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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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 一九四五年,此书在美国被译成英文。译笔不错,但将末段删去,把悲剧的下场改为大团圆,以便迎合美国读者的心理。
骆驼祥子
- 在他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像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
二
- 他们可会造谣言——有时完全无中生有,有时把一分真事说成十分——以便显出他们并不愚傻与不做事。他们像些小鱼,闲着的时候把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几个完全没用的水泡儿也怪得意。
三
- 灰天上透出些红色,地与远树显着更黑了;红色渐渐地与灰色融调起来,有的地方成为灰紫的,有的地方特别的红,而大部分的天色是葡萄灰的。又待了一会儿,红中透出明亮的金黄来,各种颜色都露出些光;忽然,一切东西都非常的清楚了。跟着,东方的早霞变成一片深红,头上的天显出蓝色。红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横的是霞,直的是光,在天的东南角织成一部极伟大光华的蛛网:绿的田,树,野草,都由暗绿变为发光的翡翠。老松的干上染上了金红,飞鸟的翅儿闪起金光,一切的东西都带出笑意。
- 懂行的人得到个便宜,就容易忘掉东西买到手中有没有好处。
四
- 祥子早就有点后悔,一听这个,更难过了。可是,继而一想,把三只活活的牲口卖给汤锅去挨刀,有点缺德;他和骆驼都是逃出来的,就都该活着。什么也没说,他心中平静了下去。
五
- 要强又怎样呢,这个世界并不因为自己要强而公道一些,凭着什么把他的车白白抢去呢?即使马上再弄来一辆,焉知不再遇上那样的事呢?他觉得过去的事像个噩梦,使他几乎不敢再希望将来。
六
- 屋内灭了灯。天上很黑。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了银河,或划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有时一两个星,有时好几个星,同时飞落,使静寂的秋空微颤,使万星一时迷乱起来。有时一个单独的巨星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星花;红,渐黄;在最后的挺进,忽然狂悦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条,好像刺开万重的黑暗,透进并逗留一些乳白的光。余光散尽,黑暗似晃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在秋风上微笑。地上飞着些寻求情侣的秋萤,也作着星样的游戏。
七
- 他的心像一个绿叶,被个虫儿用丝给缠起来,预备作茧。
- 什么也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
八
- 他们想不到大家须立在一块儿,而是各走各的路,个人的希望与努力蒙住了各个人的眼,每个人都觉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业,在黑暗中各自去摸索个人的路。
九
- 街上非常的清静,天上有些灰云遮住了月,地上时时有些小风,吹动着残枝枯叶,远处有几声尖锐的猫叫。
十
- 在小马儿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
十一
- 穷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枣核儿两头尖:幼小的时候能不饿死,万幸;到老了能不饿死,很难。只有中间的一段,年轻力壮,不怕饥饱劳碌,还能像个人儿似的。
- 曹先生的“人道主义”使他不肯安那御风的棉车棚子,就是那帆布车棚也非到赶上大雨不准支上,为是教车夫省点力气。这点小雪,他以为没有支起车棚的必要,况且他还贪图着看看夜间的雪景呢。
- 啊,孙排长!”祥子想不起来。他被大兵们拉到山上去的时候,顾不得看谁是排长,还是连长。
- 雪已下了寸多厚,祥子低着头走。处处洁白,只有他的身后留着些大黑脚印。
十二
- 这个银白的世界,没有他坐下的地方,也没有他的去处;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饿着肚子的小鸟,与走投无路的人,知道什么叫作哀叹。
- 论良心,祥子并没立意欺人,而且自己受着委屈。自己的钱先丢了,没法再管曹先生的
- 祥子说得非常的自然、柔和,好像听见了老程的声音,就像听见个亲人的安慰似的。
- 今天,祥子觉得老程完全可爱了。坐在那儿,说不出什么来,心中可是感激、亲热。刚才,立在中海的桥上;现在,与个熟人坐在屋里;变动的急剧,使他心中发空;同时也发着些热气。
- 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
十三
- 把夜里的事交给梦,白天的事交给手脚,他仿佛是个能干活的死人。
- 不知道由哪里借来的破留声机,每一个声音都像踩了猫尾巴那么叫得钻心!刘四爷倒不在乎,只要有点声响就好。
- 虎妞的照应祥子,在大家心中特别的发着点酸味
十四
- 不管自己怎样改了良,没人继续自己的事业,一切还不是白饶?
- 好吧,老实,规矩,要强,既然都没用,变成这样的无赖也不错。
十五
- 做自己老婆的玩物,做老丈人的奴仆。一个人仿佛根本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鸟,自己去打食,便会落到网里。吃人家的粮米,便得老老实实地在笼儿里,给人家啼唱,而随时可以被人卖掉!
