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序
- 《惶惑》，《偷生》，与《饥荒》
- 设计写此书时，颇有雄心。可是执行起来，精神上，物质上，身体上，都有苦痛，我不敢保险能把他写完。
第一部 惶惑
- 黄暗的脸，雪白的须眉，眼角腮旁全皱出永远含笑的纹溜；小眼深深的藏在笑纹与白眉中，看去总是笑眯眯的显出和善，在他真发笑的时候，他的小眼放出一点点光，倒好像是有无限的智慧而不肯一下子全放出来似的。
- 反正咱们姓祁的人没得罪东洋人，他们一定不能欺侮到咱们头上来！
二
- 她的眼看不清谁丑谁俊，她的心也不辨贫富老幼；她以为一切苦人都可怜可爱，都需要他们老夫妇的帮忙。
三
- 总之生在这个年月，一个人须时时勇敢的去面对那危险的，而小心提防那“最”危险的事。你须把细心放在大胆里，去且战且走。你须把受委屈当作生活，而从委屈中咂摸出一点甜味来，好使你还肯活下去。
- 一朵花，长在树上，才有它的美丽；拿到人的手里就算完了。北平城也是这样，它顶美，可是若被敌人占据了，它便是被折下来的花了！是不是？”
- 小顺儿的鼻子皱起来，撇着小嘴：“什么小日本儿，我不怕！中华民国万岁！”他得意的伸起小拳头来。
- 钱先生既没失去态度的自然，也没找任何的掩饰，就那么大大方方的走出去，使冠先生的手落了空。
- 他并不怎么信佛与神，而只拿佛法与神道当作一种交际的需要，正如同他须会唱会赌那样。
四
- 头上已没有了飞机，城外已没有了炮声，一切静寂。只有响晴的天上似乎有一点什么波动，随人的脉搏轻跳，跳出一些金的星，白的光。亡国的晴寂！
- 最爱和平的中国的最爱和平的北平，带着它的由历代的智慧与心血而建成的湖山，宫殿，坛社，寺宇，宅园，楼阁与九条彩龙的影壁，带着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的桥梁，与四季的花草，带着它的最轻脆的语言，温美的礼貌，诚实的交易，徐缓的脚步，与唱给宫廷听的歌剧……不为什么，不为什么，突然的被飞机与坦克强奸着它的天空与柏油路！
- “老三你说对了！你是得走！我既走不开，就认了命！你走！我在这儿焚书，挂白旗，当亡国奴！”老大无论如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落了泪。
五
- 他把中国几千年来视为最神圣的家庭，只当作一种生活的关系。到国家在呼救的时候，没有任何障碍能拦阻得住他应声而至；像个羽毛已成的小鸟，他会毫无栈恋的离巢飞去。
- 已是掌灯的时候，门外的两株大槐像两只极大的母鸡，张着慈善的黑翼，仿佛要把下面的五六户人家都盖覆起来似的。
- “日本人还没禁止点灯！”
- 到什么时候都不许灰心！人一灰心便只看到别人的错处，而不看自己的消沉堕落！
- 在她的面前，他觉得他是荷塘里，伏在睡莲的小圆叶上的一个翠绿的嫩蛙。他的周围全是香，美，与温柔！
六
- 整个的北平变成了一只失去舵的孤舟，在野水上飘荡！舟上的人们，谁都想作一点有益的事情，而谁的力量也不够拯救他自己的。人人的心中有一团苦闷的雾气。
- 生活艰苦的人，像小崔，常常遇到人类和其他的一切动物最大的忧患——饥饿。可是，因为常常的碰上它，他们反倒多了一些反抗的精神；积极的也好，消极的也好，他们总不肯轻易屈服。
- 北平是亡了，北平的礼教还存在小崔的身上。
七
- 有天大的野心，而老自惭腿短身量矮，所以尽管她有吞吃了地球的欲望，而不敢公然的提出什么主义，打起什么旗号。她只能在军人闯出祸来以后，才去找合适的欺人的名词与说法。她的政治是给军事擦屁股用的。
