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游戏
代序:袁哲生的寂寞与游戏
- 仅就我记忆所及,无数张杯盘狼藉的桌上,就摊着“求偶”“成名”“谋生”“创造”以及“寂寞”这么些语词。
- 刻意把生命中原本具有高贵感的动机说得可笑不堪,似乎是哲生的习惯。
- 佛斯特那著名的“国王死了,于是王后伤心而死”铁律
- 这个“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处境是最深刻的悲哀。
- 个性/情境”双重设定─质言之:就是将角色与环境在通俗社会的规范或风俗、习惯价值体系里稳固下来之后,让情节追随个别人物之间相互冲突的意志而展开。
- 李永平的《吉陵春秋》。
- 由于步履不稳而看似孤单颤抖的背影,或可能是出于生与死的渴望都过于纠结,他在哭与笑之间徘徊,落得啼笑皆非。
自序:灵魂的体重
- 在他快要断气之前和刚刚死去之后各秤了一次体重,结果发现前后相差若干毫克,证明人的生命确实有灵魂存在。那若干毫克便是灵魂的体重。
- 或者说,年岁渐长之后,交朋友的方式就慢慢变得不一样了。
寂寞的游戏
- 我想,人天生就喜欢躲藏,渴望消失,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何况,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们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连我们自己都想不起来曾经藏身何处?
- 他说:“学生时代是人生最好的黄金时期。”想到未来还会比现在更糟,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几乎要发抖起来。
-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倒霉鬼,所有的好事我顶多只能沾到边而已。
- 我们村子分为两种人:一种成天叽叽喳喳的,像麻雀;一种安安静静的,像哑巴。
- 后来,孔兆年竟然做了一艘遥控潜水艇;在阳明湖举行首航典礼的那一天,我和狼狗都很兴奋地跑去参观。
- 我想,当时如果我真的可以立下一个志愿的话,那便是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每当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便会浮现一个皮肤黝黑,终日浸在水里,无所事事,不时划动双手的少年。他每拨动一下流水,成群的金色小鱼便游梭起来,把水面织成一匹泛着银光的白布,四周宁静无比。一会儿,少年又再度潜入水里去了。
- 那时,狼狗咬着半截香烟,鼻孔喷出两道白烟,双手插在皮腰带上走到洞口,然后圈起手指吹出一个尖锐的短哨声,对庞建国招招手。
- 我看见他走在狗的后面,落后的距离愈来愈大。从此以后,我们班除了孔兆年和我之外,就再也没有人叫过狼狗的绰号了。
- 有的时候,我觉得狼狗是一个有点喜好渲染的人,他喜欢把生命的痕迹留在身上,这样他才能每天都看得见自己的梦想。
- 的声音加上一句:“哈里路亚——赞美主!”像一个坚定的节拍器那样规律
- 马在跑的时候,我们看不见它的翅膀,就像鸟在飞的时候看不见脚一样。我认为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是看不见的,譬如何雅文的歌声,或者是孔兆年的潜水艇。
- 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皮肤黝黑的少年在波光粼粼的金色海面上随波逐流,载浮载沉……海平线的那端,无垠的银色月光里,一匹泛着蓝光的白马像流星一样划过天际。面对这幅景象,少年眨眨眼,停止了滑动,只露出头部在水面上;然后,他像一艘潜水艇那样再度沉入水里去……四下优美寂静,连一声叹息也没有。
- 光束闪烁起来,急切的鼓点像上满了发条似的绷得紧紧的。
- 我一直很喜欢这种没人扫地、没人聊天的调调儿,坐在座位上,好像藏在一个史前的石洞里。
- 我始终相信他真的是个瞎子
- 我觉得马是会飞的,马在跑的时候,我们看不见它的翅膀,就像鸟在飞的时候看不见脚一样。
- 我还是没有回家,过了一会儿,不觉又弯出巷口,往村尾的防空洞走去
- 我听到汤锅上的盖子被蒸汽掀动的声音,像一个想要开口说话的贝壳。我深陷在沙发上,好像被一团棉絮包裹着,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沙漏,一股细细的白沙,正无声地往下渗透、流散。我听见沙粒降落的声音。
- 他说婵娟就是天上的月亮,月亮上有一只玉兔,如果用手指着兔子嘴巴许愿,愿望就会实现,可是代价是手指头会被玉兔咬断拿去捣仙药。
- 那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黑漆漆的,上面还有一些纹路,一边较尖,一边略扁,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 晚上赏月的时候,我爸问我从月亮上摘下来的石头好不好看,我突然想起在展览会场上一位老先生说的话:“什么玩意儿——不过像只被压扁的癞蛤蟆罢!”我想,那块石头大概是取自月球表面的阴影部分吧!