十六
- 顶苦的是那些老人与妇女。老人们无衣无食,躺在冰凉的炕上,干等着年轻的挣来一点钱,好喝碗粥,年轻卖力气的也许挣得来钱,也许空手回来,回来还要发脾气,找着缝儿吵嘴。老人们空着肚子得拿眼泪当作水,咽到肚中去。那些妇人们,既得顾着老的,又得顾着小的,还得敷衍年轻挣钱的男人。她们怀着孕也得照常操作,只吃着窝窝头与白薯粥;不,不但要照常工作,还得去打粥,兜揽些活计——幸而老少都吃饱了躺下,她们得抱着个小煤油灯给人家洗,做,缝缝补补。屋子是那么小,墙是那么破,冷风从这面的墙缝钻进来,一直地从那面出去,把所有的一点暖气都带走了。她们的身上只挂着些破布,肚子盛着一碗或半碗粥,或者还有个六七个月的胎。她们得工作,得先尽着老的少的吃饱。她们浑身都是病,不到三十岁已脱了头发,可是一时一刻不能闲着,从病中走到死亡;死了,棺材得去向“善人”们募化。那些姑娘们,十六七岁了,没有裤子,只能围着块什么破东西在屋中——天然的监狱——帮着母亲做事,赶活。要到茅房去,她们得看准了院中无人才敢贼也似的往外跑;一冬天,她们没有见过太阳与青天。那长得丑的,将来承袭她们妈妈的一切;那长得有个模样的,连自己也知道,早晚是被父母卖出,“享福去”!
- 一个天真的,发自内心的笑,仿佛把以前的困苦全一笔勾销,而笑着换了个新的世界,像换一件衣服那么容易,痛快!
十七
- 仿佛是走到日落的时候,远处已然暗淡,眼前可是还有些亮儿,就趁着亮儿多走几步吧。
十八
- 一场雨,也许多添几个妓女或小贼,多有些人下到监狱去;大人病了,儿女们做贼做娼也比饿着强!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
十九
- 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
二十
- 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二十一
- 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
- 刘四爷的手颤着,按着支车棍儿哆嗦着下来。“埋在了哪儿?我问你!”“管不着!”祥子拉起车来就走。他走出老远,回头看了看,老头子——一个大黑影似的——还在那儿站着呢。
二十二
- 他只想往前走,仿佛走到什么地方他必能找回原来的自己,那个无牵无挂、纯洁、要强,处处努力的祥子。
- 他的记忆是血汗与苦痛砌成的,不能随便说着玩,一说起来也不愿掐头去尾。每一滴汗,每一滴血,都是由生命中流出去的,所以每一件事都有值得说的价值。
- 祥子出了曹宅,大概有十一点左右吧,正是冬季一天里最可爱的时候。这一天特别的晴美,蓝天上没有一点云,日光从干凉的空气中射下,使人感到一些爽快的暖气。鸡鸣犬吠,和小贩们的吆喝声,都能传达到很远,隔着街能听到些响亮清脆的声儿,像从天上落下的鹤唳。洋车都打开了布棚,车上的铜活闪着黄光。便道上骆驼缓慢稳当地走着,街心中汽车电车疾驰,地上来往着人马,天上飞着白鸽,整个的老城处处动中有静,乱得痛快,静得痛快,一片声音,万种生活,都覆在晴爽的蓝天下面,到处静静地立着树木。
- 见了那个破大门,好像见了多年未曾回来过的老家:破门、破墙、门楼上的几棵干黄的草,都非常可爱。
- 在不准知道事情的吉凶的时候,人总先往好里想。
- 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
二十三
- 当初,我的身子骨儿好,心眼好,一直混到如今了,我落到现在的样儿!身子好?铁打的人也逃不出去咱们这个天罗地网。心眼好?有什么用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并没有这么八宗事!我当年轻的时候,真叫作热心肠儿,拿别人的事当自己的做。有用没有?没有!我还救过人命呢,跳河的,上吊的,我都救过,有报应没有?没有!告诉你,我不定哪天就冻死,我算是明白了,干苦活儿的打算独自一个人混好,比登天还难。一个人能有什么蹦儿[插图]?看见过蚂蚱吧?独自一个儿也蹦得怪远的,可是教个小孩子逮住,用线儿拴上,连飞也飞不起来。赶到成了群,打成阵,哼,一阵就把整顷的庄稼吃净,谁也没法儿治它们!你说是不是?我的心眼倒好呢,连个小孙子都守不住。他病了,我没钱给他买好药,眼看着他死在我的怀里!甭说了,什么也甭说了!——茶来!谁喝碗热的?”
- 他心里说:“来找小福子,要是找到了虎妞,才真算见鬼!”
- 。祥子大低头才对付着走进去,一进门就被她搂住了。
- 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去。
二十四
- 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后记:我怎样写《骆驼祥子》
- 因为它使我既不能专心一志地写作,而又终年无一日休息,有损于健康。
- 思索的时候长,笔尖上便能滴出血与泪来。