- 她需要爱；那么，既得不到，她便在脑中给自己制造。
- 就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汽车夫吧，也比跪下向日本人求官作的强，强的多！”
八
- 老人的年岁正像岁末的月份牌，撕一张就短一张，而眼看着已经只剩下不多的几张了；所以，老人们对自己的生日是特别注意的，因为生日与丧日的距离已没有好远。
- 父亲的这一句话教他看见了但丁的地狱，虽然是地狱，那些鬼魂们还能把它弄得十分热闹！他自己也得活下去，也就必须和鬼魂们挤来挤去！
- 瑞宣的脸上烧得很热。他从神父的脸上看到人类的恶根性——崇拜胜利（不管是用什么恶劣的手段取得的胜利），而对失败者加以轻视及污蔑。他一声没出，走了出来。
- 他恨那些华北执政的人们，平日把百姓都装在罐子里，一旦遇到危难，他们甩手一走，把那封得严严的罐子留给敌人！凭着几千年的文化与历史，民气是绝对可用的，可是……
- 或者因为他的头小，所以脑子也不大，他所注意的永远是最实际的东西与问题，所走的路永远是最省脚步的捷径。他没有丝毫的理想。
- 瑞宣很大方的一笑，没敢发表自己的意见。在父子兄弟之间，他知道，沉默有时候是最保险的。
- 也知道一个人在社会上作事是必定有进有退的，而且进退决定于一眨眼的工夫，不愿意别人追问为了什么原因
- 人要没有这点劲儿，跟整天低着头拣食的鸡有什么分别呢？至于能维持多么久，倒难说了；大哥你就吃了这一家子人的亏；连我也算上，都是你的累赘！”
九
- 欺诈是最危险的事，因为它会翻过头来骗你自己。
- 把神父的话与冠晓荷的话加在一处，他打了个冷战。
- 一个女人就像一个风筝。别看它花红柳绿的，在半天空中摇摇摆摆，怪美的，其实那根线儿是在人家手里呢！不服气，你要挣断那根线儿，好，你就头朝下，不是落在树上，就是挂在电线上，连尾巴带翅膀，全扯得稀烂，比什么都难看！
十
- 老太太的白发，在阳光下，发着一圈儿银光。大槐树的绿色照在她的脸上，给皮肤上的黄亮光儿减去一些，有皱纹的地方都画上一些暗淡的细道儿。
- 你简直是会思想的坦克车！”
十一
- 生在某一种文化中的人，未必知道那个文化是什么，像水中的鱼似的，他不能跳出水外去看清楚那是什么水。假若他自己不能完全客观的去了解自己的文化，那能够客观的来观察的旁人，又因为生活在这种文化以外，就极难咂摸到它的滋味，而往往因一点胭脂，断定他美，或几个麻斑而断定他丑。不幸，假若这个观察者是要急于搜集一些资料，以便证明他心中的一点成见，他也许就只找有麻子的看，而对擦胭脂的闭上眼。
- 北平，在世界人的心中是已经死去，而北平人却还和中国一齐活着，他们的心还和中华一切地方的英勇抵抗而跳动。
- 钱先生就好像一本古书似的，宽大，雅静，尊严。
- 我想，亡了国的人，大概至少应当失眠吧！
- 我管富于情感，心地爽朗的人都叫作诗人
十二
- 五分钟的热气能使任何人登时成为英雄，真正的英雄却是无论受多么久，多么大的困苦，而仍旧毫无悔意或灰心的人！
- 期待是最使人心焦的事，他的心已飞到想象的境界，而身子还在自己的屋里，他不知如何处置自己。
- 现在，他们才真感到国家，战争，与自己的关系，他们须把一切父子兄弟朋友的亲热与感情都放在一旁，而且只有摆脱了这些最难割难舍的关系，他们才能肩起更大的责任。
十三
- 不能走的，我请求大家像被奸污了的寡妇似的，为她的小孩子忍辱活下去。
- 在战时，血就是花，壮烈的牺牲便是美！”
- 太平年月，他有花草，有诗歌，有茶酒；亡了国，他有牺牲与死亡；他很满意自己的遭遇。
