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

兰晓龙

第一章

  • 我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一盒火柴,但总是因无力而过度用力,结果不仅弄断了火柴梗子,还让满盒的火柴撒了一地。
  • 我经常认为别人很无聊,而我自己更无聊
  • 连长没发表意见,我借了火,借火的时候肚子里发出饥肠辘辘的轰鸣。我吸了吸鼻子,因我在焦香中所起的生理反应而觉得罪过。
  • 永远是这样。一群你看不上,也看不上你的粗人一再挫折你的希望,最后他们和你的希望一起成为泡影流沙。在经历四年败战和几千公里的溃退之后,我的连队终于全军覆没。
  • 我现在给人一种迟钝和呆滞的假象,其实我是这时代为数不多的反应奇快甚至过快的人类之一。
  • 有着还算清晰的外表和绝对粗糙的心灵,生活对他来说是理应心不在焉对待的东西,在这样的世界里他的甘为弱智是一种自保
  • 我立刻捡起了火柴,有点儿像瘸子捡回自己的拐杖。我们早已不会为不被理解而愤怒了
  • 溃军不如寇,流兵即为贼
  • 因为无所事事和愤怒都要求起码的观众
  • 上天有饥馑,我们有教育。
  • 他的医术很怪,三分之一中医加三分之一西医,加三分之一久病成医。他从没治好过任何人,所以我们叫他兽医。
  • 广东佬蛇屁股为人所知的事情只有三件:一、他打过淞沪之战,老兵;二、附近能找到的蛇已经被他吃光了;三、他把菜刀放在身上,因为他爱做饭,因为放别地儿就会被摸走,因为没饭可做的时候菜刀可用于自卫。
  • 这是个十九岁的河南佬,五年前他下地割麦子,被某连长征作马弁,开始生平第一次远足,至今没能结束。他所到的任何地方都是从没到过的地方。
  • 康丫是这个山西佬的真名,我们热爱这个名字,因为它比绰号更难听。
  • 康丫属于那种没得给不会生气,有得给不会言谢的主
  • 东北佬迷龙和东北佬李乌拉是有宿怨的,好像是李乌拉做排长时虐待过上等兵迷龙,后来又把整个东北排断送在日本人手里。
  • 阿译,我们中间军装最整洁的一个,如果我是落落寡合,他则干脆是自闭。他浇着那棵花树,甚至看着一只像他一样和这片灰头土脸格格不入的蝴蝶,似乎那是他全部的世界。忧伤在他身上并不让人同情,因为他的忧伤让人觉得抑郁——他看起来与这世界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并非说他是一种简单的娘娘腔,而是一种更致命的永远无法投入,却又永远飞蛾扑火般的投入。
  • 杜绝热情和永不言信,是我这种人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
  • 别树太高的理想,那叫给自己挖坑。
  • 他脸上有种医生独有的司空见惯的木然,我脸上有种绝症患者独有的木然。
  • 因为我俩都罔视对方的痛苦,所以我俩都选择难堪的沉默。
  • 孟烦了,你是聪明人,你能活下来,多用脑子总能活下来。你要现实,现实即不再妄想。我是能活下来的。
  • 沉默。不能沉默。需要叫嚣的时候不能沉默。孟烦了你得活。
  • 她是个年轻得让你很想靠近,却又想躲着的女人,我不喜欢和这样一个人靠得太近,还要一边很没面子地没穿裤子。
  • 我以一个烂腿人能达到的最大速度逃离现场,逃出这条巷子,碎散的粉条落在我的身后。我发誓,我想死。我只是想能带着完整的两条腿去死。
  • 这样一个互相狠咬的世界让我很想尖酸和刻薄。
  • 迷龙留了下来,因为他实在富裕得非常寂寞。我们留下他来,因为发现他寂寞的时候着实大方。
  • 老头子胜在猴精,但会输在心软。
  • 我终于得到了我要的那个机会,靠卑鄙,不靠蠢货们的热血和真诚。

