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阿来

野画眉

  • 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吁吁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
  • 很喜欢听见这种自己少少一点爱,就把人淹得透不过气来的声音
  • 水从高处的盆子里倾泻出去,跌落在楼下石板地上,分崩离析的声音会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痉挛一下。水从四楼上倾倒下去,确实有点粉身碎骨的味道,有点惊心动魄。
  • 据我所知,所有的地方都是有天气的。起雾了。吹风了。风热了,雪变成了雨。风冷了,雨又变成了雪。天气使一切东西发生变化,当你眼鼓鼓地看着它就要变成另一种东西时,却又不得不眨一下眼睛了。
  • 奶娘从怀里掏出块馍馍,分成几块,每块上吐点口水,扔出去,狗们立即就不咬了,跳起来,在空中接住了馍馍。之后,它们跑过去围着奶娘转了一圈,用嘴撩起她的长裙,嗅嗅她的脚,又嗅嗅她的腿,证实了她的气味和施食者的气味是一样的,这才竖起尾巴摇晃起来。
  • 我还尝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亲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颜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脑袋涨得嗡嗡作响。
  • 如今我已经十三岁了。这许多年里,奶娘和许多下人一样,洞悉了土司家的许多秘密,就不再那么规矩了。她也以为我很傻,常当着我的面说:“主子,呸!下人,呸!”
  • 从床上看出去,小小窗口中镶着一方蓝得令人心悸的天空。
  • 画眉是给春雪压下山来的。
  • 她的脸像有一盏灯在里面点着似的闪烁着光彩。
  • 麦其土司无奈,从一个镶银嵌珠的箱子里取出清朝皇帝颁发的五品官印和一张地图,到中华民国四川省军政府告状去了。
  • 说完就起身下楼去了。刚走到楼下,几个家奴的孩子就把我围了起来。父母亲经常对我说,瞧瞧吧,他们都是你的牲口。我的双脚刚踏上天井里铺地的石板,这些将来的牲口们就围了过来。他们脚上没有靴子,身上没有皮袍,看上去却并不比我更怕寒冷。
  • 即使是奴隶,有人也有权更被宠爱一点。对于一个统治者,这可以算是一条真理。是一条有用的真理。

“辖日”

  • 她觉得自己非常聪明,但我觉得聪明人也有很蠢的地方。我虽然是个傻子,却也自有人所不及的地方。于是脸上还挂着泪水的我,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 我看见夜空中星星一样的光芒。光是从水中升起的气泡上放射出来的。再看就看到碗底下躺着些饱满的麦粒。麦子从芽口上吐出一个又一个亮晶晶的水泡。
  • 我的母亲是一个出身贫贱的女子。她到了麦其家后却非常在乎这些东西。她总是想用一大堆这种东西塞满傻瓜儿子的脑袋。
  • 里面众多的房间和众多的门用楼梯和走廊连接,纷繁复杂犹如世事和人心。
  • 总而言之,我们在那个时代订出的规矩是叫人向下而不是叫人向上的。骨头沉重高贵的人是制作这种规范的艺术家。

桑吉卓玛

  • 在关于我们世界起源的神话中,有个不知在哪里居住的神人说声:“哈”立即就有了虚空。神人又对虚空说声:“哈!”就有了水、火和尘埃。再说声那个神奇的“哈”风就吹动着世界在虚空中旋转起来。那天,我在黑暗中捧起卓玛的乳房,也是非常惊喜地叫了一声:“哈!”
  • 一串风一样刮来的马蹄声使人立即就精神起来。一线线阳光也变成了绷紧的弓弦。
  • 汉族皇帝在早晨的太阳下面,达赖喇嘛在下午的太阳下面。
  • 一穿上黄色的衬衫,紫色的袈裟,他就不是自己了,而是众多神佛在这片土地上的代表,但他把这一切都忘记了。
  • 。但她没有,她跟儿子并马前行,对欢呼的人群挥动手中挂着红缨的鞭子。这时,我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无限爱意。
  • 这样,一匹高头大马,一个脑子有点问题但生来高贵的人就把她和后面只能寄希望于来世的人群隔开了。
  • 我望她一眼,她也大胆地望我一眼,这样,我就落入她眼睛的深渊不能自拔了。
  • 我说过,在这一天,我懂得了做一个王者是件多么好的事情。也懂得了一个王者是多么地容易感到伤心。她的泪水一下来,我就觉得心上的痛楚渐渐平复了。