- 看老大去！我去去就来，放心！”一扭身，他挣开了她的手，眼中含着两颗怒，愤，傲，烈，种种感情混合成的泪，挺着胸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回头看了看他手植的花草，一株秋葵正放着大朵的鹅黄色的花。
十四
- 北平之秋就是人间的天堂，也许比天堂更繁荣一点呢！
- 假若小儿们会因为一点不顺心而啼哭，老人们就会由于一点不顺心而想到年岁与死亡的密切关系，而不大容易控制住眼泪，等到老人与小儿们都不会泪流，世界便不是到了最和平的时候，就是到了最恐怖的时候。
- 眼中，代替眼泪的，是一团儿怒的火；她不住的眨眼，好像是被烟火烧炙着似的。
十五
- 亡了国连死人也得受刑！
- 大家无论如何努力制造空气，空气中总是湿潮的，像有一片儿雾。雾气越来越重，在老人的眼皮上结成两个水珠。
十六
- 老太太深信她的哲理是天下最好的，因为“忍”字教她守住贞节，渡过患难，得到像一个钢针那么无趣而永远发着点光的生命。
- 无论个性怎样强的人，当他作错事的时候，心中也至少有点不得劲，而希望别人说他并没作错。
- 动了心就不易控制手脚，而失去手足的美好姿态便等于失去了他的整个的人！
- 他晓得夫妻间的和睦是仗着丈夫能含着笑承认太太的不懂事而维持着的。
- 她自己也觉出她的声音里并没带着一点水分，而像枯朽了的树枝被风刮动的不得已而发出些干涩的响声来。
十七
- 他不是专为哭一位亡友，而是多一半哭北平的灭亡与耻辱！
- 一个亡了国的人去安慰另一个亡了国的人，等于屠场中的两头牛相对哀鸣。
- 患难打不倒他的乐观，死亡可使他不能再固执己见。
- “老二！”瑞宣想说的话像刚倒满了杯的啤酒，都要往外流了。可是，看了老二一眼，他决定节省下气力。他很冷淡的笑了笑，像冰上炸开一点纹儿似的。“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 他受过新教育，可是须替旧伦理尽义务。他没有一时一刻忘了他的理想，可是整天，整月，整年的，他须为人情与一家大小的饱暖去工作操劳。每逢想到这种矛盾，他的心中就失去平静，而呆呆的发楞。
十八
- 这点光像最温柔的女猫怕淘气的小孩动她的未睁开眼的小猫那么厉害，像带着鸡雏的母鸡感觉到天上来了老鹰那么勇敢，像一个被捉住的麻雀要用它的小嘴咬断了笼子棍儿那么坚决。
- 亡了国，也就亡了亲戚朋友之间的善意善心！征服者是狼，被征服的是一群各自逃命的羊！
- 他们都看见过棺材，可是这一口似乎与众不同，它使他们意味到全个北平就也是一口棺材！
- 死亡，在亡国的时候，是最容易碰到的事。钱家的悲惨景象，由眼中进入大家的心中；在心中，他们回味到自己的安全。生活在丧失了主权的土地上，死是他们的近邻！
十九
- 雨要是没下够，就是打雷也不会晴天的。
- 一个贤人若是甘心受苦难而一声不出，一个凡人就必须说出自己的苦难，以便自居为贤人。
二十
- 天上有一块桃花色的明霞，把墙根上的几朵红鸡冠照得像发光的血块。一会儿，霞上渐渐有了灰暗的地方；鸡冠花的红色变成深紫的。又隔了一会儿，霞散开，一块红的，一块灰的，散成许多小块，给天上摆起几穗葡萄和一些苹果。葡萄忽然明起来，变成非蓝非灰，极薄极明，那么一种妖艳使人感到一点恐怖的颜色；红的苹果变成略带紫色的小火团。紧跟着，像花忽然谢了似的，霞光变成一片灰黑的浓雾；天忽然的暗起来，像掉下好几丈来似的。
- “你不用害怕，我是诗人，不会动武！我来，是为看看你，也叫你看看我！我还没死！日本人很会打人，但是他们打破了我的身体，打断了我的骨头，可打不改我的心！我的心永远是中国人的心！你呢，我请问你，你的心是哪一国的呢？请你回答我！”
二十一