-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轻松不少。我像一只蟾蜍那样吐了一大口气。
- 那时,我的脑中开始浮现一片刺眼的亮光,渐渐地,大片的光点开始起伏、闪烁……成群的金色小鱼在我四周游梭起来,把水面织成一匹泛着银光的白布……四周宁静无比,一个皮肤黝黑、终日浸在水里、无所事事、不时划动双手的少年在远方载沉载浮着……在柔和的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跳跃着细碎的金色光点,何雅文伫立在无垠的沙滩上,看着海面上缓缓漂来一张柔软的毯子,她无声无息地走进金色的波浪里,躺在毯子上,从我身边漂过……
- 加油、冲刺的呼喊声,像一列急驰的火车向我逼近。我渴望躲藏在一棵树叶浓密的大榕树上,即使是用一种很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阴暗寂寞的角落里。
- 那年我十四岁,我最好的朋友是孔兆年和狼狗,我最想念的人是何雅文。 我还记得他们躲起来之前的样子。
遇见舒伯特
- 冬日晴朗的午后,光线清灵如水,可以让人轻易地看见更远的地方,以及更分明的色彩。
- 高中时代热爱的歌曲早已经编成“老歌精选集”了,电影票的价格也从四十五块变成两佰块了,难道鱿鱼羹就不会老去吗?不变的味道还是会老去的,在绿头苍蝇嗡嗡的声音下,老旧的汤碗摔破了一个就少一个。
- 现在在哪儿教书?” “在台大。” “教英美文学?” “才不咧,教‘会计’。” “听起来蛮可怕的。” “哦,会吗?”
- 我爸变得愈来愈怪,孤僻得——今年过年,童敏昌来送腊肉,我爸连声招呼都不打,害得我好糗!”
- 电视机上的大同宝宝胸前还是浮凸着两个粉绿色的阿拉伯数字“57”;饭厅里的老吊钟还挂在墙上,分针已经不见了,斑驳的银色钟摆静静垂悬,不知道是坏了还是没上发条。
- 冬日午后干爽明亮的阳光自围墙上方斜斜照下,我看见微微颤动的树影在红色的木门上摇曳着。
- 我走到钢琴旁边,轻轻掀开厚重的琴盖,手指在黑白交错的琴键上缓缓滑过,很小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 那杯咖啡已经不再冒出热气。
- 我干咳了一声,拿起录音机装上电池,假装检查了一下收音的麦克风插座,然后跟在宋琪后面往书房走去。
- 我们走近的时候,宋老师正专注地在胸前比划着,偶尔停下来,用指挥棒在音响外壳上敲几下,然后仔细地调整主机面板上的旋钮,之后再敲几下,然后又开始摇头晃脑地指挥起来。
- 从前,宋老师身着一袭素朴的蓝衫,安步当车地打校园里走过的背影,始终是历届毕业生纪念册里不可或缺的一张照片
- ,然后一骨碌地从盘坐的沙发凳上站起来,走到床边,抓起单人床沿白床单的下摆,再从床底下捞出一个花梨木笔筒,抽出一把全新的烤漆指挥棒,仔细拣了一支较长的,在空中试挥了几下,点点头,准备继续“排练”。
- 听到宋琪不断用“记者”来称呼我,我益发觉得难以启齿。
- 沉默渐渐形成一股压力,我觉得自己完全不知道要从何采访起,只能先按下随身听的按钮。录音带开始转动起来,空气中飘浮着马达传动的声音,大约五秒钟之后,随身听的小喇叭传出了我刚才试录下来的话语: “我是王八蛋。”
- 我低下头来,看着录音带在随身听里平稳地转动着,又录下了一大段空白的沉默。宋老师皱了皱眉头,额头上,眼角和颧骨上的细纹都往眉心挤去。
- 宋老师说着就从台架旁的缝隙中抽出一张去年的旧报纸,用手指指着一篇乐评叫我自己看;我看见那是我的一位同事写的评论,报导的地点在美国芝加哥。
- 录音带平稳地向前卷动着,过去的声音和现在的沉默一起重叠成了空白的滋滋声。
- 若不是因为疲累,我想我可能会哭了起来
- “舒伯特也有无言以对的时候吧。”
- “舒伯特,看到了吧,被那些家伙挤到后面去了。”
- 一阵沉默之后,我走向一堆落叶,拾起一片端看着。
- 我很想挤出一句话来,可是想不出要说什么,我仿佛只剩下饥饿的感觉了。