贵客

  • 这就是我们麦其土司历史上的第一张照片。现在想来,照相术进到我们的地方可真是时候,好像是专门要为我们的末日留下清晰的画图。而在当时我们却都把这一切看成是家族将比以前更加兴旺的开端。
  • 活佛说他看见了火焰一样的花。至于这花预示着什么样的代价,就不得而知了。
  • 我们政府来帮助你们夷人可不是为了银子,而是为了五族共和,为了中华民国的国家秩序来的。两个姑娘嘛,也是考虑到这化外之地这种事情无关风化才不驳你们面子的。
  • 我抬头看看天上,没有看见升天的灵魂。都说人有灵魂,而我为什么没有看见呢?
  • 我想告诉他,我什么都能看见,不仅今天,还有明天我都全部看见了。
  • 那人从容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耳朵,吹去上面的灰尘,这才鞠了一躬,退出去了。
  • 而就在舞场背后的房子里,两个阵亡者的亲人们在尸体旁哭泣。
  • 因为一个新的英雄诞生,就意味着原来的那个英雄他至少已经老了。

心房上的花

  • 是的,我们经常被告知,戏剧,历史,诗歌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是僧侣阶级的特别权力。这种权力给了他们秉承天意的感觉。
  • 播种季节一过,人,阳光,土地,一下变得懒洋洋的。河里的水,山上的草便一天天懒洋洋地绿了。
  • 脑子正常的人们心里好奇,但却又要掩饰。这样的事情只好由我来干了
  • 美丽的侍女把她丰满的身子贴在我背上,呼出的湿热的气息撩拨得我心痒难忍。我只感到漫山遍野火一样的罂粟花,热烈地开放到我心房上来了。
  • 把头人气得直翻白眼,却又不好发作,他只好仰起脸来,让万里无云的天空看看他的白眼。
  • 父亲和别的女人幽会,母亲却显得更加骄傲了。

  • 一个傻子,往往不爱不恨,因而只看到基本事实。这样一来,容易受伤的心灵也因此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 在我看来,聪明人就像是山上那些永远担惊受怕的旱獭,吃饱了不好好安安生生地在太阳下睡觉,偏偏这里打一个洞,那里屙一泡屎,要给猎人无数障眼的疑团。可到头来总是徒劳枉然。
  • 更何况,土司要叫一个女人到自己床上,还需要有什么借口吗?说这话的人比我还傻。
  • 自古以来,我们都是宁愿跟敌人联合,也不会去找一个骨头比我们轻贱的下等人的。
  • 这个曾经贫贱的女人,如今已出落成一个雍容而高贵的妇人。她看着土司领着新欢一步步走向官寨,也就等于是看见了寂寞的后半生向自己走来。
  • 想到这些,父亲禁不住为人性中难得满足的贪欲叹了口气。
  • 这也是有学问的人的一种毛病。对眼见的什么事情都要解释一番。

大地摇晃

  • 在我所受的教育中,大地是世界上最稳固的东西。其次,就是大地上土司国王般的权力。
  • 下等人除了毒蛇的花纹,他们不会知道孔雀有多么美丽。”
  • 我很寂寞。土司,大少爷,土司太太,他们只要没有打仗,没有节日,没有惩罚下人的机会,也都是十分寂寞的。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不断地制造事端。为了一个小小的反叛的寨子到内地的省政府请愿,引种鸦片,叫自己的士兵接受新式的操练,为一个女人杀掉忠于自己的头人,让僧人像女人们一样互相争宠斗气。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不能消除我的寂寞。那些干活的人是不寂寞的。
  • 只有思想深远的活佛知道人不能只靠消化思想来度过时日。
  • 门巴喇嘛甚至觉得宗教里不该有这样的图画。把世界构想成这样一个下小上大,摇摇欲坠的样子,就不可能叫人相信最上面的在云端里的一层是个永恒的所在。
  • 世上有我们这种人在,这种时候总是要出来说说话的。”
  • 土司甚至还伸出手,想扶活佛一把。就在这两双大手就要互相握住时,春雷一样的声音从东方滚了过来。接着大地就开始摇晃了。

