也变得这样复杂。她不知它还算不算哭,正如她的笑,是否还有笑原本的含意。她在这以泪洗面的时刻发现她哭出了痛快恰等于她时常笑出了难受,原来它们是可以混淆的,像好孬、美丑、善恶等概念都可以不相互对立,都可以混淆。
  • 他笑得一嘴牙又全露出来。一向地,他这笑比所有人的笑都饱满。他恢复了霜降头次见的那个饶舌顽皮的大江。
  • 爱情是种双方都表示谦恭才能产生的感情。
  • 但结婚是男人和女人的事,需要热,说丑些,需要热去刺激荷尔蒙。人说到底还是动物。动物间的异性相吸是很原始,也很美的。因为它没有功利性,也不掺有社会因素。”
  • 霜降没加评论和形容,没说当时程家人怎样倾巢出动
  • 孩儿妈已搀扶老将军走过来,两人一下显得那么风烛残年,相依为命。
  • 别急坏身体。您一定知道中央最新文件,社会上淫秽犯罪活动要严加打击,包括一大批高级干部子女。您老一生拥护党中央,相信您这回也会以党和国家利益为重,采取配合态度!……”
  • 他曾经的确英勇过、献身过、玩命过,当他吃草根咽树皮冲锋陷阵时他没有私欲杂念,没想到日后会有这样的院子、房子和车子。他当时毫无把握自己将从成千上万次死亡中活出来,成为有幸的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来享受厚报。他甚至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的院子、房子和车子,穷尽他的想象力,他当时所能想到的最美满生活是两亩地、一头牛。你能说他的忠诚勇敢带有投机意味吗?
  • 你婊子活不到那天!瞅你那副艾滋病身子骨儿!婊子你想看我们家笑话!别让梅毒大疮烂掉鼻子、烂瞎你眼就算婊子你造化啦!……”
  • 有表演欲的川南和六嫂越发情绪亢奋,脸上都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凶狠而愤怒的微笑。
  • 被六嫂骂作“比《红楼梦》中贾府还脏”的院落中的女婢了。可我还是我,我和你这多情公子之间仍是那个距离。
  • 秋风一起,你父亲开始披大衣了,没人看见时,他双手扒住桌沿站起或坐下。
  • 我的那点儿心思,你抓抓放放、拿拿捏捏,就像你对我的手一样,全凭你高兴。你什么不清楚?你太知道你不仅可以将我的手拿起放下,对我的全身心,你都可以。你都做得到的。
  • 男人总这样夸张对女人的宽容,女人总对那夸张假装浑然,越发行为得没道理,越发需要男人来宽容她。女人会过分索取这宽容,也许兆兆就几番索尽了大江。
  • 老了多好,老了那些梦想、妄想、痴想都死了。那时,大江,我或许会对你说,我爱过你。既然老得什么也来不及了,我会敢说的,我会说得心平气和的。我还会对你说:但愿人有来世。
  • 霜降不语了,认出就意味着被遗忘过呀,大江。
  • 她突然明白了他手的激情。明白的同时她的手也热起来。这是她的第一次,把自己全部地给予了,她感到满足后的无力。
  • 霜降觉得眼黑了一下。她当然没进去。她当然心痛地沿走廊走回,心痛地承认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 原来爱与过活是两回事,爱一定要过渡到过活才能自然长久地存在下去,过活却不需要爱,过活自身是独立和成熟的,因此它自身能够自然长久地存在。过活不需要你挺累地将目光弄得曲折,将笑摆得那么巧。过活是大米饭,你饿,它结实地填饱你,朴实得让人感动。
  • 放心,不怀孕我也会娶你。”
  • 要不生在这院子里,我会是个好人的。你跟我走,你会生活得很好。