第二章

  • 我最大的麻烦是我不知道在做什么;遇事要往好处想,我想我们都不知道在做什么。上午我做坏事,下午我做好事,大多数时候做不知道好坏的事。
  • 我很想问不辣,他是不是总在他一无所有的一生中告诉自己“要像个男人”。
  • 天地为炉,阴阳为炭,造化为工,我们其中的人总是时不常地要沸腾。
  • 我忽然明白过来,要带我们去作战的人是小孩子,他们恨不得把鼻孔里都装上子弹,可仅仅为了让我们列队,他们就只好放弃说得很流利的国语,祭起狠巴巴的乡音——我们把命交给了小孩子。
  • 他背对我们时顶得禅达本地的中产人家,他转过身来穷得和我们一样。我只肯定一件事,他不再愤怒,不再向我们所有人挑衅。他有了答案。
  • 一个试过很多次,失望很多次,居然还想试最后一次的庸人。我们很明白迷龙,我们不过是不明白我们自己。

第三章

  • 玩笑是要和地位平等的人开的,所以他们不和我们开玩笑。
  • 这场进军更像溃败,在不知其然之中我们已经折损近半。死了的安详,活着的倒茫然。
  • 缅甸人反英反了上百年,日军嚷着解放缅甸进入缅甸,于是缅甸人连带着把中美英同盟一块儿反了,几月后他们开始反抗继英国人之后侵占他们国土的日本人。
  • 我讨厌这样的眼睛。看你时他是仵作,你是尸体,这样的眼睛不会隐瞒必然的死亡。这样的眼睛告诉你,他杀过很多人,那也是他的同类,他丢弃了很多事,他经历过很多次的冷静和疯狂,伤逝与悲悯——来自尸山血海的眼睛。

第四章

  • 死啦死啦笑了笑,他属于那种能在吓死你、气死你、笑死你、哭死你之间忽悠的人,极具感染力,却完全罔顾被他这样感染之后造成的落差,但在这样的落差中你永远觉得被嘲弄。
  • 我气结和语塞,在我的骂战史中这相当罕见,他真是太擅长打击每个人最在意的部分。我的反击无力得我想抽自己:“孟烦了,烦啦不是你叫的。”
  • 他们有时敏感有时愚钝,现在他们因敏感装愚钝。
  • 我们只是一群无法主宰自己的人——无法主宰自己,可也不愿意被别人支配。
  • 我想做第四个,但蛇屁股做了第四个。第五个则是一群——中国人办事,就是得有个起头的,而现在有四个。
  • 我没打过这样的仗,绵羊在几分钟内撕碎了豺狼。杀人者原来如此虚弱,死去的日军在最后仍认定雾里冲出山林的这群黑色幽灵是异国的山魈——如果衣冠楚楚绝不会打得这样顺利,应了那家伙的话,我们用裤衩杀敌。
  • 今天学到个乖,别在人前调侃曾经的理想,信不信另说,你一直为它支付的是自己的生命。
  • 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老思既往少思将来,思既往故生留恋,思将来故生希望。
  • 如果我们在五年前,甚至十一年前就这样打仗,我心中自有少年中国在。但它晚来了好几年,我已经成了个年轻而又苍老的男人。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年轻而苍老的我,年轻而苍老的我的祖国。
  • 如果我们在五年前,甚至十一年前就这样打仗,我心中自有少年中国在。但它晚来了好几年,我已经成了个年轻而又苍老的男人。
  • 我斜了他一眼,我不想跟他说话,但我愿意跟郝兽医说:“就算咱们真救了整个快被英国人败光的缅甸,英国人也不过觉得这是一场中国猴子打日本猴子的战争,又愚蠢又自负,就好像我们以前被人分得七零八落,还嚷什么以夷制夷一样可笑。还有,我们说英国人败光了缅甸,这可只是他们的殖民地,我们呢……我们快败光了我们自己的祖国。”
  • 可世界上骗不来的有几件事情:心安理得、诚实、天真、睡着。
  • 逆着打开的仓库大门透进来的日光,那些东西看起来很温暖。我触摸它们,那种温暖让我觉得很悲伤。