白色的梦

  • 她说:“对没有钱的人,鸦片是一种坏东西,对有钱的人就不是。”
  • 天上空荡荡的,中间停着些云团。那些云团,都有一个闪亮的,洁白的边缘,中央却有些发暗。它们好像是在一片空旷里迷失了。不飘动是因为不知道该飘向哪个方向。
  • 屋子越暗,土司太太的眼睛就越亮。叫我想起在炼制鸦片的房子里见到的老鼠眼睛。
  • 我宁愿相信一个傻子的话,有时候,聪明人太多了,叫人放心不下。”他接着对我说:“你想是对的,母亲不准你想也是对的。”

  • 那些粉末倒进口中,像一大群野马从干燥的大地上跑过一样,胃里混浊了,眼前立即尘土飞扬。
  • 想不到行刑人家里比任何一个人家更显得平和安详。
  • 两个小厮一个胆大,一个会说话。胆大的目中无人,会体贴上意的胆子又小了一点。我只好两个都喜欢

新教派格鲁巴

  • 格西是一个僧人可以得到的最高的学位,有人说是博士的意思。
  •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毛驴在身边吃草,只有雪在山洞口飘舞着,如一个漂亮的帘子。这时,我体会到一种被人,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快感。

银子

  • 哥哥因我是傻子而爱我。 我因为是傻子而爱他。
  • 这几年,济嘎活佛不被土司欢迎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曾经说,既然有那么多银子了,就不要再去河里淘金破坏风水了。他说,房子里有算什么呢,地里有才是真有。地里有,风水好,土司的基业才会稳固,这片土地才是养人的宝地。但要土司听进这些话是困难的。
  • 他说:“不要告诉我明天是什么样子,现在天还没有亮,我却看到自己比天黑前过得坏了。”
  • 他们不好的时候,对对方特别礼貌,好的时候,才肯这样斗嘴。

女人

  • 她坐在楼上的栏杆后面绣着花,口里在低声哼唱。她的歌与爱情无关但心里却充满了爱情。
  • 土司叫人告诉银匠,即使主子喜欢他,如果他要了侍女卓玛,他就从一个自由人变为奴隶了。银匠说:“奴隶和自由人有什么分别?还不是一辈子在这院子里干活。”
  • 马消失的那个地方,阳光落在柏树之间的枯草地上,空空荡荡。我心里也一样地空空荡荡。
  • 塔娜叫我不要管她,我这才一狠心,进去了。我感到了女人!我感到自己怎样把一个女人充满了!!小女人真好!小女人真好!!!我感觉到自己在小女人里面迅速地长大。世界无限度膨胀。大地在膨胀,流水滑向了低处。天空在膨胀,星星滑向了两边。然后,轰然一声,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 我看着她从灯光下后退到黑暗里,生平第一次感到有种东西从生活里消失,而且再也不会出现了。在此之前,我还以为什么东西生来就在那里,而且永远在那里。以为它们一旦出现就不会消失。
  • 因为她终究要下去。早下去还能找到男人,晚下去连男人都没有了。”
  • 一个人在人们已经将她忘记时回来,是非常不明智的。因为以前的一切都已经在遗忘中给一笔勾销了。
  • 一般认为,路上不乞讨,不四处寻求施舍,那样的朝佛就等于没朝。
  • 她对着我的脸颊亲了一口,带给我好多远处的日子和地方的味道。
  • 当我看到她头上的白发一天多过一天,也想过要收回成命。但我看见她不断对我从高处投射到院子里的影子吐唾沫,便打消了这个慈悲的念头。
  • 等到风向一转,河岸上柳枝就变青,就开出了团团的绒花,白白的柳絮被风吹动着四处飞扬。是啊,春天说来就来,来得比冬天还快。

人头

  • “对一个巨人来说,没有一道河流是跨不过去的。”
  • 他感到一阵几乎是绝望的痛楚,仿佛看到珍贵种子四散开去,在别人的土地上开出了无边无际的花朵。
  • 所以,你去提一件我们没有办法的事情,除了增加自己的痛苦外,没有什么用处。
  • 人群里对敌方的仇恨总是现成的,就像放在仓库里的银子,要用它的时候它立即就有了。
  • 聪明人就是这样,他们是好脾气的,又是互不相让的,随和的,又是固执己见的。

失去的好药

  • 我对他们说些自己觉得没有意思,他们却觉得很有意思的废话。
  • 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显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叫小瞧我的人大吃一惊。可是当他们害怕了,要把我当成个聪明人来对待的时候,我的行为立即就像个傻子了。
  • 平时,人们认为我是个傻子,我还有种将人愚弄了的得意,但这回,我知道自己真是个傻子。而我必须坚持,否则,就连一个傻子都不是了。
  • 后来我才知道,那丸药真的十分珍贵。要是把它们全吃下去,我的毛病肯定就好了。但我命该如此。我把松巴头人献上的灵药丢了。