- 月亮上来了。星渐渐的稀少，天上空阔起来。和微风匀到一起的光，像冰凉的刀刃儿似的，把宽静的大街切成两半，一半儿黑，一半儿亮。那黑的一半，使人感到阴森，亮的一半使人感到凄凉。
- 在危患中，他看出来，只有行动能够自救与救人。
二十二
- 一个真认识自己的人，就没法不谦虚。谦虚使人的心缩小，像一个小石卵，虽然小，而极结实。结实才能诚实。
- 他喜欢听学生的欢笑，因为没有欢笑的青春便是夭折。
- 城亡了，民族的春花也都变成了木头。
- 人事不是想象的产物；骨肉之情是最无情的锁链，把大家紧紧的穿在同一的命运上。
- 你越美好，便越会招来那无情的手指，把你折断，使你死灭。一朵花，一座城，一个文化，恐怕都是如此！玫瑰的智慧不仅在乎它有色有香，而也在乎它有刺！刺与香美的联合才会使玫瑰安全，久远，繁荣！中国人都好，只是缺少自卫的刺！
二十三
- 他是个很体面的苍蝇，哪里有粪，他便与其他的蝇子挤在一处去凑热闹；在找不到粪的时候，他会用腿儿玩弄自己的翅膀，或用头轻轻的撞窗户纸玩，好像表示自己是普天下第一号的苍蝇。
- 二三十年的军阀混战，“教育”成像晓荷的一大伙苍蝇。他们无聊，无知，无心肝，无廉耻，因为军阀们不懂得用人，而只知道豢养奴才。在没有外患的时候，他们使社会腐烂。当外患来到，他们使国家亡得快一点。
- 他自己的心眼儿是一团臭粪，所以他老用自己的味儿把别人在他的思索中熏臭。因为他的心是臭的，所以他的世界也是臭的，只有他自己——他觉得——可怜可爱而且像花一样的清香。
二十四
- 贵族的衰落多半是像雨后的鲜蘑的，今天还是庞大的东西，明天就变成一些粉末，随风而逝！
- 敢在专家面前拿出自己的一知半解的人不是皇帝，便是比皇帝也许更胡涂的傻蛋。冠先生不傻。他是没皮没脸。
- 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都像是毫无用处的人，可是社会要打算成个社会，又非有他们不可。他们有一种没有用处的用处。
- 在他老老实实的随在她身后的时候，她知道怎样怜爱他，打扮他，服侍他，好像一个老姐姐心疼小弟弟那样。赶到她看出来，或是猜想到，他有冲出天罗地网的企图，她会毫不留情的管教他，像继母打儿子那么下狠手。
- 对比他地位高的人，他把人家的屁也看成暗示；对比他低下的人，暗示便等于屁。
- 人的行动和在舞台上的差不多，丢了一板，便全盘错乱了。
二十五
- 虚伪是文化的必要的粉饰！
- 在他没有主意的时候，他会发脾气，而瑞丰这样的人偏偏会把这样的发脾气解释成有本事的人都脾气不好。
- 北平特有的秋晴里走着一队队的男女学生——以他们的小小的，天真的心，去收容历史上未曾有过的耻辱！
- 一般人共同的见解，不管对与不对，是会很快的变成类似信仰的东西的！
- 他的眼珠微一移动，就把小崔像米中的一粒细砂似的筛了出去，而把全副的和颜悦色都向瑞宣摆正。
- 沉默与淡漠仿佛也是一种武器，一种不武而也可怕的武器。
二十六
- 容易满足的人有时候比贪而无厌的人更容易走到斜路上去！
- 他所受过的教育，只教给了他一些七零八碎的知识，而没教给他怎么思想，和怎么判断；因此，他最适宜于当亡国奴——他没有自己的见解，而愿意接受命令；只要命令后面还随着二两酒或半斤肉。
- 假若虚伪极了就有点像真诚，冠先生的要请瑞丰吃饭是真诚的。他的虚伪极了的真诚是来自北平的文化，这文化使他即使在每天亡一次国的情形下，也要争着请客。这是个极伟大的亡国的文化。
- 当一个文化熟到了稀烂的时候，人们会麻木不仁的把惊魂夺魄的事情与刺激放在一旁，而专注意到吃喝拉撒中的小节目上去。
- 他知道，他不应当以勇敢或懦弱评判任何个人，而应当先责备那个甚至于把屈膝忍辱叫作喜爱和平的文化。