第五章

  • 不用死一百,只要死了你!你骗得那帮傻子有了奢望,明知不该有还天天去想!他们现在想胜仗,明知会输,明知会死,还想胜仗!我头一眼就看出你来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妄想,拖得我们也玩儿完!我管你想什么呢,可你拿我们当劈柴烧!你看我们长得像劈柴吗?我们都跟你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 我们是一小撮永不会被记载的小人物和散兵游勇,走着一条地图上没有的路穿过封锁线,追寻主力的尾巴。
  • 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今天死了的人全在天上飘着,一样的灵魂在飘荡。
  • 这辈子就是一个个未竟之志铺起来的,你们飘得起来吗?
  • 英国鬼说他们死于狭隘和傲慢,中国鬼说他们死于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所有的鬼都说他们是笨死的。
  • 我看着你们,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看着你们。我是伤心死的,看着你们伤心死的
  • 我唯一拥有的只是我的生命,我如何支配它是个巨大的问题。我肯定世人怕的不是死,但支配自己的生命是每个人的渴望。
  • 除了他的团,他还拥有了一批死忠,一群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没打过多少仗的年轻人——不,绝不包括我们,我们已经踏过太多个战场,一次次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人不知道什么叫作忠诚。

第六章

  • 有的人一生只需要一个朋友,他怎么头撞南墙,这个朋友都不会让他碰壁。不辣像被斩成两段的蚯蚓,蠕动着,唠叨着,想给自己再凑合出一个朋友。
  • 实际上她是那类能把书的精华读进人的生命的少数派。
  • 他的目光是贪婪而不是好色,因为他只生了一双眼睛,却想在同一时间内把两个人从眼里收进心里。
  • 那女人低着头,我们没人能看见她的脸。我能肯定那是出自尊严而不是羞涩,她有那种默默承受伤痕的自尊
  • 我大笑,我假笑,因为太好笑了。我笑得心快碎了,因为我想我一直忙活着悔疚和憎恨,迷龙却在路边捡到他的幸福。
  • “就算你不死,我也会好好对雷宝儿。就算你不嫁给我,我也要带你们回中国。就算我死了,我也要让我屁股后边这帮子混蛋玩意儿带你们回中国。”
  • 后来我不再腹谤了,我看见野猪的凶猛,豹子的敏捷,熊罴的豪雄和灵长目的智慧……我多想这样使用我的生命。
  • 美与教育无关,是在每个人心里的,
  • 我长大的地方,有一种孩子叫作鬼婴,生下来就要被抛弃,因为他命里会祸殃别人。他身上有个标记,写着要出人头地。他不知道人这辈子要做什么,但他不管怎样也要出人头地。他很聪明,强取豪夺,没人比得过他,他要的不光是钱,也不光是权。他要胜利可不知道什么叫胜利,所以他什么都要。老天在他身上下了咒,其实他就是老天派到人间来收魂的恶鬼,什么都没法让他开心,他最后只好要别人的命。我丈夫就是这样的人,他成了巨富,上周别人烧光了他的钱,要了他的命。你也是这种人。
  • 您准备好死了,所以我们也就应当为您的理想去死了。团座,你们是恨天无柱恨地无环的强人,只想自己所想的天才。您和我丈夫都好像从日本来的精英,头几十年可以为了扶助他们的中国兄长而殇,后几十年可以为了保持他们欺凌弱小的权力而死。你们是那种交合刚毕就互相啮食的毒蜘蛛,你们为了理想要凌驾众生,为了凌驾众生再把理想当作肥料。你们是林子里的霸王树,你们生长的地方连灌木都长不出来。
  • 一个人把自己被打得支离破碎的信心、信念、情感全堆在脸上就是那样,好像碰一下就会成垮掉的沙子。
  • 我们把他弄丢了。每当兽医这样满头冒汗时,我们就又少掉一个人。我们合力干掉坚强、主见和信心。
  • 因为我看着迷龙眼里已经有深重的忧伤与怀念,但也有着能补偿一切的欢喜与希望。

第七章

  •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 我曾经信过的、我不再信的一切,我一直在试,可我没办法划燃,永远没办法划燃我的火柴。
  • 我们总是抱着这种千分之一的机会死去,像以前一样,决定结局的不是勇气和逻辑,而是怯懦、茫然和犹豫不决。
  • 我们冲向一条巨大的恶犬,龇出我们以为早已经退化没了的獠牙,吼着:我咬死你。
  • 为什么总打败仗,就我所感,打败我们的是浑噩的生命。从来没有任何事值得做什么,做什么也都无用,于是当危险来临,我们便只好一再开动逃跑的本能。