耳朵开花

  • 被枪瞄准的感觉就像被一只虫子叮咬,痒痒的,还带着针刺一样轻轻的痛楚。
  • 这些人被抓住之前就把种子装到了耳朵里面。汪波土司从牺牲者的头颅里得到了罂粟种子! 汪波用这种耳朵开花的方式来纪念他的英雄。

罂粟花战争

  • 母亲说,一种植物的种子最终要长到别的地方去,我们不该为此如此操心,就是人不来偷,风会刮过去,鸟的翅膀上也会沾过去,只是个时间问题。
  • 我觉得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佛。一个活佛一旦不是活佛就什么都不是了。
  • 天就要亮了。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将来。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我相信那朦朦胧胧的真是一个好前景。

舌头

  • 是的,宽广的空间给人时间也无边无际的感觉。
  • “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我们恨?”
  • 是行刑人就不会害怕,不是行刑人就会害怕。
  • 看来,凡是血肉的东西都难于灵魂一样高扬。

  • 这是我第一次在说话时,学着父亲和哥哥的样子举一举手,而且,立即就发现这样做的好处,是觉得手里真有着无上权力,心里十分受用。
  • 他还是没有抬头,我想他脑袋里面肯定装着些很沉重的东西,是以前读过的那些书吗?
  • 土司问他那把火是什么。 他写:“罂粟。” 土司说:“你叫我不要那东西?” 他写:“那又何必,所有的东西都是命定的,种了罂粟,也不过是使要来的东西来得快一点罢了。”

我该害怕什么

  • 第一次把他的手放在我肩上,而不是头上。
  • 因为这件事证明了在需要计谋,需要动脑子时,他还不如傻子弟弟。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出现了。
  • 我是说从来没有人怀着仇恨打过我。我是说人家带着仇恨竟然打不痛我。
  • 她哭着,身上散发出泔水刺鼻的馊味,在薄薄的月光下,在淡淡的花香里。
  • 银匠冷冷一笑,跪下,磕了个头,鞭子就带着风声落到我身上了。我知道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但感觉不到痛,这个人是怀着仇恨打的。而他的妻子,过去只轻轻掐我一下,我都是痛的。
  • 我害怕从梦里,那个明明是下坠,却又非常像是在飞翔的梦里醒来。如果一个人非得怕什么才算是活着,我就怕这个。

聪明人与傻瓜

  • 成熟的玉米经一点霜,吃起来会有一点甜味。对于没有什么菜佐饭的百姓们,玉米里有没有这么一点甜味比较重要,有那一点甘甜,他们会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土司还是值得拥戴的。
  • 麦其家强大了。凭借武力向别的土司发动过几次进攻。如果这个过程不停顿地进行下去。有一天,天下就只有一个土司了。拉萨会看到,南京也会看到。而这两个方向肯定都没人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所以,麦其家只要强大到现在这样,别的土司恨着我们而又拿我们没有一点办法就够了。
  • 母亲总是喜欢说,你伤了我的心。父亲说,你的心又不是捏在别人手里,想伤就可以伤吗?
  • 冬天的大路给太阳照得明晃晃的,两旁是落尽了叶子的白桦林。父亲的心境一定也是那样空空荡荡的吧。

英国夫人

  • 不想凡事都赢的人是聪明人,
  • 不,我要回来,至少是死的时候,我想在这片天空下合上双眼。
  • 父亲伸出手来,抚摸我脑袋。我心里很深的地方,很厉害地动了一下。那个很深很黑暗的地方,给一束光照耀一下,等我想仔细看看里面的情景时,那光就熄灭了。

堡垒

  • 看吧,想从过去日子里找点回忆有多么徒劳无益。看看吧,过去,在我身边时总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姑娘成了什么样子。我一催马,跑到前面去了。马的四蹄在春天的大路上扬起了一股黄尘。后面的那些人,都落在尘埃里了。
  • 父亲知道,真正有大的变化发生时,一个土司,既使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土司,如果不能顺应这种变化,后果也不堪设想

