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列夫·托尔斯泰

作者简介

  • 作品以一起真实的刑事犯罪案为基础,通过描写男女主人公复杂曲折的经历,展示了俄国当时社会的黑暗,在对政府、司法、教会、土地私有制和资本主义制度进行深刻批判的同时也在宣扬不以暴力抗恶和自我修身的说教。

前言

  • 他一生的文学活动,主要是在一八六一年农奴制改革至一九〇五年革命爆发这个俄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
  • “一方面,无情地批判了资本主义的剥削,揭露了政府的暴虐以及法庭和国家管理机关的滑稽剧,暴露了财富的增加和文明的成就同工人群众的穷困、野蛮和痛苦的加剧之间极其深刻的矛盾;另一方面,狂信地鼓吹‘不用暴力抵抗邪恶’。一方面,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撕下了一切假面具;另一方面,鼓吹世界上最卑鄙龌龊的东西,即宗教,力求让有道德信念的僧侣代替有官职的僧侣,这就是说,培养一种最精巧的因而是特别恶劣的僧侣主义。”[插图]这两个互相对立的方面使托尔斯泰显得既伟大又可笑。
  • 托尔斯泰“在自己的晚期作品里,对现代一切国家制度、教会制度、社会制度和经济制度作了激烈的批判,而这些制度所赖以建立的基础,就是群众的被奴役和贫困,就是农民和一般小业主的破产,就是从上到下充满着整个现代生活的暴力和伪善。”
  • “所有一切压迫阶级,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都需要有两种社会职能:一种是刽子手的职能,另一种是牧师的职能。刽子手镇压被压迫者的反抗和暴动,牧师安慰被压迫者,给他们描绘一幅在保存阶级统治的条件下减少痛苦和牺牲的远景……从而使他们忍受这种统治。”
  • 《复活》比作者过去任何作品都更为深刻地揭露了农民贫困的根源是地主土地占有制。
  • 此外,小说对资本主义在俄国急遽发展给农民带来的痛苦和祸害,也作了充分的揭露。
  • 《复活》正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特点的代表作。
  • 他反对教会的伪善,却乞灵于“心中的上帝”,说“不应该在寺院里祈祷,却应该在精神里祈祷”。
  • 在阶级社会里就是只有带着阶级性的人性,而没有什么超阶级的人性。

第一部

  • 《路加福音》第六章第四十节:“学生不能高过先生,凡学成了的不过和先生一样。”

  • 惟独人,成年的大人,却无休无止地欺骗自己而且欺骗别人,折磨自己而且折磨别人。人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并不是这个春天的早晨,也不是上帝为造福众生而赐下的这个世界的美丽,那种使人趋于和平、协调、相爱的美丽;人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却是他们硬想出来借以统治别人的种种办法。
  • 然而长廊上的空气却饱含着伤寒病菌,充满粪便、焦油、腐物的臭气,凡是新来的人立刻感到萎靡不振,心境郁闷。女看守虽然已经闻惯恶劣的空气,可是乍从院子里走进来,也还是生出这样的感觉。她一走进长廊,就忽然感到疲乏,困倦。
  • 特别是由惨白无光的脸色衬托着,她的眼睛显得很黑,很亮,稍稍有点浮肿,可是非常有生气,其中一只眼睛略为带点斜睨的眼神。她把身子站得笔直,挺起丰满的胸脯。

  • 那个没出嫁的女人每年都生孩子,而且照乡下常有的情形那样,孩子受过洗,后来母亲却不给这种不受欢迎的、不需要的、妨碍工作的孩子喂奶,他们很快就饿死了。
  • 有人来给她提亲,可是她一个也不肯嫁,觉得跟那些向她求亲的劳动人民一起生活未免太苦,她已经过惯地主家里的舒服日子了。
  • 她不会省钱,不但自己花,而且别人向她要钱,她也总是给。
  • 林务官是有妻子的人,可是简直跟那警察分局局长一样,从头一天起就开始调戏卡秋莎。
  • 派出所长对她说,她只有领到黄色执照[插图],经过医师检查以后,才能照这样住下去。
  • 现在她怀着哀怜的心情瞧着前边房间里那些脸色苍白、胳膊精瘦的洗衣女工所过的苦役般的生活,那边的窗子不论冬夏总是开着,她们在肥皂水的三十度[插图]蒸汽里洗净和熨平衣物,有些人已经得了肺痨病。她一想到她也可能做这种苦工,就不由得心惊胆战。
  • 酒所以吸引她,不光是因为她觉得酒好喝,而且主要的是因为喝酒使她能够忘掉她经历过的沉痛遭遇,纵情欢笑,相信她的尊严,而这在她不喝酒的时候却是办不到的。
  • 从那时候起马斯洛娃就开始过一种经常违背上帝和人类戒律的犯罪生活,这是千千万万妇女不但得到关心国民福利的政府当局的批准,而且得到它的奖励所过的生活,这是这类妇女当中十个倒有九个以痛苦的疾病、未老先衰、过早死亡作为结局的生活。

  • 不过凡是年纪已经不轻而又没有热恋着的男人,对结婚问题总是迟疑不决的
  • 果然勾引他发生了关系。一天天过去,这种关系对涅赫柳多夫来说变得越来越迷人,同时也越来越可憎。起初涅赫柳多夫抵挡不住她的诱惑,后来又感到对她负疚,不得到她的同意就不能断绝这种关系
  • 首席贵族是自由派,他纠合一些思想相同的人一起反对亚历山大三世在位期间[插图]逐渐抬头的反动势力,全心全意地投入这场斗争,丝毫也不知道他的不幸的家庭生活。
  • 再者,他也感觉不到改变生活有什么必要,因为他青春时代那种信念的力量、那种果断、那种要做一番惊人事业的好胜心和愿望,已经一概不存在了。