第八章

  • 五十毫米掷弹筒、七十毫米步炮、九十毫米迫击炮、七十五毫米山炮和野炮、一百零五毫米野炮和山炮,爆破弹在土层里爆炸,杀伤榴弹在空中穿飞,烧夷弹让泥土黏在我们身上灼烧,照明弹让黎明提前到来,烟幕弹把黎明又拉扯回黑夜。
  • 我呆呆地察看着东岸我们的阵地,因为我们承担了几乎全部的日军炮火,东岸完好无损的阵地上仍亮着灯火,甚至连两岸的渡口上都亮着灯。
  • 此狗昔日沦落为奴中之婢,今日得势如帝国列强,咬了对街爱新觉罗氏,西门朱氏,左邻蒋氏,连右舍老孟家的小猪崽子的左蹄髈也几被重伤不治……

第九章

  • 上敬战死的英灵,下敬涂炭的生灵,中间这个,敬给人世间的良心。
  • 战场是仁慈的,非生即死,人世间则是残酷的,它为你准备的东西叫作没数。
  • 我们回到了家,收容站,虞啸卿要求的不会损及军威的地方。我们转着圈,以为走了很远,最后却踢到绊倒过我们一次的那块石头。
  • 我们回到了从前,互相捅开疮疤,同时我们有一种荒唐的想法——死啦死啦把魂附在这狗身上了,他在看我们笑话。
  • 能把自己深埋其中而忘忧的丰满胸脯普天下似乎很多,但从回禅达的那天我就明白,它只能来自一个叫作小醉的人。
  • 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很多次,今天却想起来我原来才二十四岁。等在小醉家的门外,我发现我还活着,痛苦而甜蜜,头发根子都在战栗,一个初恋的傻瓜。

第十章

  • 我二十四岁的眼睛只见过荒芜和战争,撕开的肢体,撕裂的心灵,我二十四岁才开了窍,明白女人的美丽。

第十一章

  • 因闲花贪生,因野草惧死
  • 尽其道而死也,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 我们都听懂了,连克虏伯都听懂了。但我们的师长听不懂。因为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所有人都有罪,该死。死着心里不痛。我们的师长心里愤怒,但心里不痛。
  • 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 我沉默。我恨这样,但从小就这样——我夸我强,便有人找来比我强的;我怨我惨,便有人数落比我惨的。我活我的,像死啦死啦一样活着,用一把叫自己的尺子量这个世界。
  • 我像个从不练功又起高了音的戏子,想蒙混过最苛刻的看客。
  • “如果我三生有幸,能犯下他犯的那些罪行,我宁愿去死。”

第十二章

  • 我也悲伤,一种因无能为力和无所事事而来的悲伤。
  • 迷龙去意已决。一头驴子站起来了,用他刚生出来的手挡开鼻子前面的胡萝卜,他已经弄懂不做驴子的方法就是不要胡萝卜。剩下的驴子满心悲凉。我是以为生命就是驴子追随着胡萝卜,我也是恨透了胡萝卜的驴子。
  • 迷龙将要生离,豆饼将要死别。阿译带着他的糊涂大军追逐一个皮质的球体,倒好像老天会因此给生命赏赐一个意义。
  • 你们团。我们的团。我的团。

第十三章

  •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 那个聪明人自回来便一直在做着傻事,威胁、利诱、强令、欺骗、煽情、悲壮、卑鄙、逗乐,一切都为造就一个战斗团厉兵秣马的幻象。

第十四章

  • “进来有路,出去没门”,横批:“你也来啦”。
  • 我,孟烦了,二十四岁,想入非非二十年,面对现实已四年,今天的现实却是在南陲的街头,为敲破别人的脑袋狠巴巴挥舞一个板凳。命运这狗东西总跟我做鬼脸。
  • 我,孟烦了,二十四岁,寒窗苦读,品学皆优十六年,如今却被自带的板凳开了瓢儿,由着一个兽医缝补自己的脑袋。命运好像在每一个拐口猫着,它跟我说,逗你玩儿。
  • 到哪儿都能看见这样的人,没一根汗毛不是难民,却一再声称自己不是难民,而是某所学校的学生,某座工厂的工人。蚂蚁搬走大象,他们则把整座工厂、整个图书馆搬运过整个中国。
  • 我们又一次与那些搬运整座学校甚至城市的蚂蚁擦肩而过,这次是整整的一个小队,但我和阿译已经可以成功地混迹一群大字不识的白丁之中了。