麦子

  • 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土司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发慈悲上。只有可怜的百姓,才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 那些饥民都仰起脸来,对着天贪婪地掀动着鼻翼,步子像是喝醉了一样变得踉踉跄跄。谁见过成百上千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喝醉的情景呢。
  • 和风吹拂着牧场。白色的草莓花细碎,鲜亮,从我们面前,开向四面八方。间或出现一朵两朵黄色蒲公英更是明亮照眼。浓绿欲滴的树林里传来布谷鸟叫。一声,一声,又是一声。一声比一声明亮,一声比一声悠长。
  • 当我不想看什么时,我就会抬眼望天。
  • 第二个问题是:“我是谁?” 问这个问题时,在睡梦中丢失了自己的人心里十分苦涩。

卓玛

  • 我想厨娘清醒了,因为身后的哭声立即止住了。但已经完了,我和她的缘分,我对她的牵挂,在这一天,就像牛角琴上的丝弦一样,嘣一声,断了。人的一生,总要不断了断一些人,一些事,好吧,侍女卓玛,我再也不会挂念你了,当你的厨娘去吧,做你的银匠老婆去吧!
  • 我回过头看看身后,只见一条黄褐色的大路直直地穿过碧绿草原,一些云停在长路的尽头天地相连的地方。 风在草海深处翻起道道波澜。

命运与爱情

  • 我在早晨初醒时常常迷失自己,不知道身在何时何地。我要是贸然睁开双眼,脑子肯定会叫强烈的霞光晃得空空荡荡,像只酒壶,里面除了叮叮咣咣的声音,什么也不会有了。我先动一下身子,找到身上一个又一个部位,再向中心,向脑子小心靠近,提出问题:我在哪里?我是谁?
  • 衣服穿在她身上,不是为了包藏,而是为了暗示,为了启发你的想像。
  • 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这样,你不要它,它就好好地在那里,保持着它的完整,它的纯粹,一旦到了手中,你就会发现,自己没有全部得到。
  • 我的心啊,现在,我感觉到你了。里面,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思念。

订婚

  • 亲爱的父亲问我:“告诉我爱是什么?” “就是骨头里满是泡泡。” 这是一句傻话,但聪明的父亲听懂了,他笑了,说:“你这个傻瓜,是泡泡都会消散。” “它们不断冒出来。”
  • 一个带点傻气的人笑起来,总有些莫测高深的味道。

新臣民

  • 形势好,心情也好,就是一个傻子也会比平常聪明,任何一个动作都成了神来之笔。
  •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也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 在这样绝望而悲惨的境地里,他们也一声不吭,只是对另一个不是他们主子的好心人充满了期待。
  • 那种很多人聚在一起而形成的沉默不是一般的寂静,可以使人感到它巨大的压力。
  • 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好运气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有一两次,我清楚地感到这个神秘的东西挨我很近,转过身去跺了跺脚,可惜,它只像影子,而不像狗。狗可以吓走,影子是吓不走的。
  • 他们背弃了主子,并不是说他们不要主子了,他们的脑子里永远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谁要试着把这样的想法硬灌进他们的脑袋,他们只消皱皱眉头,稍一用劲就给你挤掉了。

边境市场

  • 世界正在变化。当这世界上出现了新的东西时,过去的一些规则就要改变了。可是大多数人都看不到这一点。我真替这些人惋惜。
  • 在有土司以来的历史上,第一个把御敌的堡垒变成了市场的人是我。每当意识到这一点,我就会想起我们家没有舌头的书记官。要是他在这里,相信他会明了这样的开端有什么意义。而在这里,在我的身边,众人都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从来没有过的。其它,就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我想书记官会有一些深刻的说法。

南方的消息

  • 我老要想,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上。
  • 傻子,这个词在短短的时间里,被我赋予了新的,广泛的意义。现在,因为我,这个词和命运啦,福气啦,天意啦,这些词变成了同样的意思。
  • 一见塔娜的面,她的美又像刚刚出膛的滚烫的子弹把我狠狠地打中了,从皮肤到血管,从眼睛到心房,都被这女人的美弄伤了。把我变回为一个真正的傻子很容易,只要给我一个真正的美丽女人就行了。
  • 同得到了东西时的悲伤相比,得不到东西时的悲伤根本算不上是悲伤。
  • 我躺在清风吹拂的小山岗上,望着云团汹涌的天空,好像是落在大海的游涡里了。