  • 应当结婚的理由,大体说来无非是,第一,结婚除了给与他家庭的温暖和快乐,消除他的性生活的不正常以外,还使得他有可能过一种合乎道德的生活;第二,涅赫柳多夫主要把希望寄托在这一方面:家庭和子女会给他目前这种毫无内容的生活添上一种意义。这就是赞成结婚的一般理由。至于不宜结婚的理由,大体说来不外是,第一,深怕失去自由,这是一切年纪已经不轻的单身汉所共同有的顾虑;第二,对女人这种神秘的生物抱着不自觉的恐惧心理。

  • 尽管其中有许多人是放下正事来做陪审工作的,嘴上说他们嫌陪审工作是件麻烦事,然而大家都感到在做一件重大的社会工作,脸上都流露出一点愉快的神色。
  • 他自己也明白,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他自居于优越地位的理由的。然而他又无疑地认为这就是他的长处,把别人对他表示的敬意看做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别人不这样做,他倒会觉得委屈。
  • 涅赫柳多夫暗想,脸上现出一副极其伤心的神情,而那样的神情是只有在他刚刚听到他所有的亲人一齐死光的时候才会显得自然的。

  • “过规规矩矩、合乎道德的生活,反而落到这样的下场。”他瞧着面带笑容、健康快乐、性情温和的庭长,心里暗想。
  • “我看,就审毒死人命那一案吧。”书记官仿佛漫不经心地说。
  • 他施展手段,弄得戴花的老太婆倾家荡产,而那个送给他一万卢布的生意人却得到了十万以上。所有的眼睛一齐盯着律师,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他的全身好像在说:“用不着对我做出什么钦佩得五体投地的表示。”他很快就从大家身旁走过去了。

  • 眼前他就在占算:如果从办公室门口起到他的圈椅那儿止他所走的步数可以用三除尽而没有余数,那么新的疗法就治得好他的胃炎,要是除不尽,那就治不好。他的步数本来应该是二十六,可是他故意把步子放小,正好在二十七步的时候走到了他的圈椅跟前。
  • 他功名心很重,已经下定决心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所以他认为凡是由他提出公诉的案件都非达到判罪的目的不可。

  • 他绕过长凳,在它的尽头,挨着凳边规规矩矩地坐下,好空出位子来给别人坐。
  • 至于他在法庭里的工作是带着人们凭《福音书》宣誓,而《福音书》上是直截了当地禁止起誓的,可见他干的是不正当的工作,这一点他却从来也没有想到过。
  • 这种一丝不苟、循序渐进、庄严肃穆的气象分明使得参与其事的人感到愉快,而且肯定了他们的想法:他们是在做一件严肃重大的社会工作。

  • 马斯洛娃赶快站起来,带着依顺的神情挺起高胸脯,用含笑的、略微斜睨的黑眼睛照直瞧着庭长,没有答话。
  • 从此就再也没有想起过她,因为这种回忆过于痛苦,过于明显地暴露他的真面目,表明他这个以正派自豪的人非但不正派,简直是用下流的态度对待这个女人。
  • 她的笑容、她急忙向法庭里扫一眼的目光都那么可怕而又可怜,弄得庭长低下了眼睛,整个法庭一刹那间十分肃静。这种肃静被旁听席上一个什么人的笑声打破。有人就嘘他。
  • 法官们一忽儿把胳膊肘倚在圈椅的这边扶手上,一忽儿倚在那边扶手上,一忽儿倚在桌上,一忽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一忽儿闭上眼睛,一忽儿又睁开,彼此交头接耳。有一个宪兵好几次把刚要开口打呵欠的那种痉挛动作压下去。
  • 时而呆呆不动地坐着,时而全身一震,仿佛打算反驳似的,涨红了脸,后来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 他取下夹鼻眼镜,瞧着马斯洛娃,他的灵魂里在进行一种复杂而痛苦的活动。

十一

  • 副检察官立刻把他的胳膊肘从写字台上放下来,提笔记下一件什么事。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记,光是用钢笔描了描他文稿上的字罢了,不过以前他看见过检察官们和律师们总是这样做:他们提出一个巧妙的问题以后,就在他们的发言稿上记下几句必然可以击败对方的话。
  • 这当儿庭长在跟左边的法官小声说话,没有听见马斯洛娃说了些什么,然而为了表示他全听见了,就把她最后的一句话学着说了一遍。
  • 那个法官觉得胃里略微有些不舒服,打算按摩一阵,喝点药水。他把这件事告诉庭长,庭长就根据他的要求宣布休息。

十二

  • 这年夏天涅赫柳多夫在姑姑们家里体验到一种昂扬兴奋的心境。凡是青年人,不经外人指点而第一次自己领会了生活的全部美丽和重要,领会了人在生活里所应该做的工作的全部意义,看到了人本身和全世界都有达到无限完美的可能,因此专心致志于这种完美,不但满怀希望,而且充分相信能够实现他所想象的全部完美的时候,都会生出这样的心境。
  • 他们的眼睛立刻开始讲些跟他们嘴里所讲的完全不同而且重要得多的话,他们的嘴唇绷紧,心里害怕,就连忙分手了。
  • 他的爱情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她,就都成了避免堕落的重要保障。
  • 她用满含泪水、略微斜睨的黑眼睛瞧着他,他这才体会到他正在舍弃一种美丽的、珍贵的、一去不复返的东西。他不由得感到很凄凉