第十五章

  • 他在奚落中活下来的绝招是对着子虚乌有说有,我的自保方式是管他有没有,一概说没有,这样下去,他终将在我的恶语中忍无可忍地成为一只刺猬,最后我们成了扎成一团的两只刺猬。
  • “最好的都不信,干吗要信最坏的?”
  • 仗了点儿天时地利沾沾自喜,还说什么老天开眼,终有正义——全民族的虚弱!

第十六章

  • 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要安逸,就这毛病。多少年来这是个被人钉死了的死穴,一打一个准儿。
  • “我在找我们弄丢了的魂,找不回来,我们这辈子都不得安宁。这其实跟日本鬼子没什么关系。”
  • 军人信奉一成不变的规则,用最顽固的方式维护顽固,虞啸卿是军人中的军人,也就是说他将最为顽固。死啦死啦也许会把我们的小命断送在哪怕有百分之一希望的事情上,但眼前的事,他现在知道了,是全然无望。
  • 有人不想活,可没人不怕死

第十七章

  • 我后来想迷龙是仁慈的,他让我们愤怒地离开,好过在曲终人散时寥落地离开。那样的话,我们只会想起我们什么也没做,连替人高兴的能力都已丧失,我们只会眼红、咒骂和嫉妒。

第十八章

  • 炮弹打不下春苗般的生机,铁翼下死的种子徒生些抗力,应声起来了大时代的战士,高塔般竖立压踏着破裂的土地。”
  • 可您刚才在路上说,国人其实从来不缺勇气和创见,就是太爱安逸。死都不怕,就要个安逸。
  • 我也想起来了,他从没掩饰过他的态度,嬉笑怒骂,但从不认为能和占了半个中国的家伙达成半秒钟的谅解,一切都只是开始,现实是我们将永不得消停。
  • “……如果你真觉得你在用一辈子学习扯蛋,那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晦气了,你在耍你自己呢,或者你求着别人来耍你。”

我的团长我的团(下)

  • 我没法再用关在瓶子里这种话来开解自己。没人进过瓶子,没人与其他人不相干。

第二十章

  • 国难当头。忠字已经很掺水了,孝字上不好再打马虎眼了吧?”
  • 我看着他们雄壮地拍着胸膛和并不雄壮地被踢着屁股,忽然觉得我们这个民族也许真的是很伟大的,我看见那些征战大地更征战自己的先人们在借尸还魂。
  • “浇你个清醒!我们过江,是要做事!除了手上有几条好枪,还要心里清爽!不是这些烂事烂事烂事!我只是要做事,我只是想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 我本就不信过得了江,更不信能救得出我的父母,甚至不信我的父母还能活着,但不信不等于不抱着万一的希望,而抱着万一的希望,最怕就是刚出门就头撞南墙。我坐了下来,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第二十二章

  • 土包子们拿着他们马戏团一样的武器,从日军来临便未退一步,而洋包子试图告诉他们,要有飞机坦克大炮我们才能向数量上居弱势的日军发动攻击。
  • 秋蝉瞪着树林,自己天天衰老,树林还在长青。
  • 但是和尚笑眯眯地跟我们鞠了一躬:“阿弥陀佛。国军兄弟万岁,远征军万岁,祖国昌盛,民族万岁。”
  • 后来我们一直唾沫横飞地诅咒和污蔑掩护我们的人。别无所思,别无所想,他们死了,永垂不朽,我们的胡言乱语也将永远同在。我们这样到了江边。
  • “人这东西,常得做些功夫给人看,搞得自己连真假都不知道,真他妈的。”

第二十三章

  • 我走开。有人把书从北方背到南方,当作精神上的太阳,也有人把书从北方背到南方,用来搭筑自己的牢房。我父亲最爱说的话就是偌大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抗战开始后变本加厉,可恰巧是哪怕前院着火,他照样可以在后院放下他的书桌。