- 祖父可以用思念孙子当作一种消遣，母亲的想儿子可是永远动真心的
- 只有最狠心的人才会极冷淡的使有戏剧性的话失去效果。
二十七
- 老人的钱，正和老人的病相反，是不大愿意教别人知道的。
- 她没受过什么学校教育，但从治家与教养小孩子来说，她比那受过学校教育，反对作贤妻良母，又不幸作了妻与母，而把家与孩子一齐活糟蹋了的妇女，高明得多了。
- 这好几代的聪明宁可失去他们的北平，也不教他们的小儿女受一巴掌的苦痛！
二十八
- 捧人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冠先生有十足的勇气——他会完全不要脸。
- 他的嫉妒变成了讽刺，他的狭窄使他看起来好像挺勇敢，敢去战斗似的。
- 越是怕给家中惹祸的，当惹了祸的时候越会往家中跑。
二十九
- 人类是好争胜的动物，没人喜欢谈论自己的败阵；
三十
- 人肉不是为鞭子预备着的。谁都不高兴挨打。不过，刚强的人明知苦痛而不怕打，所以能在皮鞭下为正义咬上牙。与这种人恰恰相反的是：还没有看见鞭子已想到自己的屁股的人，他们望到拿着鞭子的人就老远的跪下求饶。
- 甘心作奴隶的人是不会豪放的；敢一掷千金的人必不肯由敌人手下乞求一块昭和糖吃。
- 瑞宣的心里有许多界划不甚清，黑白不甚明的线儿。他的理想往往被事实战败，他的坚强往往被人生的小苦恼给软化，因此，他往往不固执己见，而无可无不可的，睁一眼闭一眼的，在家庭与社会中且战且走的活着。
三十一
- 他的心中没有中国，也没有日本。他只知道宇宙中须有美妙的琴音与婉转的歌调。
- 现在，听到高第的话，她惊异的悟出来：“原来每个人的私事都和国家有关！是的，高第的婚事就和国家有关！”
- 她不是怀着一个小孩，而是怀着一个“永生”的期望与责任！
三十二
- 南京陷落！天很冷。一些灰白的云遮住了阳光。水倾倒在地上，马上便冻成了冰。麻雀藏在房檐下。
三十三
- 最会原谅自己的是最没出息的！
三十四
- “误会？就误会到底吧！除非历史都是说谎，有那么一天，咱们会晓得什么是误会！”
- 假若你遇见一只虎，你用不着和它讲情理，而须决定你自己敢和它去争斗不敢！不用思索虎为什么咬你，或不咬你，你应当设法还手打它！
- 他已完全忘了自己，而只知道他是一个声音；只要有一口气，他就放出那个声音——不是哀号与求怜，而是教大家都挺起脊骨，竖起眉毛来的信号。
- 仇的另一端是爱，它们的两端是可以折回来碰到一处，成为一个圈圈的。
- 成全一个好友是比责骂更有意义的。
第二部 偷生
- 春天好似不管人间有什么悲痛，又带着它的温暖与香色来到北平。地上与河里的冰很快的都化开，从河边与墙根都露出细的绿苗来。柳条上缀起鹅黄的碎点，大雁从空中排开队伍，长声的呼应着。一切都有了生意，只有北平的人还冻结在冰里。
- 小顺儿忙着躲开，大人们的泪是不喜欢教小孩子看见的。妈妈的泪不是每每落在厨房的炉子上么？
三十六
- 杏花开了。台儿庄大捷。
- 他的忽略那些生活中的小事小节，是因为心中的坚定与明朗。他看清楚，一个具有爱和平的美德的民族，敢放胆的去打断手足上的锁镣，它就必能刚毅起来，而和平与刚毅揉到一起才是最好的品德。
- 战争会创造人！坏的也许更坏，而好的也会更好！
- 爱和平的人而没有勇敢，和平便变成屈辱，保身便变为偷生。
- 知识和感情都是要往外发泄的东西。
- 知识不多的人反倒容易有深厚的情感，而这情感的泉源是我们的古远的文化。一个人可以很容易获得一些知识，而性情的深厚却不是一会儿工夫培养得出的。
三十七
- 有权的才会狠毒，而狠毒也就是威风
三十八
- 亡了国便是不能再照着自己的文化方式活着。