十三

  • 他所以会发生这种种可怕的变化,只是因为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而开始相信别人。他所以会不再相信自己而开始相信别人,那是因为如果相信自己,生活下去就会过于困难:相信自己,就得亲自解决一切问题,而那种解决总是不利于他那追求轻松快乐的兽性的我,而且几乎总是同它抵触;至于相信别人,那就任什么问题都不需要解决,一切问题早已解决好,而且那种解决总是同精神的我抵触而有利于兽性的我。再者,他相信自己,就总是遭到人们的责难,而他相信别人,倒会博得他四周的人们的赞扬。
  • 军人的职务一方面使得担任军职的人处在对其他人享有无限权势的地位,另一方面却又迫使他们在高于他们的长官面前保持奴颜婢膝的驯顺态度。
  • “我们已经准备在战争中牺牲我们的性命,因此这种逍遥自在的欢乐生活对我们来说不但可以原谅,甚至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我们才过这样的生活。”

十四

  • 也许在他的心灵深处,他已经听从他那如今肆无忌惮的兽性的人的唆使,对卡秋莎起了歹心。然而他没有感觉到这种歹心,只不过打算到他往日觉得很好的一个旧地去重游一番,见一见那两个有点可笑而又可爱的、好心肠的、老是让他不知不觉处在热爱和赞赏的气氛中的姑姑,看一看那个妩媚的、给他留下极其愉快的回忆的卡秋莎罢了。
  • 涅赫柳多夫说着,觉得自己的灵魂变得像以前那么光明而温柔。
  • 在涅赫柳多夫身上就跟在一切人身上一样,有两个人。一个是精神的人,他为自己所寻求的仅仅是对别人也是幸福的那种幸福;另一个是兽性的人,他所寻求的仅仅是他自己的幸福,为此不惜牺牲世界上一切人的幸福。

十五

  • 这次晨祷,在涅赫柳多夫此后的全部生活当中,成为一次最鲜明、最强烈的回忆。
  • 女人们,特别是那些老太婆,都用黯淡无光的眼睛盯住一个有许多蜡烛照着的圣像,
  • 男女之间的爱情总有一个时刻达到顶点,到了那个时刻这种爱情就没有什么自觉的、理性的成分,也没有什么肉欲的成分了。

十六

  • 他本来应当相信他自己才对,可是他不明白这种别扭和羞臊正是他灵魂里的最善良的感情在寻求出路,反而认为这说明他笨,他应该按照大家所做的那样去做。
  • 在他身上活着的兽性的人,现在不但已经抬起头来,而且把他第一次做客期间,以至今天早晨在教堂里的时候还在他身上活着的那个精神的人踩在脚下,那个可怕的兽性的人如今独自霸占了他的灵魂。
  • 他对她的真实的爱情的声音,虽然微弱,可是毕竟响起来了,正在对他述说她,述说她的感情,述说她的生活。

十七

  • 直到他微微一笑,她也才微微一笑,而且仿佛只是为了迎合他才微笑的,她心里并没有笑意,而只有恐惧。
  • 外边亮得多了。下边,河面上,冰块的崩裂声、磕碰声、喘息声越发响起来,而且在原有的各种响声之外,还添上了流水的潺潺声。大雾开始往下降,下弦月从雾幕后面升起来,朦胧地照着一个乌黑而可怕的什么东西。

十八

  • 这个申博克已经欠下二十万卢布的债,这笔债,他知道,是永世也还不清的,因此二十五卢布上下的钱在他也就算不得一回事了。
  • 在涅赫柳多夫当时所处的那种利己主义的疯魔状态里,他只顾到他自己,所考虑的是如果人家知道他怎样对待她,他会不会受到责难,这种责难会达到什么程度,而不是考虑她目前的心境怎样,她以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际。
  • 他另外又想到,应当给她一笔钱才对,这倒不是为她着想,不是因为这笔钱在她可能有用,而是因为大家素来都这样做,因为他在使用她以后,假如不因此给她一笔钱,别人就会认为他是个不正直的人。他也真的给了她一笔钱,而且就他的身份和她的身份来说,他认为那笔钱要算是相当丰厚的了。
  • 在他的心灵深处,最深的深处,他知道他的行为极其恶劣,卑鄙,残忍。他对自己的行为既然有这样的看法,他就非但不能指责别人的错处,而且也不敢正眼看别人,更不要说照平素那样自认为是一个优美、高尚、慷慨的青年人了。然而为要继续理直气壮、兴致勃勃地生活下去,他又非把自己看做这样的人不可。那么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去想它。他真就照这样做了。

十九

  • 涅赫柳多夫仿佛看见马斯洛娃听到这儿微微一笑,他觉得这种微笑惹人恶心。他心里生出一种古怪而模糊的厌恶心情,其中还夹杂着怜悯。
  • 这时候,他生出一种近似在打猎的时候不得不把一只受伤的飞禽弄死的心境:又是厌恶,又是不忍心,又是懊恼。那只没有断气的飞禽在猎物袋里不住地扑腾:又讨厌,又可怜,使人不由得想赶快弄死它,把它忘掉才好。