第二十四章

  • 一尘不染的事情是没有的,我们都在吸进灰尘,可不妨碍我们做好一点儿。
  • 我很想把我的命交给你,那是多省心的事啊——只要你别把它用成牛矢马溺。
  • 人生一世是被搅散了的鸡蛋,而不像怒江那样被分出东岸西岸。
  • 再无生命的烦恼,只剩下思念,思念我从前视为地狱的一切——苦难、欢乐、酸楚、沉闷、狂喜、绝望、安逸、悲伤、愤怒。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是以后要永远隔着一条冥河与希望对视——那东西只属于活着的人。

第二十五章

  • 我顺便提醒我的同胞,我们总说我们是最能吃苦耐劳的民族,可吃苦耐劳不光是挨饿,我见过把自己绑在树上吃喝拉撒睡的日军,也见过累死在脚踏车上的日军。自封的优点会害死我们。”
  • 他也流离失所,他也愤怒,他也茫然。在同样的情绪下做出不同的事情,迷龙找了个家,郝兽医决定做好人,死啦死啦决定和不堪的我们同命运。而他和他的师座因此爱上了武器,他们弄来了杀伤力最强的东西,然后毫不犹豫地向任何东西开枪。

第二十六章

  • 烦啦,人这辈子的心力是有限的,尤其打仗,一年耗十年的心。你到时候要是没力气换种日子过,别勉强,你父母就在这儿,你那小姑娘也不错,你们心里都干净,都年轻,别再做舍近求远的事……”
  • 我很想告诉他,别怕,死人的思念像潮水一样涌来,全是思念;像我们对他们一样,只有思念。
  • 没人想他也许救了他们,人们只恨拿走了希望和信心的人。
  • 上天宠爱骄傲的人,给他们一颗永远孩童般的心。我说的不是天真淳良,而是他们永远只顾自己的喜好厌憎。

第二十七章

  • 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第二十八章

  • 时间就是吞噬自己尾巴的一条蛇,我们身在其中,永不知何谓始,何谓终。

第二十九章

  • 这一切是为了一个活着不多、死了不少的破老头子,他一生中没能帮过任何一个人,尽管他不自量力地想帮每一个人。他从不恶毒——中国人习惯为死人说好话,这是我能为他想到的最好一句话。
  • 我们不仅失去了一只在死时可以握住的手,还丧失了我们中间唯一的老人。我们只剩下二三十岁人的冲动和疯狂,因为我们丧失了一个五十七岁人的沉稳和经验。我们失去了软弱,可并没变得坚强,我们发疯似的想念兽医式的软弱。
  • 像所有的葬礼一样,刻板、单薄、冰冷。死人入土了,每个活着的人心里空空落落。
  • 我知道那又是一个小圈套。从小便宜着手,让你步步失据,最后忘掉原本要坚持的是个什么。

第三十章

  • 一群只知哭泣和伤痛的人,如果有一个能坚持他的欢笑,那么所有没瞎的就能看见星星。一千年的晚上,如果只有一个晚上出现星星,那么所有人就会相信天堂。
  • 我看见自嘲和戏谑,像命运一样——知道要去哪儿吗,我的弟兄?

第三十一章

  • 我看见了天下第一的戏子。他声称如果太较真,他在背井离乡的第一天就会死去。可他天下第一,他用百劫不死、百毒不侵的一条烂命在唱他的大戏。他同时号着二人转、梆子、京剧、川剧、黄梅戏、花鼓戏和广东戏,因为在被迫的有难同当中,我们混淆不清的不光是口音和小曲,还有我们的灵魂。
  • 人渣们的同情总是这样的,带着幸灾乐祸,悲伤的时候总舍不得放弃那点滴的快乐。

第三十二章

  • 我说:“爹,这世道太破,放不下您安静的书桌。我这去给您打块儿放书桌的地方回来,只求您别再怨这世道太破。”
  • 我跪了下来,跪在我孟家已是家常便饭,但我心里很痛,痛得我给他磕了三个响头:“爹,我一直就想知道,我到底让您觉得难堪,还是觉得骄傲?”