- 面包在我的口里慢慢地溶化开来,就在我把第二块面包剥进嘴里的时候,一百二十分钟的空白带正好卷完了,红色录音键“卡”的一声弹起,在无人的休息室里显得出奇地大声。
送行
- 疲惫而黝黑的脸上,显现出一层重大挫折之后特有的麻木表情,短发下一双干干的眼球里透露出一种沉默,好像对周遭的一切已没有半点感受。
- 枕木和铁轨四周的碎石在深夜中泛着一层锈渍的铁褐色,一直蔓延到铁道边缘的那排水泥栅栏,和淡黄色的丝瓜花连成一片。
- 那只篮子是她早上才削去竹皮临时编成的,表面还泛着一层湿而利的青光。
- 有一只圆吊扇有些故障,每转到同一处就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
- 火车平稳地向前滑行,车轮在铁轨上发出的登、的登规律的颤音,造成一种摇篮似的效果,
- 车窗外黑蒙蒙一片。老先生取出一条美制军毯准备让小儿子盖肚子,军毯中夹带的一瓶陈年高粱也一起取了出来,这是昨晚打包时放进去的。
- 寤寐中,他看见车顶上的白蚁愈聚愈多,一群群从车门边的隙缝飞出来,从座垫的破洞里钻出来;接着更汹涌地从窗外成群撞进来,先是被电扇的叶片打下许多,接着由于数目实在太多,电风扇几乎动弹不得了,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白蚁的残肢;最后,白蚁啃光了车顶,开始啃食车厢内的乘客,爬了满身白蚁的宪兵惊慌地拔枪朝蚁群连续射击……
- 逃兵回头望了父亲一眼,示意他回去车上,老父亲因为担心火车开走,便往回走,走了两步,又折回,快步赶上他们。他边走边动手将那件衬衫褪下来,再卷起,交回大儿子用手拿着。
- 又一个小时,火车开到基隆。出了车站,老父亲带着小儿子去公共厕所刷牙、洗脸。
- 这儿的茶座像教室般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竹躺椅,一直延伸到骑楼外面来,因为天光还不怎么亮,那三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报,嗑瓜子,每个人身边的小几上都放了一个白瓷的茶杯。
- 正要走的时候,他父亲想起上次跑船之前答应要送他一个高倍的望远镜,但是忘了买,他把小儿子叫住,从旅行袋里搜出他保管的公务望远镜,交给小儿子,心想,这趟到了美国再到海员俱乐部附近的跳蚤市场买一个赔回去。他嘱咐他不要用卫生纸擦拭镜头,还有不要对着大太阳看。
- 雨港的早晨是灰色调的,整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像被盐水泡过似的。
- 他的梦想是做个滴水不漏的三垒手,他认为快传一垒封杀跑者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情。完成梦想的两个半圆现在即将聚合,这值得他再买两个职业比赛指定用的红线球。
- 包裹在皮网格中的球就像摇篮中的婴儿一般舒泰而安稳。他知道这手套不久便会增添许多刮损的痕迹,但这就像战士的伤疤一样更增加它的光荣。
- 每当前方有公车驶来的时候,他便注意看车门后准备下车的乘客之中,有没有他同学的影子;大约等了十多班公车,他都失望了,他知道他的同学不会来了。
- 下午两三点的太阳依然热辣辣地从海面上反射刺眼的波光,稍远一点的地方就全看不见了。
- 那男的在前面怒气冲冲地下了车,快步地直往陆桥的方向走去,妇人抱着女儿慌忙地跟在后面,小女儿手上拿着一枝在和平岛买的五色风车迎风快速地旋转起来。
- 他牵了小女孩在候车室的四周绕着,让风转动她的风车,她的胸前挂着一只奶嘴随着她不稳的脚步一左一右来回地摆动着。
- 他从远远的地方就望见大铁门旁校警老黄的窗户从树缝里透出一抹晕黄的光线。
附:《送行》得奖感言
- 1994年夏天,天气晴,我和我的同学王森田坐火车到基隆,在车站附近买了一台即可拍,穿梭在铁道两旁的街道上捕捉孤独的角落。回到台北冲洗出的照片中,有半数以上,照的是我托住相机的左手手指。
附:决审意见:渐行渐远的《送行》
- 几乎没有所谓“故事”的《送行》是如此地轻描淡写,以至于很容易启人疑窦:这是一篇小说吗?还是一篇散文?