二十

  • 卡秋莎的生活、从尸体鼻孔里流出来的脓液、从眼眶里暴出来的眼球、他涅赫柳多夫对待她的那种行径,等等,依他看来都像是同一类的东西。那些东西从四面八方把他围住,把他吞没了。
  • 要求宣读是他的权利,他决不放弃这个权利,拒不承认他的权利就会构成上诉的理由。

二十一

  • 副检察官所信奉的原则,就是永远站在他的地位的高处,也就是探索罪行的心理意义的奥秘,揭露社会的痈疽。
  • 不过这个罪行的主要推动者是马斯洛娃,她本身就是颓废现象的最卑下的代表人物。
  • 你们要保卫这个社会以免受到那种人的传染,要保卫这个社会的清白健全的分子以免受到传染而时常沦于灭亡。
  • 他想乘机显一显他的口才,就大略讲一下当初马斯洛娃怎样受到一个男人的引诱,这才开始过放荡的生活,

二十二

  • 起初,一个自己爱过的人的多年不见的脸,由于分别期间所发生的外部变化而使人暗暗吃惊;随后,那张脸渐渐变得跟许多年前完全一样,一切已经发生的变化统统不见了,于是在自己的精神的眼睛前面出现了那个独一无二的、与众不同的、精神的人的主要神情。
  • 在整个这段时期,在这十二年当中,由于某种奇迹,有一块可怕的帷幕一直遮住他的眼睛,既不让他看见他的那种罪行,也不让他看见他后来的全部生活,可是现在那块帷幕却在抖动,他已经不时窥见那后面隐藏着的东西了。

二十三

  • 情愿附和那种能够快一点得出结论,因而大家都得到自由的意见。
  • 拉伯雷写过一个律师,办案的时候引证各式各样的法律条款,念了二十页无法理解的拉丁语法律条文,然后向法官提议掷骰子,看掷出来的点子是单数还是双数。如果是双数,那就是原告有理;如果是单数,那就是被告有理。
  • 他说既然她没有拿那笔钱,她也就不可能有杀人害命的意图,这个道理是不言而喻的。
  • 可是现在,苦工和西伯利亚,干脆消除了他跟她保持任何关系的可能:那只没有打死的鸟不再在猎物袋里扑腾,也就不再使人想起它了。

二十五

  • 他跟律师谈了一番话,再加上他已经采取步骤为马斯洛娃辩护,就使他越发心安了。

二十七

  • 涅赫柳多夫看出来,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在谈话当中带着不安的神色瞧着一个窗子,有一道斜射的阳光射进窗口,开始移到她身上来,那就可能过于清楚地照出她的老态。
  • 没有诗,神秘主义就成了迷信,而没有神秘主义,诗就成了散文
  • 开始依照疲惫不堪的、娇弱无力的、虚伪透顶的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吩咐他的话去做。
  • 我就从来也不肯对自己承认心绪不好,因此我的心绪永远很好。
  • 涅赫柳多夫生出一种感觉,近似于一匹马被人摩挲着,要给它戴上笼头、套上车子的时候必然会生出的那种感觉。可是今天他比任何时候都不愿意拉车。

二十八

  • 他一心巴望大家都躲开他,让他一个人待着,可是他觉得大家仿佛有意为难似的,偏偏缠住他不放。
  • 他对他自己说,他巴望她死是为了让她免得再受苦,其实他巴望这一点却是为了免得让他自己看见她受苦。
  • 可耻而又丑恶,丑恶而又可耻。
  • 当初他是生气蓬勃的、自由的人,在他面前展开无限的可能;如今他却感到已经被愚蠢的、空洞的、毫无目标的、渺小的生活的罗网从四面八方团团围住,从中看不见任何出路,甚至大概也不想闯出去了。
  • 他这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在最近这段时期对人们所发生的憎恶,特别是今天对公爵,对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对米西,对科尔涅伊所发生的憎恶,其实就是对他自己的憎恶。说来奇怪,这种承认自己卑鄙的心情,固然不免使人痛苦,同时却又使人快乐而心安。

三十二

  • 这是红头发女人极力要忍住的哭泣声。红头发女人所以哭,是因为刚才她挨了骂,遭了打,可是她那么想喝酒,却没有喝到。她所以哭,还因为她这一辈子除了辱骂、讥诮、侮辱、殴打以外,什么也没见过。

三十三

  • 有的事,如同世俗方面的许多事情一样,不得不心照不宣。
  • 我要到监狱里去,把事情都告诉她,请求她宽恕我。如果必要,对了,如果必要的话,我就索性跟她结婚。”他想。 在这天早晨,这种为了道德方面的圆满而不惜牺牲一切跟她结婚的想法,特别使他感动
  • 说来奇怪,自从涅赫柳多夫明白他自己的恶劣、憎恶他自己的时候起,他就不再憎恶别人了。
  • 他刚刚想象他怎样跟她见面,怎样把心里的话统统讲给她听,怎样对她认罪,怎样对她说明他为了赎罪要做一切所能做的事,甚至跟她结婚,马上就有一种特别喜悦的心情抓住他,泪水就涌到他的眼眶里来了。