第三十四章

  • 他们沉默、愤怒、憋屈,天真地认为全都是鬼子带来了这多么的不幸。我并不确定。
  • 小马乍行嫌路窄,雏鸟初飞怨天低。
  • 你笑话他吗?不,我羡慕他心中有神。

第三十五章

  • 我不知道怎么往前,不知道怎么回去,不知道还要熬多久。不知道不好,可要是等全知道了再去做,就只会超乎想象的坏。”说完他走了。
  • 他真诚得连真诚也成了面具,他的前额上永远写着四个字——解决问题,后脑上那四个字要叫人看见了就不寒而栗——不惜一切。
  • 何书光再也不会喊虞师座万岁了——我太明白他在哭什么了,哭他的信仰就此消亡。

第三十六章

  • 我们已经被抛弃,以后我们要爱惜被人抛弃的生命了。
  • 我们装着不知道他已经崩溃了,装着不知道他从心里面已经开始碎裂了,一点点地成渣成片成屑成灰。

第三十七章

  • 我们终于走出了这尊我们被困了足足三十八天的树堡,而之前这世界告诉我们,只需要四个小时。
  • 死啦死啦歪了一下,像死人一样倒进了江里,他背着的乒乓球让他浮了起来,他成了江面上浮着的一个脑袋和两只奋力划动的手。我们也这样做了。我们还有一点点愤怒的力气,这一点点愤怒还能让我们靠自己回去家里。
  • 我忽然想起来我那团长说的不知道。你不知道,也不让你知道,可它知道它会在哪块等着你。我一眼不落地盯着迷龙,可他仍然奔向他的不知道。
  • 仗没有打完,因为我们还在求生。

第三十八章

  • 我们是天底下最贱的贱人,当虞啸卿携全师要员为我们搭出一座桥时,我们给了他生平最大的难堪,现在我们追过整个禅达,吃他汽车的尾烟。
  • 我看见一条搁浅在怒江边上的鱼。他是人渣眼中的精锐,精锐眼中的人渣。我总看着他从一极奔向另一极,他奔东的时候却听见来自西边的呼唤——最后他会活活累死。
  • 我拉得回狗肉,可没法接近他正在掉进去的那个世界——三千人都死去了,迷龙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绣花针。
  • 最好心的人早已去了,现在我们最喜欢的人也已经去了,就算死了他还是我所知道最热爱活着的人。迷龙不再呼吸,从此我们进入一个没有笑话的时代;迷龙死了,我们残存的幽默和活力也一起消逝了。

第三十九章

  • 他回首眺望时像在看自己的上辈子,他已经尽过最大的热情,也遭了最大的冷遇,但他还有用来活过下半辈子的活力,尽管有些愤世嫉俗。

第四十一章

  • 人也许不能改变世界,可不想改变世界的不是人。
  • 我从没意识到他们俩这样相像,一样的青春,一样对生活充满着渴慕。……我瘸着,佝偻着,看见一张在生活和岁月中变得暴戾的脸,眼里栽种着无法消逝的失望和愤恨。这个人从多年前就相信自己只是一具行尸,有魂的人做着没魂的事,他甚至不信自己能和父母一起生活。
  • 草是绿的,水是清的,做儿女的要尽个孝道,你想娶回家过日子的女人不该是个土娼,为国战死的人要放在祠堂里被人敬仰,我这做长官的跟你说正经话时也不该这么理不直气不壮。人都像人,你这样的读书人能把读的书派上用场,不是在这里狠巴巴地学做一个兵痞。我效忠的总是给我一个想头。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的人改变,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还欺凌弱小的人改变。
  • 是的是的,他不懂的,在枪炮中长大不等于在人间长大。
  • 实的就是,我只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我是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天才!条条路都走不通,可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你们要我做的,把陋习说成美德,把假话变成了规矩,把抹杀良心说成明智,把自私说成了爱国,把无耻变成了表演,把阳痿说成守身如玉,把欺凌弱小说成正义,把人变成炮灰,把炮灰变成荣誉……

第四十二章

  • “他……骁勇善战,不怕死,不畏权贵,不计得失……好辩个死理,分对错……老骗子总被他骗得一溜滚,可他倒总被小笨蛋骗得一溜滚……他说他看得见死人!……现在倒不说了,以前说……”
  • 我硬挺着说:“小太爷自由自在站在这里,凭的是如果三步量完一个死人,我的团长带着我走了九千步!我现在走到了头,只想看见他的尸体!这个命是你给的,你订的,你要还有一点儿慈悲,就给我看个头尾!你让我看了人这么活,你让我看人怎么死!”