- 它的叙事任务根本不在交代一个什么故事,而在人的处境;从而送行二字形成生命的整体象征,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平淡中益见深刻。
父亲的轮廓
- “好好活下去,不一定要在意别人的话,人生有时候要走自己的路。”
没有窗户的房间
- 死亡就跟对发票一样,早晚会中奖的。不管你是他妈的吸血蝙蝠、九官鸟,还是什么死变态,早晚都会宾果的,奖品就是下地狱的入场券一张和孟婆汤一碗。
- “当然有智慧,你爸我是社会大学哲学系毕业的咧,少年耶,好好看家,知呒?”
- 他妈的,当兵前要考大学,当兵后也要考大学,考考考考考考考,只有死人才不用考大学,死人只需要烤箱,不需要考大学。
- 遇紧急状况时,按下绿色钮,炉门立即停止关闭……
- “干你老岁仔,啊你拢没有听是呒?”
- 当他示范焚化炉的操作技巧时,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尾冰冻的鲔鱼,被他用冷血的双手推进大烤箱里。他在关上烤箱的白铁闸门时,搞不好还会在我的死鱼眼上啐一口血红色的槟榔汁,然后冷笑着启动电源开关……
- 死怎么习惯?有谁习惯死了?除非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要不然怎么习惯?
- 笑了一下又怎样?有一天我照样还是笑不出来的;这就是我最大的问题,我太早接触死亡了,搞得心情一天比一天坏。
- 他不爽的时候就会一次连吃三颗槟榔,腮帮子鼓得肿肿的,像长了瘤似的。
- 像他那种猪头猪脑的人,要是不让他找到一个自以为是的理由,他就会像死猪那样整天发出令人厌恶的猪叫声。
- 接运、冷藏、洗身、化妆、大殓、火化、封罐、寄存,全都要故意拖延时辰敲一笔,寿衣、寿被、寿枕、鲜花、瓶花、相框花还要再剥一层皮;难怪阴魂不散的人愈来愈多,想来真叫人恶心。
- 畜牲就是畜牲,坤洲仔这畜牲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现在一定正在三夹板隔间里的丽珠仔身上,死死地抱着那具全身抹油的尸体抽筋呢。这些变态的家伙全都一个样儿!他妈的只要闻到尸体就精神百倍活力充沛。
- 全世界的人要不是死了就是不见了,不见了的人都在油压店楼上死命地抹油,抹了一百次就变成木乃伊了。
- 所有的人跑来跑去最后还是跑到殡仪馆来,想来真令人英雄气短。
- 管他卖给谁,换个红色卡片写上恭贺某某王八羔子七秩晋六寿辰不就卖了?
- 死亡就跟对发票一样,早晚会中奖的。不管你是他妈的吸血蝙蝠、九官鸟,还是什么死变态,早晚都会宾果的,奖品就是下地狱的入场券一张和孟婆汤一碗。
- 时常跑殡仪馆就是变态吗?够屌的人才会常常上殡仪馆呀,坤洲仔那没见识的,电视新闻上不是每天都在报说哪个王八又去给什么乌龟鞠躬了?