三十四

  • 他所以会成为现在这样的人,也无非是因为他处在产生这种人的条件之下罢了。因此,看来事情很清楚:为了不要再有这样的孩子,就得努力消除造成这种不幸的人的条件才对。

三十五

  • 公爵的头衔和考究的衣服帮了涅赫柳多夫的忙。

三十六

  • “我已经有两年没写过日记,以为从此再也不会回到这种孩子气的事上来了。然而这并不是孩子气的事,而是同我自己谈话,同每个人身上都有的真正的、神圣的我谈话。

三十七

  • “他,在灯光明亮的车厢里,坐在丝绒的靠椅上,说说笑笑,喝酒取乐。我呢,却在这儿,在泥地里,在黑暗中,淋着雨,吹着风,站着哭泣。”卡秋莎暗想,停住脚,把她的头往后一仰,伸出两只手来抱住头,放声大哭。
  • 人人都是只为自己活着,为自己享乐活着,所有关于上帝和关于善的那些话,全是欺人之谈。如果有的时候她的心里生出疑问,为什么人世间的一切事情安排得这么糟,弄得大家互相残害,人人受苦,那就应当不去想这种事。每逢她感到苦闷,就吸一吸烟,或者喝一喝酒,或者最妙的是找一个男人谈情说爱,这样一来那种苦闷也就过去了。

四十

  •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起,这里所做的一切事情正是最大的渎神行径,所有这些用基督的名义干出来的事情正是对基督本人的嘲弄。
  • 大多数的犯人却相信那些包金的圣像、蜡烛、杯子、法衣、十字架,那些反复念过许多次却使人听不懂的话“最可爱的耶稣”和“饶恕吧”,都含有神秘的力量,人借助于这种力量就可以在现世的生活和死后的生活里得到很大的便利。

四十一

  • 涅赫柳多夫在这个房间里待了大约五分钟,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苦恼心情,感到自己无能为力,感到自己跟整个世界不能协调。于是一种精神上的恶心感觉抓紧了他,这同生理上的晕船感觉差不多

四十三

  • 他刚想到这儿,眼泪就涌上他的眼眶,使得他的喉咙发堵。他就伸出手指头抓住铁丝网,说不出话,极力按捺自己,免得哭出声来。
  • “没有什么可赎的。以前发生过的事,已经发生了,而且也过去了。”她说。然后,他万万没有料到,她忽然看他一眼,微微一笑,那是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可怜样的媚笑。
  • “要知道,这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了。”他暗想,瞧着那张从前妩媚可爱,可是现在却不再纯洁而且臃肿的脸,以及那对斜睨的黑眼睛里射出来的不正派的亮光,那对眼睛正盯紧副狱长和涅赫柳多夫捏紧钞票的手。一时间他心里动摇了。
  • 涅赫柳多夫体会到她心里有一种断然敌视他的东西,它保护着她,使她甘心做她现在这样的人,不准他去触动她的心。

四十四

  • 每逢事情涉及盗贼夸耀他们的本领,妓女夸耀她们的淫荡,凶手夸耀他们的残忍,这样的事情就总会使得我们感到惊讶。然而,这所以会使得我们感到惊讶,无非是因为那些人的生活圈子和生活气氛局限在狭小的范围里,而且主要的是因为我们处在局外罢了。不过,每逢富翁夸耀他们的财富,也就是他们的掠夺,军事长官夸耀他们的胜利,也就是他们的屠杀,统治者夸耀他们的威力,也就是他们的强暴,这岂不是同一类的现象?我们所以在这些人身上没有看出他们的生活概念反常,也没有看出他们为了替他们的地位辩护而颠倒了善与恶的概念,无非是因为具有这种反常的概念的人们圈子比较大,而且我们自己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而已。
  • 这一次他们拍涅赫柳多夫的后背,不但没有使他感到受了侮辱,他甚至根本没有理会这件事。

四十八

  • 你在尘世的生活里拿我取乐还不算,你还打算在死后的世界里用我来拯救你自己!
  • 哎,为什么那时候我没有死掉哟?”她添上一句,哀哀地哭起来。
  • 涅赫柳多夫对她所说的那些话,把她引到她受过苦的那个世界里去了,而她不了解那个世界,痛恨它,早已从那里面走出来了。现在她已经不能再照原先那样忘掉一切,浑浑噩噩地生活下去,可是清楚地记住过去的事而生活下去,又未免太痛苦。

四十九

  • 直到现在,他才看清楚他对那个女人的灵魂起了什么作用,她也才看出而且理解她受了多么大的害
  • 她的眼睛真诚而善良,脸上又果断又胆怯的整个表情那么动人,涅赫柳多夫像他常有的情形那样,忽然觉得自己处在她的地位上,了解她,怜悯她了。

五十三

  • 他从他们当中穿过去,心里生出种种奇怪的感情:既怜悯这些关在监狱里的人,又对那些把他们拘禁在这儿的人感到恐惧和困惑,转念想到他自己心平气和地瞧着这种事,就不知什么缘故暗自羞愧。

五十五

  • 她最可怜的地方却在于她头脑里满是明显的糊涂思想。她分明认为自己是女英雄,准备为她的事业的成功牺牲性命,其实她未必说得清楚这种事业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种事业的成功究竟是怎么回事。

五十六

  • 事情很明白,那些容许人们做损害别人的事而又使他们觉得不必为此负责的理由,不管多么巧妙,多么古老,多么司空见惯,狱长仍旧不能不感到在造成这个房间里所表现出来的各种痛苦的罪魁当中,也有他自己。他显然非常难过。
  • 不过可怕的与其说是他肉体上的痛苦,还不如说是他眼见人们那么残忍而又平白无故地折磨他的时候他必然会感到的困惑,他对善和对上帝的不信任。