拾壹

  • 白天他乘了轿车出去,到职位高于他或低于他的实权派的住处或办公室,等候他们的会见。但最终他的奔走和求助都被谢绝或敷衍了。
  • 正是这位作家引起反特权的潮流。作家本人很快倒了霉,各文学杂志和报纸都得到命令,不再刊发他的作品,但人们对特权那无头绪的愤怒再次被疏导和释放了。
  • 她心里不可名状地一阵痛楚,仿佛又闷又狠地上了一记当。那个死而复生、老成稳重的四星——在那四星身上,她寄托了全部依赖、希望和那一点“真”——突然没了,有的仍是最初这个疯疯魔魔的、活不下去也死不了,让人恐惧、怜悯加嫌恶的男人。
  • “小乡下妞儿,我会对你好的,我会疼你宠你惯你。我们会有自己的一个孩子,我们种花种果树。我的钱够我们朴素体面正派地生活到死。我再不会有亲人了,除了你。”
  • 原来自己心里仍藏着对是非的基本衡量。他在她身上动作时,她想,那个基本衡量使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爱这秃顶男人了。而没有爱,那一点点“真”在这场关系的支撑中显得不胜其累。
  • 并且正因为他充满罪恶,对一切都怨恨厌倦,包括对他自己,他对她的那点儿“真”才真得动人,才凄楚得美,才羸弱得惹人怜惜。
  • 他不愿承认的他的生活和情感的蹉跌,他的容貌全承认了,它呈现漂亮的幽暗和动人的成熟。
  • 仿佛只要她“好好读书”就能消除他对她长久存有的那点儿轻视和嫌弃。仿佛仅差一个“好好读书”,她就够得上他心目中那很严的妻子标准。仿佛“好好读书”能抹杀她在远乡陋屋的出生和成长的背景。女学生是许多美好东西的起点和象征。
  • 她完全忘情了,没意识到当老爷子面不该叫“老爷子”,也不该提“三长两短”之类,更不该把儿女和老爷子的关系阐述得如此功利。然而程家儿女只有意识到事情功利的一面,才变得理性。
  • “你开枪啊。”四星又抹一把泪,又向外跨一步,“爸爸,我从小就被你压着,我的小命从小就被你掐着,我有什么你毁我什么,连口气儿你都没让我喘舒坦过!我没一次倔过你。你打死我好了,证明任何人想倔过你都没门儿,你掐着咱们大家的命儿!……”
  • 以后的许多平静的日子里,她发现自己动也不动,眼也不眨地呆着,这种状态是她想念四星的时候。那想念淡得都不能被称作想念,而除了想念它又会是什么?四星毕竟是从始至终珍视她、喜爱她、器重她的人。

拾贰

  • 你们让我去,你们不公道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怎么被生下来,从这么点长到这么点,长成个大人,我受不了看他一下子没了。
  • 他吃惊极了,仿佛说:不就摸摸吗?原来你是不可碰的?他由吃惊到气恼,说:“你以为我随便让人到我书房来吗?你这个小女子,真有点儿莫名其妙!……”
  • 就那么奇怪,仿佛你理直气壮地邪恶,你也能征服人。
  • 警卫员在搀扶他下台的时候朝霜降看一眼。原来他也懂得老将军此时多么沮丧和挫伤。
  • 。 四星就那样孤身走了。为她最终的背叛,他背叛了一切——故园、故人、故事,走得那样杳然,像死。
  • 他在笑时叹,也借叹来笑。他也复杂了。
  • 他说:“你怎么这么好?”他情绪中全是满足,“你别老想我啊,要好好读书。” “我又不是小孩,你老这么说。” “我最怕无知的女人。” 她不吱声了,她又听出了不满足。
  • 孩子很可能是四星的,是四星对她的背叛的惩罚。也有可能是那个楼霸的,因了他霜降才有张免费的铺位。她无心追究那个已去了的孩子——自己的过去就是那样混沌不清的一团热血。
  • 她们拍她摇她,以为他与她之间就那么哭哭笑笑的一场轻浮。
  • 初春的太阳刷在她身上、脸上。她不再是个农村少女,不再是个小保姆,不再是个女工和女学生。她什么也不再是了。她的自由在初春的太阳里显得无边无际又不三不四。

尾声

  • 她从沙发上轻轻拿起自己的皮包,没有惊动他。走到门口,她回头又看他一眼,眼光很曲折,是真的曲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