- 真他妈的一样米饲百样人
- 我他妈的真的走运了,华盛顿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大概还在种樱桃树吧?
- 发型是发型,头型是头型,搞不好连脚趾头都有型。
- 我的职业病就是因为我太常接触死亡的关系,所以变得愈来愈像死人,他妈的!
- 没办法,坤洲仔你别笑,当心我扁你,换作你是我,搞不好还像个土芭乐似的,连按摩浴缸都不会用咧
- 有的时候真的觉得我的八字一定也是个贱格,总是快乐不起来,就像小时候读书的时候想游戏,游戏的时候想读书。
- 他喝酒是用奶瓶吸的,吸完一瓶又一瓶,还问我要不要吸吸看。
- 那种萨克斯风吹得好像有一只毛毛虫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似的,我只是想抹点油让那只毛毛虫赶快滑掉罢了
- 坤洲仔我跟你讲,孔雀鱼逊得连一支A片都没有,满满一抽屉都是葬礼告别式的录影带,我还看到孔雀鱼戴着一支很酷的雷朋墨镜跟一群人围在一个棺材旁边。孔雀鱼嘴巴动来动去的不知道在自言自语地说什么,说着说着眼镜下面就流出两行眼泪来了,那个镜头真的还蛮感人的。
- 我在客厅里发呆了大概一百年吧
- 孔雀鱼的房间跟停尸间似的,连个窗户都没有。
- 坤洲仔你别笑我告诉你,我可不是想念你,我只是他的妈的有点暂时无处可去的关系。
附:得奖感言:盛夏午后的相遇
- 或许,真的愿意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多。
密封罐子
- 木纹细密优雅的桌面上,还躺着一枝刚从院子里折下来的白色山茶花,素净的花瓣羞怯地依偎在一起,泛起丝绸般的月光,仿佛是一个沉睡中的女婴。
- 就像一尾刚被钓者重新放回溪流里的小鱼,仓皇而幸福。
- 半边月亮从茶树顶上探出头来,水洗过的光泽,像是面锅里冷去的蛋白。
- 游戏结束了,或者说,才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他想起了那个不太遥远的元宵节深夜,在回家的路上,妻仍旧焦急地提着火光微弱的灯笼,想要寻找那一群邻家的小孩。当时,他走在妻的背后,看见她拖在身后的黑影在山路上孤单地颤抖着…… 现在回想起来,早在那个提灯的夜晚,妻便已经离他而去了。
木鱼
- 平常上班的日子,他不乏迟到的纪录,不过,他从未在星期天晚起过,因为这是他最重视的、为自己而活的日子。
-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我今佛前求忏悔。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南无阿弥陀佛……”
- 他脑中浮现了母亲蹲在铝制大澡盆旁边的肥胖身影,他想到,下午,母亲可能会误以为掉钱而自责的神情,突然间,他看着窗外颠簸的风景啜泣了起来。
- 因此,每一次懊悔,都让他更寂寞了些。
- 突然忆起了那个老板当时说话的表情和手势,仿佛才是几天前的事情。
- 他从长椅上站起来,为了避免踩到地上一片干枯而完整的大叶子,他绕了几步走出小公园
- 他想找那种令人感觉无比亲切,似乎正在耐心听人说话的佛像。如果必要的话,他愿意用自己工作一年的所得,来换取这样的一尊佛像,或者,他愿意用自己的全部所有来交换也说不定。
- 木鱼的声音太简单了,他形容不了,于是便愣在那儿,什么话也没说。
- 话刚说完,他便低着头往门口走去,不知道是不愿看见玻璃上自己的身影,还是畏惧着那一张素净而没有心事的青春容颜,他觉得向外走去是最好的办法。此时他又深深地渴望起那一圈树荫,同时也思念起那几片落叶来。
- 他发觉自己沉浸在一个和睦而悠远的光辉之中,安稳一如恒星。同时,他又察觉到自己心中不断冒出一个卑微而又强壮的杂念:他渴望在这温暖的光照下悄悄死去。
- “我们老师有说,母亲节要帮妈妈的忙,还要带妈妈出去玩,还要买礼物给妈妈。”
- 篮球发出很大的声音,树上的小鸟开始不安地在两棵大树间飞来飞去。
- 他忽然希望时间就这样静止在一个点上,在这样的一个平凡时刻里,美好尚未来到,悲伤还没开始,如果时间能够就此停驻,似乎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呢!