五十九

  • 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切人性的胚胎,有的时候表现这一些人性,有的时候又表现那一些人性。他常常变得完全不像他自己,同时却又始终是他自己。
  • 他相信爱的力量是所向无敌的。

  • 换句话说,他就要去赐给他们恩惠,可是不知怎么,他有点羞愧。
  • 可是农民们并不满足,另外还有所期望。于是,结果竟然成为这样:他自己已经受了很大损失,却没有为农民们做到他们所期望的事。

  • “人民正在纷纷死亡,他们对这种死亡已经见惯不惊,在他们中间已经形成适应这种死亡的生活方式,听任儿童纷纷夭折,妇女担任力不胜任的工作,全体人民特别是老年人食物不足。于是人民渐渐落到这样的一种局面:他们自己已经看不见这种生活的种种惨痛,也不抱怨这种生活了。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认为这种局面是自然的,是理应如此的。”

  • 他们的眼睛先还瞅着他们的主人,这时候却低下去,仿佛大家已经看穿他的狡诈,他骗不了任何人,同时他们又不愿意让他感到羞愧似的。
  • 因此,如果地主把他们召集起来,向他们提出一个什么新的办法,那就显然是为了设法更加狡诈地欺骗他们。
  • “签字干什么?我们不签。往常我们怎么干活,以后我们还怎么干活就是。这种办法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可是啥也不懂的人啊。”
  • 您跟他们是谈不拢的,他们是些死心眼的人。只要一开会,他们总是固执己见,谁也说不动他们。这是因为他们对样样事情都害怕。

  • 其所以会变得简单,是因为他现在不考虑他会遭到什么后果,这甚至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所考虑的只是他应该做什么事。说来奇怪,他自己需要什么,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确定,至于他必须为别人做些什么,他却毫无疑问地知道。

  • 土地既不能买,也不能卖,因为,如果可以出卖土地的话,有钱的人就会把土地一古脑儿买去。到那时候,他们就要由着性儿拿走没有土地的人的东西才准许他们有权使用土地。哪怕你要在土地上站一下,他们也要你出钱。
  • 是一个老太婆解释东家行为的一番话,她说东家在开始考虑他自己的灵魂,他这样做就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

  • 在这些人当中,有的善于利用城市的条件,开始过上流人那样的生活,暗自为他们的地位庆幸。可是有的却在城里过着比乡下还要糟的生活,越发可怜。

十二

  • 这种人觉得别人仿佛老是故意来碰他疼痛的地方。其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无非是因为只有疼痛的地方才能感到别人在碰他。

十三

  • “不是多少年,而是一辈子。”马斯洛娃说,突然她原来的活泼心情完全消散了。她的脸色变得凄凉,两道眉毛中间嵌进一条皱纹。
  • 她明白他是个什么人,决不会对他让步,决不容许他像从前在肉体上使用她那样现在又在精神上使用她,决不容许他把她变成他表现宽宏大量的对象。

十四

  • 不过主要的是,他为了做他目前唯一关心的事,也就是为了帮助马斯洛娃以及他愿意帮助的一切受难者,就不得不要求那个圈子里的人帮忙和出力,也就是要求那些不但引不起他的尊敬,反而常常在他心里唤起愤慨和轻蔑的人帮忙和出力。
  • 她反复说着,分明特别喜欢“傻瓜”这个词,因为在她的心目中这个词准确地表达了她外甥的智力状态和精神状态

十五

  • 认为如同鸟雀天生来要靠软体虫果腹,要披着羽毛和绒毛,要在空中飞来飞去一样,他也天生来就要吃由高薪厨师烹调的珍贵食品,要穿顶舒适顶贵重的衣服,要坐最稳最快的马车,因而所有这些东西都得给他准备齐全
  • 她说着,微微一笑,而这种微笑的力量她是知道得很清楚的。然后,她仿佛演完了戏放下了幕似的,把她的面纱放下来。

十六

  • 他所谓的正直就是不在暗地里接受私人的贿赂。至于他向国库请领各式各样的出差费、旅费、房租费,不论政府要他办什么事,他无不像奴隶般地照办,他却不认为是不正直。

十七

  • 这两个人都是因为喝醉酒而打死了人。那一个是农民,一时性起打死了人,就此同他的妻子、家人、亲属拆散,戴上镣铐,剃光半边头,动身去做苦工;这一个呢,却坐在禁闭室的一个漂亮房间里,吃着上等饭,喝着上等酒,阅读书籍,过一两天就会放出来,照原先那样生活下去,反而变成一个特别有趣的人了。

十八

  • “居然有这样的事!”涅赫柳多夫对律师说,“这岂不可怕!他们把一个女人送进单人牢房关了七个月,不料她什么罪也没有,只要说一句话就把她放出来了。”

二十三

  • 然而在生活条件的压力下,他这个诚实的人却纵容自己生出一点小小的虚伪想法。他对自己说,为了证实不合理的事不合理,就必须先研究这种不合理的事。这是一点小小的虚伪,然而它却把他引到大虚伪里去,目前他就已经陷在那里面不能自拔了。

二十四

  • 他那些在莫斯科拟定的计划,依他看来像是青年人的梦想,人们带着那样的梦想走进生活,就不可避免地大失所望。
  • 他们谈到权力的不公正,谈到不幸的人们的苦难,谈到人民的贫困,然而实际上,在谈话声中,他们的眼睛却在互相看着,不断地问道:“你能爱我吗?”而且回答说:“我能。”性的感觉采取最意外、最快活的方式把他们两个人互相吸引到一块儿去了。