- 对日本人，枪弹是最好的宣传品！
四十
- 文化是应当用筛子筛一下的，筛了以后，就可以看见下面的是土与渣滓，而剩下的是几块真金。钱诗人是金子，蓝东阳们是土。
- 怕死的必死，不怕死的也许能活
- 他的礼貌永远捆着他的手脚。
四十一
- 他们把小顺儿撞倒，而后骑在他的身上，抓住他的头发当作缰绳。小顺儿，一个中国孩子，遇到危险只会喊妈！
- 把压在心里的愤怒与不便对别人说的信仰压成了每一颗都有个花的许多块钻石。可是，他也知道，在它们成为钻石之前，他是要感到孤寂与苦闷的。
- 没有流血与抵抗是不会见出正义与真理的。
四十三
- 她是新时代的人，她须有新时代的迷信，而且管迷信叫作信仰。她没有立足于新时代的条件，而坐享其成的要吃新时代的果实。历史给了她自由的机会，可是她的迷信教历史落了空。
- 话已经说过了，你有胆子就有出头之日；什么都舍不得，就什么也作不成！”
- 没有反抗精神的自然会堕落。
四十四
- 愚人之所以为愚人，就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很有思想。
- 他的确是北平的文化里的一个虫儿，可是他并没有钻到文化的深处去，他的文化只有一张纸那么薄。他只能注意酒食男女，只能分别香片与龙井的吃法，而把是非善恶全付之一笑，一种软性疯狂的微笑。
四十五
- 为了一小会儿的高兴，人会忘了他的灵魂。
- 友情的结合往往是基于一件偶然的事情与遭遇的。
- 假若一个最美的女郎往往遭遇到最大的不幸，一个最有名的城也每每受到最大的污辱。
四十六
- 老人跳起脚来，高声的咒骂。他忘了礼貌，忘了和平，因为礼貌与和平并没给他平安与幸福。
四十七
- 偷偷的玩耍是儿童的很大的悲哀
- 声音是“自由”的语言，没有自由的只能默默的死去。
四十八
- 小事聪明，大事胡涂，是日本人必然失败的原因。
- 他和小崔都想偷偷的活着，而偷生恰好是惨死的原因。
- 惩治人的最简单，也最厉害的方法，便是夺去他的床！
- 他没有生命的真火与热血，他只能敷衍生命，把生命的价值贬降到马马虎虎的活着，只要活着便是尽了责任。
四十九
- 人家给呢是人情，不给是本分！
- 人世间的事都是“作”出来的，不是“愁”出来的。
五十
- 文化就是衣冠文物。有时候，衣冠文物可变成了人的累赘。现在，我摆脱开那些累赘，我感到了畅快与自由。剥去了衣裳，我才能多看见点自己！”
- 尽管我的工作是沙漠上的一滴雨，可是一滴雨到底是一滴雨；一滴雨的勇敢就是它敢落在沙漠上！
- 诗人与猎户合并在一处，我们才会产生一种新的文化，它既爱好和平，而在必要的时候又会英勇刚毅，肯为和平与真理去牺牲。我们必须像一座山，既满生着芳草香花，又有极坚硬的石头。
- 甘心作奴隶的应当张开口，时时的喊主人。不甘心作奴隶的应当闭上嘴，只在最有用的时候张开——喷出仇恨与怒火。
- 人是历史的，而不是梦的，材料。
- 为小事苦恼，会使人过度的悲观。
五十一
- 行动是信仰的肢体。没有肢体，信仰只是个游魂！
- 小人物喜欢自己的响动大。
五十二
- 生活的方式使他忘了后方还有个自由的中国，忘了他自己还有两条腿，忘了别处也还有书籍与仪器。生活方式使他成了生活的囚犯。他宁可失去灵魂，而不肯换个地方去剃头。
- 家，在中国，是礼教的堡垒。
五十三
- 中国的人民创造了自己的文化，也培养出消灭这文化的魔鬼。
- “雅”是中国艺术的生命泉源，也是中国文化上最贱劣的油漆。
- 过度爱和平的人没有多少脸皮，而薄薄的脸皮一旦被剥了去，他们便把屈服叫作享受，忍辱苟安叫作明哲保身。