第四十三章

  • 永远也不要想通。四万万个脑袋拼出来的世界,有生有死的,每天都在变。做该做的想做的就好了,今天的想通到了明天可能就是通而不通,想通干吗?
  • 错一定输给对,年轻总会取代年老,只要它真的年轻。
  • 我们也不吭气,我们都知道那火柴划不燃。他抽出一根,动作幅度很大,嚓地一下,一团火焰在他手上燃起,他点着了他的烟,拈着那根火柴等着它成为灰烬。
  • “孟烦了,你也是个妖孽,怀疑的妖孽,又是希望的妖孽。你不报,因为你总记得希望。烦啦,别老烦,试试看,能不能让死了的人活在你的身上。”说完,他把门在我的眼前关上。
  • 我看着清晨,我想着迷龙、兽医、豆饼、所有的死人和我将死的团长。我想,他们留给我的希望、活力、善良、幽默、淳良、宽容有没有可能一起活在我的身上。
  • 他摸枪的时候就已经把那个空膛给拉开了,现在他直接把一发子弹填进了枪膛里,快得虞啸卿都没看清他往里边塞了个什么玩意儿。然后他把枪口塞进了自己嘴里,枪口顶住了上颚——枪声喑哑,听上去像一发臭弹,但是他直挺挺地往后栽倒了。和通常吞枪自尽的人不一样,他的头并没被掀开,甚至连弹孔也没有。
  • 我摇摇晃晃地离开这里。我知道,我的团长和我的团,他们在禅达的生命真的已经结束。我被叫成白骨精,可立刻就理解了贪吃贪睡的五花肉。他早知道他不会背叛死人和活人,做行刑队只是为了和他的团长死在一起,令下时他会向他痛恨的任何东西开枪,除了他的团长。可团长没等他就走了,再没人来说打一炮吧,他的生命也丧失了意义。
  • 我现在像死啦死啦一样挂着支毛瑟二十响,挥着冲锋枪,甚至连我东拼西凑的衣服也和他很像。我知道我像个小丑一样下意识地模仿他,可我现在最好不要这么想。
  • “竹板敲出心酸话,叫声大爹和大妈。湘江边上我长大,怒江前线把敌杀。也曾去把松山打,也曾去把敌堡炸。为国为民去拼命,冲锋陷阵我不怕。只想胜利回家转,依然耕田种南瓜。龙陵前线杀得紧,两军阵前挂了花。野战医院锯断腿,剩下一脚难回家。因此沿街来乞讨,当兵残废做叫花。残汤剩饭给半碗,变鬼也要保国家。”
  • 是的是的,我走过的桥多过他走的路,我杀死的人多过他费的子弹,可我的团长一早就说了,他们太年轻,我们太苍老,生有时死有日,年轻总会取代苍老。
  • 阿译说:“没什么,待会儿打旗出去的时候也不要垂头丧气,不要乱编制。我们是打得过的,不打了。骨肉相残没得意思,要是日本人来了我守到死,我朋友来了,一晚上,足够了。”
  • 阿译啊阿译,我们在南天门上被饿疯了,于是他做了团长便永远囤积着食物,阿译啊阿译。
  • 七连的第六百个始终没对六百这个数有什么特殊感情,因为他的记忆早被三千个占满,占得小醉如果和我一起生活,就是陪了三千个死人。可我不得不说我很喜欢他们,非常喜欢他们。以后属于他们。
  • 我和狗肉,一个瘸的人,一条瘸的狗,我们行走在苍原之上。我们像蹦回湖南的不辣一样,我们一直走到我们周围的世界从沧海变成了桑田,从平原变成了滇边永远连绵的山巅。
  • 我问母亲:“妈,我以前问过爹一句话。我问他有没有为我骄傲。”我的母亲看着我的父亲,我知道,平静归平静,她的心灵和生命也随着那个厮守一生的人去了。母亲说:“去打仗之前问的吧?你刚走他就说了。仗打完了我们才知道你去打仗了。”“爹怎么说?”“你爹说,每时每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