二十五

  • 一种坏行为只是为其他各种坏行为铺平道路而已,可是坏思想却拖住人顺着那条路走下去,一发而不可收拾。

二十六

  • 把我当做一头野兽那样锁起来呢?一个人遭到这样的对待就不能不生出恶果。如果有谁相信上帝和人,相信人们相亲相爱,那他经历过这样的事以后就不再相信这些了。我就是从那时候起不再相信人,心肠变狠了的。”她结束她的话,微微一笑。

二十七

  • 他们自己虽然获得了知识的光明,却没有把这种光明运用到应该运用的地方去,帮助人民从愚昧的黑暗当中解脱出来,反而用来加强人民那种愚昧的黑暗。
  • 所有这些人被捕,监禁起来,或者流放出去,根本不是因为这些人违反了正义,或者有非法的行为,仅仅是因为他们妨害那些官僚和富人占有他们从人民手里搜刮来的财富罢了。

二十八

  • 知道她同她那丈夫生活在一起,眼看他利用成百上千人的眼泪和生命来博得高官厚禄,却完全无动于衷,知道她昨天所说的都是假话,知道她一心要使他爱上她,至于这是为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了,再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 “人身上的野兽般的兽性是可憎的,”他想,“然而它以赤裸裸的面目出现的时候,你就会从你的精神生活的高处看清它,藐视它,于是不论你上了它的钩还是顶住了它,结果你还是跟原来一样。不过临到这种兽性蒙着一层虚假的美丽和诗意的外衣出现,要求你崇拜它的时候,你对这种兽性就会敬若神明,分不清好坏,完全上了它的圈套。这才可怕。”
  • 但凡人们认为重要和美好的事物,往往是渺不足道的,或者是卑鄙龌龊的。所有那些耀眼的光辉,所有那些富丽堂皇的外表,往往掩盖着古老的罪行,这些罪行已经为人们司空见惯,不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风靡一时,由人们想出种种美化的办法加以粉饰。

二十九

  • 他爱她并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她,为了上帝

三十

  • 这些所谓走上邪路的、犯罪的、不正常的类型,按照涅赫柳多夫的见解,其实无一不是社会对他们犯的罪超过他们对社会犯的罪,不过社会对他们所犯的罪,并不是现在直接对他们本人犯下的,而是先前,在过去的时期对他们的父母和祖先犯下的。
  • 科学给他解答了成千个同刑法相关的各种极其复杂奥妙的问题,可是独独没有解答他要寻求答案的那个问题。他所提的问题是很简单的。他问:某些人为什么而且有什么权利把另一些人关押起来,加以虐待、流放、鞭挞、杀害,而他们自己其实是跟他们所虐待、鞭挞、杀害的人完全一样的人?
  • 他还不能允许自己相信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涌上他心头的那个答案[插图]是正确的。

三十二

  • 我不是要叫她改邪归正,而是要叫我自己改邪归正
  • 生活除了要求我们做应该做的事以外,不会有什么别的要求。
  • “其次,有大量的犯人没罪,因为他们是在某种环境里长大成人的,他们并不认为他们所采取的行动是犯罪。”“对不起,这话不正确。每一个贼都知道偷东西不好,不应该偷,偷东西是不道德的。”
  • 不对,他不知道。人家告诉他说:你别偷东西。可是他明明看见,而且知道工厂主借压低他的工资来偷他的劳动。他明明看见,而且知道政府和它所有的官员,用收税的形式接连不断地偷去他的财物。
  • “他知道政府在偷他的东西。他知道我们这些地主老早就在偷他的东西,从他手里夺去本来应该成为公共财产的土地。可是后来,他在被偷去的土地上拾了一点干树枝,好拿回去生火,我们却把他关进监狱,硬要叫他相信他是个贼。

三十三

  • 法院的唯一目标就在于维持社会的现状,为此它才迫害和惩办那些高于一般水平而且有心提高这个水平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政治犯,同时也迫害和惩办那些低于一般水平的人,也就是所谓的犯罪型。”
  • 很可能我说的话都正确,至少他没有说出什么话来驳倒我。不过我讲话的态度不对头。我既然能够被恶意这样迷了心窍,把他侮辱得这么厉害,惹得可怜的娜塔莎这么伤心,可见我改变得很少。

三十四

  • 只要我们总能及时看到自己眼睛里的梁木,[插图]我们就会变得更善良。

三十五

  • 他们好像不是人,而是一种特别的、可怕的生物

四十

  • 他们所以没有这样做,甚至不许别人这样做,无非是因为他们不认为他们面前站着的是人,他们心目中没有他们对人所负的责任,只有官职和这种官职的要求,把这些东西看得高于人与人的关系的要求。
  • 所有那些担任官职的人,大都是温和善良的人,只因为担任了官职才变得凶狠的。
  • 第一,要让他们相信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国家官职的工作,从事这种工作就可以把人当做物品一样看待,对他们可以不必保持人与人之间亲如手足的关系;第二,要那些担任国家官职的人结成一帮,这样他们对待人们的行为的后果就不必由他们任何一个人单独承担责任。