- 人到底还是未脱尽兽性，连这些以忍辱为和平的人也会你挤我，我碰你的比一比高低强弱，好教日本人看他们的笑话。他们给日本人证明了，凡是不敢杀敌的，必会自相践踏。
五十四
- 他是这样的人——与他无关的事，不论怎么重要，他也丝毫不关心；与他有关的事，他便拉不断扯不断的向别人讨论，仿佛别人都应当把他的事，哪怕是像一个芝麻粒那么大呢，当作第一版的新闻那样重视。
- 人是鱼，国家是水；离开水，只有死亡。
五十五
- 没有廉耻的人永远不怕讨厌，而且只有讨厌才能作出最无耻的事。
五十六
- 侵略的可怕就在于它不单伤害了你的身体财产，也打碎了你的灵魂。
- 他以为只有个贫弱而相当太平的中国，才能给他以潇洒恬静的生活。他不希望中国富强起来，谁知道一个富强了的中国将是什么样子呢？
- 热情而没有行动配备着，不过是冒冒热气而已。
- 酒劲儿催着他说话；而老人的话多数是泪的结晶。
五十八
- 过多的享受会使享受变成刺激，而刺激是越来越粗暴的。
- 生活的困苦会强迫着人早熟。
- 一个寡妇的责任是自己要活着，还要老背着一块棺材板。
五十九
- 没有野心的人往往心路不宽
- 很快的，他想起一辈子的事情；很快的，他忘了一切。漂，漂，漂，他将漂到大海里去，自由，清凉，干净，快乐，而且洗净了他胸前的红字。
六十
- 患难，使人的心容易碰到一处。
- 生活是梦，死倒更真实，更肯定，更自由！
六十三
- 他的教育，历史，文化，只教他去敷衍，去低头，去毫无用处的牺牲自己，而把报仇雪恨当作太冒险，过分激烈的事。
六十四
- 假若艺术家只是听天由命的苟安于乱世，不会反抗，不会自卫，那么惨死便是他们必然的归宿。
六十六
- 你的心里没有是非，没有善恶；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你不懂什么是爱，哪是恨！
第三部 饥荒
- 晓荷把脸上的笑意一直运送到脚指头尖上，全身像刚发青的春柳似的，柔媚的给他们鞠躬。
- 因人成事的人禁不住狂风暴雨。
七十一
- 人是活的，高第！要见机而作，不能先给自己画好了白线，顺着它走！
七十二
- 山洪巨浪冲破了石堤，毁灭了村庄，淹死了牛马，拔出了老树，而不能打碎了一点渣滓！
七十三
- 饥与寒是世界上最大的事，因为它们的后面紧随着死亡。
- 屋中的这点灯光，仿佛是亡城中的唯一的光明，是风暴里的灯塔！
七十四
- 白薯秧子只能爬伏在地上；中国人，仿佛是，也得爬伏在地上，永远不能立起来，向敌人开几枪！
- 他们是中国人，北平的中国人，相信慢慢的饿死，总会，若与因抢粮而被杀头比起来，还落个全尸首！他们宁可饿死，也不敢造反！
七十七
- 世界是美好的，似乎只有人们不大知趣；他们为自己的生活，使别人流血；为施展他们的威风，顷刻之间用炮火打碎一座城池。
八十一
- 秋，在太平年月，给人们带来繁露晨霜与桂香明月；虽然人们都知道将有狂风冰雪，可是并不因此而减少了生趣；反之，大家却希望，并且准备，去享受冬天的围炉闲话，嚼着甜脆的萝卜或冰糖葫芦。
- 这样，一个没有出过北平的妇人，在几年的折磨困苦中，把自己锻炼得更坚强，更勇敢，更负责，而且渺茫的看到了山与大海。她的心宽大了许多，她的世界由四面是墙的院子开展到高山大海，而那高山大海也许便是她的国家。
八十二
- 琐碎使日本人只看见了树，而忘了林，因而也就把精力全浪费在阴险与破坏上，而忘了人世间最崇高，最有意义的事情。
八十四
- 事实，假若没有一个以思想作线索的纲领，不过是一些零散的砖头瓦块，说不说都没有关系。
编辑后记
- 小羊圈里，槐树叶儿拂拂地在摇曳，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