世仇

  • 看看吧,这些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漂亮,自以为有头有脸的人要体面而不要忠诚。
  • 让一个女人经常使自己心痛不是个长久之计。
  • 我突然对塔娜说:“你不爱我,就走开好了。去找你爱的男人,我不会要你母亲还我粮食。” 这句话把塔娜吓坏了。 她咬着嘴唇,呆呆地看着水中我的影子,没有说话。我只对我的坐骑说“驾”,马就从岸上下到水里,把那对男女的影子踩碎了。
  • 叫我不太满意的是,血流进水里,没有一小股河水改变颜色。
  • 历史就是由好多的第一个第一次组成的。
  • 这天,我对我们家的仇人保证,只要他照规矩复仇,我就像不认识他一样。
  • “可是母亲为什么要用儿子来立誓呢?”

回家

  • 本来,在外面成功了事业的人在回去的路上,应该走得慢一点,因为知道有人在等着,盼着。
  • 漂亮是看得见的,就像世界上有了聪明人,被别人看成傻子的人就看不到前途一样。”

奇迹

  • 父亲的惶惑,母亲的泪水和我妻子灿烂的笑容。看到了那没有舌头也能说话的人,一个人平静地站在这场陡起的旋风外面,和核桃树浓重的荫凉融为了一体。
  • 太阳当顶了,影子像个小偷一样蜷在脚前,不肯把身子舒展一点。
  • 现在,我明白了,当时,我只要一挥手,洪水就会把阻挡我成为土司的一切席卷而去。就是面前这个官寨阻挡我,只要我一挥手,洪水也会把这个堡垒席卷而去。但我是个傻子,没有给他们指出方向,而任其在宽广的麦地里耗去了巨大的能量,最后一个浪头撞碎在山前的杜鹃林带上。
  • 在白天,有一个时候,我是可以决定一切的。现在是晚上,不再是白天的状况了。现在,是别人决定一切了。

土司逊位

  • 过去,我以为当不当土司是自己的事情,现在我才明白,土司也是为别人当的。
  • 其实,他的话大多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准备让位的土司说给不想让位的土司听。有时候,一个人的心会分成两半,一半要这样,另一半要那样。一个人的脑子里也会响起两种声音。
  • 书记官涨红了脸,冲着我大叫:“你知道什么是历史?历史就要告诉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就是历史!”
  • 温文尔雅的书记官第一次说了粗话:“妈的,我是有些害怕。” 这也是我们听到他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说话

  • 他说,“我不敢把所有的一切托付给你,你做了些漂亮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就是聪明人。我宁肯相信那是奇迹,有神在帮助你,但我不会靠奇迹来做决定。”
  • 风吹在河上,河是温暖的。风把水花从温暖的母体里刮起来,水花立即就变得冰凉了。水就是这样一天天变凉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它们飞起来时还是一滴水,落下去就是一粒冰,那就是冬天来到了。
  • 没有什么疼痛不会不过去的,眼前的疼痛也是一样。疼痛利箭一样扎进我胸口,在咚咚跳动的心脏那里小停了一会儿,从后背穿出去,像只鸟飞走了。
  • “我的脑子像少爷脑子一样没有毛病,这些衣服不是平常的衣服,这些衣服都是受刑的死者留下的,里面有他们的灵魂。”
  • 痛苦又一次击中了我。像一只箭从前胸穿进去,在心脏处停留一阵,又像一只鸟穿出后背,吱吱地叫着,飞走了
  • 大地上飞扬的尘埃也落定了。
  • 我一说话,就说出了以前从来也不会说出来的话。能够这样,我太高兴了。

杀手

  • 要是世界一件坏事都不发生,神职人员就不会存在了。但他们从不为生存担心,因为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不好的事情不断发生。
  • 我开口说话是一个错误,不说话时,我还有些力量。一开口和这些聪明人说话,就处于下风了。
  • 历史就是从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学问。
  • 天上的银河,像条正在苏醒的巨龙,慢慢转动着身子。这条龙在季节变换时,总要把身子稍稍换个方向。
  • 在我心里,又一次涌起了对她的爱,是的,从开始时我就知道,她是那么漂亮,举世无双,所以,不管她犯下什么过错,只要肯回心转意,我都会原谅她的。
  • 他到这里来这么久了,不是没有下手的机会,而是老去想为什么要下手,结果是迟迟不能下手。现在不同了,这件紫色的衣服帮了他的忙,两股对麦其家的仇恨在一个人身上汇聚起来。