四十二

  • 他们分明觉得自己有错,就立刻穿过车厢再往前走,背包不住地碰撞车座、板壁和车门,显然准备走到世界的尽头去,坐到人家吩咐他们坐的任何地方,哪怕坐到钉子上也行。
  • 他们看见涅赫柳多夫不但没有摆出老爷架子申斥他们,把他们赶走,反而让出位子来给他们坐,不由得感到很惊讶,摸不着头脑。他们甚至担心这样会不会发生什么对他们不妙的后果。
  • 然后他又讲,他在外面做工已经一连二十八年了,总是把他挣来的工钱一股脑儿寄回家去,以前是交给父亲,后来是交给哥哥,现在是交给掌管家务的侄子。他一年挣五六十卢布,他自己只花掉两三卢布找点乐子,也就是买烟叶和火柴。
  • 涅赫柳多夫瞧着干瘦而强壮的四肢,瞧着粗糙的土布衣服,瞧着晒黑的、亲切的、疲倦的脸庞,心里暗想,而且感到他四周都是全新的人以及他们那种真正的、劳动的、人的生活所包含的严肃的兴趣、欢乐和痛苦。

第三部

  • 马斯洛娃既然具有艳丽动人的外貌,大家又都知道她的过去,她就特别容易遭到这类骚扰。

  • 再者,她和新同伴们的交往,给她揭开了她以前一点也不了解的各种生活趣味。目前和她一起赶路的人,这些照她的说法“好得出奇的”人,她不但从来没有见识过,甚至是连想也无从设想的。

  • 凡是人,都是一部分依照自己的思想,一部分依照别人的思想生活和行动的。他们在多大程度上依照自己的思想生活,在多大程度上依照别人的思想生活,这就构成了人与人之间的一个主要区别。
  • 不过她为了稳妥起见,为了不致欺骗他,总是想方设法,用尽一切力量把她认为她自己所能有的种种最好的品质表现出来。这就促使她极力成为一个她所能做到的好人。
  • 尽管他们两人之间一句话也没有交谈过,可是他们四目相视的那种眼光却承认他们都互相记得,而且感到彼此之间是休戚相关的。

  • 而且依他看来,似乎还流露出她以前就已经表现过的那种敌视的责备神情。她这种阴郁的心境使涅赫柳多夫感到痛苦,其实那只是因为当时男犯人正在纠缠她。
  • 这种心情跟最初那种诗意的迷恋完全不同,跟他后来所感到的肉欲的爱慕更不相同,甚至跟他在法庭审判以后决定同她结婚而产生的履行责任的思想感情以及其中混杂着的虚荣心理也没有什么共同的地方。这种心情就是最单纯的怜惜和感动
  • 他们必须自视甚高,才承受得起他们所承受的苦难。

  • 克雷利佐夫把看守的话重说一遍,他本来想笑,可是没有笑成,却放声大哭。
  • 不过他并不后悔他做过的事,而且说,如果他可以再活一辈子,他也仍然会利用它来做同样的事,那就是破坏这种社会制度,免得他所见到的那些事再有可能发生。

十五

  • 西蒙松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主要具有男性的气质,他们的行动是由思想活动所产生,为思想活动所决定的。可是诺沃德沃罗夫属于另外一类人,那类人主要具有女性的气质,他们的思想活动一部分趋向于达到由感情所确定的目标,一部分致力于证明由感情所促成的行动是对的。

十七

  • 对她来说,跟您结婚是可怕的堕落,比以往的一切堕落都要坏,因此她绝不会同意这件事。不过另一方面,您老是在她身边出现,这又惹得她心神不安。

十九

  • 究竟是我疯了,所以才会看见别人没有看见的事呢,还是他们疯了,因而才会做出我所看见的那些事?”
  • 各种暴力、残酷行为、兽行,在对政府有利的时候,非但不会遭到政府禁止,反而得到政府的批准,那么由此可见,这类行为对那些处在丧失自由、贫困而不幸的境况里的人来说,就越发是可以容许的了。
  • 涅赫柳多夫看出人吃人的行径并不是在原始森林里开始,而是在政府各部门、各委员会、各司局里开始的,只不过在原始森林里最后完成了而已。

二十一

  • “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宗教信仰,都是因为人相信别人而不相信自己。

二十五

  • 我要生活,我要家庭和儿女,我要过人的生活。
  • “您何必在这儿生活和受苦呢。您已经受够苦了。”她说着,古怪地微微一笑。

二十六

  • 他要求涅赫柳多夫转告他们说,凡是看起来似乎办不到的事,对有信仰的人来说,就成了能够办到的事,并且很容易就做到了。

二十七

  • “法律!”他鄙夷地跟着说,“反基督的人先抢劫所有的人,把人家的一切土地,一切财产都夺到手,由他自己霸占着,把反对他的人一概打死,然后才定出法律来,说是不准人抢劫,不准打死人。他应该先定出这种法律才对。”

二十八

  • 他一直找不到的那个答案,恰巧就是基督对彼得做出的答案,其大意就是要永远宽恕一切人,要宽恕无数次,因为根本就没有一个人是自己没有罪,因而可以惩罚或者纠正别人的。
  • 社会和一般秩序所以能存在,并不是因为有那些合法的罪犯在审判和惩罚别人,却是因为尽管有这种腐败的现象,然而人们仍旧在相怜相爱。
  • 从这天晚上起,对涅赫柳多夫来说,一种全新的生活开始了,这样说倒不是因为他已经进入一种新的生活环境,而是因为从这个时候起,他所遇到的一切事情,对他来说都取得了一种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意义。至于他一生当中的这个新阶段会怎样结束,那却是未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