- 他看着小男孩脸上灿烂的笑容,就像他脖子上的红色蝴蝶结一样突出。
- 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应该像木鱼一样充满情感,而不只是传递消息。
- 声音愈来愈小,最后似乎是在对自己低声嗫嚅着。
- “我早就后悔了
- 他把嘴凑近装满可乐的大纸杯,吸管窸窣作响。
- 他抬头向大楼之间的天际望去,晴空里的云朵很有耐心地静止着。“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
- 小男孩的手掌柔软而温热,微微发着汗气,令他觉得非常平静。
- 平常,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经常在车上默默流泪,愈接近母亲的路上,他愈容易流泪。这两年来,他渐渐变得容易流泪、喜欢流泪,在没什么人的早场电影院里流泪,在捷运车窗旁凝视观音山时流泪,在行经中兴桥时流泪,在深夜的提款机前领钱时流泪……现在,身边的小男孩陪着他,他觉得很充实,就像刚刚才哭过一般。
- 入口处的前方倚墙站立着一个白发的黑衣老妇人,她的头上别着一朵红色的小纸花,手中端着一个排满口香糖的塑胶盘子。王毅民趋前买了两条口香糖,一条绿色的和一条黄色的。
- 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地方,四周都是高大的老树,石阶上长着青绿的苔藓,再过一阵子,满山浓荫里便会有蝉声震天价响着,他想。
- 正殿前的大马路两边摊贩林立,射气球的和烤香肠的摊位生意很好,倒是套藤圈的摊子虽然摆了长长一地,却乏人问津。
- 他木然地站在一旁看王毅民套藤圈,每掷出一个,他的头便来回摆动一次,脖子以下则是纹风不动地僵立着。
- 鱼永不闭目,代表精进专注,因此成为具有象征意义的宗教法器。
- “差五分就十二点了,还十一点多!” “还没十二点就是十一点多,不然是几点?你说?”
- 孩子是你的!全世界都是你的……我杀了你看孩子是谁的!
- 车窗外的山峦和山脚下的人家快速地往后方飘去,王毅民不停地想象自己是高速公路上一只慌张的流浪狗,被迎面而来的车流碾压成一张血肉模糊的破布。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觉得母亲就在不远处看着他。母亲一直是他最想念的人。
-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说话?” “你可不可以少说废话?”
- 王毅民把手伸进夹克的口袋里去,确定身上的皮夹还在之后,便对那位店员说,自己想找一套深色的西装。
- 更衣室里的木头地板嘎嘎作响,令他觉得很尴尬。
- 这次他很小心地,尽量不让木板发出吱呀的声响。
- 他从大镜子上看见自己气喘吁吁地在额头上冒出一排汗珠。他觉得自己的头发太长了,胡子也没刮干净。
- 声音如此洪亮而凶猛,王毅民自己也暗暗吃惊。隔壁面店的小伙计探出半个身子来一看究竟,路上的行人也在错愕中绕道而行。
- 二点二十七分,咖啡厅里的服务生告诉王毅民,许又芬和小男孩已经离开一阵子了。他愣了一下,把脖子上的领带解下来,放进西装上衣的口袋里去。正要步出咖啡厅的时候,那位女服务生追上来,将小男孩忘记带走的那袋小鱼交给他。王毅民接过塑胶袋,向她道了声谢。
- 夏天,这棵树下有很好的树荫,冬天则有四下飘散的枯叶。
- “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的声响自他的胸口发出,他闭上双眼,头部斜靠在玻璃窗上,右手握着一串念珠,左手提着一袋小鱼。在他浅浅地睡着之前,并没有发现塑胶袋里的小鱼,已经全部都翻了肚皮浮上水面来了。
袁哲生生平写作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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