心向北方

  • 有人对你歌唱, 唱你内心的损伤。 有人对你歌唱, 唱你内心的阳光。
  • 我不用去看管家的脸,他的话是真诚的,何况是在这样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人要撒谎也不会挑这时候
  • 。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起了远走他乡的叔叔。今天,我特别想他,就像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一样。

远客

  • 我不想叫人回答不好回答的问题,所以没有问
  • 当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就会发现,人家已经准备下一大堆规则。有时,这些规则是束缚,有时,却又是武器,就像复仇的规则。
  • 是的,这些话,在房子里,在夜半醒来时,就会叫我心痛。成为我心头慢慢发作的毒药。但现在,风在天上推动着成堆成团的白云,在地上吹拂着无边的绿草,话语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们还谈了很多话,都被风吹走了,在我心里,连点影子都没留下。
  • “是的,时间比以前快了,好像谁用鞭子在抽它。”

快与慢

  • 要是用日出日落来衡定时间的话,它永远是不变的。而用事情来衡量,时间的速度就不一样了。书记官说,事情发生得越多,时间就过得越快。
  • 书记官也对我提出了这个要求,但我没有同意。他说,这也是历史。我不同意。那不过是一门手艺,用不着动他拿笔的手。
  • “老爷,少爷叫我问,要是他死了,你会不会再年轻一次。”
  • 我只想说,叔叔死后,时间又变快了。一件事情来了,另一件事情又跟着来了。时间,事情,它们越来越快,好像再也不会慢下来了。

关于未来

  • 她这样说,好像从来就是她在爱我,而不是我在爱她,这就是女人,不要指望她们不根据需要把事情颠倒过来。
  • 我又重复了一次:“要不了多久,土司就会没有了!”
  • 我确实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结局,互相争雄的土司们一下就不见了。土司官寨分崩离析,冒起了蘑菇状的烟尘。腾空而起的尘埃散尽之后,大地上便什么也没有了。
  • 谁都不会喜欢那个自己看不清楚的未来。

他们老了

  • 我说,这里的事情,这个正在创造的世界并不要人人都喜欢。

土司们

  • 这样的女人不是一个深渊就是一付毒药

梅毒

  • 事情不必去找,到时候自然就会发生。需要的只是等待,人要善于等待。

有颜色的人

  • 要是一个东西人人都想要,我也想要,要是什么东西别人都不要,我也就不想要了。女人也是一样,哪怕她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哪怕以后我再也见不到这样美丽的女人。
  • 母亲抖抖马缰,上路了。整个马队的声音我充耳不闻,但母亲的马一迈步子,嗒嗒的蹄子就像踩在了我的心尖子上。我拉住了马缰:“阿妈,有颜色的汉人来了。”
  • 银匠此行是没有希望的。但人都是一样的,银匠也罢,土司也罢,奴隶也罢,都只想自己要做什么,而不敢问这样做有没有希望。
  • 凡是有东西腐烂的地方都会有新的东西生长。

厕所

  • 这就是傻子的好处,好多事情伤得了平常人伤不了你。
  • 距离是并不彼此了解的人呆在一起时必须的

炮声

  • 有用的,我要给所有的下人自由民身份。
  • 必须承认,土司的女儿和马夫的女儿总是不一样的,虽然她们叫同一个名字,虽然她们拥有同一个男人,但到紧要关头,土司的女儿抛下价值数万元的首饰走了,马夫的女儿却抱着那个匣子不肯松手。
  • 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我第一次把手伸进了一个叫桑吉卓玛的侍女怀里。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画眉鸟在窗子外面声声叫唤,一个侍女的身体唤醒了沉睡在傻子脑袋里那一点点智慧。我的记忆就从那个早晨,就从这个屋子,从这张床上开始了。

尘埃落定

  • 旋风越旋越高,最后,在很高的地方炸开了。里面,看不见的东西上到了天界,看得见的是尘埃,又从半空里跌落下来,罩住了那些累累的乱石。但尘埃毕竟是尘埃,最后还是重新落进了石头缝里,只剩寂静的阳光在废墟上闪烁了。我眼中的泪水加强了闪烁的效果。
  • 是的,上天叫我看见,叫我听见,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的。
  • 上天啊,如果灵魂真有轮回,叫我下一生再回到这个地方,我爱这个美丽的地方!神灵啊,我的灵魂终于挣脱了流血的躯体,飞升起来了,直到阳光一晃,灵魂也飘散,一片白光,就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